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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育的灵魂:文艺审美还是社会审美

2014-03-30程勇真

当代教育科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朱光潜王国维蔡元培

● 程勇真

美育的灵魂:文艺审美还是社会审美

● 程勇真

由于受西方美育观念特别是席勒美育思想的影响,中国现当代美育基本上都是以文艺审美为中心,自然审美和社会审美处于边缘位置。虽然文艺审美能够重构人们的美学想象,促使人用最敏锐地感觉来感受生活,提高人的道德高度,但文艺审美自身潜存的文化保守主义倾向、社会区隔作用以及略嫌严酷的审美主义特征也时常为人诟病。随着中国进入消费主义社会,日常生活不断审美化,审美逐渐成为人们建构自我生活的基本美学原则。在这样的文化情境下,美育有必要走出过去以文艺审美为核心的樊囿,重建社会审美维度,奠定社会审美在美育活动中的坚实地位。

美育;文艺审美;日常生活审美化;社会审美

尽管西方早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就在他的《理想国》中提出了音乐教育对于培养城邦公民勇敢、节制、正义等美德的重要性,但直到18世纪晚期席勒才在《审美教育书简》中第一次提出了“美育”的概念。在当时,席勒基于时人感性与理性分裂的严酷现实,提出要通过审美教育的途径重建人性和谐,使人完成从物质的人到道德的人的过渡,最终实现政治自由。席勒这里所谓的审美教育,就是最大程度地促进人的“鉴赏力和美的教育”,培养人的高尚趣味,使我们的“感性和精神力量的整体达到尽可能的和谐”。但由于审美主要以“幻象”和“不可摧毁的生命力”昭示“美和真理”,以最大程度地拯救人丧失了的尊严,所以艺术成了席勒进行美育的重要利器。

席勒的美育观念特别是艺术美育观对中国影响至深。王国维、蔡元培以及朱光潜都特别注意艺术美育对于陶养人格、培养“全面之人物”的重要意义。王国维在《去毒篇》、《人间嗜好之研究》等文章中,均表达了艺术美育的重要性。在《去毒篇》中,王国维认为中国由于政治“不修”,教育“不溥及”,中国人感情上普遍“无希望,无慰藉”,因此中国人把赌博及吸食鸦片作为嗜好,王国维认为这种卑劣的嗜好必须改变。王国维建议上流社会用美术来慰藉自我,下流社会则用宗教来给予自我希望。在《去毒篇》中,王国维曾这样说:“故禁雅片之根本之道,除修明政治,大兴教育,以养成国民知识及道德外,尤不可不于国民之感情上加之意焉。其道安在?则宗教与美术二者是。前者适于下流社会,后者适于上等社会;前者所以鼓国民之希望,后者所以供国民之慰藉。兹二者,尤我国近日所最缺乏,亦其所最需要者也。”[1]王国维这里所说的美术,主要指建筑、雕刻、图画、音乐等艺术。蔡元培亦非常重视艺术美育的重要性,在1917年的 《美育代宗教》及1930年的《以美育代宗教》中,蔡元培甚至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虽然蔡元培所主张的美育范围要比美术大得多,不仅包括建筑、雕刻、图画、音乐等美术,而且“包括一切音乐、文学、戏院、电影、公园、小小园林布置、繁华的都市、幽静的乡村(例如龙华)等等,此外,如个人的举动(例如六朝人的尚清谈)、社会的组织、学术团体、山水的利用以及其他种种的社会现状,都是美育”。[2]但蔡元培所谓的美育主要还是指艺术美育。蔡元培曾这样表达自己的美育思想,他说:“美育为近代教育之骨干,美育之实施,直以艺术为教育,培养美的创造及鉴赏的知识,而普及于社会。 ”[3]

由于受克罗齐表现主义的影响,朱光潜非常重视审美主体对于美的生成意义及决定作用。自然,朱光潜论美非常注重艺术美而轻视自然美,朱光潜甚至认为只存在艺术美,自然美是不存在的。为此他曾提出著名的“物甲”、“物乙”说与蔡仪针锋相对。基于此,朱光潜非常重视艺术美育的重要性。在《论美感教育》一文中,他曾说:“从历史上看,一个民族在最兴旺的时候,艺术成就必伟大,美育必发达。”[4]朱光潜把艺术美育同民族生命力的复兴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而标示出其美育思想的深刻“现实指归”性。其“人生的艺术化”主张,也未必不是其艺术美育思想的委婉体现。

上面三位美学家的艺术美育思想影响是深远的,直至今天,人们一提到美育,就不由仅仅想到文艺审美。事实上,除了文艺审美,美育还有自然审美和社会审美,只是由于文化偏见和习俗拘囿,人们往往忽略了自然审美和社会审美而已。

文艺审美的种种好处,中外美学家已所谈甚多。比如文艺审美能够重构人们的美学想象,促使人用最敏锐的感觉来感受生活,能在一定意义上提高人的道德高度等。人们充分相信,只要将艺术和审美引入生活的所有维度,个体的道德就能从审美状态中发展起来。这种口吻不仅是席勒的,部分柏拉图的,而且也深为儒家美学所肯认,更成为中国现代美学普遍体认的一种基本美学理念。当然,艺术还具有形而上的哲学旨趣。例如,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一文中,就表达过类似的美学观念,他说,“美术之价值,存于使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 ”[5]

但是,正像舒斯特曼所说的那样,艺术不仅“具有教育和陶冶的力量”,它同样具有 “欺骗和腐化的力量”。一般来说,对艺术的指责通常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艺术具有压抑性的文化保守主义倾向,特别在高级艺术那里。人们一般认为,高级艺术由于与传统社会秩序保持一种紧密的关系,因此往往通过“提供一种压制性的保守设施,用一种最有力的武器,去维持存在的特权与统治,去坚定它过去造成的地位,不管它们所包含的所有不幸与不公。”[6]舒斯特曼虽曾为高级艺术辩护说,即使艺术有言说的力量,但如果没有一个对话的知识分子为它言说,那它势必仍然是缄默的。舒斯特曼的观点无非是,高级艺术本身无所谓罪责,关键在于人们对其的占有和运用方式。虽然如此,我们依然不能回避艺术制度的意识形态本身,即高级艺术制度将“其意识形态有效地将艺术接受限制在其自身独立的想象性审美沉思领域之中,从实际的现实物质世界中脱离出来”。文艺审美这种对脱离“生活实践和物质兴趣”的关注虽然在一定意义上具有解放意义,但不能根本改变艺术制度那具有压抑性的保守特征,这种艺术制度往往武断地决定什么样的文艺作品是合法的,什么是不合法的。

人们对文艺审美的第二个批评更多地指向其社会区隔作用。人们普遍认为,人们“用普遍性所意味的东西,不是包括平民百姓的普通趣味在内的所有阶级中所有人的自然趣味,而基本上是在文化上享有特权的社会所分享的趣味。”,而“美的艺术,通过其享有特权地区分于手艺、娱乐和通俗艺术,与其说是清楚明白地团结社会,不如说是将社会分割开来并传播那种分割。”[7]就此,人们认定“艺术不仅通过其物质性拥有而且通过其欣赏的模式或可能性,服务于社会差异和牢固的阶级等级的自然化与合法化。”[8]人们关于艺术的这种指责是有力的,杜威在分析高级艺术的审美特点时,也曾经毫不客气地指出高级艺术存在“区分性制度化和精英主义的双重维度:与生活和实践的分离,以及同普通人民和他们的经验保持距离。”[9]关于艺术的这种理解显然是既令人震惊又令人信服的,即艺术在一定意义上不仅不具有弥合社会的功能和力量,且具有分裂社会阶层的嫌疑。尽管我们可对此提出异议,但我们不能完全抹杀其观点的部分正确性。

最后,我们还要说说文艺审美严酷的审美主义特征。舒斯特曼认为,艺术在本质上并不能“唤起或者滋养真实的伦理同情和实践,而只是通过想象的艺术性同情的代替性快乐,提供对它的轻易逃避,它可以用愉快的形式来塑造,且不要求真实的行为或当下直面赤裸的情感。”[10]就此而言,舒斯特曼认为,“审美教育,与其说将我们开放到真实的道德情感和人性的同情之中,不如说使我们冷酷地形成一种在审美上精致的但道德上麻木的态度,用这种态度,我们倾向于将所有的东西,甚至是人,视为审美利用的对象。”舒斯特曼的观点显然是认为艺术不过是人的一种主观幻象而已,并不能给人提供真实的道德情感和行为支持。相反,由于它脱离生活实践还能使我们在道德上变得麻木、冷酷,这一点我们可以在纳粹虽具有很高艺术修养但人性却非常残忍的例子上得到确证。

显然,文艺审美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相反,有时它甚至能够导致一种麻木与罪恶。基于此,我们有必要重提自然审美特别是社会审美对于美育活动的积极意义。

尼采曾经这样谈到自然美育的意义,他说:“如果你们想引导一个青年走上正确教育的小道,就当心别走妨碍他与自然结成朴素、信任、私密般的关系:森林、岩石、波浪、猛禽、孤单的花朵、蝴蝶、草地、山坡都必定在用自己的语言对他说话,在它们之中,他必定宛如在无数互相投射的映像和镜像之中,在变幻着的现象之彩色旋涡之中,重新认识了自己;如此他将凭借自然的伟大譬喻不知不觉地感应到万物的形而上的统一,立刻恬然休憩于她的永恒的持久性和必然性。”[11]尼采显然把自然审美看得无与伦比的重要。

我国其实早在先秦时期就已开始认识到自然审美的重要性,虽然直至魏晋南北朝时,自然审美的价值才获得普遍肯认。本质上说,先秦儒家的自然审美是一种“比德”活动,而道家的自然审美才深得美学真趣。道家认为自然是“道”的物质感性显现形式,所以自然中蕴藏着宇宙的大秘密。对此老子提出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观念,而庄子则干脆直接“游心于物之初”,与万物相徘徊。

自然审美是美育活动的一个基本内容,但由于我们人作为一个有限性的存在,更多地存身于一种社会性的关系结构中,所以严格说来,社会审美才是我们必须正面的一种美育活动。

社会审美作为一种重要的美育手段,它指的是在具体的社会生活实践中进行审美教育,以此丰富自我,美化人生。蔡元培在谈到社会美育时,让人们特别注意两个问题,首先,是专设机关的设立。比如在社会上大肆设置美术馆、美术展览会、音乐会剧院、影戏院、历史博物馆、古生物学陈列馆、人类学博物馆、博物学陈列所、植物园、动物园等,以此培养人们的普遍美感。其次,蔡元培还让人们必须注意地方的美化,如道路、建筑、公园、名胜的布置、古迹的保存、公坟等。[12]蔡元培认为,只有身处美丽清幽之地,我们才能以美感的态度去观照事物。蔡元培的这种社会美育观深深影响了后来的朱光潜,只是朱光潜与蔡元培的社会美育观相比有很大差异。蔡元培的社会美育观主要停留在对外在社会物质环境的美化上,朱光潜的社会美育观则强调人对待生活的审美态度。朱光潜认为,提倡“人生的艺术化”,无非就是要把人生当做一种较广义的艺术,以一种审美的心态来对待,让我们的人生是我们完美人格的表现,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并且,这种艺术的生活必须是一种本色的生活,忌俗滥。除此外,朱光潜还认为,主张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主张“对于人生的严肃主义”,不让一尘一芥妨碍整个生命的和谐,从而让我们的人生兼有严肃与豁达之胜。更重要的是,朱光潜认为,我们讲求人生的艺术化,必须做到人生的情趣化,以一种“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态度来面对我们的人生,因为在朱光潜看来,“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本身就是“至高的善”。[13]显然,无论人生是困窘的还是显达的,朱光潜都主张我们要有一种审美的、艺术的精神和态度。

随着社会进入消费主义时代,中国社会开始出现一种普遍的“美学转向”现象,审美性和文学性不断突破艺术原来狭小的范围,大规模介入现实生活。我们的日常生活不断审美化,“审美”愈来愈成为我们构筑自我现实生活的基本美学原则。在这样的文化情境下,重提社会美育在目前就显得既紧迫又必要。基于此,我们提倡以一种新的社会美育精神来调适我们的生活。

一方面,我们应该坚守日常生活不断审美化的原则,以审美作为我们建构自我生活的准则,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花团锦簇;另一方面我们更要防止审美化的无边泛滥。这不仅因为普遍的审美化会导致韦尔施所说的审美疲倦,而且普遍的审美化还会导致一种生态学上的灾难。对此,鲁枢元在《评所谓“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价值取向析疑》一文中曾予以阐释。他说,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个严重后果是“能造成在我们这个人口众多而资源匮乏的国家生态不断恶化”。鲁枢元的善意提醒是值得我们留意的。

再者,在社会道德理性建构上,现代社会美育也应该继续发挥其重要作用。这不仅包括对一种积极美好的道德风尚的引领,而且更应该注意培养现代社会美育的批判精神和反思意识。我们固然欢呼日常生活审美化作为一种感性权力对理性权力的彻底胜利,但我们同时还应具有一种深刻的批判精神。就像陶东风说的那样:“实际上我们目前生活在一个急需争取与扩大公民的基本政治权利、推进公民的政治参与的社会环境里,而大家都回过头来关注自己的身体、生活方式。这很有点滑稽与悲哀。在此,我们无法回避一个严峻的问题:今天的消费文化还有它的反抗性与批判性么? ”[14]

最后,我还想说的是,美学虽然如今已经进行了全面转向:从纯粹的艺术走向充满烟火气息的日常生活,美感与快感之间建立了亲密的同盟关系,但我们时刻不能忘记美学自身的严肃使命,即对形上意义的永恒追寻与坚守。

这是我们在进行社会美育时,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的。还是让我们为自己呐喊吧:在美学已经全面转型的情况下,开始重视社会美育吧!让它努力成为当代美育活动的坚实中心!

[1]王国维.王国维文集下部[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13-14.

[2][3][12]蔡元培.蔡元培美学文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160,169,156-159.

[4]朱光潜.朱光潜美学全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151-152.

[5]王国维.王国维文集上部[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10.

[6][7][8][9][10][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著.彭锋译.实用主义美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186-187,208,191,185,220.

[11][德]尼采著.周国平译.尼采读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51.

[13]朱光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M].长沙:岳麓书社,2010:157-162.

[14]陶东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艺学的学科反思[J].天津社会科学,2004(4):99.

(责任编辑:金传宝)

程勇真/郑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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