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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强女人,弱男人”模式看张爱玲作品的女性意识

2014-03-28王怀昭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4年1期
关键词:曹七巧男权张爱玲

王怀昭

(西南大学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张爱玲善于揭示旧文化背景下女性在男权社会中苍凉绝望的生存状态,对女性的命运悲剧极为关注,“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怜,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1]78。张爱玲用苍凉老辣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情欲世界,构筑了一个独特的“女性世界”,她喜欢采用“参差的对照的写法”[1]133,以女人的强悍来对照男人的懦弱;张爱玲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强女人,弱男人”模式是其女性主体意识的外化,体现了她强烈的男性批判意识和试图颠覆男权权威所做的努力。

一、具有热辣生命力的强悍女人

中国古代传统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大多是柔弱的,她们善良、痴情、贤惠、节烈,依附于男人,处于从属地位,属于“失声”的一群人。这种“才子佳人”模式体现了男权社会下男性叙事主体的男权思想和男性主体意识。五四运动的曙光使一批女作家大胆反叛,在作品中唱出属于女性自己的声音,其中以张爱玲作品的女性意识最为强烈。童年的创伤性体验使张爱玲萌生了争取男女平等和人格独立的念头,“我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1]143(《私语》)。作家的性格、作风、意见和态度必然会表现在作品中,因此她笔下的女性形象大多强悍、敢爱敢恨,有着热辣的生命力,如:果断有心计、主宰自己命运的白流苏;把一整颗心都给佟振保,为了爱情不惜离婚的王娇蕊;为了一点爱而抛弃民族大义的王佳芝……

《金锁记》中曹七巧强悍和恶毒并生,她是男权社会中因得不到正常的情欲而人性扭曲的绽放摇曳的恶之花。曹七巧的心灵本来正常健康。在“长兄为父”的封建纲常下,她的哥哥曹大年贪图彩礼,行使父权把她卖给姜家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中国人有着极深的封建等级观念,开麻油店家的女儿在富有的姜家人看来无疑是“低三下四的人”[2]142,边缘的社会地位和粗俗的村野之言让她受尽了姜家人的冷眼和鄙视:老太太“零零碎碎给她罪受”[2]144,大房和三房的人也不待见她,家里的丫鬟和嬷嬷也在背后说她的闲话。丈夫是“没有生命的肉体”[2]155,从来没有让七巧真正体会到做女人的快乐,还要日夜服侍他,无依靠的她不得不讨好姜家人,企图树立起真正属于二奶奶的威仪。曹七巧的所作所为显示出女性作为一个“人”对于正常婚姻和幸福家庭的最起码要求,但这种要求对她来说却可望而不可即。

她用十年的青春换得一笔财产,当有机会过上她梦寐以求的正常人的生活时,她却选择一步步走进没有光的所在,走进人性的沉沦和黑暗之中。曹七巧有着强烈的控制欲,金钱的力量使这份欲念更加强大。金钱是她的身份和精神支柱,让她有足够的底气抵抗姜季泽的甜言蜜语。精明的她早就猜到姜季泽是来借钱的,在“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2]159之后又立刻被自己的多疑所攫住,“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2]160,她暴怒了,“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强烈的恨意使七巧变得翻脸无情,她对金钱的爱远远超过了对姜季泽仅存的一点爱。在识破姜季泽的别有用心之后,她暴跳如雷,叱喝着打着把他赶出去。为了金钱,她亲自把自己渴望了这么多年的爱情给埋葬了。

“爱情在一个人身上得不到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和生命来补偿”[3]165,她在找不到报复的具体对象时,便把恨意转向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女。她彻底颠覆与改写了男权社会中男性中心意识所惯常歌颂的母爱的无私伟大,从恶魔般的话语里发出了女性被压抑的呼喊,以表达女性想要主宰自身命运的强烈欲求和愿望,这正是张爱玲表达女性意识的犀利与深刻之处。曹七巧折磨儿媳妇,把儿子长白整夜地留在身边抽鸦片,探听他们夫妻间的隐私,第二天与亲友打牌的时候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两个儿媳妇先后被她逼害折磨致死。对金钱丧失的恐惧促使她亲手毁掉女儿长安的幸福,她以“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2]179对着长安的最佳结婚对象童世舫说:“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2]179她是最强悍的也是最恶毒的母亲。正如张爱玲在《谈女人》中所说:“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恶毒的女人就恶得无孔不入。”[1]62曹七巧正是以她的恶毒和疯狂显示了女人惊人而强劲的力量。

如果说曹七巧是个可怜可憎的疯妇,那么《十八春》中的顾曼璐则是个被损害而导致灵魂扭曲变态的可悲舞女。她们都有着变态的心理意识和强烈的生命欲望,却企图掌握人生而不得,她们既是作恶者又是受辱者,她们的身上蕴含了张爱玲对女性叛逆意识的极致表达,隐喻了女性要求主宰自己命运的热望,具有非常令人心惊的效果。

曼璐曾是个非常令人尊敬的女子。父亲去世时,她才十七岁,坚强的她毅然担起家庭重担,牺牲色相和青春去当舞女,继而卖身。她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幸福来成就七个弟弟妹妹,大学毕业的曼桢便是她“牺牲自己造就出来这样一个人”[4]102。等妹妹可以接过养家重任时,她已经年老色衰,失去了女人最宝贵的青春和美貌,再也没有挑选嫖客的资格,继而只能沦落为私娼。再遇到张慕瑾,她少年时候的爱情却被否认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4]130。残酷的现实把曼璐的精神世界打得粉碎。她是这样不堪,精神空虚几近崩溃却没有疯狂,为了自己的后半生,无奈中嫁给丑陋庸俗的祝鸿才。对家庭有很强责任感的她要求祝鸿才“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4]29。

祝鸿才发财后嫌弃曼璐年老色衰,经常对她破口大骂,然后发展到大打出手;她无法怀孕,更是连当生育工具的资格也没有!祝鸿才对曼桢的觊觎勾起了她失去慕瑾的痛,嫉妒使她把矛头指向妹妹。她本性中的温和性情和忠厚心地都已在社会的浊水中浸泡得变了形。悲哀的自救促使她衍生出强悍的破坏力量,她运用一场阴谋,把自己一手造就出来的妹妹送给祝鸿才奸污,从而演出了一场让人唏嘘的女人戕害女人的悲剧。曼桢的毁灭恰恰隐喻了曼璐要求掌握、控制自我命运的一种疯狂抗争和对被控命运的大胆颠覆。

曼桢无疑是张爱玲作品中最坚强的女性,她身上拥有中国传统女性的坚韧和新时代女性的独立。她一人做好几份兼职,挑起家庭重担;为了不拖累沈世钧,一再拒绝他的求婚。为了维护姐姐,当沈世钧提出结婚后暂时不与做过舞女的曼璐来往时,曼桢的回答如当头棒喝:“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4]178这是女性意识,甚至是女权主义的强烈呼喊。然而她的坚强和善良得到的是亲姐姐的设计,猥琐姐夫的奸污,在奄奄一息中生下孩子,好不容易脱离了他们的控制却发现世钧已和别人结婚。她为了孩子跟自己深痛恶绝的祝鸿才结婚,后来发现这是错的,又竭力离婚。当曼桢在十八年后与她唯一爱过的人相遇,却发现青春、梦想、爱情全部被葬送了。幸运的是,坚韧如杂草的曼桢在遇到人生巨创后从母爱中找到了自我救赎的力量和女性自我的生命力量,任十八年岁月的冲刷和淘洗,也依旧保持淡然与坚定。正如波伏娃说:“女人从孤独与隔绝中领悟出她的生活含义。”[5]244

二、无用孱弱的男人

五四运动的解放思潮、自小接受的西方文化教育让张爱玲否定了传统男权文化和男权思想;儿时的梦魇(张爱玲曾受过父亲的软禁和虐待)让张爱玲的笔下表现出强烈的男性批判意识。与女性相比,张爱玲小说中的男性大多孱弱、自私、不负责任,与传统的男子汉形象大相径庭。比如:曹七巧那得了软骨症的丈夫;逢场作戏、犹疑不决的佟振保;不敢负责任的花花公子范柳原;懦弱无用的沈世钧……

《金锁记》中的男性形象大多孱弱、无能、不负责任。与勇敢追求爱情的曹七巧相比,姜季泽缺乏真情、狂赌滥嫖,是典型的封建遗少。在当年七巧爱恋他时,虽然他被那青春的肉体所诱惑,心里动了一动,但是尽可能地躲开了,因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2]150姜季泽心里满是自私和提防,他宁愿出去嫖妓也不愿冒险。但面对七巧还是不伤大雅地与她调情逗趣,说几句体己话,他有意无意的撩拨把七巧逼入欲罢不能的境地,让她的忍耐变得更为痛苦和艰难。七巧不过是他游戏人生中的一个玩偶。姜季泽的心中对七巧不曾有过丝毫的柔情和怜惜,所以当他落魄潦倒时,便想利用七巧曾经的追求和爱来讹她的钱财。而曹七巧得了软骨症的丈夫,用她的话来说,那不算个人。至于七巧的儿子长白,更是个只会吃喝玩乐,不求上进、性格孱弱的纨绔子弟。

《十八春》中出生于南京商人家庭的知识分子沈世钧也是个懦弱无用的男人。他畏惧世俗眼光,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选择妥协让步。沈世钧邀请曼桢到南京并与她订婚,却不敢告诉家人;当父母怀疑曼桢家世不好,母亲询问时,也不敢承认事实;甚至要求曼桢否认有姐姐以搪塞父母,这时强大的男权自私性便暴露无遗。这个貌似与曼桢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在曼桢被伤害被囚禁被虐待时,曼璐的几句谎话就把他骗开了,这正是他性格深处的退避、缺乏主动争取精神的表现。这个太过平庸的男人并不是真正懂曼桢,疑心误会,又过于懦弱,对曼桢的悲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和他并不爱的石翠芝结婚。当他和曼桢在十八年后相遇,知道了她的全部痛楚,也就只会默默向她注视一会儿而无能为力。他已有老婆孩子,他们都“回不去了”。套用赵辛楣说方鸿渐的话:“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6]193也许,这个无用的男人比负心汉更可憎可怜可悲。

而出身清贫的工程师许叔惠因为自卑和爱面子,不敢接受翠芝的爱,再三退缩,当翠芝最终嫁给沈世钧的时候,他只是大醉一场,然后去了美国。他从来都不曾做过什么来争取这段感情。痴恋曼璐的张慕瑾在曼璐结婚后又爱上了外表像她的曼桢,在求婚失败后再也没有追求爱情的决心,最后草草和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女子结了婚。

三、女性意识的建构

张爱玲小说中的大多数女性相较于男性而言更勇于追求爱情,在爱情面前勇于牺牲,敢于牺牲。正如张爱玲在《谈女人》中所说,“几千年来女人始终处于教化之外,焉知她们不在那里培养元气,徐图大举?”[1]61她的作品突破了文学作品中“才子佳人”的传统模式,消解了男权社会中男性主体叙事人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其笔下的女性形象大多是光彩照人、敢作敢当的,她用女人的强悍来对照男人的懦弱,从而表现出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女性独立意识,回答了有关“女人是什么”的问题。同时,张爱玲对封建宗法父权的批判也意味着千百年来父权神庙的坍塌。

但是张爱玲小说中女性书写的高明与犀利之处并不仅限于写出女性内心真正的自我诉求和掌控自我命运的强烈欲望,而且她看到了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女性经济上的不自立,而经济上的不自立恰恰注定了她们对男人的依附性。无论是白流苏、曹七巧、葛薇龙,还是顾曼璐,都把她们自己的青春美貌、说得过去的教育当作嫁人的筹码,终其一生她们都在找寻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和一个安定的归宿。失去了男人,她们自身的生存就成了问题。而大学毕业、可以自力更生,有着女性自我意识的顾曼桢却是无法“出走”,也不愿意“出走”,她像男性中心意识所歌颂的传统贤惠女性那样,心甘情愿地为家庭付出一切。张爱玲看到了在“五四”以来妇女解放绚烂华丽的外衣下,女性千百年来积习的男性从属意识、附庸意识以及对这种从属身份、附庸身份的心理认同,看到了“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1]59(《谈女人》),她的思想光芒与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对女性的定义不谋而合,“女人是逐渐形成的”,“决定这种处于男人和阉人之间的、有着所谓女性气质的人种的是整个的文明体系”[5]121,可以说,张爱玲对女性命运的认识,是冷峻而清醒的。

四、结语

张爱玲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强女人,弱男人”的写作模式正是她的女性意识的外化:既表现了对传统男性中心文化的解构和反叛,也是对处于附庸地位的女性要求掌握自我命运的强烈生命欲望的肯定。张爱玲摆脱了男性中心文化加诸女性身上的种种束缚,站在女性立场上倾诉女性的心声,表达她们的思想和情感。她改变了那种以男性或者是男性化的体验为中心的写作传统,将女性的情爱体验、生命体验作为其写作的中心,用全新的视角来开掘女性世界,体现了她对男权社会中的女性的深切关怀。

[1] 张爱玲.有女同车[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

[2] 张爱玲.张爱玲小说[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

[3] 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M]//傅雷经典作品选.长春:吉林摄影出版社,2002.

[4] 张爱玲.十八春[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

[5] [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李强,选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

[6] 钱钟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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