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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文人的劫难与怪圈

2014-04-01曾纪鑫

粤海风 2014年2期
关键词:阮籍士大夫嵇康

曾纪鑫

东汉末年,董卓叛乱,呈大一统局势的汉王朝被各路军阀分解得支离破碎,中华大地又一次陷入干戈纷争、杀戮不断的混乱局面。经历东汉末年严酷的党锢之祸后,整个知识分子的人生价值观念与生存心态几乎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此前,他们以儒家入世学说为指导,渴望建功立业,而政治的黑暗与宦海的险恶似乎给他们上了一次人生的“大课”。个人追求、人生价值、功名利禄在血流成河的屠杀面前全部变得黯然失色,他们不得不发出人生如朝露、如浮萍、如飙尘、如远行客的深切慨叹,目光从现实社会转入精神世界。于是,追求独立的人格与超脱的意境,成为寄身于魏晋南北朝这一悲惨乱世的知识分子的群体特征。

在魏晋南北朝的三百年混乱时期,先是群雄逐鹿,接着八王叛乱,后是五胡入华,朝代如走马灯似的更换不已。然而,跃动于历史舞台上的,却少有知识分子的身影。他们不仅没有春秋战国时期游士的积极进取、干预世事,反而陷入一种莫可名状的忧虑烦恼、惶恐不安与悲哀痛苦之中。为宣泄排遣,他们或吃药行散、醉酒长啸,或放浪行骸、谈虚说玄。

吃行散药由曹魏时期的大名士何晏起始,尔后逐渐发展为一种士人之风。寒食散中配有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硫磺等五种矿石,毒性颇大,若服食不当,将对人体造成较大伤害,常有服后致残、致死的情况发生,与现在的吸毒大同小异。

何宴等一批正始名士以服用寒食散宣泄内心的焦虑与苦闷,而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另一批士大夫则以狂放不羁、裸裎醉饮等方式排遣心中的迷茫与痛苦。“竹林七贤”指山涛、嵇康、阮籍、向秀、刘伶、阮咸、王戎等七人,据《魏氏春秋》所载,他们“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

阮籍饱读诗书,曾在曹操手下做过记室,听说军中一个厨子善于酿酒,仓库中藏有300斛上等美酒,便向朝廷提出要求,当了一名步兵校尉。一天夜晚,阮籍终于寻了个机会,独自一人跑进仓库开怀畅饮,结果醉倒在酒坛旁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被署中执事发现时,阮籍还未清醒过来。执事以为抓住了一名盗酒小偷,正欲邀功请赏呢,仔细一看,才发现此人是自己的上司。阮籍除纵酒度日外,还常常有意做出一些与传统礼法相悖的行为。在母亲去世的居丧期间,他仍然酒不离口;一户当兵人家死了一位才貌双全、尚未出嫁的女儿,阮籍与这户人家并不相识,却赶去吊唁哭泣;邻家卖酒少妇长得漂亮,他常跑去饮酒,醉了就躺在那位少妇身旁……

刘伶纵酒,则不分时间、地点、场合,想喝就喝,一喝就要尽兴弄个酩酊大醉。他写了一篇《酒德颂》,描述自己进入醉酒状态后物我两忘的境界,认为自己除了酒还是酒,此外便一无所知。每次乘车外出,刘伶总要备上一壶美酒,还让人扛着一把锄头跟在车后说:“我若饮多醉死,就马上用锄头埋掉。”

除阮籍、刘伶外,名列“竹林七贤”的其他几人也是嗜酒如命,行为放浪,“越名教而任自然”。

魏晋士大夫不计生死,将服食行散药视为一种时尚,蔚然成风;或是以酒为癖,狂放不羁,发泄不满,他们之所以如此消极避世、及时行乐,主要由外部恶劣的生存环境所致。身居乱世,士大夫与普通百姓一样,生命得不到半点安全与保障。汉末董卓篡权,无论达官贵人、学者名流、普通百姓,只要稍不顺心,无不肆意杀害。公元190年2月,董卓为避开讨伐他的联军,决定放弃洛阳西迁长安。出发前,他下令将全城富豪集中在一起全部处死,财产全部没收,接着纵火烧毁洛阳。这些引颈受死者中,就有不少拥有“恒产”居于富豪之列的士大夫。无罪得咎,一切于转瞬间化为乌有,却又无法改变当时的社会现状,找到美好的出路,不得不引起广大知识分子的思索、焦虑与痛苦。“铠甲生虮虱,百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面对这纷乱破败的世界,就连当世枭雄曹操也深感无能与无奈,只有挥笔继续写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太短暂了,只有借助酒力与醉意,尽量活得潇洒一些、愉快一些。

可是,当出身于知识分子的曹操一旦大权在握后,便对过去的同仁与“战友”采取了严厉的高压政策,打击、杀戮、翦除,视士大夫为草芥,将他们玩弄于掌股之间。孔融、许攸、杨修、娄圭、崔琰等一大批著名知识分子,无不遭到他的强权诛杀,弄得整个士大夫阶层人人自危。为了自保,士大夫们要么曲意逢迎,如墙头草般依附统治机构;要么回避退让,寻找自保之策。

继曹操、曹丕父子之后,曹爽执政,曾经服用寒食散的何晏、夏侯玄等正始名士辅政。他们一改曹操、曹丕“术兼名法”的严刑厉法之策,主张并推行“无为而治”。何晏、夏侯玄等具有理性与良知的士人想“无为”,而另一批刽子手却将恶欲膨胀到了极点,他们握着磨得闪亮发光的屠刀悄然上场,天真而善良的正始文人却无半点觉察。当司马懿一场兵变给曹氏皇族带来刀光剑影的满门血腥之灾时,何宴、丁谧、毕轨、李胜、桓范等辅政名士不仅自己受害被杀,还牵累三族男女老幼无一幸免。据《汉晋春秋》所载,仅司马懿的这次屠杀,就造成发时名士减少一半。何宴一直胆战心惊地生存于世,“常恐入网罗,忧祸一旦并”,并以各种方式寻求自保,结果还是陷入统治者的魔掌无以逃脱。文人学士的生存环境实在是太恶劣、太悲苦了!

面对严酷的社会现实与生存环境,在出世与入世间,“竹林七贤”内部也产生了分化。山涛、向秀、王戎先后放弃了往昔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理论主张,投身到当朝集团司马氏阵营之中,通过入世求官、建功立业的传统模式寻找人生归宿。而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则继续保持过去的观点,在未竟的人生之路上煎熬挣扎、艰难探索。

阮籍的女儿被司马昭看中,想娶给司马炎为妻。阮籍不愿与当道的统治者同流合污,便大醉六十天不醒,弄得司马昭无法开口而作罢。此后,他更是行为放达,以不谈论政治时事、不臧否人物的方式保全性命。

司马集团在大肆屠杀那些不肯向自己低头的知识分子的同时,也不惜以高官厚禄为诱饵招揽名士,为自己的政权服务。嵇康在“竹林七贤”中人品最高,他刚直不阿,最富反抗精神。司马昭曾派亲信钟会登门游说嵇康“出山”,钟会不仅没有成功,反而遭到嵇康的奚落。曾是“七林竹贤”之一的山涛投靠司马氏做了吏部尚书,不久升为散骑常侍。吏部尚书一职于是空缺,山涛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过去的朋友嵇康,便向司马昭极力举荐,并写了一封信给嵇康,劝他“出山”辅助司马氏。嵇康接信,不仅没有“领情”“出山”,反而给他写了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回信。在信中,嵇康对庸俗世事、虚伪礼教进行了猛烈的揭露与抨击,然后说道:“我如何立身处世,心中早已明确,哪怕是死路一条也罢,也是咎由自取,如果你以一些事情来勉强我,就等于是把我推入沟壑……你如果以为与我共登仕途是在寻找快乐,其实是在逼我发疯发狂,我想你应该对我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还不至于这么做吧?”嵇康的这封绝交信既是与过去的朋友山涛(即山巨源)绝交,也是与司马氏统治集团绝交。与重权在握的司马氏绝交,必然招致忌恨,他们随便找个什么岔子,夺走一条性命那可真是“小菜一碟”。嵇康的绝交信一出,就等于将自己推上了人生的绝路。果不其然,司马昭借曾被嵇康得罪过的钟会之口,给他随便扣了一顶“言论放荡,非毁典谟”的罪名,便绑赴洛阳东市问斩。

魏晋南北朝时期被统治者杀害的著名士人除嵇康、何宴、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外,我们还可以列出一长串,如《博物志》作者张华,著名诗人、美男子潘岳,中国古代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史学名著《后汉书》的作者范晔……

在中国古代社会,统治者总以为自己是人间俗世的主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任何约束,视包括文人学士在内的广大民众如同草芥,他们想杀就杀,想砍就砍,无须罪名,也不需要寻找什么理由。置身如此恶劣逼仄的生存环境,稍有一点血性与骨气的文人无不动辄得咎,成为统治者剿杀异己的牺牲品。

敢于与社会抗争,与统治者较劲,能够发出独特声音的优秀文人无论在哪一朝代,都属凤毛麟角。于后人而言,他们是一缕缕难以搜寻的旷世绝响。那些留存于世一代又一代大量繁衍生息着的,多是一些充满奴性与媚骨的士人。他们的生理基因、文化基因决定了下一代、下下一代不可能长出文化的参天大树。这便是中国古代文化长期徘徊不前,难以超越春秋战国这一历史性标高的主要原因之所在。

避死求生,保全性命,是人类的一种内在本能。面对屠伯们高高举起的闪亮刀子,除了那些少数卓异者外,普通人士自然会计算一下成本得失。拿着鸡蛋碰石头,于一般人而言,无异于傻瓜一个。国民是现实的,或者说是世俗的。可生活在一个积淀如此深厚的封建专制社会中,人们又如何超拔得了呢?就以“竹林七贤”中曾令人佩服不已的阮籍而言,自己的女儿被当道、当权者看中,对一般人来说,自然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可他却敢于拒绝。当然,阮籍的拒绝是一种讲究策略与艺术的弹性拒绝,不同于嵇康的绝交与决裂。因此,司马集团多少还容得下他,他还活得下去,也想继续活下去。既然想活,就得克服文人动嘴动笔的习性,这,他也耐着性子做到了。然而,即使阮籍独善其身,司马氏却不让他安身。谁要你是一个影响巨大的名人学士呢?于是,在嵇康遇难后的第二年,他们还是找到阮籍的名下,让他弄篇文字性的东西,向司马氏集团表态。想到嵇康的惨死,阮籍只好妥协照办,违心地写了一篇劝司马昭进封晋公的《劝进箴》。因为心有不甘,也就多多少少地玩了一点花巧,把语意弄得较为含糊。对此,司马昭忽略不计,没有就《劝进箴》中进退不明的辞句跟他较真。而阮籍呢,不知是心怀恐惧担心司马氏再来与他为难,是因为写了这篇《劝进箴》羞愧难当,还是疾病缠身无法治愈,总之是《劝进箴》一写,不出几个月,就与世诀别了,时年五十三岁,正是人生年富力强可以大干一番的好时光。

阮籍的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西晋灭亡后,士族大举南迁,依然恣情纵欲,少有进取拼搏者。然而,他们的放浪形骸仅只学得了魏晋名士的皮毛。如果说阮籍、刘伶等人以酒当歌、举止怪诞是不甘与当道同流合污而又苦于没有出路的一种消极反抗,那么南北朝时期的士人只是为饮酒而饮酒,为放浪而放浪了。比如士大夫出身的官僚胡毋辅之、谢鲲、阮放、毕卓等人就常常聚在一起,散发裸体,闭室畅饮,通宵达旦。一次,他们正在如此酣饮作乐,突有一个名叫光逸的同仁前来拜访。门房不让进,他就脱光衣服,把脑袋伸进狗洞大声喊叫。胡毋辅之听了,当即说道:“肯定是光逸来了,别人决不会这样子做的。”马上将他招进屋内,一干人继续狂饮不止。

除饮酒放浪外,南北朝时期,特别在南朝,玄学之风尤为盛行。身为文人,当然以舞文弄墨为能事,可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如果不说、不谈、不写,又何以名为文士?既要说,又不招来统治者的忌恨,只有这样才不失为两全之策。于是,他们远离社会,远离现实,谈玄弄虚。“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在其位,不谋其职;处其事,却无所事事,在虚幻与玄谈中消时度日。

其实,清谈之风于汉末就已兴起,那时候,士人们除研讨学术外,还干预时事,品评人物。只是由于党锢之祸与魏晋南北朝的政治压迫之重,士大夫们才逐渐由具体的指斥朝政、臧否人物转为抽象谈玄。经过血雨腥风的洗礼,魏晋南北朝间的士人已分化为两个不同的层面,置身政权机构者为维护统治阶级及正统名教而不遗余力,退避在野者为求人格独立而狂狷放达,一任性情自由挥洒。尽管这一时期的在野士人在历史上留下的印痕并不怎么深刻,但只要我们将他们放在整个中国文化的历史长河中进行比较,就可发现这些狂放怪诞者、特行独立者、谈虚说玄者,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少有的个体自觉之群体。

(作者单位:厦门市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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