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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笺杜诗兴寄美刺法初探*

2014-03-12孙雪萍董利伟

关键词:笺注钱氏杜诗

孙雪萍,董利伟

(1.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2.《山东通信技术》杂志,山东 济南 250101)

关于钱谦益的杜诗笺注,研究者多将目光聚焦在以史证诗等方面,对其价值的考量也重点围绕此展开。清初黄生云:“近钱牧斋笺注杜集,引据该博,矫伪鈲讹,即二史(指新、旧《唐书》)之差谬者,亦参互考订,不遗余力,诚为本集大开生面矣。”[1]489近人陈寅恪云:“牧斋之注杜,尤注意诗史一点,在此之前,能以杜诗与唐史互相参证,如牧斋所为之详尽者,尚未之见也。”[2]1014当代学者也指出:“他(指钱谦益)以实证与历史的方法完成二十卷的《钱注杜诗》,从而使诗史互证作为一种诗歌研究方法确立下来。”[3]262私以为前贤时彦有关分析和结论固是,然未尽也。事实上,钱笺杜诗的真正价值并不止此,钱氏于笺杜有着自己的著述动机和自成一家的高远追求。为确保自己的笺杜初衷落到实处,钱氏当然会选择和确立相应的诠释策略和方式。毋庸置疑,以史证诗便是有效的释诗方式之一,这已为众人所申发。但钱笺杜诗中许多深刻和有见地的解析,却是采用了兴寄美刺言诗方式。遗憾的是,这点往往被人们有意无意地淡化忽略,影响了对钱笺杜诗价值和意义的认识。鉴于此,笔者不揣谫陋,就钱氏以兴寄美刺笺杜略抒己见,望博雅君子批评指正。

一、兴寄美刺言诗是钱笺中的一个突出现象

兴寄美刺言诗,是先秦两汉儒者在《诗经》诠释过程中建构起来的一种释诗体系和传统。在思维上,它强调真正的诗歌诠释并非只关注文本中显性的东西,更在于揭示被隐藏的东西。“《诗》辞美刺讽喻以教人,是《诗》教也”[4]1369,儒家学者特别注重将诗与政治教化进行关联。钱谦益的诗学观,总体上是坚守儒家诗教传统的。他强调诗要有本,要发乎情,同时又要婉而有致,以讽谕警世。在诗学取向上,钱氏唐宋兼宗[5]53,并喜追摹宋元,晚年更得苏轼、陆游之长[6]1492,纵横开阖,铺陈终始,以议论为诗、才学为诗倾向明显。虽如此,并不意味着钱氏排斥兴寄美刺作诗和言诗的传统。翻检其论诗言论不难发现,钱氏实际上对诗歌比兴寄托、婉而多讽的一面相当重视。“余观杨孟载论李义山《无题》诗,以为音调清婉,虽极秾丽,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因以深悟风人之旨。若韩致尧遭唐末造,流离闽、越,纵浪香奁,亦起兴比物,申写托寄,非犹夫小夫浪子沈湎流连之云也。顷读梅村宫詹艳体诗,见其声律妍秀,风怀恻怆,于歌禾赋麦之时,为题柳看花之句,徬徨吟赏,窃有义山、致尧之遗感焉。”[7]116李商隐、韩偓诗之佳处在托物寄兴、不忘君国,有风人之旨。以吴梅村比李、韩,意谓其诗亦托志深远。钱氏评徐仲昭诗云:“仲昭起于逢掖,有忧时闵己之志节,故其诗丽以则,感而多风。君子诵之而论其世也,其归则一而已矣。”[5]948其《严印持废翁诗稿序》则曰:“(严印持)作为歌诗,往往原本性情,铺陈理道,讽谕以警世,而托寄以自广,若释然于功名身世之际。”[5]951可见,钱氏论诗往往是以托兴和讽言谕世为高的。

言及杜诗,钱谦益认为既有“铺陈终始、排比声韵”[5]2153的大雅正声风范,又具“温柔敦厚、婉而多讽”的风诗特征,因而他反对将杜诗单纯视为“噍杀”之音:“秦之诗,莫先于《秦风》,而莫盛于少陵,此所谓秦声也。自班孟坚叙秦诗,取‘王于兴师’及《车邻》、《驷驖》、《小戎》之篇,世遂以上气力、习战斗,激昂噍杀者为秦声。至于近代之学杜者,以其杜诗为杜诗,因以其杜诗为秦声,而秦声遂为天下诟病。甚矣,世之不知秦声也!……温柔敦厚,婉而多讽,其孰有如秦声者乎?以杜诗言之,《乐游》、《渼陂》,《蒹葭》之比也。《丽人》、《兵车》,《车邻》之亚也。《收京》、《左掖》,《终南》之颂也。《八哀》、《咏怀》,《黄鸟》之赋也。《北征》、《羌村》、《诸将》、《秋兴》,《小戎》、《无衣》之篇什也。先河后海,则秦诗实为滥觞之端;增华加厉,则杜氏宁有椎轮之质?学者不知原本,猥以其浮筋怒骨、龃齿吽牙者,号为杜诗,使后之横民,以杜氏为质的而集矢焉,且以秦声为诟病,不亦伤乎!”[5]931-932这段话表述了一个观点,即从《秦风》到杜诗,有一共同特征——“温柔敦厚,婉而多讽”,只是后人将《秦风》和杜诗视为充满“激昂噍杀”的兵象和格力之声,这种认识显然是表层和片面的。所以,钱氏笺杜时,极力避免寻章摘句、得貌遗神的简单做法,而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到对作品言外之意的发覆上。如对杜诗《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的一段解析:“三山老人曰:此诗讥天宝时事也。‘秦山忽破碎’,喻人君失道也;‘泾渭不可求’云云,言清浊不分,而天下无纪纲文章也;虞舜、苍梧,思古之圣君而不可得也;瑶池日晏,言明皇方耽于淫乐而未已也;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以黄鹄哀鸣比之,小人贪禄恋位,故以阳雁稻粱刺之也。按:此诗首言高标烈风,登兹百忧,登高视下,岌岌乎有漂摇崩析之恐,正起兴也。泾渭不可求,长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苍梧云正愁’,犹太白云‘长安不见使人愁’也。唐人多以王母喻贵妃,瑶池日晏,言天下将乱,而宴乐之不可以为常也。宋人诗说多支离可笑,三山老人论此诗殊近理,故取之。”[8]2157-2158钱氏引用宋人胡舜陟语,明确指出杜甫用了“起兴”的艺术手法,使诗歌含蕴丰富,文已尽而意无穷。后来钱氏于最后定稿的《钱注杜诗》(以下简称《钱注》)中,对上述内容几乎全部予以保留。

值得注意的是,钱氏虽重视比兴寄托,却并没像朱熹《诗集传》那样,明确指出某篇诗作是以“比”或“兴”的方式来展现作者之深意。他对兴寄美刺观念的理解和坚持,更多体现在对杜诗意义的体认把握上,即通过对诗歌文本意象、事件等的整体分析解读,于声句之外,深入开掘、阐发杜诗文字背后的“微言大义”、弦外之旨。如对《登楼》的诠释:“‘可怜后主还祠庙’,殆以代宗任用程元振、鱼朝恩,致蒙尘之祸,而托讽于后主之用黄皓也。‘日暮聊为《梁父吟》’,伤时恋主,而自负亦在其中。其兴寄微婉,一句而包数义如此。”[8]2199指出此诗“兴寄微婉”,“一句而包数义”,深得“温柔敦厚”要旨。解杜诗《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坡陀金虾蟆”云:“禄山谄约杨妃,誓为母子,通宵禁掖,昵狎嫔嫱。和士开之出入卧内,方此为疏;蓟城侯之获厕刑余,又奚足尚?方诸虾蟆之入月。诗人之托谕,不亦婉而章乎?”[9]30安禄山、杨贵妃秽乱后庭,见于史籍。钱氏引温畲《天宝乱离西幸记》所载轶事,揭示杜诗以虾蟆入月喻禄山入宫,讽刺之意甚明。笺《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云:“投赠之诗,托讽深厚如此,其意切则其词愈婉。此风人之指也。”[8]2193《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钱笺曰:“史称严武累年在蜀,肆志逞欲,恣行猛政,穷极奢靡,赏赐无度。公在武幕下,此诗特借以讽谕,朋友责善之道也。不然,辞一织成之遗,而侈谈杀身自尽之祸,不疾而呻,岂诗人之意乎?”[9]165钱氏认为杜诗草木景物、廋辞隐语、史事典故中,颇寓比兴寄托之旨,微婉多讽,寄慨遥深。其解读亦多能正本清源,深入老杜之骨髓,发明深微用心,展现出杜诗“婉而多讽”的特征。上述现象在钱笺中很突出,而使用“刺”、“讥之”、“婉辞”、“微词”、“微婉”、“讽谕”、“婉而切”等词语,直接点明诗含讽谕寄托的情况,更是俯拾即是,这些足以证明钱笺在这方面所花费心思之多。

二、钱笺“深文周内”成众矢之的

以兴寄美刺解读杜诗,虽非钱谦益之发明独创,但其贡献突出。钱氏苦心孤诣,细心推敲,特别是善于知人论世,自觉将杜诗放在唐帝国由盛转衰的特定历史背景和语境中,以意逆志,探人所未探,为深入理解杜诗大开方便之门,启迪作用不可低估。钱氏对自己的成果亦颇自信,曾引用族孙钱曾之语,自诩其笺注有“凿开鸿蒙、手洗日月”[9]4之功。钱笺一出,杜诗注释很快蔚然成风[10]46。

然而,钱笺也招来不少非议、质疑甚至诟病。徐世溥《答钱牧斋先生论古文书》谈到:“夫绎《国风》者,常失之浅;解《雅》、《颂》者,常失之深。杜子美忠君爱国,颠沛不忘,感时讽事,援引极博,后世多不能究其出处。是以不能明其指意所在,至牧斋而始发之。然窃谓考据确核之中,勿涉穿凿附会之态,则作者之意,更不患其求明而反晦,此又溥所效于先生耳。”[11]145对钱氏在发明杜诗深意方面取得的成绩给予肯定,也对其中存在的穿凿倾向深表忧虑和不满。较早向钱氏发难的是潘柽章和朱鹤龄等人。潘柽章著有《杜诗博议》,该书在史实考证方面有独到处,对钱笺作了很多补充和纠偏。潘氏因受庄廷鑨《明史》案牵连不幸遇难,其所著书亦遭禁废,《杜诗博议》一书即因此而终至散佚。所幸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以下简称《辑注》)对之多所引用,部分内容得以流传下来。这其中不少是针对钱笺的,如杜甫《兵车行》,钱氏认为是对鲜于仲通讨南诏而发[9]10,潘则云:“玄宗季年,穷兵吐蕃,征戍绎骚,内郡几遍,当时点行愁怨者,不独征南一役,故公托为征夫自愬之词以讥切之。若云惧杨国忠贵盛而诡其词于关西,则尤不然。太白《古风》云:‘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怯卒非壮士,南方难远行。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已明刺之矣。太白胡独不畏国忠耶?”[12]潘氏所论事实清楚,批驳有力。《送李卿晔》潘氏解道:“古人流离放逐,不忘主恩,故公于贾、严之贬则曰:‘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于己之贬则曰:‘晋山虽自弃,魏阙尚含情。’其温柔敦厚之意,言外可想。若以肃宗不甚省录,故往往自况之推,失之远矣。”[12]不难发现,潘氏对钱笺中讽刺君王的解读极为敏感,并多予驳正。后来钱氏笺杜因“讽君说”备受责难,始作俑者当属潘氏。

与钱氏曾过从甚密,且有过一段合作笺杜经历的朱鹤龄,对钱笺中的所谓牵强附会处亦颇致不满,《辑注》中广泛引用潘氏的观点,实际也是朱氏借此表达自身立场和观点。他在《辑注》自序中发表了一番见解:“夫诗有可解者,有不可解者。指事陈情,意含讽谕,此可解者也。托物假象,兴会适然,此不可解者也。不可解而强解之,日星动成比拟,草木亦涉瑕疵,譬诸图罔象而刻空虚也。可解而不善解之,前后贸时,浅深乖分,欣忭之语,反作诮讥,忠剀之词,几邻怼怨,譬诸玉题珉而乌转舄也。”[12]卷首朱氏批评的对象显然有所指,即钱氏的系列解读。他在《辑注》中,对钱氏引以为豪的《洗兵马》等笺释大加删削,更是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钱氏深文罗织作风的决绝态度。不仅如此,伴随与钱氏之间因注杜分歧而造成的感情裂缝的加大,朱氏对钱本人及其杜诗笺注的攻讦也在不断升级。如果说潘柽章在驳正钱笺方面所持的更多的是一种客观、公正的学术立场,那么,朱鹤龄的表态则明显带有主观感情色彩了。朱氏《辑注》自序曾谈到:“志者,性情之统会也,性情正矣,然后因质以纬思,役才以适分,随感以赴节。……子美之诗,惟得性情之至正而出之,故其发于君父、友朋、家人、妇子之际者,莫不有敦笃伦理、缠绵菀结之意。极之履荆棘,漂江湖,困顿颠蹶,而拳拳忠爱不少衰。自古诗人变不失贞、穷不陨节,未有如子美者,非徒学为之,其性情为之也。子美没已千年,而其精诚之照古今、殷金石者,时与天地之噫气、山水之清音,嶒峵响答于溟涬澒洞、太虚寥廓之间。学者诚能澄心祓虑,正己之性情,以求遇子美之性情,则崆峒仙仗之思,茂陵玉碗之感,与夫杖藜丹壑、倚棹荒江之态,犹可俨然晤其生面而揖之同堂,不必以一二隐语僻事、耳目所不接者为疑也。”[12]卷首这番话当是针对钱氏对自己注杜所发表的一些意见而发。他强调,性情是一切文辞的根本,而要正确地读杜、解杜,也需要“澄心祓虑,正己之性情”,否则便难探杜诗之真蕴。这些议论言外之意很明显,等于说以钱氏这种首鼠两端的品性,是不可能深悉杜甫,不可能得杜诗真面目的。朱氏有《书元裕之集后》一文,更以“人臣身仕两姓,犹女子再醮”[13]283,影射贬斥钱氏,极尽讥刺攻讦之能事,口不择言,完全失去了其一贯的温厚风度。而这些言辞举动,对人们客观认识和评价钱笺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容小觑。

潘柽章之弟潘耒也是钱、朱讼争中的积极参与者。潘耒有《书杜诗钱笺后》一文,当是在其兄和朱氏影响下创作的[14]。他对钱笺的驳斥更为直接:“钱氏求新太过,亦时有此失。如……以范叔归秦为欲去国忠,以关张耿邓为自喻,以‘前后三持节’为杜鸿渐,种种曲解,皆迂僻难通,所谓目睹秋毫不能自见其睫也。然文义小失,犹无大害,唯其自矜独得,所谓‘凿开鸿蒙,手洗日月’者,乃谓少陵大不满于肃宗,多所讥切。《洗兵马》、《收京》诸作皆刺诗。‘鹤驾’、‘龙楼’,‘朱虚’、‘商老’,‘两宫警跸’、‘一德兴王’、‘文公赏从’、‘禹功命子’种种,无非讥讽,此则伤教害义之大者。谬说流传,或至坏人心术,余故一一标出,欲读者毋味其甘而忘其毒也。”[15]579指出钱氏求新太过,张冠李戴,犯了不少历史性错误,不无道理。但其批评也并非都是持平之论。如评《寄韩谏议》钱笺:“此诗题云‘寄韩谏议’,则所云美人当指韩。今移指邺侯,有何确据?杜既推李如此,他诗何不一齿及,而独寓意于寄韩一篇?”[15]580这一指责便非基于事实本身[16]。再如评钱笺云:“《洗兵马》一诗,乃初闻恢复之报,不胜欣喜而作,宁有暗含刺讥之理?上皇初归,肃宗未失子道,岂得预探后事以责之?诗人以忠厚为本,少陵一饭不忘君,即贬谪后,终其身无一言怨怼。而钱氏乃谓其立朝之时,即多隐刺之语,何浮薄至是?”[16]579认为钱氏“不能尽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贤臣,以致太平”之论是“预探后事”可以,但一口咬定杜甫毫无讥讽肯定有问题。杜诗后半截对肃宗寓讽于颂,明眼人一见便知,而对当时攀龙附凤之辈的挞伐则更是明显。潘氏一再指责钱氏“浮薄”,谴责其“怨诽其君,无所不至,此自门户习气”,直至说出“绛云一炬,有自来矣”之类幸灾乐祸的刻薄之语,实在有失学者之客观公正品质。至于他评价钱笺“坏人心术”、“伤教害义”,更非平情之论,实则是对朱鹤龄以“性情之正”攻讦钱氏的更蹩脚的发挥而已。无怪乎后人批评其“架空作势,全无实据,信口谩骂”了[17]。潘耒驳钱之论甚多,不具录,而其主要特点和立场在此已多所体现。显然,潘耒在钱、朱因笺杜而起的这场讼争中,是起了推波助澜作用的。

朱鹤龄、潘氏兄弟对钱笺所作的批评,多为后人所沿袭和申发,流布广泛,影响深远。后来学者对钱笺的诸多评价,其大要基本不出三人所论之范围,略录数则以见之:

老杜天资淳厚,伦理最笃。诗凡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都从一副血诚流出,而语及君臣者尤多。虞山轻薄人,每及明皇晚节,肃宗内蔽,广平居储诸事迹,率以私智结习,揣量周内,因之编次失伦,指斥过当。继有作者,或附之以扬其波,或纠之而不足关其口。使蔼然忠厚之本心,千年负疚,得罪此老不少。[18]6

诗教主于温柔敦厚,况杜公一饭不忘,忠诚出于天性。后人好以臆度,遂乃动涉讥刺,深文周内,几陷子美为轻薄人,于诗教大有关系,如是者概从删削。[19]13

余读《钱注杜诗》,而知钱之为小人也。……若寸寸节节,皆以为有所刺,则少陵之诗扫地矣![20]416

这些言论,与朱、潘等人所论相较,意气与人身攻击的非学术成份越来越重。在一些具体笺注上,研究者所指摘的,也多集中在钱氏对杜诗的抉隐发微上。如针对钱笺《洗兵马》,浦起龙云:“‘鹤驾’、‘鸡鸣’,钱氏以为刺肃宗不能尽子道,朱氏非之,吴江潘氏驳之,允矣……钱笺此等,坏心术,堕诗教,不可以不辩。”[18]259再如杜诗《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杨伦云:“结语略含讽意,却只以吞吐出之,浑然不觉。”[19]28浦起龙则曰:“钱注语语指斥,意非不是也。但学者不善会之,偏讥刺一边看去,则失之远矣。盖题系朝廷巨典,体宜颂扬。非比他事讽谏,尚可显陈也。”[18]689所论小异大同,均对钱笺通篇讽谕意见表示不满。

上述所及可概括如下:其一,公认钱氏于前人注杜多有纠谬去蔽,于杜诗之兴寄美刺抉隐发微,多所发明,且考证精审,为前人所不及。赞之者不必说,即毁之者,在攻讦其品行之后,亦不得不推重其大有功于老杜。“牧斋学问闳博,考据精详,家多秘书,兼熟内典。其笺杜也,钩稽奥义,抉摘异闻,他人所不能注者,一一注出,诚有功于少陵矣!”[15]579潘耒作为论敌而能做出如此推扬,足见钱笺之价值;其二,钱笺之过人处,往往是受攻击最密集处。钱笺过于求新求深,虽批评前人注杜之牵强附会,自己也难免重蹈覆辙。后人遂以深文罗织、穿穴讥刺为钱氏之一大罪状,群起而攻之,且一波未伏,一波再起;其三,钱谦益降清遂致名誉破产,被视为首鼠两端、无气节之“轻薄人”,因而众议汹汹,认为其注杜难得要领,深负老杜一片忠厚之情。总的来看,清初以来的数百年间,评论家对钱笺评价分歧甚大,其原委主要不在笺注本身,而在于钱氏为人大节有亏。“(钱谦益)笺注杜诗……所见必有迥异于恒人。然卒不为世所重,反遭诟病,盖非敢轻其学,乃轻其为人。”[17]盖自明季东林、复社以还,贤士大夫皆以气节相尚,故清初以投敌为耻。钱谦益晚节不保,率众降清,为士子所不齿,进而影响了人们对其笺杜成果的客观评价。朱鹤龄、潘耒、袁枚等人之言论,无不有此倾向。而更令人唏嘘感叹者,钱氏因秘密抗清,被清统治者认为是反复无常小人,打入另册[21]155-156,其书被列于禁毁之目[22]164。而这些遭际,又大大影响了钱笺的正常传播与接受,客观上削弱和降低了人们对它的重视程度,其价值被大打折扣,也是难免。

杜诗笺注言人人殊,“大抵历代注杜者,无不自是其是,且自以为能正前人之非。众说纷纭,莫衷一是”[17],道出了历代多数注杜者的一种共同心态。

三、兴寄美刺言杜乃钱氏书写襟怀的一种策略

黄庭坚曾提出:“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23]反对事事征实,反对不高明的穿凿附会,反对将杜诗的理解降低到庸俗无诗意的境地,这是值得肯定的。钱谦益本人也是持类似态度和解诗理念的。他说:“宋人解杜诗,一字一句,皆有比托。若伪苏注之解屋上三重茅,师古之解笋根稚子,尤为可笑者也。”[9]4注杜之难,古今学者早有共识,钱氏在《读杜小笺自识》、《草堂诗笺元本序》及其他文章中也反复言及注杜之难处。注杜的硬核,无疑便是探寻隐藏在杜诗字句之下的深层意蕴,而探寻和揭示杜甫之真正寓意的过程,无异于一种精神考古,其困难可想而知。故钱氏说:“杜诗非易注之书,注杜非聊尔之事,固不妨慎之又慎,精之又精。”[7]1351

既然意识到注杜的困难,并且看到了宋人因过分倚重比兴寄托解杜所造成的不良后果,那么,钱氏何以还要冒险,继续在这条羊肠小道上走下去呢?要回答该问题,我们不得不突破一般的诗学观念,而从钱氏本身寻找更深层原因了。钱氏说过:“注诗细事耳,亦必须胸有万卷,眼无纤尘,任天下函矢交攻,砧椎击搏,了无缝隙,而后可以成一家之言。”[7]1351从这段话推断,钱氏对自己笺注问世后的遭遇应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他孜孜以求的,就是“成一家之言”。那么,其“一家之言”又体现在哪里呢?《注杜诗略例》中有段话:“余之注杜,实深有慨焉,而未能尽发也。”[9]4此处之“深有慨焉”,值得做更深入的理会。康熙九年,沈寿民在朱鹤龄《辑注》“后序”曾言及:“往方尔止尝语余云,虞山笺杜诗,盖阁讼之后,中有指斥,特借杜诗发之。”[12]陈寅恪也一针见血地指出:“细绎牧斋所作之长笺,皆借李唐时事以暗指明代时事,并极其用心抒写己身在明末政治蜕变中所处之环境,实为古典今典同用之妙文。”[2]1021陈氏认为,钱笺中《洗兵马》等一类长注,反映了钱氏自身的政治经历。

从古代经典中寻求现实问题的答案,这是明清之际学风的一种突出趋向,而这一学风也反映在诗歌笺注领域,钱氏的杜诗笺注便是这一趋向的早期代表。如果仔细体认一下钱笺便会发现,钱氏对杜诗中的政治意蕴是有着特别的敏感的。换言之,钱氏对杜诗的接受,有着突出的政治取向,因而在其笺释中,特别注重了杜甫政治情怀的阐发。下面结合钱笺,具体考察一下这一倾向,在此基础上,就钱氏如何将杜诗文本与自身的政治襟怀、身世之感密切关联,加以观照,以便更好地体会和把捉其以寄托美刺笺杜的动机与独特意蕴。

首先谈谈钱氏围绕杜诗中涉及皇帝方面的内容所做的笺释。这方面内容是钱笺最核心和最引人注目的部分。研究者早已指出,钱笺中多有讥刺君王的内容,甚至说“钱注语语指斥”[17]689,虽有夸张,却也不离大格。钱笺中确有不少内容是针对玄宗、肃宗和代宗等皇帝的,正是通过它们,钱氏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观点。如对唐玄宗天宝后期信任武将,劳民伤财,多次发动边境战争问题,钱氏往往不遗余力地予以揭露批评。他解《送高三十五书记》“崆峒小麦熟,且愿休王师”等诗句云:“吐蕃每至麦未熟时,即率部众至积石军获取之,呼为吐蕃麦庄。哥舒翰遣将邀击,匹马不还。此诗记其事,又戒以勿逢迎人主好武之意,穷兵于石堡、河曲也。”[8]2156解《秋兴八首》之“昆明池水汉时功”等诗句时亦云:“此借武帝以喻玄宗也。《兵车行》云:‘武皇开边意未已。’韦应物云:‘少事武皇帝。’唐人皆然。”[8]2185讥刺玄宗穷兵黩武,认为这是安史祸乱的重要起因。安史乱起的另一原因是玄宗晚年迷信仙道,沉溺宴乐,这也是钱氏挖掘讽刺的重点。解《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云:“‘方丈’四句,隐然借秦皇、汉武以讽玄宗之求仙,亦讽均不当以求仙得幸也。……投赠之诗,托讽深厚如此。其意切则其词愈婉,此风人之指也。”[8]2192-2193笺《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配极’四句,言玄元庙用宗庙之礼,为不经也。……‘道德付今王’,谓玄宗亲注《道德经》及置崇玄学,然未必知道德之意,亦微词也。……‘身退’以下四句,一篇讽谕之意,总见于此。”[9]278对肃宗,钱氏重在讥刺其心胸偏狭,屏弃贤相大臣而专任内宫宦竖和奸臣等方面,其中尤以《洗兵马》的解析最有代表性。钱氏在《读杜小笺》中即指出:“上皇至自蜀,即日幸兴庆宫,肃宗请归东宫,不许。已而听李辅国谗间,遂有移仗之事。其端已见于此。此诗盖援据寝门问安之诏,引太子东朝之礼以讽谕也。鹤驾龙楼,不欲其成乎为君也,其词严矣。”“是时方加封蜀郡、灵武元从功臣,肃宗之意独厚于灵武,故婉词以讥之。”[8]2163-2164表达了对肃宗的不满。在稍后的《读杜二笺》中,钱氏又做了更为严厉的批评和更多的牵连发挥。如诗笺开头即云:“《洗兵马》,刺肃宗也。刺其不能尽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贤臣以致太平也。”中间又指出:“当是时,内则张良娣、李辅国,外则崔圆、贺兰进明辈,皆逢君之恶,忌疾蜀郡元从之臣。而玄宗旧臣,遣赴行在,一时物望最重者,无如房琯、张镐。琯既以进明之谮罢矣,镐虽继相而旋出,亦不能久于其位。故章末谆复言之。‘青袍白马’以下,言能终用镐,则扶颠筹策,太平之效,可以坐致。如此望之也,亦忧之也,非寻常颂祷之词也。”又曰:“琯夙负胜名,驰驱奉册,肃宗以其为上皇建议,诸子悉领大藩,心忌而恶之。乾元元年六月,下诏贬琯,并及刘秩、严武等,以琯党也。……琯败师而罢,镐有功而亦罢,意不在乎功罪也。……余读杜诗,感‘鸡鸣问寝’之语,考信唐史房琯被谮之故,故牵连书之如此。”[8]2190《小笺》、《二笺》两相比较,钱氏的批评语气越来越激烈,矛头指向也越来越尖锐。在《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奉赠王中允维》、《收京三首》其二、《建都十二韵》、《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二首》其一、《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从左拾遗移华州掾》、《有感五首》其四、《别房太尉墓》诸笺中,钱氏对肃宗信任宦官、斥贤拒谏等行为做了反复和严厉的批评。他对代宗的讥讽也毫不留情面。《有感五首》其二笺云:“是时史朝义下诸降将,奄有幽魏之地,骄恣不贡,代宗懦弱,不能致讨……‘息战’、‘归马’,谓其不复能用兵,而婉词以讥之也。李翱云:‘唐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正此意也。”[9]430讥刺代宗信用谗邪,致振兴无望。在《青丝》、《折槛行》、《登楼》、《诸将五首》、《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其六等笺中,都有针对代宗政治无道的严厉谴责。

钱氏对玄宗等当时最高统治者所展开的批评谴责,真实暴露了其君王观。钱笺中这方面内容尽管不多[24]234,产生的影响却很大。当然,杜甫有些诗句未必都有讽君之“深意”,钱氏却也拐弯抹角地牵扯进来,这类例子极易找到。但是,如果只是以杜甫当时有无讥刺之意来衡量钱笺之对错,并且揪住钱氏的某些失误不放,抑或我们的讨论仍然还停留在“讽君说”是否得当这一层面上,那么,且不说长期以来的争执不会停止下来,即便要深入理解和把握钱氏笺杜的初始动机和真正目的,也十分困难。事实上,钱氏于笺杜中关注帝王的言行,重视君主对国家民族的作用,是有其现实考虑的。众所周知,封建时代,君王作为最高统治者,其才干与修行对国家的治乱往往产生重要影响。明代自英宗以后,诸多社会矛盾陆续暴露,后面几任皇帝,几乎没有哪个具备振兴国威、力挽狂澜的能力和欲望。相反,由于他们的荒唐迷信,怠政贪鄙,直接导致了朝政的黑暗和王朝的败亡。思宗欲有所作为,但此时明王朝早已病入膏肓,沉疴难起,更何况他本身也不是一个挽狂澜于既倒的有为之君。明末每况愈下局面的形成,乃至一败涂地,虽是时势使然,而最高统治者当然难辞其咎。因此,重申为君之道,限制君主的权利,可以说是明后期的严峻现实向思想界提出的一个尖锐课题。钱氏在《向言》[8]763-793这组杂文中,曾专门讨论了“帝王之学”和为君之道。他引用先儒的训导,从理论上、制度上明确君主的职责和帝王之操守,提出君王应敬德居业,崇尚节俭,纳谏从流,亲君子,远小人,以及不以己私侵害国家之大公,不以己欲夺小民之生存等等。这些观点,在杜诗笺注中时有体现。可以说,钱氏在笺注中所表达的对玄宗等皇帝的不满,实乃激于晚明的政治生态,特别是现实中君主之表现而发,寄寓了他对传统君主制的一些沉思,因而有着鲜明的时代内涵和极强的现实针对性。直言之,钱氏在笺注中极力讥讽挖苦玄、肃、代宗,其用意就是对当下的君主暗下针砭。正如日本学者长谷部刚所言:“因为在政治上经历了多次挫折,钱谦益对以皇帝为顶点的朝廷政治持有怀疑和批判的态度。”[25]钱氏在笺注中所体现出的对君主的批判,尽管多就事论事,其观念和思想在今天看来也很朴素甚至有些迂阔,但毕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民本思想和民主意识。在钱氏之后,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对人君之道、君主制作出了那个时代最深刻的反思。这中间,不能完全排除存在一定的内在联系。

其次,谈谈钱氏如何别具只眼,深入挖掘杜诗中经世治国大计,进而表述自己的政治观点的。我们知道,杜甫一生没做过显官要职,但这并不妨碍他关心国家命运、关注现实政治。他通过诗歌表达了不少政治军事观点。钱谦益为此曾发感慨:“浣花老翁,参预国家大计,关心如此,良可感矣!”[8]2172杜甫深为国虑,致使钱氏“千载而下,可以感叹”[8]2157。钱谦益本人,终其一生都热衷于政治,热心于追求事功,故其诗文中不乏经世治国的内容。程嘉燧云:“(先生)晚而以其忠猷嘉谋无由入告左右,著为《向言》三十首以垂于后,不惟其爱君之深忧国之切隐然溢于言表,而救时匡世之略亦已见其一斑。”[8]2225钱氏笺杜虽不能如《向言》一样,直接论述和集中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和治国方略,但可以依寓于杜诗,通过笺注表述自己的经济之志、忠猷嘉谋。事实上我们也看到,钱氏在笺注杜诗时,总是不失时机地就如何增强国力、如何改善民生赢得人心、如何用人、如何加强战防边防等一系列国家政治问题发表见解,所涉面广,内容丰富,观点鲜明。仅以分镇为例,略加引申。钱氏解杜诗《有感五首》之四云:“初,房琯建分镇讨贼之议。诏曰:‘令元子北略朔方,命诸王分守重镇。’诏下,远近相庆,咸思效忠于兴复。禄山抚膺曰:‘吾不得天下矣。’肃宗即位,恶琯贬之。用其诸子统师,然皆不出京师,遥制而已。广德初,宗藩削弱,藩镇不臣。公追叹朝廷不用琯议,失强干弱支之义,而有事则仓卒以亲贤授钺也。……落句言不依古封建而欲坐听箫韶,不可得也。公之冒死救琯,岂独以交友之故哉?”[8]2174《建都十二韵》笺曰:“此诗因建南都而追思分镇之事也,终以房琯之议为是也。”[8]2198钱氏《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等诗解对房琯建分镇之言亦有涉及。他对房琯分镇一议十分重视,评价很高,却引来非议。潘耒云:“详味诗意,似以建都为非,惜己在外,不得谏诤耳,笺乃云以分镇为是,因建都而追思之,何其迂曲也。”[15]580朱鹤龄《辑注》亦云:“‘苍生入’句,讥高议者为无益,而南都之不必更建也。……‘时危’四句,讥其不以雪耻为急,而轻议建都非定乱之先务也。”[12]朱氏还在《唐肃宗论》一文中说:“太子诸王分镇讨贼,此最为谬计……永王璘之反,其明鉴也。”[13]230与钱氏观点针锋相对。仇兆鳌也谈到:“当时房琯分建之策,与吕諲建都之请,前后事势迥不相同。……钱笺附会两事,致诗意反晦。”[26]777潘氏等人对钱笺的批驳,看似言之凿凿,实则均未达牧斋用心处。钱氏有言:“良医之治病,必视其病证何如,按古方以疗新病,虽有危证,恶疾可得而除也。”[8]780《向言》曾述及分镇:“唐之方镇,始于肃宗,夹河五十余州,更立迭夺,或服或叛,遂与唐相终始。……李纲于靖康建议,以为唐之藩卫,拱卫京师,虽屡有变,卒赖其力。今莫若以太原、真定、中山、河间建为藩镇,择帅付之,许以世袭。收租赋以养将士,习战阵以资声援。金人何能深入?……谋国者制置天下,犹弈棋然。从房琯之议,可以救全局;从王扩之议,可以收残局。如其不然,未有不推枰敛手,坐视其全输者也。”[8]778-779这番议论实是基于明末局势而发。明代是皇权高度集中的专制政权,当然不可能将权力下放到方镇。但明末形势又是另一番景象。当时北有清兵虎视,西南有李自成等农民军蜂起,都城无拱卫,清兵、农民军可随时搔扰京城南畿,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危局。而钱氏一再提及房琯建分镇讨贼之议,并联系宋、金历史加以印证,显然是想靠分镇来挽救残局。设立方镇能否拱卫京师,延缓明王朝寿命姑且不论,而有一点需说明,这种意见决非钱氏的异想天开,数十年以后黄宗羲《明夷待访录·方镇》、顾炎武《日知录·藩镇》中亦发出类似观点和议论。可见钱氏主张设立藩镇以支撑危局,虽未必是根治顽症的良剂,至少也称得上是一种审时度势、深思熟虑的观点。朱鹤龄与钱氏周旋久之,惜其于钱氏之用心并无多少领会。潘、仇等人所论更是无的放矢,纯为纸上谈兵,所谓“何其迂曲”之辞,则牧斋实不敢受。

再次,谈谈钱氏如何从自身的政治遭遇和人生历难中,切身体验杜甫终身不遇、志不获展的人生悲剧,进而揭示诗人在诗歌中所寄寓的政治感慨等微旨奥义的。钱氏认为杜甫非一般文士,而是一位有崇高理想和政治智慧的济世大才。钱氏解《咏怀古迹》其五“伯仲之间见伊吕,指麾若定失萧曹”句云:“公诗每希风孔明,其托寄远矣。”[8]2206解《观兵》时还特别点到了杜甫的军事远见:“此诗谓官军当直捣幽、燕,破思明之巢穴,不当坚守城下以老师也。时汾阳与光弼不协,故败。光弼盖出公策,而汾阳亦千虑之失也。公岂徒诗人也哉!”[8]2169钱氏的此类评说触处即是,表现了对杜甫政治军事才能的推许。基于此,钱氏对杜甫穷困潦倒、生不逢时的种种遭遇,总是充满了同情。在笺《谒先主庙》时说:“‘孰与关张并’,公自许非关、张之流,犹言羞与哙等为伍也。‘功临耿邓亲’,以中兴贤佐自命也。《述古》诗‘吾慕寇邓勋,济时亦良哉’,亦此意也。‘迟莫’、‘飘零’,徒有应天得士、惨淡风云之感而已。谒先主之庙而洒泪沾巾,公之自负如此。”[8]318钱氏指出,杜甫在此诗中自许有王佐之才,却难有为国效力的机会,面对古人,惟有“洒泪沾巾”而已。其实,洒泪的何止杜甫!杜甫因上疏救房琯而致肃宗忌恨,遂被贬官,钱氏在笺注中屡屡道及此事。笺《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云:“公自拔贼中,间关九死,得达行在。近侍未几,移官远出。此诗盖深叹肃宗之少恩也。……《招魂》曰:‘魂兮归来,入修门些!’经年之后,再出国门,痛定思痛,犹有未招之魂。比《招魂》之言,尤可伤矣!……‘驻马望千门’,正古人去不忘君之义。公之移官,以上疏救房琯也。……公与琯之贬谪,关系玄、肃父子间事。此其事君交友,生平出处之大端,故表而出之。作年谱者,至谓公不知论何事而出,其陋甚矣!”[8]2167钱氏不惜笔墨,揭示杜甫失官原因,发他人所未发,洞见卓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解语满带感情,又不能不使人产生这样的联想:杜甫之不幸,与钱氏自身又何其相似乃耳!钱氏在发明杜诗之微旨深蕴的同时,不是也在流露自家心事吗?如果说上面这些笺注只是一种若隐若现、欲说还休式的表达,那么,《洗兵马》的这段话简直就是钱氏直接走上前台直抒胸臆。肃宗极力排斥玄宗旧臣,钱氏认为是肃宗在自行结党:“自汉以来,钩党之事多矣,未有人主自钩党者,未有人主钩其父之臣以为党,而文致罪状,榜之朝堂,以明欺天下后世者。”[8]2191潘耒等纷纷指责钱氏之解说无稽[15]579-580,其实是没有领悟到其“以今喻古”的良苦用心。长谷部刚认为:“钱谦益从未得到皇帝恩宠,他被视为皇帝所顾忌的党派中的一员,并受到排斥。在这一点上,他与因替房琯辩护,而被肃宗视为房琯一党,并遭到贬斥的杜甫有着类似经历。”“钱讥讽肃宗的词句背后,明显有他自己对君主毅宗(崇祯皇帝)的非难。”[25]他还将钱笺与《初学集》一起解读,理出“杜甫=钱谦益/肃宗=毅宗”这一对应关系。当然,杜甫与钱谦益、唐肃宗与明毅宗之间某些方面的确存在可比性,但将彼此简单划等号,却也过于拘实,反而限制了钱笺的意义。

受陈寅恪论钱笺反映了钱氏自身政治经历观点之启发,有学者开始有意识地联系钱谦益的生平遭际开展研究。除长谷部氏的论文外,綦维《孝子忠臣看异代 杜陵诗史汗青垂——试析〈钱注杜诗〉中钱氏隐衷之抒发》一文也有详细论述[28]。陈茞珊《〈钱笺杜诗〉研究》中专列“牧斋笺杜之用心与寄托”一章,对钱氏与晚明时局、杜笺与阁讼枚卜关系等展开论述,并引用《明史》、《明通鉴》等史料加以印证[24]229-257。这些都说明了一点——钱氏自身的政治经历与人生体验,对其杜诗笺注的影响是深刻和清晰可辨的。

钱笺中政治色彩浓重的诗解,无疑是该作品的核心。窥一斑而知全豹,从这部分内容中,我们就已经领略到了钱笺的思想深度。他从自身的生存境遇展开诠释,将杜诗文本与自我和现实紧密关联,巧妙地书写了自己的经世理想与政治情怀。由此看来,他所坚持的兴寄美刺言诗,不仅是一种诠释手段,同时也是书写自身襟怀所采取的策略。

四、余论

钱氏从事笺杜工作前后经历近三十年,最终“成一家之言”。“清代为杜诗之学者,鲜不受钱谦益《杜诗笺注》之影响”[10]56,钱笺的出现,在杜诗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对后世的影响效果史来看[24]412-447,钱笺是值得我们尊重和重视的对象。这也促使我们追问和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钱笺的真正价值在哪里?

艺术品只有在被表现、被理解和被诠释时,其意义才得以实现。诗歌作为一种典型的象征性文本,其蕴含的意义更需要揭示和敞开。传统的兴寄美刺言诗,作为一种敞露诗歌深层意蕴的手段是有效的,其源远流长的历史就是最好的证明。钱氏谙熟这一手段,并运用它对杜诗的意义展开切近和独到的阐发,为杜诗笺注大开户牖。现代哲学诠释学理论认为,诠释主体在理解和解释文本时,总是具有特定的“视域”。所谓视域,即看视的区域,它包括从某个立足点出发所能看到的一切。在诠释一部出自过去时代的艺术文本时,诠释者并未清空他的思想或绝对地舍弃现在;在其视域与文学作品的视域的辩证际遇中,他为自身的视域所引导和规约,同时他也利用这一视域展开理解。就杜诗诠释而言,即便是极力反对钱氏“讽君说”的朱鹤龄、浦起龙等人,不也是被“老杜天资淳厚,伦理最笃”、“一饭不忘君”之类观念和视域所左右吗?朱氏等人之所以竭力攻击钱笺,症结即在于彼此笺杜的出发点和诠释立场有明显差异,甚至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唯有弄清钱氏笺杜时的视域,或者说他的真正动机和着眼点、立足点,我们才能踏上认识和理解钱笺的正确道路(而非单纯从是否符合杜甫之本意出发),钱笺的真正价值才能映入我们的眼帘。“余于注杜,实深有慨焉”,钱氏其实是在公开他的诠释动机和立场。简言之,钱氏对杜诗中隐而未彰的意蕴的把握,是从自身的现实遭遇和人生体验开始的。他试图通过与自身生存境遇的相互关联,揭示和开启杜诗的意义世界。而他倾力揭示杜诗之意蕴,其实就是在做这样的工作——将杜诗中有现实意义的东西抽取出来,带入到当下具体的情境当中。如果说传统的杜诗诠释目的是通过心理的或实证的方法,以达到对于杜诗文本终极意义的理解和把捉,即将发露杜甫创作之原初意图作为至高无上追求的话,那么,钱氏的杜诗诠释则明显突破了这一窠臼。实质上,钱氏笺杜,其意图是与自身雄大抱负和整个经世思想相关联的,他所面对和处理的,是现实的社会政治问题,而不仅仅是单纯的诗学问题。钱氏诠释杜诗,特别是以兴寄美刺方式言诗,其主观动机和目的,不仅仅满足于获取杜甫寄寓在诗歌背后的“本意”,更多的是通过这一特殊举动,以思想家、政治家独具的慧眼,寻视杜诗有补于世的内蕴,进而指陈时弊,建构秩序,干预现实,传达和实现自身的经世理想。钱氏立足于现实,重新获得和诠释了杜诗对于当下历史时刻的新意义,从而使其避免了一种空洞疏离的品评鉴赏和人云亦云,因而其解读是独特的,明确的,切己的和深刻的。仅此而言,钱笺的价值也不应低估。

总之,读者和诠释者决非单纯性的文本原意的“扬声器”,他在解读文本的过程中,总是把普遍东西应用于具体境况,并由此创生出文本的新的意义[27]400。现实的、个人的政治遭际与人生体验,对钱笺来说,并非就是非本质的、次要的东西,恰恰相反,这是钱氏深刻理解和成功诠释杜诗文本的前提和基础。在钱笺中,历史与现实、文本与诠释者之间,穿梭古今,回环往复,在这种不断的循环中,钱氏加深了对杜甫的理解,也在不断增进对自身境遇的领会。所以,如果无视或忽略了具体的政治文化语境,忽略了钱氏个人的生存际遇,忽略了钱氏笺杜的原初动机,仅作抽象的、超历史的评判,抑或以人身攻讦替代学术的、理性的批评行为,都是难以触及钱笺的思想价值核心的。可以说,钱氏的笺杜之作并非单纯和一般的训诂、考校和注释之作,它们与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顾炎武《日知录》和《郡县论》、陆世仪《思辨录》等影响深远的经世巨著一样,都是明清之际特定时代的产物,是思想家和学者对所面临的时代课题所进行的自觉反思,因而具有同等的思想价值与历史地位。钱笺与众著所异者,乃在于其思想是通过兴寄美刺笺杜等方式表现出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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