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间的修行
2014-02-25澄怀格物
澄怀格物
云南一直是我们向往的旅行地,那里有美丽的湖泊和雪山,气候宜人,且盛产有色金属,我们坐车前往昆明市郊的官渡古镇,拜访一个和铜有关的手工艺——乌铜走银。
金永才是官渡古镇上的乌铜走银匠人,在官渡古镇状元街的一角开了一所“乌铜走银传习馆”,每天传习馆里总是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我们走进去,看到在靠近后门的地方,有两个学徒正全神贯注进行雕刻工序,把一片乌铜片压嵌在胶墩(以松香为主要材料)上,照着粘在乌铜片上的图案,用锤子敲击雕刻钉,从而把图案转刻到乌铜片上。这个工序决定了最后成品花纹图案的美观度。雕刻好之后取下乌铜片,用火焰加热胶墩,让压痕消失,所以一个胶墩可以循环使用一辈子。作坊内传出火焰喷射的声音,原来是旁边的两个学徒在用火软化乌铜片,以便能更好地捶打出需要的造型,把它们焊接到紫铜内胎上,再用锤子慢慢锻打成型,这时候就很讲究功力了,力道以及锻打角度都会影响最终的效果,所以这些工序一般都由金师傅或者年长徒弟来完成。我们在作坊隔出来的一个小间里,看到有人正在打磨焊接完成的乌铜走银粗坯,黑色的底胎上显示出金色的图案纹理,用锉刀一磨,黑色的底胎立刻变成铜色。师傅告诉我们,乌铜刚开始的颜色都是铜色,和图案颜色混在一起,看不出区别,但只要用手捂上几个小时,乌铜会慢慢变黑,这时图案便显露出来了。但有个条件,手分泌的汗液必须是酸性的,才能捂黑。我们非常惊讶,师傅接着说,不过大部分人的汗液都是酸性的,既使不用捂,也会慢慢变黑,所以这关其实很好过,难点在于锻打造型和走银工序(不过我们认为更难的是,让师傅把衣钵传给他)。
乌铜走银属于家族手艺,和大多数其他家族手艺一样,“传里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传承法则一直延续至近代。20世纪上半叶,战火纷飞,民不聊生,一直作为雅玩的乌铜走银工艺品逐渐衰落。匠人们迫于生计,不得不弃艺从农,只有少数的工匠还在坚持,金永才的师傅——李加汝便是其中之一。他的手艺传承自石屏的岳家,建国后,他回到自己的家乡官渡,让这个手艺在官渡扎了根。在金永才29岁的时候,李加汝收他为徒,并把配制乌铜的秘方写给他,当场叫他把乌铜的各种金属配比记下后,把写有秘方的纸条烧掉。这让我们想起了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武功秘籍,甚至比武功秘籍还神秘,毕竟武功秘籍还是用纸本书写的,而乌铜走银的配方一直是记在脑子里。
的确,在乌铜走银的所有制作工序中,配制乌铜最重要,就是因为它独特的配方,才使得它在酸性汗液的侵润下会慢慢从铜色变黑亮,这是其他铜没有的特征。我们从金永才师傅口中得知,他配置乌铜都是在夜晚的家中进行,等到他退休的时候,才会把乌铜的配方传给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而“走银”也是极其具有技术含量的一道工序:乌铜片上的雕刻图案生动传神,师傅小心翼翼地把银粉均匀铺在上面,然后一边加热一边晃动火焰,保持温度的稳定一致,银粉很快熔化了,填入雕刻的图案内。走银的难点在于,乌铜和银的熔点比较接近,掌握的火候要正好让银熔化且流动起来(也叫“走银”),而乌铜不能熔化半点。走过银的乌铜片锈迹斑斑,像是生锈的小铁片。之后要经过打磨、锻打,再焊接到内胎上,整个工序需要很长的制作时间。
金师傅比较严肃寡言,平时喜欢唱戏,得空时经常和戏友们唱上一出,他戏台上的话比戏台下的话要多。经过30多年的从艺经历,金师傅已经不满足于单纯做一个匠人,他跟我们说,乌铜走银要发展,不能像过去那样封闭,而是要以开放的心态接纳更多愿意学习这门手艺的年轻人,这也是他开乌铜走银传习馆的原因之一。他还聘请了一些管理人员,准备把乌铜走银商业化,让它以平易近人的价格让更多人接受,让乌铜走银更好地传承下去。
乌铜走银始创于云南石屏。清朝雍正年间,石屏县异龙镇冒合岳家湾村,铜匠岳富在炼铜时不慎将金戒指掉落锅中,他一生气把周围放着的各种金属配料全扔下锅,结果发现炼出一种久放后颜色黑亮的合金铜,他试着用这种合金铜打造器物,借鉴历史悠久的“金银错”工艺,逐渐形成了乌铜走银锻造技艺,至今已有280多年历史。它和传自中东的景泰蓝并称“铜艺双绝”,某些制作工序也有些类似(乌铜走银在雕刻的纹理中填上银或金,而景泰蓝是把搪瓷釉填入扁铜丝掐成的各种花纹中)。如今,这两个手工艺都濒临灭绝的边缘,会独立完成乌铜走银制作的手艺人更是只有5个左右。
四川邛崃市平乐镇,气候湿润,河流交错,附近的芦沟竹海和金鸡沟内有大片的慈竹林。这里的竹编工艺非常发达,尤其是细竹编,而我们将走访的却是非常特殊的一种手艺——瓷胎竹编,即以瓷器、漆器来作为底胎,用极细的竹丝依附着底胎编织。
游伟夫妇的竹编作坊就在平乐古镇的竹编街上。二人从事瓷胎竹编已经有20多年时间了,分工明确,游伟负责做经蔑,夫人杨慧负责编织。店里一楼是竹编作坊和售卖店,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编织完成的瓷胎竹编,二楼则是旅馆,利用古镇的旅游资源赚取一些房费。我们把背包卸在房间里,安稳住下,打算好好学学竹编。
早晨起来,坐在竹凳上,手持小花瓶,让竹丝在经蔑间缓慢穿行,时不时因为不熟练拉断竹丝,扯断经蔑,编织错位而拆了重新来过,两手不停,一上午4个小时编了不到6厘米,已是腰酸背痛眼睛花,手上还因为拉竹丝而起了泡,亲身体会了一把手艺人的辛苦。
这门工艺以精细见长,具有“精选料、特细丝、紧贴胎、密藏头、五彩图”的特色。在编织的过程中,杨慧告诉我们,瓷胎竹编材料分为瓷胎和竹丝,瓷胎一般以景德镇烧制的白瓷为主,竹丝则是由慈竹制作的纬丝与经篾。编织要紧扣瓷胎,从起底、翻底、锁口等全部工序,都要求不出现竹丝接头,不出现绞丝、叠丝等技术差错,始终保持经篾纬丝比例匀称,竹丝与胎不可以相对产生任何滑动,所以每编织一段,都要拉紧竹丝,用力不匀容易导致其断裂……话音未落,我已经拉断了竹丝。手指灼热,心内沮丧,我停下问她,天天坐在这边编织会不会觉得无聊?她说早就习惯了,如果不想编织就会暂时停下,到邻居家耍会(川话,意思是玩会),或者看看电视。她也确实那么做,一边看电视剧,一边编织。这有点出乎我们的意料,做手艺怎能这般一心两用呢,她却笑着说,不是一心两用,而是经过多年的编织,早就烂熟于心了。
学了两天竹编后,我们决定去拜访一下制作竹丝的手艺人,了解下这个手艺的最基础工序。罗荣成的竹丝制作作坊在古镇外通往金鸡沟的路上,院子里摆满了刮青后晾晒的竹竿,还有一些巨大的陶缸——那是罗师傅制作竹丝之余用来酿酒的,制作竹丝赚到的钱已经维持不了生活开支,只能做一些副业来弥补。
踏进作坊正赶上罗师傅和另外一个人在刮青,一把特制的弓形刮青刀,在青竹杆上来回刮蹭,青竹皮一卷卷地往下落,如刨子刨起的木皮似的。和编织过程的细腻缓慢相比,这个显得快速了很多,但需要有一定的体力来做,我们试了一下刮青,几分钟之后胳膊就开始酸软。因为要把竹皮刮干净,来回刮蹭的同时得用力压着刮刀,力道要足且均匀,还要保证不能在上面留有刮痕,不然编织的时候竹丝就会在刮痕处断掉,所以刮青工序大部分都是男性师傅在做。罗师傅告诉我们,瓷胎竹编对选竹有严格要求,取生长在邛崃山脉背阴面、2年生、竹节2尺以上、无划伤斑迹的壮竹,经过烤色、锯节、启薄、定色、刮片、冲头、揉丝、抽匀、染色等十几道工序,加工成0.5毫米以下粗细不等的竹丝,由于只能采用靠近竹皮的竹料,每100斤原竹只能抽丝一斤不到,每斤竹丝都价格不菲。
清道光同治年间,四川崇州府(今成都崇州市)人张国正在学习总结崇州民间竹编的基础上,将竹丝越劈越细,器具编织得越来越精致。渐渐地,竹丝细得没有了骨力,难以自己成型,张国正就选用了瓷器、漆器来作为底胎,让竹丝依附着底胎编织,竹编技艺开始了有胎依附的新阶段,瓷胎竹编的前身——有胎竹编诞生了。进入民国,张国正的弟子肖天龙、刘福兴等人相继在成都开设店铺从事竹编的生产和销售,后来广汉人林绍清跟随刘福兴学艺出师后也开始从事竹编工作。战后,应政府响应,林绍清回到成都,成立了成都竹编工艺厂,这家专门生产瓷胎竹编的工厂曾经为当时重工业并不发达的新中国出口创汇,创造了瓷胎竹编辉煌的一笔。如今,成都竹编工艺厂已经倒闭,瓷胎竹编的制作中心也从成都转移到竹丝原材料产地——平乐镇。
1. 在中国,手工艺普遍存在于城市周边的农村地区,所以要寻访手工艺,身边的很多地方就可以找到。当然,事先要调查清楚,看自己感兴趣的手艺在哪里,怎么去。
2. 很多手艺人比较古怪内向,对来访者未必都欢迎,所以要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但只要你有足够的诚意,他们一般愿意跟你聊聊手艺,接受你的拜访。有时候还能住在他们家里,那样最好不过了,能让你看到更真实的他们,以及他们手艺背后的生活。
3. 因为手工艺大多存在于农村地区,那里基本没有住的地方,你可以在那个村所在的镇上找住的地方,一般都能找到,不但方便你第二天继续去拜访,还能领略当地文化,体验乡村生活。
4. 要体验手工艺的繁荣,可以去宜兴看紫砂;要体验手工艺的极致工艺,可以去看南通永琦紫檀家具厂和自贡龚扇,绝对让你震惊。
5. 想去就立刻行动吧,你会发现寻访手工艺不但让你增长了很多工艺知识和文化认识。还能体会到人生百态。
黑陶作为一种原始的陶器,曾在新石器时代广泛分布在华夏大地,除了良渚文化和好川文化,重庆巫山的大溪文化,湖北京山的屈家岭文化,山东章丘的龙山文化均有发现黑陶,而且都各具特色。以良渚文化为例,发现的陶器以夹细砂的灰黑陶和泥质灰胎黑皮陶为主,普遍采用轮制,一般器壁较薄,器表以素面磨光的为多,少数有精细的刻划花纹和镂孔,圈足器、三足器较为盛行,这些形制和工艺特征都被好川文化继承下来,在遂昌黑陶中保留了部分这些特征。
黑陶是新石器时期出现的一种陶器,造型古朴,漆黑光亮,并伴有雕刻装饰工艺,无釉烧制,至少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1997年在浙江省遂昌县三仁畲族乡好川村发现了好川古文化遗址,出土了大量石器、玉器、陶器、漆器。在出土的陶器中,既有直接受良渚文化影响产生的器物,也有具有自己鲜明文化特色的器物,由此可判断好川文化是良渚文化末期向南扩展,在好川建立新聚落并与当地土著文化结合,建立的具有地方特色的新文化面貌。
2012年5月初夏,我们慕名前往遂昌寻访黑陶。
遂昌位于浙江省西南部,靠近江西和福建,境内山地居多,空气清新风景甚佳,森林覆盖率非常高。除了丰富的自然资源之外,也有悠久的历史文化——明代戏剧家汤显祖在遂昌当了五年的知县,写下了戏曲大作《牡丹亭》。而在遂昌城西发现的好川文化,让浙江西南的历史可追述到4000多年前。
我们在遂昌县城一个小茶叶铺中发现了黑陶的踪迹,一个个乌黑发亮的黑陶装饰品摆在店铺上层的货架上,以透雕各种纹饰的花瓶居多,敲击瓶身,声音清脆,询问价格,不算贵,一个做工尚可中等大小的花瓶大概在几百元左右。
三墩文化村的汤建华老师的黑陶作坊,离县城不太远,四周青山环绕,一条小河从村前流过,自然闲适。黑陶作坊看起来像普通的民居,院子里有个池塘,里面养着鱼。透过开着的房门,我们看到一个长头发、扎着小辫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在弹古琴,原来他就是汤建华。并未打扰他的兴致,我们开始安静欣赏房间里摆着的黑陶作品,这些作品艺术感非常强烈,既有伴有雕刻装饰、传统形制的各种花瓶和器皿,也有现代艺术的造型,黝黑发亮的黑陶在琴曲的环绕下显得更加古朴和高雅。曲毕,他才转过身来,似乎他知道我们的来意,没多过问,只是泡了一壶茶等我们入座。汤建华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个相当有意思的手艺人,虽然年纪不算小,但看起来依然年轻有活力,和我们谈起他的作品时,言辞坦率,话语简洁。
一壶茶毕,发现所用茶具和陈列的黑陶有所不同,颜色发灰,没有黑陶光亮,表面有轻微的颗粒感,询问后了解到这便是汤建华自己设计开发的炭陶。对于这种基于传统黑陶工艺创新的新品,我们格外感兴趣,黑陶毕竟是几千年前的工艺,复制一部分出土文物,当作陈设雅玩还可以,要是全部都按照原来的工艺和形制来做,这个手艺就没有多少生机了,而创新却可以让老手艺“活”起来。这一路寻访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在关注老手艺创新方面的表现,这个算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在拉坯房间内,我们看到了遂昌本地的黏土,颜色偏红,黏性很强。高含铁量是黑陶成品敲击起来声音清脆的重要原因。有个中年师傅在费力地揉着一大团泥料,像是在揉一大团面,不但手法很关键,力道也要足,有时要举起来用力摔在台面上,声音很响,他解释反复揉泥是为了把泥料间隙中的空气给揉出来,以免给后面的拉坯和烧成造成影响。旁边的师傅在拉广口瓶,是来自景德镇的拉坯师傅,他动作娴熟,气定神闲,不出3分钟,一团泥料就变成一个曲线优美的花瓶,而且几乎每个都一般大小和高度,看来景德镇不但向外输出优秀的陶瓷产品,还培养了一大批拉坯技术了得的师傅。
黑陶制作工艺中,烧成工序最关键,从进窑开始烧制,要连续烧24个小时左右,然后封闭窑口,让其在还原气氛中使得碳元素渗入坯体,这也是黑陶为什么那么黑亮的缘故,熄火冷却一天多以后再出窑。出窑的黑陶要经过最后一道检查工序,有问题的黑陶都会集中砸掉,不会流到市场上。花费大量精力完成的作品,有点瑕疵就得砸掉,虽然心疼,但手艺人保持了这份认真负责的态度,为用者,也为手艺本身。
林瑾洪和王雨,80后,产品设计专业,两个人坚持传统手工艺之旅,走走停停,和手艺人在一起,诚意专注于手工艺设计与研究。
1. 因何缘由进行传统手工艺旅行?
其实当初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出去走走,看看那些精美的手工艺品从何而来以及在当下的境况。我们思考,如今的城镇化进程中如何保护一座座富有生活气息的村庄,以及人们原有的生活方式和手工艺赖以生存的土壤。
2. 看过这么多的工艺,对于有些艺人希望复苏传统手工艺并且让更多人生产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让一些稀缺工艺商业化,让它以平易近人的价格让更多人接受,从而让它们更好地发展传承下去是特别好的初衷,但我觉得有一些是不好实现的,比如,乌铜走银,很难大批量生产,它本身材料昂贵,制作工艺复杂精细,决定了它的价格肯定不低,为了降低价格,制作过程中很难保证工艺的原滋原味和完整性,那么对这个手艺反而是一种伤害。
3. 难道就放任它们慢慢失传吗?
其实,中国很多地方还有一些工艺特殊复杂、从事的人很少的手工艺,这种手艺往往能得到更好的传承。而一些曾经普遍存在于人们生活之中的手艺,由于社会发展和生活方式的改变,它们没能跟上时代潮流,濒临灭绝的边缘。所以我们认为,手工艺要很好地传承,需通过改变,让它们重新融入当代人们的生活之中,只有活在日常之中,才能更好地传承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