中国古代的“迎富”风俗
2014-04-01姜守诚
姜守诚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顾名思义,“迎富”就是指迎祭“富神”、求得富裕之含义。“迎富”风俗似始于唐代末年。晚唐画家陈惟岳所作《送穷图》中就绘有“穷女”(草束)和“富女”(木镂)二位妇人形象。北宋董逌撰《广川画跋》卷三《送穷图》对此介绍说:“又为富女,作嫈嫇象,裁槻为衣,镂木为质,戴之舲舰,饰以缨络。主人当户,反导却行。引阶升堂,拜献惟谨。乃知事在唐为盛礼至,以图像见之。客谓韩文公作‘送穷’,而不知‘迎富’,疑当贞元、长庆间,此有未备者。”②[宋]董逌:《广川画跋》卷三,载清·永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3册,子部一一九(艺术类),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68页。这段引文描述了画中“富女”,婀娜多姿,衣着光鲜,镂木而成,坐于舟船之上,配饰以缨络。人们恭立门前迎接之,请她升堂就座、殷勤拜献,此系“迎富”。董氏又评论说:韩愈作《送穷文》时仅知“送穷”③有关“送穷”习俗,详见拙作《“送穷”考》,[台湾]《成大历史学报》第40号(2011年6月),第175~234页。,而不知“迎富”,由此证明唐代贞元、长庆年间尚未有“迎富”之说。这一推断,也得到了文献资料的印证。目前而言,有关“迎富”最早的佐证材料就是唐末韩鄂所撰《岁华纪丽》(卷一)收录“巢人乞子以得富”条云:“昔巢氏时二月二,乞得人子,归飬之,家便大富。后以此日出野,日采蓬兹向门前,以祭之,云‘迎富’。”④[唐]韩鄂撰、钱塘高士奇校:《岁华纪丽》卷一,载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第484册(子部·类书),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7页。这段引文是说,巢氏于二月二日乞得人子而收养之,后家业大富。后人每年择此日,出郊外采蓬草、放于家门前,以示拜祭,谓之“迎富”。唐宋之际,“迎富”之风遂得大盛于部分地区,乃至演化为民间迎财神的习俗。
一 “迎富”之日
“迎富”之日,就是指人们在这天迎接“富神”的到来。而文献中所见“迎富”的日子却存在一定分歧。
(一)二月初二
唐代“迎富”乃择二月初二,前引《岁华纪丽》(卷一)对此已有明言。北宋庞元英(约公元1078年前后在世)撰《文昌杂录》(卷三)谈到唐代节日风俗时说:“唐岁时节物:元日,则有屠苏酒、五辛盘、咬牙饧;人日,则有煎饼;上元,则有丝笼;二月二日,则有迎富贵果子;三月三日,则有镂人;寒食,则有假花、鸡球、镂鸡子、子推蒸饼、饧粥。”⑤[北宋]庞元英:《文昌杂录》卷三,载清·永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2册,子部一六八(杂家类),第668页。这段引文印证了唐人“迎富”乃系在二月初二日。
有宋一代,部分地区民众承袭了唐人“迎富”之传统。北宋名士乐史(930~1007)撰《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九《山南东道八·万州》介绍该地风俗时云:“正月七日,乡市士女渡江南,娥眉碛上作鸡子卜,击小鼔、唱《竹枝歌》。二月二日,携酒馔、鼔乐于郊外,饮宴至暮而回,谓之‘迎富’。”①[北宋]乐史:《宋本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九,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81页。这段文字,亦为明代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五七)、明代陈耀文《天中记》(卷四)“迎富”条等典籍所援引。然《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太平寰宇记》则云:“二月三日,携酒馔、鼔乐于郊外,饮宴至暮而回,谓之‘迎富’”云云,文中“二月三日”当系讹误所致。(详见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九,载清·永 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70册,史部二二八(地理类),第407页)南宋诗人喻良能《二月二日大雪》诗中自注“送穷穷不去”一句时说道:“俗以正月二十九日送穷,二月二日为迎富。”②[宋]喻良能:《香山集》卷六,载清·永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1册,集部九〇(别集类),第676页。南宋魏了翁(1178~1237)作诗《二月二日遂宁北郊迎富故事》云:“才过结柳送贫日,又见簮花迎富时。谁为贫驱竟难逐,素为富逼岂容辞。贫如易去人所欲,富若可求吾亦为。里俗相传今已久,谩随人意看儿嬉。”③[南宋]魏了翁:《鹤山集》卷九,载清·永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2册,集部一一一(别集类),第141页。这首诗系作者“迎富”当天所作,描述了时人“迎富”场景。据此标题及内文即可判定“迎富”乃在二月二日。总之,宋代“迎富”习俗与唐代传统是一脉相承的。
此后,“迎富”之举一直连绵流传到元及明清。元末明初谢应芳(1296~1392)撰七律《二月二日漫兴》云:“东风吹散社公雨,红白花开烂锦云时。俗喜逢迎富日,老夫羞作送穷文。”④谢应芳:《龟巢稿》卷五,载清·永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8册,集部一五七(别集类),第123页。诗中所言“迎富日”亦指二月初二。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谢肇淛撰《五杂俎》卷二《天部》对“迎富”缘起,谈了一些独到的看法:“秦俗以二月二日,携鼓乐郊外,朝往暮回,谓之‘迎富’。相传人有生子而乞于邻者,邻家大富,因以二月二日取归,遂为此戏。此讹说也。大凡月尽为穷,月新为富,每月皆然,而聊以岁首举行之故,正月晦送穷,而二月二日迎富也。”⑤[明]谢肇淛:《五杂组》卷二,第32页。这段引文解释了“送穷”和“迎富”习俗形成的文化背景,乃系基于“月尽为穷”、“月新为富”的传统认识,故而世人择正月晦日“送穷”、二月初二“迎富”。不过,《五杂俎》所载二月初二“迎富”缘起之传说与前引《岁华纪丽》略有不同:后者于该日收养人子而致富,而本书则择此日从邻家“取归”弃儿。一个是收养,一个是取归,这一差异或系在流传过程中讹误或衍变所致。
清代李光地(1642~1718)等人奉敕修撰《御定月令辑要》卷六“迎富”条:“原《岁华纪丽》:巢人乞子以得富。注:昔巢氏时二月二,乞得人子,归飬之,家便大富。后人以此日出野,采蓬叶向门前,以祭之,云‘迎富’。《图经》:宕渠之地,毎岁二月二日,郡人从太守出郊,谓之‘迎富’。梧州容县,有迎富亭,亦以二月二日为节。”⑥[清]李光地等:《御定月令辑要》卷六,载清·永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7册,史部二二五(时令类),第260页。《图经》,据日人中村乔推测或系指北宋名士苏颂(1020~1101)所撰《图经本草》。⑦详见常建华:《岁时节日里的中国》,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5页。而笔者认为,更可能是指明代曹学佺(1573~1646)撰《蜀中广记》卷五八《风俗记第四》“川北道属”之“巳上保宁”条引《顺庆图经》之类。⑧[明]曹学佺撰《蜀中广记》(卷五八):“《顺庆图经》云:毎岁二月二日,郡人随太守出郊,谓之迎富。”[明]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五八,载清·永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1册,史部三四九(地理类),第767页)但无论怎样,文中所言“宕渠之地”乃沿用古地名——宕渠郡⑨宕渠郡,始置于东汉。刘备于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分巴西郡置宕渠郡,属益州。晋时,几经废立。南朝梁大同二年(公元536年)废宕渠郡,其地置万州和并州。,系指宋代万州一带。明清时的梧州府容县,古称容州,今属广西玉林市。据前述引文可知:该地清初时尚存“迎富亭”,且以二月初二为节日。
(二)“送穷”次日“迎富”
北宋初时人赵湘(959~993)撰《迎富文》云:“淳化四年,送穷之明日,众人复迎富。南阳子亦备礼,洁诚将祝之”云云。⑩[北宋]赵 湘:《南阳集》卷五,载清·永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6册,集部二五(别集类),第344页。与数量众多的“送穷文”相比,这篇《迎富文》无疑是十分罕见的文学作品。作者以文学化语言虚构了“主人”与“富神”之对话,揭示了“迎富”的内涵及心态。引文中“送穷之明日,众人复迎富”之句点明了时人“迎富”乃系于“送穷”之翌日。而作者所说的“送穷”之日到底是指哪天,则不得而知了。
(三)“送穷”当天即“迎富”
唐末陈惟岳所作《送穷图》中同时绘有“穷女”和“富女”,并展现了“送穷”和“迎富”两种截然不同的场景——“送穷”时“周偏室居,开门送之”;“迎富”时“主人当户,反导却行。引阶升堂,拜献惟谨”。清人俞樾撰《茶香室三钞》卷一“正月晦送穷故事”条据《广川画跋》中所述《送穷图》场景而认为唐代“送穷”必兼“迎富”。11《茶香室三钞》卷一“正月晦送穷故事”条注云:“按此则‘送穷’必兼‘迎富’,于事方备。”(清·俞樾:《茶香室三钞》卷一,台北:广文书局有限公司1969年版,第1100页)不过,笔者认为这幅画终究属于艺术创作,虽然据此可以推断晚唐时已形成了“送穷”和“迎富”两种风俗,但无法判定“送穷”与“迎富”乃为同日进行。
据目前掌握的资料分析,“送穷”与“迎富”同时兼行之做法,当系晚出。清代诗人彭兆荪所撰《楼烦风土词六首》(之二)文末自注云:“正月五日,剪纸为妇人,弃路衢,曰‘送穷’。行者拾归,置牢厩间供奉,曰‘送穷媳妇去、娶富媳妇归’。”①《续修四库全书》编辑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492册(集部·别集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30页。清乾隆四十七年刻本《大同府志》云:“(正月)五日,剪采纸为人,小儿拥抱戏通衢,曰‘送穷’;有攫而去者,曰‘得富’。”②丁世良、赵放主编:《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原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545页。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刻本《邯郸县志》载:“(正月)五日,俗称‘破五’。未明,以箩头盛煤碴少许送村外,回时换为黄土,名曰‘送穷土、取富土’。”③丁世良、赵放主编:《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第439页。这些史料均系出自清代及民国时期,迄今尚未寻觅到较之更早些的佐证材料。
二 何为“富神”?
所谓“富神”,亦称“财神”,乃代表了富裕和财运。“迎富”,就意味着将富裕和财运迎引到家。翻检文献可知,古代“富神”化身共计有几种情况:
(一)木质妇人
唐人陈惟岳所绘《送穷图》分别勾勒出了“穷女”和“富女”两位妇人形象。对于“富女”,宋人董逌撰《广川画跋》卷三《送穷图》这样描述说:“又为富女,作嫈嫇象,裁槻为衣,镂木为质,戴之舲舰,饰以缨络。”④[宋]董逌:《广川画跋》卷三,载清·永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3册,子部一一九(艺术类),第468页。由此可见,这位“富女”乃系木质偶人,身材婀娜多姿,衣着华丽光鲜,坐于舟船之上,配饰以缨络,俨然一副雍容高雅的造型,从而与草束“穷女”偶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二)弃子(蓬叶)
韩鄂《岁华纪丽》(卷一)“巢人乞子以得富”条云:“昔巢氏时二月二,乞得人子,归飬之,家便大富。后以此日出野,日采蓬兹向门前,以祭之,云‘迎富’。”⑤[唐]韩鄂撰、钱塘高士奇校:《岁华纪丽》卷一,第7页。这段引文是说:后人每年择此日,出郊外野地采蓬叶以代子,于家门前拜祭之,俗谓“迎富”。显而易见,这里所说的“人子”——弃子,也就成了“富神”的化身,他能为收养人带来好运和财富。而后世民众则将“蓬叶”(蓬草枝叶)视为弃子,从郊外田野中采摘回来,在家门口祭拜之,藉此求得财运。此举模仿古时二月初二乞人子归养而获富的传说,表达了人们期盼家业兴旺的美好夙愿。
(三)被拾曰富
与晚唐“迎富”时专设“富女”偶像不同,清人已将“穷女”和“富女”简化为同一纸人。据前引彭兆荪《楼烦风土词六首》(之二)注文中清楚地表明,当地民众剪纸为妇人状,正月初五这天将其丢弃到大路边,谓之“送穷”;若行人捡拾、拿回家供奉,谓之“娶富媳妇回家”,藉此附喻“迎富”。⑥《续修四库全书》编辑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492册(集部·别集类),第530页。换言之,穷女、富女乃系一体,同一张剪纸妇人形状,原创者视之为“穷女”而丢弃,捡拾者则看作“富女”拿回家、供奉在牢厩间(饲养牲口的窝棚)。今人钱锺书《管锥编》对此评论说:“则此所送之穷即彼所迎之富,一物也,遭弃曰‘穷’,被拾曰‘富’,见仁见智,呼马呼牛,可以参正名齐物焉。”⑦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962页。此外,前引清乾隆年刻本《大同府志》则描述了一幅儿戏场面:正月初五这天用彩纸剪为人形,家中孩童抱着纸人到大街上玩耍,称为“送穷”;若哪位孩童抢攫了别家纸人,谓之“得富”。
无论是“拾归”、抑或“攫去”,总之都是将别人的东西收归己有,这算得上是最原始意义的“得富”。
(四)黄土
前文已述,部分地区民众视煤渣为“穷鬼”而在“穷日”那天将其扫地出门。有趣的是,民国时期河北邯郸一带,则将“黄土”视为“富神”化身而取回家。据民国二十二年(公元1933年)刻本《邯郸县志》载:“(正月)五日,俗称‘破五’。未明,以箩头盛煤碴少许送村外,回时换为黄土,名曰‘送穷土、取富土’。”⑧丁世良、赵放主编:《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第439页。这是说,正月初五黎明时分,百姓用箩筐⑨“箩筐”是竹篾或柳枝编制的筐式盛器。盛着少量煤碴送出村外,同时换盛一些黄土带回家,当地人习称之“送穷土、取富土”。其实,这也是民众对“送穷”和“迎富”的一种通俗化表现形式。
(五)五通神
“五通神”,又称“五圣”、“五显公”、“五猖神”、“五郎君”,是古代民间信仰中的重要神祇之一。“五通”之说,始见于唐代。旧题柳宗元撰《龙城录》(又名《河东先生龙城录》)中“龙城无妖邪之怪”条载:“柳州旧有鬼,名五通,余始到不之信。一日,因发箧易衣,尽为灰烬。余乃为文醮诉于帝。帝恳我心,遂尔龙城绝妖邪之怪,而庶士亦得以宁也。”⑩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册),丁如明、李宗为、李学颖等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5页。
唐宋以降,江南民众多信奉“五通神”,部分乡村更广立庙宇、大行淫祀。南宋洪迈撰《夷坚志》多处谈到“五通神”,据《夷坚丁志》卷十九“江南木客”条记载:“二浙江东曰‘五通’,江西闽中曰‘木下三郎’,又曰‘木客’,一足者曰‘独脚五通’,名虽不同,其实则一。”①[南宋]洪迈:《夷坚志》丁志卷十九,何卓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95页。又《夷坚支癸》卷十“古塔主”条云:“南康建昌县云居山,大禅剎也。所祀五通甚灵异,名为安乐神……无见其形,其声全如五六岁儿。”②[南宋]洪迈:《夷坚志》支志癸卷十,何卓点校,第1295页。世人奉祀“五通神”,不仅有助于经商获利——“临川水东小民吴二,事五通神甚灵,凡财货之出入亏赢必先阴告”③[南宋]洪迈:《夷坚志》丁志卷十五“吴二孝感”,第667页。;而且可令人巨富——“吾即五通神……苟能祀我,当使君毕世鉅富,无用长年贾贩,汨没风波间。”④[南宋]洪迈:《夷坚志》丁志卷十三“孔劳虫”,第648页。但若得罪他,则人死财亡——“庆元元年,长子娶官族女,不肯随羣为邪,当祭时独不预。旋抱病,与翁姑相机亡。所积之钱,飞走四出,数里之内,咸有所获。”⑤[南宋]洪迈:《夷坚志》支志癸卷三“独脚五通”,第1238~1239页。
关于“五通神”之灵验故事,亦多著录于后世文献中——如《武林闻见录》、《情史》、《七修续稿》、《研堂见闻杂记》、《留青日札》、《括异志》、《陔馀丛考》、《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郎潜纪闻》、《能改斋漫录》等书均有征引和记载。概而言之,广大民众将“五通神”视为财富的化身而殷勤祭祀之,无非就是藉此求得财富。
三 “迎富”习俗
据诸多迹象表明,其实历代民间“迎富”风俗远不及“送穷”那么兴盛。诚如清人钱大昕(1728~1804)撰《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迎富”条所云:“今人但知送穷,不知迎富亦有故事。……此蜀中旧俗,不知今尚行之否?”⑥[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孙显军、陈文和点校,载钱大昕:《嘉定钱大昕全集》(柒),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48页。推究其因,笔者认为或系由于广大劳动人民长期挣扎于饥寒交迫之中,填饱肚子、免遭饥饿,对他们而言已是十分奢望的事情,除此聊无争取荣华富贵之心。不过,唐宋以降,“迎富”却也不绝如缕。现将文献中所见的几种“迎富”习俗列举如下:
(一)出野采蓬以祭之
据韩鄂撰《岁华纪丽》(卷一)“巢人乞子以得富”条记载:“昔巢氏时二月二,乞得人子,归飬之,家便大富。后以此日出野,日采蓬兹向门前,以祭之,云‘迎富’。”⑦[唐]韩鄂撰、钱塘高士奇校:《岁华纪丽》卷一,第7页。这是说,二月初二这天民众到郊外田野中采蓬草之叶,携带回来,在自家门前祭拜之。前文已分析了这番举动的象征意涵,这里不再赘述。而我们想要强调的是“出野采蓬以祭之”作为一种“迎富”民俗,已经渗透到了唐代百姓日常生活中。
(二)迎富贵果子
北宋庞元英撰《文昌杂录》(卷三)谈到唐代节日风俗时说:“唐歳时节物:元日则有屠苏酒,五辛盘,咬牙饧;人日则有煎饼;上元则有丝笼;二月二日则有迎富贵果子;三月三日则有镂人;寒食则有假花、鸡球、镂鸡子、子推蒸饼、饧粥。”⑧[北宋]庞元英:《文昌杂录》卷三,载清·永 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2册,子部一六八(杂家类),第668页。这段文字罗列了唐代岁时节日之饮食,其中正月二日所备的“迎富贵果子”无疑当系一种点心类食品。这种被称为“迎富贵果子”的面食类点心被当作富贵之象征,而成为唐人二月初二“迎富”时的特定食品。
(三)郊游
据文献资料显示,北宋时四川地区业已盛行郊外“迎富”的风俗。是时,若干人等结伴郊游,携带饮食和酒水,一路上鼓乐相伴,俨然就是游山玩水、人情交际。如北宋乐史撰《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九《山南东道八·万州》云:“正月七日,乡市士女渡江南,娥眉碛上作鸡子卜,击小鼔、唱《竹枝歌》。二月二日,携酒馔、鼔乐于郊外,饮宴至暮而回,谓之‘迎富’。”⑨[北宋]乐史:《宋本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九,第281页。明人陈耀文编《天中记》(卷四)引《太平寰宇记》云:“迎富:蜀万州风俗……二月二日,携酒馔、鼓乐于郊外,饮宴至暮而回,谓之‘迎富’。”(明·陈耀文《天中记》卷四,载清·永 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65册,子部二七一(类书类),第156页)引文中描述,此时“迎富”仿佛让位给了踏青和饮宴,人们尽情地享受轻松和欢闹,直到日暮才罢休返城,也就是持续了一整天的时间。稍晚一些,南宋魏了翁所撰《二月二日遂宁北郊迎富故事》诗云:“才过结柳送贫日,又见簮花迎富时。谁为贫驱竟难逐,素为富逼岂容辞。贫如易去人所欲,富若可求我亦为。里俗相传今已久,漫随人意看儿嬉。”⑩[南宋]魏了翁:《鹤山集》卷九,载清·永 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2册,集部一一一(别集类),第141页。据诗文标题可知,作者乃系出城至郊外“迎富”,地点就在“遂宁北郊”(宋代遂宁府,今属四川省遂宁市,地处四川盆地中部)。文中“簮”即“簪”字,乃指将花朵插戴于发髻或冠帽上。由此可见,“簮花迎富”当是时人流行的一种风尚。文中“里俗相传今已久”之句则暗示了此风俗由来已久,这也印证了我们的推断:郊游“迎富”风俗之形成,至迟始于北宋。
此外,明代曹学佺撰《蜀中广记》卷五八《风俗记第四》“川北道属”之“巳上保宁”条引《顺庆图经》云:“毎岁二月二日,郡人随太守出郊,谓之迎富。”①[明]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五八,载清·永 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1册,史部三四九(地理类),第767页。文中所言一郡居民跟随太守出郊“迎富”,这就颇有些官办意味了,同时也折射出此俗之兴盛。
前述引文所涉地域乃系分布在以万州、遂宁为中心的巴蜀一带,而明时秦地民众(即今陜西地区)亦盛行郊游“迎富”。据明代谢肇淛撰《五杂俎》卷二《天部》载:“秦俗以二月二日,携鼓乐郊外,朝往暮回,谓之‘迎富’。”②[明]谢肇淛:《五杂组》卷二,第32页。此外,这段引文亦见于清雍正年间编纂的《陜西通志》卷四五《风俗》引《天禄阁识余》,二者文字相同。③[清]刘于义监修、沈青崖编纂:《陜西通志》卷四五,载清·永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53册,史部三一一(地理类),第559页。总之,目前来看郊游“迎富”之风主要盛行于四川和陜西等地区。
(四)接路头
清代,江南一带盛行“接路头”风俗,藉此求得广进财源、出行获利。如顾禄撰《清嘉录》卷一“接路头”条云:“(正月)五日为路头神诞辰,金锣爆竹,牲醴毕陈,以争先为利市,必早起迎之,谓之接路头。”④[清]顾禄:《清嘉录》卷一,王迈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页。随后,顾氏又按曰:“今俗所祀财神曰五路……姑苏上方山,香火尤盛,号为五圣。……康熙间汤文正斌巡抚江苏,毁上方祠,不复正五显为五通之所讹,而祀者皆有禁矣。因更其名曰路头,亦曰财神。予谓今之路头是五祀中之行神,所谓五路,当是东西南北中耳。”⑤[清]顾禄:《清嘉录》卷一,王迈点校,第21~22页。上述引文谈道:吴郡民众每年正月初五(相传此日为路头神诞辰)争相早起,在自家门前,燃放鞭炮,敲锣打鼓,摆放各种牺牲供品,恭迎“路头”到来。此风俗乃系由来于旧时“五通神”(即“五显神”)信仰,后因碍于官方禁淫祀而更名“路头神”,其神格遂由最初的“行神”转化为“五路财神”,进而为商业气息浓郁的江南民众所争相奉祀。
又,清人袁景澜编撰《吴郡岁华纪丽》卷一“接五路神开市”条亦云:“(正月)初五日,俗称财神五路诞日。五路者,为五祀中之行神,东西南北中耳。求财者祀之,取无往不利也。故东阳县俗,于门前具酒馔设祭,谓之赛路神,犹不失本意。今吴俗祭于厅事,参以元坛神,谓神掌天库之财。是时,连街接巷鼓乐爆竹声聒耳,人家牲醴毕陈,以争先为利民市。”⑥[清]袁景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一,甘兰经、吴琴校点,第23页。这段文字大抵承袭了前引顾氏《清嘉录》中所言,不过也指出当地民众祭祀“路头神”时参杂了“元坛神”(即赵公明)的神格成分。这位玄坛赵元帅亦为财神,将二者合并祭祀倒也符合情理。⑦有关吴地民众祭祀“元坛神”之情况,顾禄《清嘉录》也有记载。该书卷三“斋元坛”条:“(三月)十五日为元坛神诞辰,谓神司财,能致人富,故居人多塑像供奉。又谓神回族,不食猪,每祀以烧酒牛肉,俗称斋元帅。”(清·顾禄:《清嘉录》卷三,王迈点校,第81页)
四 结 论
综上所述,“迎富”是与“送穷”密切相关的民俗行为,其含义就是迎接“富神”进门。透过对文献的梳理和考证,我们认为:“迎富”是在“送穷”习俗的基础上发展演变而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迎富”其实是对“送穷”习俗的补充和深化,二者具有本质上的内在联系。这也是为何晚唐陈惟岳绘制《送穷图》时要同时画出“穷女”、“富女”二位人物的原因。不过,尽管“迎富”风俗早在晚唐时就已形成,但历代传播中却远不及“送穷”那样遍布大江南北,而基本局限于特定区域(如巴蜀、秦地、江南一带)流传。这或许是因为,“送穷”本身就已兼含了“迎富”这一层含义在内。加之,历代士人阶层在耻于言利的心理作祟下,对“迎富”这种赤裸裸地重商、重利的节俗施予打压或排斥也并不难理解,故而其为商业气氛浓郁的部分南方地区民众所接受,却始终不见容于北方地区。
中国幅员辽阔,南方各地民风习俗差异甚大。就“迎富”个案而言,虽然内涵大抵相同,但各地表现形式却多种多样:有出野采蓬以祭之者;有“迎富贵果子”者;有结伴郊游者;有“接路头”者。但无论采取何种方式,其深层含义都是希望从此过上美好生活。这也算是对长期处于饥寒交迫状态下的广大劳动人民的一种心灵安慰吧。有鉴于此,“迎富”传统从唐宋以降就不绝如缕,时至今日在某些农村地区仍可见此遗风。此外,历代文献中所见“迎富”之日也存在一定分歧:二月初二、“送穷”次日“迎富”或“送穷”当天即“迎富”。就“富神”的化身(或替代物)而言,则举凡计有:木质妇人、弃子(蓬叶)、被拾曰富、黄土、五通神。这些差异,从侧面反映出“迎富”习俗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下流传过程中传承与衍变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