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村上春树小说中“面包店”的隐喻
——论《袭击面包店》中袭击目标的设定

2014-03-29杨炳菁关冰冰

东北亚外语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烤炉加藤面包店

杨炳菁 关冰冰

(北京外国语大学 日语系,北京 100089;浙江外国语学院 欧亚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村上春树小说中“面包店”的隐喻
——论《袭击面包店》中袭击目标的设定

杨炳菁 关冰冰1

(北京外国语大学 日语系,北京 100089;浙江外国语学院 欧亚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对于村上春树为何在短篇小说《袭击面包店》中将袭击目标设定为面包店的研究并不多见。本文从文化所蕴含的隐喻功能这一角度出发,以文本阅读为基础,结合面包以及面包店在日本和西方的发展简史,得出面包店这一袭击目标的设定具有对国家权力和社会制度进行攻击的政治含义。

村上春树;袭击目标;面包店;隐喻

一、前言

2013年2月,村上春树将发表于1981年的短篇小说《袭击面包店》(『パン屋襲撃』)和发表于1985年的短篇小说《再袭面包店》(『パン屋再襲撃』)从题目到用词进行了修改,推出由德国画家卡特·曼施特绘制插图的新版短篇集《袭击面包店》(『パン屋を襲う』)。《袭击面包店》和《再袭面包店》虽然在内容上存在关联,但从出版情况看,单独将这两个短篇放到一起出版尚属首次①。从此前的研究状况上看,日本文学研究界更为关注的是《再袭面包店》。岩崎文人在对《袭击面包店》的研究进行总结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袭击面包店》当然是与《再袭面包店》相连而被论述的。”(村上春樹研究会編,2007:176)。这里,“当然”一词清晰地表明了日本文学研究界对《袭击面包店》这一短篇的态度,即在研究者看来,《袭击面包店》虽然是一个独立短篇,但由于其出现在《再袭面包店》中“我”对妻子的讲述里,因此,其主题必须与《再袭面包店》的故事联系在一起进行考察。然而,如果从2013年插图版《袭击面包店》的情况来看,村上本人的看法恐怕未必与日本文学研究界一致。如前所述,插图版对两个短篇从标题到小说的文字上进行了修改。在题目的修改上,村上将两个短篇的“袭击”由日语中的汉字词「襲撃」改为了和语词「襲う」,同时将「再襲撃」变更为「再び…を襲う」这样的表达。不过,与标题中这种汉字词改为和语词的变化相比,插图版以《袭击面包店》,即发表于1981年的短篇标题来命名似乎更应引起人们的注意。正如村上(2013:76)在插图版的后记中所写到的那样:“《再袭面包店》当然是作为《袭击面包店》的后日谈而写的”。这也就是说,在两个互有关联的短篇中,《袭击面包店》是根,而《再袭面包店》的许多东西是从《袭击面包店》而来的。村上在后记中的表达以及对插图版小说集在题目上的设计都表明,要想很好地理解《再袭面包店》,其实首先要认真理解和研究《袭击面包店》,而不是仅仅将其作为解读《再袭面包店》的一部分。

从小说的情节来看,无论是《袭击面包店》还是《再袭面包店》都存在许多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杨永良(2010:2)在《并非自由的强盗——村上春树〈袭击面包店〉及其续篇的哲学解读》一书中这样写到:“在号称法治教育普及、法制体系完备的现代日本,在被认为是西方世界最安全的东京,在《袭击面包店》的故事中正在大学法学专业学习,在《再袭面包店》的故事中已经在法律事务所工作的主人公竟然为了几片面包铤而走险,以身试法,这看起来子虚乌有、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面对既不曲折、复杂,又不合情理的抢劫故事,人们完全可以用荒唐、荒谬、荒诞之类字眼对其进行评价和总结。”事实上,不仅是情节,小说本身在词语的使用上也多有令人费解之处,这一点在《袭击面包店》当中显得尤为明显。也正因为此,杨永良才以这些词汇为线索,以《袭击面包店》和《再袭面包店》为对象写成了《并非自由的强盗——村上春树〈袭击面包店〉及其续篇的哲学解读》一书。

荒谬的情节和苦涩的用词当然会让人费解或感到不合情理,但在众多的不合情理中,首先使人产生疑问的恐怕是小说的题目。事实上不论是小说原来的汉语表达「襲撃」还是和语表达「襲う」,其目标为何是“面包店”而不是其它?当然,从小说的内容上可以明白,小说的主人公,“我”和同伴是因为饥饿才袭击了面包店。但能够解决饥饿的并非只有面包,村上为何在众多食物中选择面包而非其他来解决主人公的饥饿感呢?

对于《袭击面包店》这一短篇,村上春树(1991:月報Ⅸ)曾在1991年出版“全作品”集时讲:“不过现在想来,‘袭击面包店’这一表达的回响确实让人有种紧迫感。也许最初正是从这一表达的回响才开始了这个短篇。” 2013年发行插图版时,村上(2013:77)又在后记中这样写道:“写这一作品时正是列侬刚刚被杀之后。是的,当时空气是如此地粗糙而真切。也许到了让人想袭击面包店的程度。”总结村上两次涉及该短篇的谈话可以知道:第一,对于村上来讲,“袭击面包店”的日语表达具有急迫感。第二,《袭击面包店》是在列侬被杀之后立刻写的。将两次谈话相联系,我们或许可以说是由于列侬被杀所引起的紧张而引发了村上对“袭击面包店”一词的特殊感受。然而这里存在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即当年“粗糙而真切”的空气何以用“想袭击面包店”来形容其程度呢?此外,在村上1991年的谈话里,并没有说“袭击”一词带有紧迫感,而是强调了“袭击面包店”这一组合。如果说由于具有攻击性,“袭击”一词的确会带来某种紧迫感的话,那么村上为何要将“袭击”的目标选定为“面包店”呢?

在以上两次村上有关《袭击面包店》的谈话中虽然存在不少谜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对村上来讲,面包店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因为想袭击它不仅可以表达列侬被杀后的气氛,同时只有袭击它,其组合——“袭击面包店”的回响才会给人以紧迫感。这就是说,“面包店”这一袭击目标并非是被随便挑选出来的,在村上的心中,它与其它店铺有所不同,应该带有深刻的含义。那么,在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袭击面包店》中面包店究竟具有何种深刻含义呢?为回答这一问题,本文将做如下几方面工作:1、对涉及抢劫目标的先行研究进行总结和分析;2、对小说中有关抢劫目标所存在的不合理性进行分析;3、从面包在西方文化中所占有的地位出发,对《袭击面包店》的主题进行剖析。

二、关于袭击目标的先行研究

在有关《袭击面包店》的先行研究中,多数研究者将研究重点放在了袭击过程以及袭击所造成的结果上。对于小说为何将袭击目标设定为面包店而非其他,据笔者管见,只有加藤典洋和高桥龙夫在其论述中有不同程度的涉及。

加藤典洋(2011)在《用英语阅读村上春树的短篇1979-2011》一书中考察了《再袭面包店》。与其他研究者相似,加藤的研究同样包含了对《袭击面包店》的分析。在总结了《袭击面包店》的内容及对电影《袭击面包店》进行分析后,加藤对出现在《袭击面包店》和《再袭面包店》中瓦格纳音乐的差异做了“弗洛伊德式的解读”。在加藤看来,出现在《袭击面包店》中的瓦格纳音乐《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and Iseult)反映了影响该小说的潜意识因素——结婚,而其证据就在于小说中面包店所处的位置。通过阅读《袭击面包店》,加藤发现“我”和同伴袭击的面包店“位于商店街的中央,两侧是寝具店和文具店。”(村上春樹,1991:32)而从杰·鲁宾所撰写的《倾听村上春树》一书中可以知道,村上春树的夫人、村上阳子女士的父亲正是世代经营寝具店的老板。于是这一袭击面包店的故事在加藤(2011:265)看来便可以置换为以下内容:“所谓《袭击面包店》,既是到此为止所叙述的故事,同时也是另一个抢夺‘女儿’而非‘面包’的《袭击寝具店》的故事吧。”那么,按照另一个抢夺女儿的思路看,《袭击面包店》是“我”与同伴,即自己的未婚妻一起到寝具店,向其经营者,即未婚妻的父亲恳请自己与其女儿结婚的过程。在其求婚的过程中,“请给我你的女儿”(加藤典洋,2011:265)与“我要面包,请给我你做的面包”(加藤典洋,2011:265)的要求如出一辙。而面包店老板的问题“喜欢瓦格纳吗”(村上春樹,1991:35)在加藤看来也与实际生活中村上与阳子结婚时阳子父亲的问题“你爱阳子吗”(加藤典洋,2011:266)有着异曲同工之效。不仅如此,如果说面包店一侧的寝具店代表了阳子父亲所经营的店铺,从而为《袭击面包店》中潜藏的结婚要素提供了依据的话,那么以“弗洛伊德的方式”来看,位于面包店另一侧的文具店就象征了村上其后所从事的文笔生活。

考察加藤典洋的研究会发现,其实在加藤的论述中并没有真正对《袭击面包店》中“我”和同伴为何将袭击目标选定为面包店做出正面回答。所谓“弗洛伊德式的解读”只是将“我”和同伴的袭击进行了某种置换,从而对出现在《袭击面包店》中瓦格纳音乐所表现的主题进行了分析。这中间,加藤并未就“面包”以及“面包店”在袭击中究竟具有何种意义予以揭示,而此种“弗洛伊德式的解读”对于《袭击面包店》这一短篇来讲也只是提供了一种思考的可能性。

与加藤典洋“弗洛伊德式的解读”相比,发表于《专修国文》2008年9月号上的高桥龙夫的文章《村上春树〈再袭面包店〉的批评性》则对“我”和同伴为何选择面包店作为袭击目标给出了较为明确的解释。高桥(2008:43)认为“我”和同伴对面包店的袭击“意味着对社会制度的反抗姿态”。而关于袭击目标的选定,高桥(2008:43)写到:“作者将袭击目标设定为面包店当然意在模仿《新约全书》中耶稣的话‘人活着,不是单靠面包。②两个连最基本的生存要求(=仅靠面包生存)都未能得到满足的人,为获得字面意义上的‘面包’而去袭击面包店。这一设定甚至让人感到幽默,具有符号的游戏性。”

高桥龙夫上面这段话传达出以下两个信息。首先,高桥是以《圣经·新约全书》中耶稣的话对“我”和同伴的袭击目标进行解释的。毋庸置疑,在《圣经·新约全书》中“面包”是食物的代名词,这一点从中文译本中将其译为“食物”而非原文的“面包”亦可得到佐证。在高桥看来,当“我”和同伴处于极度饥饿的情况下,袭击面包店、抢夺面包便成为其维持生存的一个手段。其次,袭击面包店、抢夺面包本身也带有符号的游戏性,是一种能够让人产生幽默感的设定。如果说高桥以《圣经·新约全书》中出现的话诠释小说为何将袭击目标设定为面包店具有某种合理性的话,那么,这里所谓“让人感到幽默,具有符号的游戏性”其实暴露了高桥本人对这一设定所具有的不合理性的察觉。事实上,在商品化较为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较之袭击面包店、抢劫面包,抢夺金钱显然是更为有效的维持生存的手段。然而《袭击面包店》中的“我”和同伴却将袭击目标设定为面包店、面包,这一“舍近求远”的行为如果是必须的话,那么在高桥看来就只能有一种解释,即作者需要通过这样一种符号的游戏性为小说增添幽默元素。然而这一设定果真如高桥所言,是“让人感到幽默,具有符号的游戏性”吗?

三、袭击目标的不合理性

尽管高桥龙夫察觉到《袭击面包店》在袭击目标的设定上存在不合理之处,但他却并没有对此展开相应的论述而仅仅以“幽默”、“符号的游戏性”做了解释。然而,这一袭击目标的设定只是为了给小说增添幽默感,“具有符号的游戏性”吗?这一袭击目标的设定究竟存在着哪些不合理之处呢?

正如前文所提及的那样,在商品化较为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较之抢劫具体之物,抢夺金钱显然更为有效和直接。关于这一点,在《再袭面包店》中,当“我”和妻子进入麦当劳抢劫时店长所说的话以及制作汉堡时女孩的抱怨都能成为例证。

在《再袭面包店》中,当“我”和妻子进入麦当劳,表明要实施抢劫时,店长很痛快地表示要“给钱”,而且让他们“有多少请拿多少好了”(村上春树,2008:17)。店长的应对可以说是商业社会中人们面对抢劫时的本能反应。当妻子提出关闭店门并制作三十个汉堡带走的要求后,店长显得颇为为难:“我多给些钱,请你去别的店订做好吗?”(村上春树,2008:17)店长的提议固然是缘于账簿不好交代这一较为滑稽的理由,但也道出较之具体之物,在当今社会中金钱才是更为便捷和有效之物的实情。而制作汉堡时打工女孩的抱怨则更加直接的揭示了这一点。

“何苦非找这个麻烦不可呢?”女孩儿对我说道,“干脆拿了钱就跑,喜欢吃什么买什么该有多好!更何况,即使吃掉三十个汉堡包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村上春树,2008:19)

在《再袭面包店》中,“我”和妻子因抢劫的是汉堡包而非金钱遭到麦当劳里店长和店员的质疑和抱怨。这一现象表明,从一般意义上讲,在商业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袭击、抢劫的目标通常是可以换取实物的金钱。而“我”和同伴在此种社会环境下将袭击目标定为面包而非金钱,便显得十分反常。

当然,或许会有读者认为,就解决饥饿感这一点而言,与金钱相比,面包可以说是更直接的手段。但此处的问题是,吃面包仅仅是解决饥饿感的方法之一,解决饥饿感的是食物。主人公为何会在诸多食物中选取面包?

事实上,从面包这一食物在日本的历史和现状看,“我”和同伴的这一抢劫目标同样显示了其不合理的一面。资料显示,面包作为食品是在战国时代伴随基督教等西方文化传入日本的。当时,在日本的耶稣会传教士,如沙勿略等人就曾制作面包。不过,由于其后基督教被禁,面包仅作为供给外国人的食物在长崎等地存在,而由日本人自己制作的面包则是在1840年。当时德川幕府为应对可能发生的外敌入侵而将面包用作供给士兵的粮食。因为较之米饭,面包不但具有保存性和携带性上的便利,同时也可避免因煮饭升起炊烟而引来敌人的袭击。尽管为应对可能发生的战争,日本开始了面包的制作,但面包真正开始进入人们的饮食生活则是在明治维新后。由于明治维新后政府解除了有关食肉及对基督教的禁令,面包也随之得到普及。但即便如此,明治时期的面包仍是一种稀有食品,所谓的“普及”只是意味着不再仅供外国人食用罢了。

在日本,面包作为主食得到较大程度的普及与大正初年发生的“米骚动”有着直接关系。所谓“米骚动”即由于米价的暴涨而导致的民众运动。在日本近代史上曾发生过数次“米骚动”,而其中尤以1918年爆发的“米骚动”为最。而这场“米骚动”在震撼了日本社会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促使面包替代米饭成为大城市中普通工薪阶层的主食。当时的《大阪每日新闻》曾做这样的报道,“物价暴涨带给低收入者以深刻打击。据某政府食堂的服务生讲,不少低级官员在午餐时由原来的主食为米饭改为面包抹黄油或果酱,米价暴涨的情形由此可见一斑。”(转自木村栄一,1970:251)不过,正如《日本百年》一书中对此所评论的那样,“以面包黄油代替米饭,这种饮食的改变与其说是满足了低收入者的肠胃需求,不如说是满足了他们对大正资产阶级情趣的憧憬。”(转自木村栄一,1970:251)然而,不管是肠胃的需求也好,还是资产阶级情趣的憧憬也罢,经过这场规模空前的“米骚动”,面包更为日本普通民众所接受,大正时期也成为日本面包文化急速成长的一个时期。到了昭和前期,由于生产技术改进,加之战时大米产量锐减,面包确立了其米饭替代品的地位。而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随着日本经济复苏以及饮食方面进一步西方化,面包进入自由生产与销售的时期,而在此期间,面包也成为人们饮食中另一个十分重要的选择。

考察面包在日本的发展会发现,从稀有食品到米饭的替代品,从仅供外国人享用的食品到大众化,面包在日本可谓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普及过程。然而,不论面包现在已成为多么大众性食品,其在日本人的饮食结构中依然没有取代大米而成为人们主食的首选。据NHK1981年所做的调查,尽管有24%的人在早餐时选择面包,较之13年前的11%有了大幅度增长,但早餐以米饭为主食的人依然占到71%。而这项调查同时也显示,对于晚餐,超过90%的人会选择米饭。(NHK世論調査部,1983:49)这一统计数据表明,在日本,与传统的主食大米相比,面包既不是生活必需品也不具有不可替代性,它还无法成为主食的代表。

上述数据产生于1981年,而《袭击面包店》出版于1985年。这也就是说,从当时日本人真实的饮食结构上来看,“我”和同伴选择袭击面包店并不符合当时的普遍状态。那么,“我”和同伴究竟为何要选择袭击面包店并用面包来解决饥饿感呢?

五、面包和面包店的背后

如果说面包作为一种食品虽然在今天的日本得到普及,但却并未成为日本人的生活必需品的话,那么在西方的饮食文化中,面包以及制作面包的面包店却具有极为重要且特殊的意义。

在英语中,“bread”一词既是可食用的“面包”,也可作“生计”解释。从“bread”一词所具有的这一引申意义中,我们似乎可以窥见面包在西方文化中所占有的特殊地位,即它是关乎一个人生计的生活必需品。而前述高桥龙夫论文中对《圣经·新约全书》中“人活着,不是单靠面包”的引用其在中文译本则是将“bread”译为“食物”,即“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这从另一个侧面揭示了面包几乎可以作为“食物”的代名词而在西方的饮食文化中居于核心地位的事实。而面包作为一种面粉加水以及其它辅助原料,经发酵后烤制而成的食品在西方也的确拥有悠久的历史。早在1万多年前,西亚一带的古代民族就已种植小麦和大麦。那时,人们利用石板将谷物碾压成粉,与水调和后在烧热的石板上烘烤,这应该就是面包的起源。不过这种“面包”还是未发酵的“死面”,与其说是“面包”,不如称其为“烤饼”。公元前3000年前后,古埃及人最先掌握了制作发酵面包的技术。他们发现和好的面团在温暖处放久了会受到空气中酵母菌的侵入,导致发酵、膨胀、变酸,这种面团经烤制后远比“烤饼”更为松软,于是一种新的面食诞生,这便是世界上最早的面包。公元前13世纪,摩西带领希伯来人大迁徙,同时也将面包制作的技术带出了埃及。公元2世纪末,罗马的面包师行会统一了制作面包的技术和酵母菌种。他们经过实践比较,将酿酒的酵母液作为标准酵母制作面包。在面包原料演进的同时,用于烤制面包的窑,或称烤炉也发生了变化。最初埃及人使用泥土筑成的圆形烤炉,到了公元前1200年前后,在罗马,人们发明了平板式烤炉。而这一利用平板式烤炉烤制面包的技术一直维持了数千年之久。

面包在西方既拥有悠久的历史,同时也具有重要地位。从这一点来说,面包大体与东方饮食中的传统主食,如米饭、馒头等相当。然而与东方饮食中的传统主食相比,面包在制作过程中存在一个非常关键的步骤,那就是经过发酵的面团要经过烤炉的烤制。而正是这一特殊的加工工艺决定了面包在西方文化中不仅仅是人们餐桌上的主食。

由于害怕火灾的发生,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欧洲很多城镇仍都保留着或不允许制作面包的烤炉存在,或烤炉为领主所独占的习惯。对于烤炉的限制固然缘于防止火灾这样一个合理的原因,但由此也造成了普通民众无法自由生产和获得餐桌上的必需品——面包这样一个事实。也就是说,由于对制作面包的烤炉的限制,人们为了获得餐桌上的必需品——面包,要么必须借用专门的烤炉,要么便只能到面包店去购买。当然,普通百姓也可以选择仅靠蔬菜、马铃薯等充饥。然而每天以蔬菜、马铃薯等充饥其实是极度贫困的一种象征,因此,对于西方人来讲,从面包店购买面包便成为获得这一生活必需品的主要途径。那么这样一来,能够制作面包的面包店便成为极特殊的存在。因为他们制作和贩卖的是普通民众无法自由制作的面包,而这一商品与其他商品的最大不同之处则体现在它是人们的生活必需品。

由于对烤炉的限制,使得能够制作面包的面包店成为特殊的商铺。而对这种特殊商铺,自中世纪开始,政府便有着严格的管控。此种管控主要包括了两方面,首先是在面包的制作上。如前所述,制作面包的烤炉不能为私人所拥有。事实上即便是面包店,也并不是都能拥有制作面包的烤炉。所谓“面包烧制权”仅仅被政府授予一些特定的面包房。一项统计数据表明,在德国的纽伦堡,1629年时拥有“面包烤制权”、可以烤制面包的面包店只有94家(舟田詠子,2007:240)。对于那些没有烤炉的面包店主来说,他们只能在自己的店铺里将面包做好,然后送到城镇中拥有“面包烤制权”的面包店中进行加工烤制。对面包店的管控除体现在“面包烤制权”上,还体现在面包的价格和大小上。在欧洲,面包的售价很少出现波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面包价格的稳定。因为面包的大小会随着当时面粉的价格而有所不同。而不论面包的售价还是当年面包的大小,这些都必须遵从面包行会的规定。这其中如果出现不遵守行会规定,在面包的大小上做手脚上的面包店,那么该面包店的主人就会被政府处以非常严厉的刑罚。

从以上面包在西方的历史可以看出,与日本不同,面包并不是一种为使餐桌丰富而出现的食品而是人们的主食,是生活的必需品。与此同时,由于制作面包的烤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受到限制,使得大多数普通民众只能到面包店购买而无法自由地获得这一生活必需品。而制作和贩卖面包的面包店既受到来自政府和行会的严格管控,同时也拥有如“面包烤制权”这样的特权从而与掌控此种权力的制度紧密结合在一起。换言之,面包和面包店在西方文化语境中都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存在。面包代表着人们的生存和基本需求;面包店的背后则蕴含了制度及特权。而如果面包和面包店具有此种隐喻的话,那么“我”和同伴对其袭击并抢夺面包的行为便具有了更为深刻的含义。此种深刻含义便表现在,尽管“我”和同伴对面包店的袭击是出于“我”们的空腹感,但其袭击的目的却绝不仅仅停留在通过抢夺具体有形的面包而解决自身的饥饿这一层面上。当然,由于西方文化中最基本的“食物”可以用面包来代表,“我”和同伴对面包店的袭击、对面包的抢夺也包含了此种解决人类生存之最基本层面的意义。然而,由于面包店在西方文化中是一个与制度和特权紧密结合的存在,那么这一袭击目标的选定便带有对制度和权力的攻击和反叛。从这一角度来看,如果说“我”和同伴的行为确如大多数研究者所讨论的那样是一种对社会的反叛的话,那么具有制度和权力象征的面包店便是其抢劫的最佳目标。因为虽然袭击任何一家商铺都可构成对社会的反叛,但惟独袭击面包店、抢夺面包才会在此种反叛行为中加入政治的含义。

六、结语

在《袭击面包店》中“我”和同伴决定对面包店发起袭击并试图抢夺面包。从商品社会的特点以及面包在日本饮食文化中的地位来观察,此种袭击和抢夺在目标的设定上多有不合理之处。然而这种不合理性的背后其实既不存在“符号的游戏性”,也不是为了增加小说的幽默感。由于面包在西方文化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以及面包店所具有的与制度、权力相结合的特殊性,《袭击面包店》这一短篇其实是通过对面包店的袭击、对面包的抢夺表达“我”和同伴对制度以及权力的攻击和反叛。当然这种攻击和反叛最终在瓦格纳的音乐中被消解,然而正是由于面包和面包店在西方文化中所具有的隐喻作用,使得《袭击面包店》这一短篇的意义并没有停留在一种单纯的叛逆上,而是具有了某种特殊的政治意义。换言之,村上春树其实是通过《袭击面包店》中这一看似荒诞的故事,对其身处的资本主义制度以及背后的权力阶级进行了一次特殊的“袭击”。

注释:

① 《袭击面包店》和《再袭面包店》曾于1991年同时收录于《村上春树全作品1979~1989》第8卷(村上春樹.1991.村上春樹全作品1979~1989(8)[M].東京:講談社.)。该卷为短篇集,除上述两部作品外还收录了以下短篇小说:『象の消滅』、『ハイネケン・ビールの空き缶を踏む象についての短文』、『ファミリー・アフェア』、『双子と沈んだ大陸』、『ローマ帝国の崩壊・一八八一年のインディアン蜂起・ヒットラーのポーランド侵入・そして強風世界』、『ねじまき鳥と火曜日の女たち』、『眠り』、『トニー滝谷』、『人喰い猫』。

② 在中文版《圣经·新约》中,此句中的“面包”译为“食物”,即“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

[1] NHK世論調査部.1983.日本人の食生活[M].東京:日本放送出版協会.

[2] 加藤典洋.2011.村上春樹の短編を英語で読む1979~2011[M].東京:講談社.

[3] 木村栄一.1970.パンの明治百年史[M].東京:パンの明治百年史刊行会.

[4] 高橋龍夫.2008.村上春樹「パン屋再襲撃」の批評性――グローバリズム化へのレリーフ[J].専修国文,(9):39-61.

[5] 舟田詠子.2007.パンの文化史[M].東京:朝日新聞社.

[6] 村上春樹.1991.村上春樹全作品1979~1989(8)[M].東京:講談社.

[7] 村上春樹.2013.パン屋を襲う[M].東京:新潮社.

[8] 村上春樹研究会編.2007.村上春樹作品研究事典(増補版)[M].東京:鼎書房.

[9] 村上春树.2008. 林少华译.再袭面包店 [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0] 杨永良.2010.并非自由的强盗——村上春树《袭击面包店》及其续篇的哲学解读[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

The Metaphorical Bakery in Haruki Murakami’s Novels: On the Setting of the Target in The Bakery Attack

There is little research focusing on the reason why Haruki Murakami chose a bakery as the attack target in his short story The Bakery Attack.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short story and introduces the brief development of bread and bakery in Japan and the Western worl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function of metaphor in a culture, this paper comes to a conclusion that taking a bakery as the attack target has a political implication, which is lashing out state power and social institution.

Haruki Murakami; attack target; bakery; metaphor

I106

A

2095-4948(2014)04-0018-06

杨炳菁,女,北京外国语大学日语系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关冰冰,男,浙江外国语学院欧亚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

猜你喜欢

烤炉加藤面包店
烤炉
煎饼侠
甜甜的面包店
旧汽车变身“披萨烤炉”
狮子面包店
企鹅大婶面包店
哥俩好面包店
日媒追忆亲中政治家加藤纮一
著名围棋大师系列之十五
英烤鸡炉危险堪比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