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虐”与“虐人”的双重困境
——从《生死场》看萧红的女性写作
2014-03-28李美慧
李美慧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4)
“被虐”与“虐人”的双重困境
——从《生死场》看萧红的女性写作
李美慧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4)
萧红在其成名作《生死场》中刻画了一个哈尔滨附近村庄的人们(尤其是女性群体)的生与死的故事。在小说中,女性的生命价值被践踏,难逃“被虐”的命运,而女性也在有意无意中将自身所受到的种种压迫强加到同类或比自身更为弱小的孩子身上,对他们施以“虐人”行径。本文拟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探讨萧红在《生死场》中对女性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试图挖掘造成小说中女性“被虐”与“虐人”的双重困境的根源,并由《生死场》出发来探究萧红独特的女性写作的背后原因。
萧红;《生死场》;女性写作;鲁迅
萧红在其成名作《生死场》中,“用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1],写出了一个发生于哈尔滨附近的偏僻村庄中的人们生与死的故事。胡风在小说的《读后记》中认为“这些蚊子一样的愚夫愚妇们就悲壮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战争底前线。蚊子似地为死而生的他们现在是巨人似地为生而死了。”[2]周扬在《现阶段的文学》中也曾对《生死场》作评论:“由《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我们第一次在艺术作品中看出了东北民众抗战的英雄的光景,人民的力量,‘理智的战术’。”[3]胡风和周扬都无一例外地把对《生死场》的解读重点放在了民族兴亡、抗日救国的层面上。而在笔者看来,《生死场》中对抗日的有限叙述暗合了当时的时代潮流,并不是作者的有意为之,而更像是一次“偶然事件”。从抗日的角度来阐释《生死场》固然有其合理的一面,但显然是不全面的。因为在《生死场》中,占绝大篇幅的是对村民,尤其是对女性的生命体验的丰富描写,而非对抗日的正面描写。因此,我们可以从女性主义这一角度来尝试对《生死场》作另一番解读。
一、“被虐”与“虐人”的双重困境
(一)“被虐”
千百年来,男权逐渐成为一种历史文化心理积淀,深藏于女性的意识深处。面对来自男性的压力,女性无法反抗,只能顺从和被动接受,成为“被虐”的对象。《生死场》中的男性,都是些极平凡的乡野村夫。他们木讷、愚昧,“蚊子似地生活着”,在沉重的生活压力下,常常迁怒、施暴于比自己更弱小的妻儿。在他们的眼中,女性是一个附属于男性的工具符号。
如《生死场》的开篇写二里半在寻羊的过程中,因踏碎了地邻的白菜与人发生口角,又被地邻的女人拿着一支搅酱缸的耙子吓得抱头鼠窜,连草帽都被丢在了井边。可一转眼回到家,这个人前“懦夫”又将他的满腔怨气发泄到了妻子麻面婆身上。
在男性中心主义的社会里,女性作为人的价值备受无情的践踏,几乎很难有自己的思想意识。福发的妻子“怕男人,男人和石块一般硬”,[4]当福发和她说笑的时候,她想“抚媚”福发,却又
怕惹福发生气,“她笑一下赶忙又把笑脸收了回去。她怕笑得时间长,会要挨骂。”[5]
福发的侄子成业与福发年轻时如出一辙,致使少女金枝在其诱惑下未婚先孕,并毫无选择地嫁给了成业。而婚后的成业因为回到家看到金枝还没烧菜,便厉声嚷嚷。在他与金枝的口角中,活活摔死了才来到人间一个月的小金枝。后来,金枝做了寡妇,到哈市谋生的日子里,她又受尽了来自男人们的种种欺凌。金枝的悲剧命运,正是那个万恶的男权社会造成的。
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患了瘫病,她的丈夫起初还替她请神、烧香,但月英的病却日益严重。面对病入膏肓的妻子,月英的丈夫失去了耐心,将被子换成了砖块,让月英倚靠,致使她身体腐烂生蛆,最终命丧黄泉。五姑姑的姐姐被生产折磨得脸色灰白,甚至在全家都开始为她准备葬衣的时候,她的酒鬼丈夫非但不关心妻子的安危,反而将长烟袋投向她,把冷水泼在她身上。而这个可怜的妻子,胀着肚皮一动也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6]
综上所述,小说中众多女性的受难或惨死,并非来自直接的政治压迫,而是来自家庭和社会的侮辱与迫害,来自男权社会由来已久的文化压迫。
(二)“虐人”
女性在男性权威的压迫下逐渐麻木不仁,被男权文化同化了的女性,一方面将男性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内在化,另一方面她们也在有意无意中将自身所受到的种种压迫强加到同类或比自身更为弱小的孩子身上,对他们施以“虐人”的行径,常因为一点小事对孩子又打又骂,抑或是视他们的生命如草芥,还不如茅草重要。
当村里有人家难产时,老王婆便拿着钩子或菜刀把孩子硬生生地从产妇的肚子里硬钩出来,还认为孩子死并不算什么大事。受成业的诱惑而失身于他的金枝,因为怕挨母亲的打,“连在黑暗中把眼泪也拭得干净。老鼠一般地整夜好象睡在猫的尾巴下。”[7]而她母亲每次翻动时,都要对着金枝的枕头骂和吐痰,但她吐痰并不吐到地上,而更愿意吐到女儿的脸上。后来金枝成了寡妇,从乡下到了哈尔滨做女工,男主顾故意多给她一点钱,对她提出性要求,她在金钱的诱惑下也只能是半推半就。当金枝身心疲惫地回到乡下,把钱交给母亲时,她的母亲尽管知道这钱来得不干不净,依然快乐得合不拢嘴,甚至在欲望的驱使下,迫不及待地催促女儿第二天就继续去哈尔滨。母爱神话就这样被无情而冷酷地消解了。
(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背后
《生死场》中的这些女人,颠覆了传统文学作品中伟大、崇高的母亲形象,我们很难看到她们“母性”的光辉一面。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贫困如洗的生活,使人们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性,母亲们麻木地看待孩子们的生死,甚至在她们眼中,“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的价值也要超过人的价值。”[8]如老王婆讲述起她三岁的女儿摔死在铁犁上时,像一个兴奋的幽灵。她在喂牛的时候没注意孩子,孩子摔死在铁犁上,血流了满地,起初她也会觉得心颤,可当她一看见麦田在眼前时,就一点也不后悔,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另一方面,女性一方面被男权文化所压迫和束缚,自我意识被遮蔽;另一方面,随着男权文化无时不刻的浸润,女性自身也渐渐将这种强加于自身的压迫内在化,在无意识中认同男性标准,这既导致她们内在精神的麻木与驯服,又会促使她们充当男权社会的工具,压迫自己的同类及弱小者。可悲的是,她们对自己帮凶的身份并不自知。
综上所述,萧红的《生死场》中既充满了对男权文化的批判精神,又有着女性自审的勇气,在对女性苦难命运“哀其不幸”的同时,更有着“怒其不争”的愤恨。萧红将她的笔触有力地伸向了中华民族的深层心理结构,直指女性悲剧的根源,
正在于那个病态社会的病态心理。
二、萧红的女性写作之独特处
“五四”时期对“人”的关注,使女性问题开始“浮出历史地表”。冰心、庐隐、陈衡哲、丁玲等女作家的作品,更多地表现的是女性的觉醒与反抗,诸如恋爱婚姻自由、社会地位问题等。冰心作品中的女性意识主要表现为对母爱的赞美;凌淑华的小说大多描写的是旧家庭中的温婉女子;庐隐笔下的女性多为叛逆、勇于追求自我的时代新女性;而在丁玲的早期小说中,主题则是男女间的冲突纠葛。这些女作家的作品题材,绝大多数都局限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女性的苑囿中,且多是从人道主义出发,以悲悯的俯视目光,关注女性问题的。
而在萧红的小说中,不仅有对男性的拷问,有对女性的鸣不平,更有对女性自身的批判。她的作品没有局限于上述女作家的普遍叙述模式,而是以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民(尤其是女性)为主要描写对象,她们连做人的最基本权利都被践踏了,更何谈个性解放、婚姻自由、地位平等。在反映女性非人处境的同时,她还从更深的层次揭示了封建的男权文化对女性的精神奴役。从这一点讲,萧红对女性的洞察与思索无疑要辽阔深远得多,这显示了她的批判深度。
萧红之所以能走出一般女作家对男女婚姻纠葛的思索,而站在历史的大背景下进行民族文化的反思,挖掘着国民灵魂中那些阴暗、卑微的泥垢,在笔者看来,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
(一)萧红的人生体验,奠定了她的作品的基本思想基调
萧红曾说过:“母亲并不十分爱我,当她有了儿子——张家的血脉传继人,自然对他金贵得了不得,再顾不上荣华那‘大丫头片子’了。”[9]后来母亲去世,不到三个月,萧红的父亲就续了弦,继母对萧红也是很冷漠的。萧红在《祖父死了的时候》中这样写道:“(父亲)又娶一个新母亲来。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10]母爱的缺失给萧红留下了很深的伤害,这也导致了她在作品中描绘母亲们时,能更冷静、更清醒地看待母亲们的“虐人”一面。
萧红也饱尝过生育之苦,当她在医院生下汪恩甲的女儿时,整整六天没有看孩子一眼,最后把孩子送人了。当时的萧红与萧军生活极其贫困,别说养活一个孩子,就连养活自己都是个难题。萧红把自己这段惨痛的人生体验投射到作品中,因此出现在她笔下的母亲们在贫困潦倒的生存境况下,都不把儿女视为珍宝,其生育也像自然界的动物繁殖一般盲目又泛滥。所以《生死场》里的王婆把孩子摔死了之后还津津乐道,因为在她看来,麦田能活命,比孩子更为重要。
正是基于自身的生命体验和所见所感,萧红在创作伊始就开始关注女性的命运。从她的处女作《弃儿》到《王阿嫂之死》,无一例外都是对女性自身生存境况的描写。到了《生死场》,更是充满对女性世界的深刻洞视。她将自己作为女性的痛苦,融进了笔下的女性身上,对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表达了深切的忧愤之情与悲悯之意,同时也对造成女性人格扭曲的男权社会给予了猛烈的抨击。
(二)鲁迅的直面现实与“改造民族灵魂”精神,影响了萧红的写法与关注点
虽然萧红的《生死场》写于她与鲁迅相识之前,但萧红早在哈尔滨读中学时期就开始接受鲁迅的影响。在中学的两三年里,她不仅接受了“五四”反帝反封建思想的启蒙,而且受到五四新文学和外国文学的熏陶,从那时起,鲁迅的名字就在她心中扎了根。据萧红的同学徐薇回忆,萧红在中学时代就特别喜欢看鲁迅的书。
一方面,鲁迅的直面现实的精神,影响萧红在创作伊始便沿着他所开辟的“为人生”的现实主义文学道路前进,忠实地表达自己的所见所感,并且不回避现实的残酷与污垢。因此,《生死
场》真实地再现了旧中国农村贫困、愚昧的病态生活画面。另一方面,鲁迅的“改造民族灵魂”的精神也对萧红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鲁迅毕生都致力于“国民性”的思考,他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1]萧红师承了鲁迅的“改造民族灵魂”精神,在《生死场》中表现了旧中国黑暗统治下人民大众的精神状态,他们迷信、愚昧、残忍但又不自知,萧红借此批判封建传统意识对人们,尤其是对女性的精神毒害。不过,与萧红的后期作品《呼兰河传》等相比,她在《生死场》中对东北农民的心态还缺乏深刻的表现,这也与她当时的眼界与经历有关。
以上只是笔者对萧红的诠释与解读,而原因可能不仅如此,但无论怎样,萧红却因此从同时代的女作家中跳脱出来,其作品也显示了永久的艺术魅力。
三、结语
正如萧红在《女子装饰的心理》中写的:“虽然近年来有男女平等的法律,但在父权制度之下,女子仍然是受动的。因此,男子可以行动自由,女子至少要受相当的约制。”[12]妇女的真正觉醒和解放包含着社会、自然与文化等多种层面,如果不能真正在精神上觉醒,不能真正摆脱男权社会带给她们的压制,便始终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难逃悲剧的结局。
就这样,通过对北中国土地上女性“被虐”与“虐人”的双重困境的展示,萧红以其审视的目光,完成了对男权社会的解构,使得《生死场》具有深刻的反思意义。
[1][2][4][5][6][7][8]萧红.生死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周扬.现阶段的文学[A].周扬文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9]季红真.萧红传[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
[10]萧红.祖父死了的时候[A].萧红全集下卷[C].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11]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12]萧红.女子装饰的心理[A].萧红全集下卷[C].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I246.5
A
1671-6469(2014)01-0001-04
2014-02-16
李美慧(1988-),女,山西省运城市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