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毕飞宇《推拿》对当代底层人物形象塑造的启示
2014-02-05王东凯
王东凯
(陇东学院 教育学院,甘肃 庆阳 745000)
一、当下底层文学中的人物形象
新世纪以来,当代文学创作中出现了大量反映底层生活的作品。“底层叙事”成为当代文坛进入新世纪以来极具影响力的文学现象。底层是被学界公认的“缺乏自我表达能力”、“沉默的大多数”的弱势群体。作者们试图以代言者的身份来言说当代底层的生存状况,涌现出了大量描写底层生活的作家。他们笔下塑造了以农民工、下岗职工、农民为主体的当代底层人物群像。
作家以代言者的身份言说底层时,总是热衷于对底层人物所遭遇的不幸与苦难的渲染,甚至不惜采用夸张而又荒诞的手法将种种意想不到的不幸和灾难降临到作品的主人公身上,使他们身处苦难的深渊。曹征路《霓虹》中的倪红梅,《那儿》中的杜月梅总是遇到意想不到的打击与灾难,直至陷入绝境。底层生活中不可否认总会有一些不幸的遭遇,可作品中的苦难生活却始终使他们处于绝境,毫无转机,无一丁点希望可言。底层人物试图改变自己的生活,千方百计的寻找命运的转机。被生计所迫的乡下人选择了进城,程大种(《太平狗》)、何香停(《家园何处》)、大宝哥与春妹(《我们的路》)、李美凤(《乡下姑娘李美凤》)、鞠广大父子(《民工》)、还有关二生、刘干家、王民(《麻钱》)等纷纷涌入城市想来改变生活和命运。可进城后他们命运会怎样呢?没有知识、没有技术的农民在城市只能从事最廉价、最辛苦的劳动,可即使这样他们却经常被城市所排斥。《太平狗》中的程大种走到哪里都不被理解,诺大的城市容不下他和一条狗,最终走上了不归路。
底层人物深处苦难之中无法自拔,只能走向堕落。作品中的底层女子大都是柔弱善良的,在生活重压下进入城市寻找出路。可城市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到处充满欢乐与笑语,她们带着各种幻想涌入城市,却被城市拒绝,甚至被城市吞噬掉被迫成为按摩女、二奶靠出卖肉体来谋生。李美凤被教唆陪老板睡觉时,她觉得自己在为老板娘排忧解难,并为自己在城里找一个“靠山”而高兴王手(《乡下姑娘李美凤》)。明惠因为看到从城里回来好友桃子赚了钱受到人们的羡慕,来到城市便直奔洗浴中心做了最能赚钱的按摩女(邵丽的《明慧的圣诞》);杜秀兰刚刚做了家庭保姆照顾一位瘫痪在床的老太太时感到工作不错,很快却成了宝良、贝良兄弟的情妇,继而被介绍给他们的朋友去做(李肇正《女佣》)。何香停进城后先是在张继的引诱下失身,接着又被转给别人玩弄,最后她也自觉地走上了卖身的路(刘庆邦《家园何处》)。她们的转变过程应该是充满矛盾和冲突的,可是作品中没有写出她们内心煎熬的强烈思想斗争和不安与自责。仅仅以金钱来弥补她们的损失,钱成为她们放弃尊严的慰藉。底层男性大多因穷苦或遭遇不公正的待遇便以极端的、非理性的方式报复进行。九财叔也是因二十元钱引起的仇恨杀了勘察队七人(曹征路《那儿》)。蔡毅江因身体受伤致使他的性格扭曲扭曲,以暴抗恶成为当地黑势力团伙的头目走上了不归路(尤风伟《泥鳅》)。“阿拉伯兄弟”在被老板欺骗后愤怒之中抢劫了老板,并剥光了他身上的衣服才让他回家去(王祥
夫《一丝不挂》)。
作者将底层置于二元对立的处境中,着力刻画了这些弱势群体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不和谐行为,底层缺少鲜明的独特性格,成为演绎苦难和堕落的符号。他们的抗争走向极端,最后以自我毁灭划上了句号。
二、全新的底层:《推拿》中的盲人形象
《推拿》把一个完整、新鲜、令人惊异的世界推到我们面前,使人耳目一新。在“推拿”的世界中,同样写得是底层,却缺少了那股浓浓的“苦难”味,把底层中的底层(盲人)当作正常人来写,塑造了不同寻常的底层人物群像。
(一)都红:静默地捍卫尊严者
都红是小说中尊严感最强的一位姑娘。她有着极强的音乐天赋,老师却让她学习钢琴,她不能忍受舞台上主持人以“自食其力”为由的同情与怜悯,改学推拿了。当她的大拇指残疾后,她不接受任何人的怜悯和捐款,包括她身边的朋友。都红最后陷入自伤,因为尊严没了。她不愿意做人见人怜的可怜虫,不想欠任何人的,欠了要报答,她对报答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当初就是由于不愿意“报答、感激”而放弃音乐的。都红把捐款留下,偷偷地离开。都红美丽而自尊的背影使我们心生敬意,让我们再一次思索什么是真正的尊重,什么是真正的对别人的尊重。她的自尊其实不应该理解为一个盲人的自尊,而应该理解为一个人的自尊。我们应该对这样的尊严感保持尊重。毕飞宇认为人们现在越来越不在意人的尊严了,这不是一个好事情,我愿意把这件事情看成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尊严感无论对社会还是个人都是重要的,人在“苦难”面前因尊严而充满力量。每一位读者从《推拿》中都不难想象盲人生活中那么多的磨难,但每一位读者从小说中又都可以感受到人在“苦难”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强大信念。《推拿》以都红这样一个美丽而独立的女子的存在,使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人是有尊严的,即使她被公认为不幸。
(二)金嫣:天真纯洁的寻梦者
金嫣的性格大方开朗、待人热情,是典型的东北姑娘。她从大连来到上海,再到南京,完全是为了一个人——徐泰来。原来,徐泰来与女友小梅的爱情故事在盲人圈里流传很广,金嫣听完后深深爱上了徐泰来,便辞掉工作寻找爱情。见到徐泰来后她大胆勇敢的去追求,等泰来一起吃饭,为泰来夹菜。作为女人金嫣还是想保留一份矜持,她希望泰来先对她说“我爱你”,没想到泰来觉得自己配不上金嫣而没有开口。因为恋爱,金嫣一直是谦卑的,她没想到她谦卑的心等来的确是一颗更加卑微的心。它使金嫣在深夜的街头上感动地嚎啕大哭。她既有刚强热烈的一面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她愿意付出一切,又是一个充满母性的柔弱女子。“谦卑、卑微,多么的不堪。可是,在爱情里头,谦卑与卑微是怎样的动人,它令人沉醉,它温暖人心”,“她就相信婚礼。有婚礼就足够了。有婚礼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你起码可以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这是可信的。婚礼其实是一个魔术,使世界变成了家庭。很完整了”[1](P177)。金嫣是为了结婚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对于婚礼的执着,使她成为一个结婚狂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婚礼之中,她无数次地设想着自己和泰来的婚礼,这种对家庭和完美人生的渴望,使她的生命显得熠熠生辉。她成为一位天真纯洁的寻梦者。
(三)王大夫:无私回报的感恩者
王大夫是一位善于感恩的典型形象。因为残疾他一直努力做一个“对得起”父母的“体面人”,他听从家人的安排,在盲人“推拿”学校毕业后,去经济发达的地区给人推拿。当看到父母把爱更多地倾注到了弟弟身上,他也嫉妒弟弟,但这一闪而过的邪念却让他对弟弟有种不能自拔的疼爱。弟弟结婚,他曾赌气汇款两万元,要和弟弟一刀两断,可他回家后一秒钟之内就原谅了弟弟。当得知不争气的弟弟欠两万五的赌债时,他也曾痛恨弟弟,想撒手不管,让人家找上家门时,他又以自残的方式帮助弟弟解了围。他虽然看不见父母的满面愁容,但他心里明白,父母得给弟弟娶媳妇,得给弟弟还赌债。所以,王大夫明知道担子不轻,但还是要去承担。这些都是因为一个盲人他时刻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正是这颗感恩的心支撑着这个深沉而坚强的男子汉。《推拿》中,作者把王大夫与“健全人”的弟弟之类对比,说明与一些所谓的“健全人”相比,盲人更诚实,更坚强,更能时刻感恩、回报于家庭、社会。
(四)沙复明:积极进取的创业者
盲人处于社会底层,是一群边缘人,在正常认得严重盲人只要做到“自食其力”就已经了不起了。在盲人的世界里他们拥有超出我们常人想象的上进心。在事业上,盲人推拿师都希望做老板,甚至比健全人更有雄心。沙复明就是这样,从打工的第一天起,沙复明就不是冲着“自食其力”而去的,他在为原始积累而努力。为此他牺牲了自己的健康,落下十分严重的颈椎病和胃下垂。他急于做老板,即使与人合作他也愿意,做老板既是物质生存的需要,更是想通过事业上的成功,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不比健全人差。由于生理残疾,盲人在健全人面前始终存在自卑感,但这并非是完全消极的,反而成为他们拼搏的动力。A·阿德勒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为我们都发现我们自己所处的地位是我们希望加以改进的。如果我们一直保持着我们的勇气,我们便能以直接、实际而完美的唯一方法——改进环境——来使我们脱离掉这种感觉。”[2](P46)为了做老板,盲人推拿师都顽强拼搏,努力工作。王大夫在深圳辛苦打工,就是想回家开推拿店,早一点儿让心爱的小孔当上老板娘。
三、《推拿》对底层人物形象塑造的启示
(一)《推拿》以常态、健康的暖色调塑造底层形象
《推拿》最伟大之处就在于,将盲人作为正常人来写。改变了千年来将盲人视为非正常人的成见。毕飞宇曾在特殊教育学校当老师,那时候就接触了不少盲人,后来有结识了许多盲人朋友。这些独特的经历使他能够真正进入盲人世界,获得了盲人才能感受到的独特体验。盲人处于社会的边缘与底层,因为视力的缺失他们比作为正常人的底层更不幸。但作者没有大肆渲染盲人生活的艰辛与遭遇的“苦难”,盲人推拿师和健全人是一样的,仅仅是失去视力而已,其他的东西他们一样不缺。他们每个人都在追寻自己的幸福与梦想:王大夫与小孔勾勒着未来的蓝图;沙复明当上了老板并爱上了一位美丽的推拿师;小马暗恋着“嫂子”。他们都拥有美好的人生梦想,并为之努力。作者在书写中没有受大众文化的驱使走苦难渲染与猎奇的路子,没有为廉价的怜悯与同情的泪水去满足普通人的“窥视欲”。表面上看,毕飞宇是通过“推拿”将盲人置于现实生活之中,而实质上,他是以盲人之间在心灵上的彼此“推拿”和抚慰,来传达那些卑微的人群试图用自身的心灵之光驱走黑暗的强烈愿望。[3](P41)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看到比健全人更为执着的爱、关怀、宽慰和理解,更为温暖的人性之光。
(二)《推拿》凸显了底层人物的尊严
《推拿》中的盲人都具有强烈的尊严意识,都渴望有一份“人”的尊严。当人们将“残废”的称呼改为“残疾人”时,盲人们欢欣鼓舞。毕飞宇以不同的方式塑造着性格各异的盲人,但又都努力捍卫着自己的尊严。都红为了尊严放弃了音乐不愿再次登台演奏,为了尊严她将大家的捐款与同情一起留下选择了默默离开。王大夫的弟弟在结婚时想要红包却不愿一个盲人坐在自己的婚礼上,弟弟的行为严重地伤害了王大夫的自尊。骨肉同胞的歧视,使得王大夫“像病了一样,筋骨被什么抽走了”。王大夫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本来打算汇五千块,因为自尊心太受伤,愤怒的王大夫给小弟电汇了两万元人民币。一个盲人,一个残疾人,只能以钱来“报复”伤害者,王大夫看重钱,实在因为钱有时是捍卫尊严的唯一武器;王大夫拼命挣钱,实在是在挣一份尊严。《推拿》中的盲人不仅仅实现了正常人眼中的“自食其力”而且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们不仅在维护盲人的尊严,更是在维护人的尊严。毕飞宇高度肯定了残疾人对尊严的维护:“在今天的中国,如果还有一群人、一类人在讲究尊严的话,那一群、那一类是残疾人。”[4](P26)这些有着高度尊严感的人物形象,与那些直奔卖身场所或以叠加的苦难换取别人的同情与怜悯的底层形象截然不同,给读者以灵魂上的震撼和人格上的熏染,为当代底层文学人物形象的塑造提供了新的途径。
(三)《推拿》没有把盲人推拿师们写成“道德标兵”
《推拿》中几乎是每一个故事和人物都可以成为励志小说的好题材,他们遇到的生活困境和拼搏的历程都具有可以成为赚人眼泪的“好故事”的元素,将这些素材加以渲染就可以成为换取人们同情与怜悯,博得读者共鸣的“催泪弹”。毕飞宇对他笔下的每个人物体贴而理解,《推拿》并不是讴歌盲人的范本,也不是赞美诗。他没有将盲人推拿师们品德进行人为的拔高,没有将他们塑造成“道德标兵”。小说真实的再现了盲人生活,没有回避他们的缺点与局限。小孔非常抠门,钱一沾上她的手,她一定要掖在胳肢窝里,你用机关枪也别想嘟噜下来。作者没有回避盲人多疑的性格,一场饭盒中羊肉多少的比较几乎将所有的盲人卷进了一场矛盾纠葛。沙复明与张宗琪如兄弟般的感情经历风波之后也相互较劲,并为各自的利益盘算。没有将他们塑造成道德模范反而使人物更加真实,更能赢得人们的尊重。
如何面对弱势群体以及如何书写苦难是目前中国底层文学面临的严峻问题,《推拿》对人物尊严与平等的书写,为底层人物形象的塑造提供了示范意义。
[1]毕飞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奥]A·阿德勒著,黄光国译.自卑与超越[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3]洪治纲,葛丽君.用卑微的心灵照亮世界——论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J].当代作家评论,2009,(2).
[4]张莉,毕飞宇.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对话《推拿》[J].当代作家评论,2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