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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的意义
——以《奇鸟行状录》和《檀香刑》为中心

2014-03-29张小玲

东北亚外语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读书北京生活

张小玲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暴力”的意义
——以《奇鸟行状录》和《檀香刑》为中心

张小玲1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本论以村上春树《奇鸟行状录》以及莫言的《檀香刑》为文本分析对象,首先梳理了两部文本中“暴力”的表现以及内涵,指出作为“作者”的村上表面上似乎想要将施加于个人身体层面的“暴力”归结于意识形态层面的国家的“权力”,但其实文本却表明,这种“暴力”不仅来自于现代的“体制恶”,也来自于“人性恶”,而《檀香刑》则更将这种“人性恶”带来的“暴力”表演上升到“审丑”的层面。本论结合雷蒙·威廉斯、鲍曼、高桥哲哉等的思想论著,从暴力与现代性、暴力与人性、暴力与女性几个方面,揭示了两个文本中表现的作为“暴力”根源的“体制恶”与“人性恶”的复杂关系,并进一步指出两位作者在此问题上的认识盲点和疏漏。

暴力;奇鸟行状录;檀香刑;民族——国家

《奇鸟行状录》①是村上春树耗时四年(1991-1995)完成的长篇小说,无论从字数还是内容来说,在村上迄今为止的作品中都是屈指可数、不可小觑的存在。村上也凭此小说在1995年获得了日本第47届读卖文学奖,并很难得地得到了包括大江健三郎在内的很多文学家以及文学研究者的一致肯定。而从文本一问世,就有很多评论者如铃村和成、重冈彻、风丸良彦、加藤弘一、日置俊次、杰·鲁宾等对以往村上作品中很少出现的血腥暴力场面——如剥人皮、用棒球棍杀人、大规模屠杀动物等给予了很大关注②。并且,我们不难看出,这些“暴力”皆来源于文中涉及到的诺门罕战争等历史事件,就像黑古一夫等评论者充分注意到的,此文本的最大长处是将历史纳入故事情节之中,并成为理解全文本的关键之处(黑古一夫,2008:138-139)。的确,这部文本很明显地有别于村上到此为止所写的其他文本,《且听风吟》等初期作品中所体现的浓厚的个人色彩,在此本书中被作者明显的“在历史性中定位自我位置”(吉田春生,2001:25)③的意图所稀释,而由此产生的暴力场景描写也让读者似乎能自然而然地产生这样一个印象:“暴力”的根本来源是“历史”所代表的意识形态所产生的。但是,果真如此吗?通过对文本的具体分析,我们会发现,尽管作为作者的村上有着这样的意图,但是文本自身却告诉我们,“暴力”的起源远非这样简单,这里有着“体制”和“人性”的复杂纠葛,甚至于,从文本中关于女性与暴力的描写中,我们能够看到试图批判“暴力”的作者自身存在的疏漏。而另一位中国的当代代表作家莫言,其代表作品,如《红高粱家族》、《檀香刑》等中的暴力描写也很受读者以及评论家的关注,尤其是《檀香刑》,全文的大部分篇幅都在浓墨重彩地叙述一种叫做“檀香刑”的施加于个人身体上的“暴力”,而这种“暴力”也是因意识形态而起,充分暴露的却是“人性”的丑恶。因此,本论文将《奇鸟行状录》和《檀香刑》作为文本分析对象,希望从这两位国籍不同的作家的作品中,一探“暴力”的根源、意义,以及带给我们的启示。

一、“暴力”的表现:“个人暴力”与“国家暴力”

首先,让我们先确认“暴力”的定义。英国文化研究的重要奠基者雷蒙·威廉斯(2005:511-513)曾经分析了“暴力(violence)”的几个层面的内涵,其主要含义指的是“对身体的攻击”;另外一个较普遍的含义是包括“在远距离使用武器和炸弹”的“physical force”;还指如“电视暴力”等的“对于这些肢体暴力事件做戏剧性的描述的”类似“暴力叙事”之意。从词源学上,它的本义是“热烈”、“狂热”、“力量”。

那么,具体到《奇鸟行状录》来说,“暴力”体现在何处呢?这部作品的梗概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处在社会边缘的男子——冈田亨寻找离家出走的妻子(久美子)的故事。在此过程中,“我”,即冈田亨遇见了各色人物,发现了妻子哥哥——即文中主要的反面人物——绵谷升的黑暗本质,并通过一些(村上作品中惯常出现的)超现实的事件,在诺门罕战役等历史中找到了“现在”和“历史”的紧密对应关系,全文以“我”和久美子“以暴制暴”地给予绵谷升致命打击而结束。在《奇鸟行状录》中,对照威廉斯的定义,粗略来说,“暴力”可以明显分为个人层面的具体的“对身体的攻击”之“暴力”和国家层面的抽象的“远距离”之“暴力”两种。前者主要有:间宫少尉等日本兵侦查小组在诺门罕战役前从事侦查活动,被俄军和蒙古兵抓获后所受到的暴力处罚,典型的即为俄国军官鲍里斯的“剥皮”描写;“满洲国”即将崩溃时,关东军奉命对动物园动物们的大规模杀戮以及对试图逃跑的“满洲国”军官学校的中国学生的虐杀,其中对4号学生的用棒球棍虐杀情节和“我”在非现实情节中给予绵谷升关键一击的情节相呼应;绵谷升对自己同胞妹妹以及加纳克里他的性侵犯,这种两性之间的暴力和前两者有明显不同,有着将“身体”和“精神”两分的倾向,在后文会详细分析。而后者,即国家层面的“远距离”暴力主要有:文本中间接提到的“诺门罕”战役以及日本近代的侵华战争,比如浜野军曹对战争的议论;文本中间接提到的的斯大林当政时的对蒙古以及苏联国内的血腥镇压。这主要是通过间宫中尉回忆在西伯利亚看守所的经历得以呈现的。

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引起我们注意:就像很多评论者都提到过的,文本中特意将绵谷升的伯父设置为和近代日本侵略战争中策划了“九一八事变”的石原莞尔有亲密交往的“优秀技术官僚”,而这位伯父的政治地盘的继承者即是绵谷升。这一切就像村上春树本人说的,他意图在此文本中揭示:日本的最大问题是战争的历史性暴力没有谁来承担内在的责任,现在的日本没有什么改变,仍然充满着“暴力”(村上春樹 河合隼雄,2001:201)。可以说,作者这种意图集中体现在绵谷升这个人物的设置上。但是,事实上,在文本中,我们并没有找到由绵谷升所代表的政治势力造成的间接的“远距离”暴力的实证。我们能找到的,只是绵谷升对他人个体的身体层面的直接的“暴力”证据。我们只能推断(或者说是作者希望我们能达到这种推断):如果我们不加警惕,绵谷升可以通过电视等现代媒介,重新将日本近代国家层面发动的战争“暴力”演绎一遍。可是,问题在于,这样的推断可靠吗?

仔细阅读文本,不要说本来就讨厌绵谷升的冈田亨的反抗行为,就是一个本来依附于绵谷升集团的小丑般的角色——牛河的设置,也在无形中解构了前文提到的作者的意图,也同时解构了我们读者的推断。牛河就像他的猥琐相貌一样,是个不被人正眼看待的社会边缘人物,专为绵谷升做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暗交易。但就是这样的人物,也意识到绵谷升其实和自己是“一丘之貉”,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俗物”,当牛河看到这样的绵谷升能“把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毫不费力地弄到手的时候”,目睹他“依仗权势平步青云进入自己百般不得踏入的地界的时候”,感到了“对方离自己越近就越是深恶痛绝”,所以,便辞去了工作,打算“冷却一段时间”,然后再转向投靠别的势力(村上春树,2009a:631-633)。虽然,牛河这种对绵谷升的“憎恶”和冈田亨不同,但是,这样的人物设置可以使读者意识到:现在的社会个体和当年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时的社会个体,其认识问题的角度和水平已经大不相同了。当年参加侵华战争的浜野认为“自己是个兵,打仗倒无所谓,为国家死也没关系,这是我的买卖” (村上春树,2009a:162),但是现在的日本人,对“国家”这样的政治概念已经不再是一味的愚忠,他们更多地是从“个体”的角度,从“个体”的利益考虑问题,牛河就是一个典型例证。也就是说,绵谷升自身也许按照作者的设计,是承载“历史”、企图给民众施与国家层面的“暴力”的代表者,但民众却不再是“历史”上的民众,“历史”毕竟给了民众以切实的沉痛教训,那么,这种国家层面的“暴力”能否实现是个未知数。所以,我们可以说,《奇鸟行状录》这个文本中作者村上春树试图建立的——绵谷升是代表延续日本历史的当代的国家层面的“暴力”象征的构想没有完全实现。我们从文本中看到的绵谷升更多地只是一个对女性等实施身体暴力的人物。这也说明,在这个文本中,也存在着小森阳一(2007:26)所批判的《海边的卡夫卡》中存在的一个重大疏漏:“将人类一般性暴力行为与国家人为发动的‘战争’暴力毫无媒介的联结在一起的逻辑结构”。

相比《奇鸟行状录》来说,《檀香刑》中的“暴力”类型更加明朗。文本中国家层面的“远距离暴力”有两种:一是大清国(虽然还称不上是近代意义上的“国家”)的律令;一是德国对中国的侵略。但这两种“远距离暴力”在文本中都集中体现在以赵甲以及其师傅为代表的刽子手对个体所进行的具体的“身体”暴力层面上。赵甲“凌迟”处死了刺杀袁世凯的钱雄飞,并且用精心制作的“檀香刑”折磨聚众反抗德国侵略兵的孙丙。而文本所着重描写的“檀香刑”,可以看作前面列举的两种“国家”层面暴力的联合作用之结果。可以说,《檀香刑》始终将个人的身体暴力放在前台,通过作者的细致入微的描写,让读者感同身受地意识到“暴力”的血腥和残酷。而读者在观看前台表演的同时,也能够意识到在这种个人暴力的后台,是强大的国家层面的“暴力”在起作用。同时,在《檀香刑》中,有着前文雷蒙·威廉斯给“暴力”所下定义的第三个层面:叙事暴力。如同很多国内评论者所注意到的,在莫言的笔下,暴力已经达到了“审丑”的层面,赵甲给孙丙实施的“檀香刑”已经变成了一场施刑者、受刑者、观众共同参与的一场暴力的“狂欢”。

总结以上,《奇鸟行状录》中的“暴力”体现在个人和国家两个层面,《檀香刑》中的“暴力”则体现在个人、国家、叙事暴力的三个层面。相比较来说,莫言比村上春树高明的是,他没有将个人层面之“暴力”和国家层面之“暴力”的联结点牵强地落实到绵谷升这一人物身上,而是将“檀香刑”这个“事件”作为联结点,通过叙述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展示了“暴力”的不同层次。

二、“暴力”的起源:现代性与人性

英国著名社会学家鲍曼(2002:封底)曾经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一书中以德国法西斯虐杀犹太人的大屠杀为例,对现代性制度与暴力的关系做过深刻解析。他在总结了众多关于大屠杀的研究基础上,尖锐指出,大屠杀的发生不是一个历史上的偶然事件,而是现代性制度本身所造成的。“科学的理性精神、技术的道德中立地位、社会管理的工程化趋势,正是现代性的这些本质要素,使得像大屠杀这样灭绝人性的悲剧成为设计者、执行者和受害者密切合作的社会集体行为。”鲍曼的分析独到犀利,而高桥哲哉(2008)在《国家与牺牲》中,在论及日本近代发动的侵略战争时指出:“牺牲(sacrifice)”是民族——国家无法避免的构建途径,国家战争的“牺牲逻辑”与基督教的“牺牲逻辑”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国家就是“世俗上的神”。高桥的论述在一定程度上对鲍曼的论述做了重要的补充。因为,在现代性与暴力的关系中,有一个桥梁至关重要:那就是现代国家的建立。有了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的确立,“暴力”就成为了国家发展途径上的正当途径。其实,在前一节提到的雷蒙·威廉斯对“暴力”的定义中,他也提及,如军队在使用武器和炸弹,那不被称为暴力,而被称为“武力” 或是“防卫”,只有当“未被许可的”“恐怖分子”使用这些时,才被称为暴力(雷蒙·威廉斯,2005:511)。可见,国家为了自身的发展,通过一系列技术、理性、工程化的社会管理等现代性的手段,“合法”地使用暴力,这正是“暴力”的重要起源之一。对照以上这些关于“暴力”的理论认知,让我们重新回到《奇鸟行状录》文本,看一看这里的“暴力”根源在何处。

如“我”即文中的冈田亨所认识到的,《奇鸟行状录》中的所有人物和事件“连成一个圆圈,位于圆圈中央的是战前的满洲,是中国大陆,是一九三九年的诺门罕战役。”(村上春树,2009a:581)此诺门罕战役其实是日本陆军在近现代史上第一次惨败,也是日军继日俄战争之后和俄国的第二次正面冲突。日本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全面侵略中国以后,对北面的苏联远东领土也是图谋已久。在野心的驱动下,日本在1939年5月挑起了诺门罕战役。苏联军队依靠大兵团机动作战特点,重创了还沿袭旧时代战法的日军。这一战直接的结果就是使得日本不得不打消北进侵略苏联的计划,最终转向南下发动了1942年的珍珠港事件(松本草平,2005)。村上春树1994年在美国撰写《奇鸟行状录》第三部时,因为文中涉及到了诺门罕战役,所以特意应《马可·波罗》杂志之邀,前往诺门罕做了实地考察,据此撰写了游记《诺门罕的铁的墓场》。在此文中,村上感叹这场战役“实在太日本式了”,是“日本人拖着一条非现代尾巴的战争观即世界观,被苏联(或非亚洲)那种重新改组过的战争观即世界观彻底击溃、被其蹂躏得体无完肤的最初体验。然而遗憾的是,军部首脑几乎没有从中吸取任何教训。”从而导致二百万之多的日军在太平洋战争中战死。“最为重要的是”,士兵们是“在日本这个封闭组织中被作为无名消耗品以极差的效率杀害的”,这种极差的效率,村上称之为“亚洲性”。而战争结束后,在倡导和平的环境中,对于这个“极差的效率”,“我们力图将其作为前现代的东西予以摧毁”,将其作为“外部强制施加之物”“单纯地、物理性地予以排除”。表面上,日本似乎成为“基于现代公民社会理念的效率良好”的繁荣世界,但村上认为,在内层跳动的“仍是和过去相同的那个封闭的国家组织或其理念”(村上春树,2011:117-118)。

可以说,村上以上的这种认识是从“亚洲”角度,对鲍曼的“现代性与大屠杀”论述做出的新的阐释。“现代性”是个西方舶来的概念,而当落后的东方被强行拖入西方的现代发展道路的时候,“中国式的现代性”、“日本式的现代性”也开始形成,这同样是一种现代性。村上所说的“封闭的国家组织和理念”,正是“日本式的现代性”的内涵和表现之一,是无法简单地扣上“前现代”的帽子然后一扔了之的。它深入骨髓,是落后的非西方文化在现代化发展道路上不得不背负的烙印。鲍曼指出,德国在现代性和文明化的过程中,以“国家”的名义,借助现代性本身的种种特征,造成了“大屠杀”这样的暴力;而村上以及借用文本意欲指出的是:日本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日本式的“封闭的国家组织和理念”造成了诺门罕这样的暴力受害。同时,对中国及东南亚发动侵略战争、造成南京大屠杀这样的暴力伤害的,也是这个“封闭的国家组织和理念”。两者的共同点在于:都深刻揭露了“现代性”与“暴力”的紧密联系,而这种联系的桥梁正是高桥哲哉所说的近代意义上的“国家”。

但是,《奇鸟行状录》这个文本中的“暴力”起源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文本从作者村上的意图出发,却进行了种种“逃逸”。以文中最受瞩目的“剥皮”描写为例,当山本被抓住后,对他实行“剥皮”酷刑的是“俄国人”和“蒙古人”,具体来说,是“剥皮鲍里斯”进行了语言上的威胁,实际动手的是蒙古军官和士兵。而且,在间宫中尉关于西伯利亚煤矿生活的描述中,我们得知,鲍里斯实施剥皮酷刑的对象不只是日本人,他曾经对旧波兰军队的军人、被斯大林政权污蔑为里通希特勒内奸的俄国人实施过剥皮刑法。鲍里斯这样阐述“剥皮”这一刑法的来源:“他们(指蒙古人——笔者注)最喜欢采用繁琐而考究的杀人方法。可以说,他们是那种杀法的专家。自从成吉思汗时代开始,蒙古人便对残忍至极的杀戮津津乐道,同时精通相应的方法。我们俄国人算是领教够了。”(村上春树,2009a:177)这里所说的成吉思汗时代,指的是1206年蒙古酋长铁木真建立蒙古国之后,四处征战扩充领土,其中向西由中亚侵入欧洲,席卷俄国、波兰、匈牙利等,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值得注意的是,也就是在这个时代的1260年,忽必烈建立元朝之后,曾经也试图将日本纳入控制范围之内。在1274年和1281年,蒙古联合高丽两次出兵日本,不过皆因为台风遭受意外重创而失败(韩儒林,2008;坂本太郎,2008)。假设,元军侵入了日本,那么,诸如“剥皮”这样的刑法完全有可能当时就会由蒙古人加诸在日本人身上。蒙古建立的元朝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只是一个封建制的王朝。但是当时的残忍杀人方式却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原封不动地被现代人继承下来,也就是说:“暴力”早就在现代性形成之前,就根深蒂固地存在。“暴力”的主体和客体不断发生着变化,但“暴力”本身却一直存在。

那么,这种“暴力”究竟从何而来呢?文中鲍里斯说,“牧民养羊,吃羊肉,剪羊毛,剥羊皮”,“剥羊皮剥得非常得心应手”(村上春树,2009a:178),自然,剥人皮也不在话下。在文本中另外一个暴力场景——日本军人撤退前大肆射杀动物园的动物后,不知如何处理动物尸体,结果中国杂役请求留给他们,“只是我们想要动物皮毛和肉,尤其大家想得到熊肉。熊肉和老虎能取药,值好几个钱。现在倒是晚了,其实很希望只打脑袋来着,那样皮毛也会卖上好价钱,外行人才那么干。若是一开始就全交给我们,处理肯定更得要领。”(村上春树,2009a:486)在此,“剥皮”的主体成了中国人,客体成为了动物。文本中这一系列描述,都指向了这样一点:“暴力”来自于人性中的黑暗,是我们人类的本性之一。其实每个人都不属于绝对的善或恶,善恶本无界限,这是村上春树的一贯观点。在采访奥姆真理教发动的“地铁沙林事件”的报告文学《地下》以及随后撰写的长篇小说《1Q84》中,村上都鲜明地表达了这一观点。在前文提到的村上和河合的对谈中,二人共同的认识是,暴力是存在于每个人心里的,就看应该如何保持“暴力的均衡性”。

从这个意义上说,莫言的《檀香刑》延续了村上对人性中暴力的诠释,进一步深入揭示了“暴力”与人性的关系。莫言(2012a:297)在接受《亚洲周刊》记者的采访时,这样说道:“在《檀香刑》中当然写到了刑,但我写的刑并不是为了展示暴力,而是想展示人性中的阴暗,而是想揭示一种不仅存在于历史,也存在于现实中甚至存在于人心中的酷虐文化。”在《檀香刑》中,莫言(2012a:298)将鲁迅所揭示的“看客”的悲哀加以发展,将檀香刑这一施加于身体上的酷刑设置成了一场“狂欢”,参加者不仅有作为施刑者的赵甲,还有受刑者的孙丙,更有刑场上的看客。赵甲要把活做得漂亮,孙丙要展示自己抵抗酷刑的能力,看客们则“帮腔补调”,“每个在场的个体都以其情感投注参与这种‘广场艺术’,它的特点在于个个平等自由的职责。”赵甲原本只是个大清国的刽子手,他无法决定自己施刑的对象,决定权掌握在“老佛爷”、袁世凯、大清朝、德国人手中。赵甲和行刑对象没有直接的仇恨关系,他只是在意识形态控制下奉命执行的人,但可怕的是,赵甲却从酷刑这种对人身的极度暴力本身中获得了快感和荣誉感。

村上春树笔下,士兵受国家机器的控制实践对个体的人身暴力,虽然刚开始的时候也许还有抵抗感,但是这种实践久了呢?在南京大屠杀中,日本士兵将杀人、强奸作为游戏、作为炫耀自己资本的现象比比皆是。有日本老兵在回忆自己当初所作所为时,痛感当时的自己简直不是人类,就像文中的间宫中尉向冈田亨叙述时一样。但在当时,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罪恶,只是象赵甲一样通过玩味自己施加别人的暴力而获得快感的人却占了绝大多数。所以,将村上和莫言的文本放在一起,会让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到,在现代性的旗帜下、以国家名义实现的暴力固然不可宽恕,但是这种国家暴力其实和我们人性中的黑暗面紧密相关。

三、被解构的“暴力”:暴力与女性

暴力具体到两性之间便是性侵犯,在《奇鸟行状录》中,有关男性对女性的性侵犯的描写也是文本的重要内容之一。但如果我们从性别视角审视文本中的这些描写,就会发现,这些内容存在着典型的女性蔑视倾向,而这种倾向无疑至少是部分解构了全文本中对“暴力”的批判立场。这一点充分体现在文本中对性暴力受害者——女性一方以及加害方——男性一方的具体角色设置中。

首先,让我们看一下受害者女性自己对性暴力的认知。村上曾在《舞舞舞》等很多文本中描写过妓女形象,《奇鸟行状录》中也不例外。文中的加纳克里他因为无法忍受各种各样“肉体上的痛”而在二十岁时选择开车自杀,结果车祸却使她却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一切疼痛感。为了还债,克里他选择当妓女,但是被地痞盯上,地痞强奸了她并用录影带作为要挟,迫使克里他成为卖淫团伙的成员。而绵谷升便是团伙安排给她的一个客人。这次接客过程给了克里他严重的创伤,“在多种意义上大大改变”了她的命运。在这样的叙述中,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其一,割裂看待性暴力中女性的肉体与精神;其二,对女性性快感的蔑视。加纳克里他起先因为肉体疼痛而自杀,又因为失去肉体感觉而将肉体彻底丢弃,自愿成为出卖肉体的娼妓。她遭遇过两次违背其意愿的强奸行为,第一次施暴者是地痞,克里他对此并无特别的对抗,“尽量什么也不想。这不难做到,因为既无痛感又无快感” (村上春树,2009a:113),对地痞团伙的要求也“无所谓”地答应了;但是,对于施暴者绵谷升的强奸,克里他却表示出了极大的受害感。其实这一次是事先安排好的肉体交易,严格意义上不算“强奸”。但是,克里他却将其命名为“玷污”,是比第一次严重得多的性暴力。那么,第二次和第一次的不同在哪里呢?首先克里他感到了快感,其次,这种快感伴随着痛感,而且是“像棍似的猛力撬开我意识的封盖,撬开后,痛感便脱离我的意愿,拖泥带水地拽起里边我那呈琼脂状的记忆。”(村上春树,2009a:336)也就是说,加纳克里他感受的不仅是肉体层面的,更是“意识”——这种精神层面的痛苦。正因为此,加纳克里他才产生了巨大的受害感,并反复强调这才是受到了“强奸”。女性在遭受性暴力时,肉体的创伤必然导致精神的受伤,但是在这个文本中,我们看到的是两者的被割裂。如果联想到日本近代侵略战争中的慰安妇问题,我们就会意识到这样的认知是如何的可怕。对于这场以国家名义实行的大规模性暴力,至今仍有桥下彻这样的政客认为是战争时期的必要政策,而按照《奇鸟行状录》中的逻辑,慰安妇只是遭受了肉体的蹂躏,只要精神上不受创伤,就不算性暴力,慰安妇们可以象加纳克里他一样“什么也不想,这不难做到”。而且,在这个文本中,如同《1Q84》《海边的卡夫卡》一样,对女性的性快感表现出了强烈的蔑视。关于这方面,小森阳一等日本评论者有详细的论述,在此不再赘言(小森阳一,2007;渡辺みえこ,2009)。总之,从关于加纳克里他的描写中,我们能看到文本对于性暴力中女性承受的痛苦的理解是有偏颇的。

其次,在《奇鸟行状录》中隐藏着这样一个逻辑:女性是性暴力的受害者,但是这种受害都是有原因的,而原因恰恰出于女性自身。比如加纳克里他,按照文中描述,加纳克里他之所以受到性伤害,是因为她从事了妓女这个行当,之所以成为妓女,直接原因是要为自杀未遂而导致的车祸付出代价,而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她无法忍受常年以来身体的疼痛感。所以,一切的根源最后归于了加纳克里他自身的特殊生理机制。村上春树在1990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电视人》中有一篇名为《加纳克里他》,译者林少华在译者序中写道:“这个短篇本身并没有多么高明,它的价值在于它在《奇鸟行状录》中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村上春树,2009b:8)笔者认为,这种作用的表现之一就是让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作者对女性遭受性暴力的认识的盲点。在《加纳克里他》一文中,主人公受到了各种各样的男人的强奸,原因是“你身上水的关系,那种水不适合你的身体,所以大家才为那水所吸引,才魂不守舍。”(村上春树,2009b:73)加纳克里他的姐姐杀了意图强奸克里他的警察,结果因果循环,加纳克里他最终也被一个男人以同样的方式杀害。正如文中“水”的意象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红颜祸水”这种无端加于女性身上的指责一样,在这个和《奇鸟行状录》形成强烈互文性的短篇小说中,更加凸显了这样的主题:女性自身是暴力的根源。

相比较来说,《檀香刑》中涉及的性暴力成分较少,文中的主人公孙眉娘被塑造成一个敢爱敢恨、个性张扬的女性形象。不过就是这样的角色,也遭遇过一次未遂的性暴力——差点被朱八为首的一群乞丐侮辱。文中另一次性暴力就是德国技师对孙丙妻子小桃红的猥亵,这最终成了孙丙反抗德军的导火索。比起这些显性的性暴力,能够和《奇鸟行状录》形成对比的是这样一点:实施暴力的男性的“被阉割”。刽子手赵甲的师傅“姥姥”有这样的教导:“什么时候你们在女人面前没有能耐了,不但没有能耐,见了女人连想都不想了,就距离一个出色的刽子手不远了。”(莫言,2012b:289)赵甲就是一个失去性能力的“被阉割”的男性。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对于这些“被阉割”的刽子手来说,刑具如同水管等物体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替代其性器官的功能。“姥姥”对咸丰年间一个“天香国色、娇柔温顺”的妓女的行刑、赵甲对“那个有着冰雪肌肤的女人”的行刑其实就是通过刑具实施的一种“性暴力”的表演。而《奇鸟行状录》中的绵谷升和赵甲等刽子手一样,“有性功能障碍”(加纳克里他语),“和离婚的太太完全没有性生活”(牛河语),他和久美子的姐姐以及久美子之间也不是正常的兄妹关系,而是扭曲的性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奇鸟行状录》和《檀香刑》中的暴力就可以解读为“被阉割”的男性对女性、乃至对所有他者的一种变态的暴力行为。而这样的解读无疑构成了对作者的暴力批判的一种解构。尤其是《奇鸟行状录》,从文本中对诺门罕战役以及其他历史事件的引入,读者能看出村上企图批判国家暴力的意图,但是如前文所提到的,由于文本中存在将“人类一般性暴力行为”和“国家行为”的无媒介的相连这一致命缺陷,对于绵谷升的暴力行为,将其解读为一个“被阉割”的男性的变态行为也未尝不可。这样一来,作者对暴力的批判力度和深度无疑打了折扣。所以,女性主义批判视角就如同后殖民等解构性极强的理论武器一样,能够让读者从细节中窥探到作者的疏漏,在这样的视角关照下,我们不无遗憾地发现,《奇鸟行状录》中对暴力的认知和批判因为对女性角色的疏忽而变得不够完美。

四、结语

本论文聚焦《奇鸟行状录》以及《檀香刑》中的“暴力”叙述,结合雷蒙·威廉斯、高桥哲哉等人的论述,对文中“暴力”的表现、内涵做了梳理。从这样的梳理中,我们可以看出,“暴力”作为伴随人类历史成长的一种现象,它根源于人性中的黑暗面,但无疑,现代的民族——国家的出现,使“暴力”披上了一层虚假的外衣,尽管事实上其内涵更加凶残。尤其是在近代的亚洲,日本发动的大规模侵略战争在“国家的名义”下不仅在当时蒙蔽了很多民众,而且在事后使其逃脱了其应该得到的惩罚。从这个意义上说,村上春树在《奇鸟行状录》中对战争暴力的批判应该得到正面的评价。不过,由于村上没有能够处理好在其作品中一贯存在的个人与国家、历史之间的联系问题,使得这种批判失之深度。尤其是如果从女性主义视角审视文中的“暴力”的话,这一缺陷暴露得尤为明显。而总的来说,《檀香刑》中的“暴力”更加着眼于人性中的黑暗面,通过檀香刑这一施加于个体身上的酷刑,较好地展示了国家暴力对人性黑暗面的发酵作用。将两部作品放在一起,会使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暴力”给我们的启示。

注释:

① 该作品的日语原名为『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也有译者将其译为《发条鸟年代记》等。

② 详细介绍可参见『村上春樹作品研究事典』第144-151页中「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的条目。(村上春樹研究会編. 2001.村上春樹作品研究事典[M]. 東京:鼎書房.)

③ 这个观点除吉田春生以外已有多位论者提及,如黑古一夫、林少华、杨柄菁等。

[1] 村上春樹 河合隼雄.2001.村上春樹、河合隼雄に会いに行く[M]. 東京:岩波書店.

[2] 渡辺みえこ.2009. 語り得ぬもの:村上春樹の女性表象[M]. 東京:御茶の水書房.

[3] 吉田春生. 2001. 村上春樹とアメリカ——暴力性の由来[M].東京:彩流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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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ignificance of “Violence”: On Haruki Murakami’s The Wind-up Bird Chronicle and Mo Yan’s Sandalwood Death

By exploring the manifestations and implications of violence in Haruki Murakami’s The Wind-up Bird Chronicle and Mo Yan’s Sandalwood Death, the paper is intended to illustrate that Haruki Murakami as a writer seems to attribute personal violence to the ideological power of the state, whereas his text itself shows that violence is not only the consequence of the corrupted state system but also the result of human evil. In Sandalwood Death, Mo Yan elevates the violence brought by human evil to the level of appreciation. Taking into consideration the thoughts of Raymond Williams, Bauman and Takahashi Tetsuya, the paper analyses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violence and modernization, violence and human nature, and violence and women. The analysis reveals the complex relation of the corrupted state system and human evil. Through the analysis, the paper also points out the two writer’s insufficient understanding of the issue.

violence; The Wind-up Bird Chronicle; Sandalwood Death; nation-country

I106

A

2095-4948(2014)04-0024-07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历史文化视域下的当代日本代表作家中国观问题研究”(12YJC752045)的阶段性成果。

张小玲,女,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日本近代文学、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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