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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伤逝》空虚意蕴

2014-03-12

宜宾学院学报 2014年7期
关键词:涓生伤逝子君

谭 霜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鲁迅作为一位用灵魂在写作的知识分子,在他的笔下,晦涩繁琐的意象、跳跃的意识以及时空的自由转换叙述都使其作品的主题意蕴呈现出多义化的倾向。《伤逝》是鲁迅仅有的一篇以爱情故事作为叙述对象的小说,“《伤逝》虽然是鲁迅惟一的爱情小说,但可以肯定鲁迅这时期的思想也左右了这篇小说的写作,甚至可以进一步从文本中读出,爱情故事的外衣并不能包裹住鲁迅‘黑暗与虚无’的精神内核”[1]。《伤逝》小说文本基调集清冷和孤独于一身,全文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进行文本书写,在行文风格上呈现出一片“空虚”与“寂寞”的叙事形态。从文本叙事建构看,小说在时间上表现出与过去交相辉映的形态,分别交织着现在与过去,过去与现在;在空间叙述上通过会馆——吉兆胡同——图书馆,吉兆胡同——会馆——的交替来完成。鲁迅采用这样一个封闭且圆整的叙事框架,使得作品所蕴含的生命空虚意识被完满地彰显出来,弥漫在小说的字里行间。纵观全文,作品所渗透出来的无尽的“伤逝”和“广大的空虚”是作者通过“手记”这一自由文体,在主人公涓生的自我忏悔与辩护中加以呈现的,并通过灵魂质问的方式,展现涓生身上的空虚,包括爱情与人生道路的选择以及如何奋力反抗这种空虚。从这个层面上来看,《伤逝》有着丰富的空虚意蕴。

一 空虚的表征

空虚是一种心理意识,是一种生命体验。“空虚是一种找不到实体又让人深陷其中的体验。”[1]主要表现在人们所追求的目标难以实现,心灵呈现出一种虚无空荡的心绪,而且又看不到人生的真实意义,继而在精神上表现为一种无从着落的人生形态。在小说《伤逝》里,作者大量重复使用几组冷色调的词语,通篇展现出一种难以言状的空虚意识,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作者对爱情和生命的焦虑和不安的情绪。在小说里,作者用一种低缓沉郁的调子叙述了涓生是如何从一个对爱情充满期待,对人生道路充满向往的热血青年逐步沦落为一个历经沧桑的忏悔者。仔细阅读文本会发现,小说文本的字里行间都弥漫着一股浓厚的“空虚”、“寂寞”气息。这种气息主要贯穿于涓生与子君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纵观《伤逝》全文,充满冷色调的词语遍布于小说文本中,诸如“空虚”“虚空”“寂静”“虚伪”“寂寞”“凄然”“凄惨”等。其中“寂静”“空虚”“寂寞”“虚空”这四个词语在小说段落中出现高达二十几次,分别出现在小说文本的开头、中间与结尾,使得小说自始至终都笼罩在这样一个氛围里。

在现在与过去相互交织的叙述过程中,涓生独自一人在会馆以一种“寂静”“空虚”的忏悔心态,在一间“寂静和空虚”的“破屋”里缓缓回忆着与子君初识相恋的美好,自己“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然而一年之后,“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作者将涓生一年前与子君热恋时的满心期待与一年后子君永远离去的残酷事实进行对比,以此来阐发涓生与子君的爱情虽然会掺杂着些许“期待”,但是,事实上他们的爱情自始至终都处于一种“寂静”和“空虚”的状态当中,挥之不去。然后,当两人同居后度过一段甜蜜时光,在子君将生活重心放在日常琐事上、涓生失掉工作以及经济状况每况愈下等一系列的事件发生之后,涓生觉得自己跟子君随意聊天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很空洞,比如“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甚至涓生认为子君“磨炼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在这里,涓生不仅将自己的爱情彻底否决,并且连着子君的思想也彻底否决,认为子君本身就是一个空虚的事实,甚至他们之间的爱情,也是空虚的。最后,当子君离家出走之后,这种“空虚”与“寂寞”的感觉仍然跟随着涓生,直到得知子君的死讯,再加上“期待着新的东西”没有到来的可能,涓生感觉到了彻头彻尾、痛彻心扉的“空虚”与“寂静”。当“四周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时,涓生内心充满了对子君的忏悔,加之其在人生道路上又失去方向,从而产生一种生命的焦虑感,并伴随着无尽的空虚。此处可观之,这种生命空虚是一种关乎思想的孤独,同时也是作者鲁迅自身的生命体验,表达了他对那个时代的焦虑与无奈。

“这些形容性词语的频繁出现,其作用绝不止于刻画环境、人物神态,更重要的是传达出了对人生荒芜、空虚和寂寞的体验。涓生对生命情欲的正面追求(求爱于子君)与负面追求(遗弃子君)所落得的唯一的结果就是‘虚无’。在涓生的人生境遇和人生感喟中,正流露了鲁迅本人对生命的焦虑与惶惑——这正是此时鲁迅人生哲学中的实存状态观。”[2]的确,正因为这些极具冷色调的词语奠定了小说的基本叙述基调,使得作者在叙述涓生的自我忏悔与辩解时,时刻采用一种浓郁低缓的调子,从而有力地阐述了作者有关生命空虚的主题意蕴。

二 空虚的内因

《伤逝》“在主体部分充斥了许多‘寂静’‘寂寞’‘虚空’等字眼,并散布着愈见浓厚的两人间的隔膜、猜疑和误解”[1]。作者借助涓生的自白,在爱情与人生价值两个层面所携带的空虚气息主要来源于隔膜。隔膜,是鲁迅作品里一贯的叙事主题。“鲁迅小说除了母子间充满伦理情爱外,其他血缘亲属间有的只是疏远、隔膜甚至冷酷。”[3]在《为了忘却的记念》里,作家有写到“谈了一些天,我对于她始终隔膜”,尤其在《故乡》写到和闰土的关系时,“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伤逝》仍然不例外,在叙述两人同居“不过三星期”,涓生“似乎于她已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而且,文中多次出现诸如“空虚”“寂寞”等词语,而且还大量出现一些类似“沉默”“不开口”“无言”“不大愿意开口”“不言”等词语,并同时伴随着“凄然”“凄惨”“凄苦”“黯淡”等冷色调的词,其语义不约而同地指向作品中涓生与子君之间的隔膜。无疑,这些词语的呈现又增添了整个文本的空虚氛围,从而升华了作品的主题意蕴。在文本中,这种“隔膜”主要通过叙事方式和空间分置两种手段加以实现的。

从叙事方式上来看,涓生与子君的话语交流是有隔阂的。全文以涓生的口吻贯穿始终,包括子君的话语,子君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处于一种失语状态。尽管涓生在小说的开头便表示“要写下我的悔恨与悲哀,为子君,为自己”,但是涓生的心理语言编织对象却并非处于失语状态的子君,大多好像是在为他自己的罪行开脱。涓生一出场便是一个滔滔不绝的说道者形象,而子君则基本处于无言状态。

其实,涓生与子君的爱情先天就存在着许多缺陷,彼此沟通不畅,作者在字里行间里都埋下伏笔。从他们相爱于“寂静”又“空虚”的“破屋”里,在这个“破屋”里,有“破窗”“败壁”和“半枯的槐树”,如此美好的爱情与这样颓败空虚的环境形成巨大反差。而且,文本叙述开始,子君的话语就很少,这也预示着某种不可调和的因素在里面。当涓生对子君“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时,子君“总是微笑点头”,没有其它话语;当涓生与子君同居三星期之后,他们开始“沉默的相视”之后“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两人间的隔膜便是从这里开始的,涓生觉得同居之后了解子君更多之前未知的事情,他把这种未知称作“隔膜”。疏离感一旦在涓生心里扎根,便挥之不去,再加上子君对任何事情基本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使得两人的隔膜越来越深,交流越来越少,生活自然变得单调乏味和空虚。所以,当涓生心疼子君不要太劳累时,子君“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当涓生失掉工作时,子君劝解涓生时底气不足,话未说完;接着两人又“在无言中”发广告和发信;再接着涓生“费去五星期吃饭的束缚”,子君“大约很不高兴,可是没有说”;当涓生尝试再次与子君畅谈文艺时,子君除了“点头答应着倾听”,就是“沉默”;后来两个人的关系逐步演变为涓生觉得只要自己的话一出口,就会“即刻变为空虚”;直到涓生对子君坦白不爱的事实时,叙事节奏达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感时,而子君仍保持沉默。至此,两人的关系完全间离,两颗心已经完全隔阂。事实上,“掌握了话语权的涓生和处于失语状态的子君,他们之间怎么能有真正的交流和沟通呢?”[4]

从空间分置来看,涓生和子君的生存空间也是完全隔离的。全文在空间叙述上则由会馆——吉兆胡同——图书馆,吉兆胡同——会馆——的交替来完成。涓生与子君崇尚自由爱情,两人不顾世俗的阻隔而在吉兆胡同过着同居生活。可是,事与愿违,随着“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涓生“不能在家庭中安身”。终于,他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图书馆作为一个公共空间,是涓生身心温暖的存在。同时,也是他逃脱生活琐事最好的避难所。在图书馆里,虽然没有什么可以好书可以阅读,但是在这个相对安静且自由的空间里,他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的人生。相比之下,吉兆胡同是一个私人空间,里面充斥的内容相对比较繁琐。整日围绕身边的除了油盐酱醋、饲养鸡狗之类的家庭琐碎之外,别无其它。这与图书馆的温暖存在形成鲜明的对比,自然而然,涓生不愿意回家,直至闭馆,他才会回到胡同,去“领略冰冷的颜色”。作者正是通过对子君与涓生两个人活动空间的隔离,从而让两人继心灵失去交流机会之后,两人的生存空间也失去相应的沟通机会,这种状态无疑会让两人无论从身体还是从精神上都产生了巨大的隔膜。

这种从叙事方式到空间分置所表现出来的隔膜,势必会导致涓生与子君之间缺乏深层次沟通,从而产生心灵隔膜,造成一定程度的误解与猜疑,无法真正达到心灵的契合。所以,两人后面在爱情与人生道路上陷入双重空虚状态也是理所当然的。

三 空虚的出路

遭遇人生和爱情道路的双重空虚,涓生并没有就此沉沦,他选择进行“开辟”新道路,“再造”新生活。显然,这是他反抗空虚的出路。涓生是鲁迅笔下的人物,在某种程度上他身上承载着作者有关生命的一些想法。一直以来,“鲁迅把人生喻为走路”[5]。“面对这样一个隔膜的世界,鲁迅提出的不是向自然复归的‘道’,而是向前伸展的‘路’”。[6]当然,“在无路之路走路,在‘歧路’中走路:鲁迅坦率地承认自己的困惑。”[5]鲁迅一直运用绝望与希望两种生命状态相糅合的眼光审视个体生命形态,由于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冲突,使其挣扎其中并伴随着精神上的痛苦,然后体现在其创作过程中,被希望与绝望交织折磨着。在如此复杂和矛盾的逻辑结构当中,“诗人一方面是消极的,抑郁的,另一方面又悸动不安地要求行动”[7]。这是鲁迅矛盾心理的真实写照,尽管涓生遭遇了爱情与人生道路的双重空虚,但是仍然没有彻底放弃对新生路的开辟。虽然其中有过彷徨与猜疑,有过空虚与寂寞。但是于绝望之中奋力反抗是鲁迅的创作主张,这种反抗人生空虚的生命意志和人格力量是鲁迅作品所独有的,透过《伤逝》我们可以深刻感受到,鲁迅先生并不是单纯就涓生与子君的爱情悲剧而建构叙事文本,而是假借爱情叙事之框架来探寻人生的空虚,并一直寻找能够超越这种生命空虚的途径,即进行绝望地反抗,继续寻找新的出路。

虽然,《伤逝》文本结构以主人公的空虚意识贯穿首尾,但是,深入分析文本会发现,文中多次提到涓生在陷入无边空虚状态的同时,对当前“空虚”处境采取行动,寻找超越途径时,并多次呼吁自己“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因为他“还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文中多次出现有关“路”这个意象的字眼,诸如“新的路”“新的生路”“灰白的长路”“生活的路”“人生的路”此类。“孤立地看,‘生路’与‘空虚’相左,其实它们在文中,在具体的语言环境里,都是为着表达无路可走这层意思。”[8]但是,作者在“生路”前面用“新”加以修饰,那么其语义内涵则截然不同,既然用“新”来表示,则必然对“旧”有所不满,里面潜藏着想要超越的行动因子。当涓生意识到当前的空虚状态时,欲对空虚处境进行有效地超越,虽然几经周折,但最终他还是超越成功,“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

涓生对于“新的生路”的追寻与思想里的空虚共在,两者不相分离,时刻伴随左右,进而造成涓生时刻陷于水深火热的矛盾纠结状态中。文中,当涓生失掉工作并与子君开始产生隔膜时,两人生活在一片空虚当中,涓生第一次说出“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这里“新的路”,可以理解为他想为自己的人生困境,为自己的爱情寻找新的出路。所以,两人在“看广告和发信”时,“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倔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并且,他认为之前的工作是一个牢笼,失掉之后他可以在广阔的天地自由飞翔,信心满满。随着文本内在逻辑的自由发展,这个超越的行动似乎又被现实和子君所拖累,现实生活的窘迫以及与子君关系的隔膜促使涓生又一次陷入巨大的空虚与新的生路的矛盾状态,但是他还是“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并且得出“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的经典话语。这种矛盾纠结状态一直持续到小说结尾,最后他终于找到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的第一步的方法,即写下自己对子君的悔恨和悲哀,抛下空虚的过去,向着新的生路“默默地前行”,尽管他打算用“遗忘”和“说谎”来作为他前行的向导,但是最终还是实现了对过去一切空虚的超越。

至此,鲁迅有关涓生对于空虚与生路的矛盾纠结状态叙述圆满完篇,他坚持自己一贯的叙事基调与风格,将这一个体爱情悲剧上升到了另一生命哲学命题的范畴,涓生最后彻底醒悟,找到了超越空虚的有效途径,抛弃了过去的一切空虚。“既表达了个体在世的虚无和荒诞,又张扬了克服这种虚无和荒诞的寻路意识的反抗行为。这两方面的结合构成了鲁迅最为深刻的生命悲剧意识,显示了生命的庄严、悲壮和崇高,极富哲理意味,从而使这部作品在对现实的拥抱中又表现了对现实的超越。”[2]

结语

《伤逝》表面以爱情作为叙事对象,实则可以解读为作者借助主人公涓生之口来探索当生命灵魂被无边的空虚所吞噬时,个体生命如何超越这种空虚,从而使得自身得以解脱的真实写照。身处思想动荡多元的“五四”时期的鲁迅,以敏锐的眼光审视自“五四”以来,受各种自由解放思想所鼓舞而盲目结合的爱情,并用沉重且伤感的笔调叙述了涓生与子君悲剧的产生。当各种先进主流思想观念入侵华夏大地时,作者内心的迟疑与矛盾便跃然纸上。“鲁迅是一个悖论式的人物,也具有悖论式的思想。”[9]他一直是一个游走在黑暗中的智者,他的内心充满着各种矛盾纠结情绪。所以,在他的笔下,涓生自始至终都处于一种极度空虚与奋力超越的矛盾状态中。在鲁迅看来,“人生实际上就是一个不断克服虚无和荒诞的过程;而克服的方式实际上也就是不断的寻路和‘走走’。鲁迅正是把自己的这种深刻的人生之思熔铸到了《伤逝》涓生形象的塑造当中。《伤逝》中‘空虚与寂静’与‘路’这两类意象反复的交叉呈现,其意义也正在于此”[2]。

参考文献:

[1] 蔡惠英.爱情:表达虚无存在的命题——从存在观看鲁迅与北村同名小说《伤逝》[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07(4):27-28.

[2] 秦林芳.现实的冲突与生命的焦虑——《伤逝》意蕴新探[J].南京师大学报,1993(1):112-114.

[3] 李永东.颓败的家族:家族小说的文化叙事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64.

[4] 谢廷秋.叹人生隔膜,伤爱情已逝——鲁迅《伤逝》新论[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08(2):96.

[5] 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163-164.

[6] 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16.

[7] 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性[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183.

[8] 乐铄.《伤逝》的意象[J].青海社会科学,1986(6):86.

[9]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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