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运六气理论的起始时刻辨析*

杨 威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五运六气理论的推演是以不同的时间周期为基础的，包括年周期、季节周期、60甲子周期等，目前对五运六气的时间周期讨论较多，对五运六气时间周期的起始时刻(起算时刻)讨论较少。然而，五音建运、六气推步等均需从起始时刻起算，起始时刻的确立直接影响着各种时间周期的推演，早已成为五运六气学习与研究不可回避的首要问题。自唐·王冰次注《内经》以降，起始时刻的确立就存在立春说、大寒说两种主要的学术观点。在传播的广泛性上，立春说不及大寒说，在原理的讨论中，大寒说逊于立春说，古今医家大多从历法依据、五运六气原理角度对这一问题展开讨论，并形成了各自的不同阐释。

1 《内经》对起始时刻的阐述

中医理论问题的讨论多以《内经》的经文为出发点或本原依据，对五运六气起始时刻的讨论也应先通过对《内经》原文的梳理寻找答案。

1.1 正月朔日说

《素问·六元正纪大论》[1]曰：“夫六气者，行有次，止有位，故常以正月朔日平旦视之，睹其位而知其所在矣。运有余，其至先，运不及，其至后，此天之道，气之常也。运非有余非不足，是谓正岁，其至当时也。”

唐·王冰对此并未给予详细的注释，仅谓时为“当寅之正”。张隐庵《黄帝内经素问集注》解释为：“盖以寅为岁之首，朔为月之首，寅为日之首，而起初气也，睹其司天、在泉之定位，则知六气之所在矣。”以正月朔日为正岁的起始时刻，是《内经》原文给出的标准答案，虽未被王冰重视，但为尊经的后世医家所推崇。

1.2 五运六气推演一年四时之法

《内经》以五运六气推演一年四时之气的正常与变化规律，四时之气和平，应期而至，则春温、夏热、秋凉、冬寒。王冰注曰：“四时之气，以春为始。”主气以厥阴风木、少阴君火、少阳相火、太阴湿土、阳明燥金、太阳寒水分主一年四时，为四时常令。故宋·刘温舒《素问运气论奥·论主气》称：“四时为六气之所主也。”客气为四时变法，按厥阴风木、少阴君火、太阴湿土、少阳相火、阳明燥金、太阳寒水的三阴三阳次第更替。由此可知，六气必是一年的六气，六气的起始时刻必是一年的年首，也是春之起始，以厥阴为始。按照古代历法的解释，太阳历的年首在立春，颛顼历(阴阳合历)的年首正月朔日合于立春，即历元年以立春为年首，正月朔日在立春前后游动。基于颛顼历的历法解释，正月朔日说与立春说常被视为同一观点。

2 大寒说、立春说均出自王冰次注《内经》

唐·王冰次注《内经》并补入七篇运气大论，成为五运六气的经典文献源头，其中六节藏象论、六微旨大论、六元正纪大论等篇章中涉及到岁立、气位、始春、初之气、气之常等经文时，王冰的注释分别有立春、大寒起始的含义，引发了后世对起始时刻的理解分歧。

2.1 大寒起始说

《素问·六微旨大论》[1]王冰注曰：天之六气也，“初之气，起于立春前十五日，余二、三、四、五、终气次至，而分治60余八十七刻半。”又“火有二位，故以君火为六气之始也。相火，则夏至日前后各三十日也，少阳之分，火之位也。”自春分后60 d有奇，斗建卯正至于巳正，君火位也。“风之分也，即春分前六十日而有奇也，自斗建丑正至卯之中，初之气也”。立春前15 d为大寒节，天之六气起始于大寒，此说始自于王冰注文。后世众多医书以此为据，将大寒立为六气推步起始时刻。

2.2 立春起始说

《素问·六节藏象论》云：“立端于始，表正于中，推余于终，而天度毕矣。”王冰注曰：“言立首气于初节之日，示斗建于月半之辰，退余闰于相望之后。”初节为立春日，以立春为一岁之首。又《素问·六元正纪大论》云：“岁半以前，天气主之。”“岁半之后，地气主之”。王冰注：“岁半，谓立秋之日也。”以立秋日推算，岁首始于立春。持立春起始说的医家认为，五运六气为一岁四时之气的推演而设，岁首即气、运推演的起始时刻，因此将立春作为《内经》给出的五运六气推演的起始时刻。

2.3 王冰注文的解释

《素问·六节藏象论》云：“求其至也，皆归始春。”王冰注曰：“始春，谓立春之日也。春为四时之长，故候气皆归于立春前之日也。”又注：“凡气之至，皆谓立春前15 d，乃候之初也。”“候其年，则始于立春之日；候其气，则始于四气定期；候其日，则随于候日，故曰谨候其时，气可与期也。” 又王冰注：四时谓岁，“各从主治，谓一岁之日，各归从五行之一气而主以王也”。“时，谓立春之前当至时也。气，谓当王之脉气也。春前气至，脉气亦至，故曰时立气布也”。新校正云：王冰时立气布，“按此正谓岁立四时，时布六气，如环之无端”。

从王冰的这些注文解释可知[2]，王冰以立春候其年，以大寒候其气，候气可凭脉为法，当王之脉气应时而早至，故出现15 d的时间差。临床可体验到脉气先于所见春升气象而出现的现象，但还缺乏科研证据，有待进一步研究。

3 后世对起始时刻的各家解释

3.1 刘温舒传播大寒起始说

宋·刘温舒《素问入式运气论奥》删繁就简，被誉为第一部五运六气通俗读本而广为传播，该书对大寒起始说的推广影响巨大。

《素问入式运气论奥·论五音建运》虽有“五运皆生于正月建干”一语，《素问入式运气论奥·主气论》虽有“地气静而守位，则春温、夏暑、秋凉、冬寒，为岁岁之常令”，以及“四时为六气之所主也，厥阴木为初气者，方春气之始生也”，谈及六气所主为四时常令，但《素问入式运气论奥·论交六气时日》解释“显明之右，君火之位”等《内经》经旨时，已忽略了王冰在《内经》不同篇章的详细论述，而记叙为“自十二月中气大寒日，交木之初气。次至二月中气春分日，交君火之二气。次至四月中气小满日，交相火之三气。次至六月中气大暑日，交土之四气。次至八月中气秋分日，交金之五气。次至十月中气小雪日，交水之六气。”自此，在众多论及五运六气的医籍中，多以本书的大寒起始说为蓝本。如宋·《圣济总录》60年运气图说、清·《医宗金鉴·运气要诀》等广为推播。

明·徐亦穉对岁气起于冬至、起于大寒的不同观点进行了评说。《运气商·岁气起大寒说》云：“岁气起大寒者，本后天始艮、终艮之文。杨子建以岁气起冬至者，虽契先天始震、终坤之义，此实非也……虽一阳生于子半，斯时阳气尚稚，正在蒙养之时，故先王以至日闭关葆其微也，至艮则阳气渐旺，而生发之机始充矣”，此说尚有新意。

3.2 张隐庵尊经正月朔日说

张隐庵在《黄帝内经素问集注》[3]中，对部分经文的解释补充了王冰之默言，主张尊《内经》经旨，以正月朔日为起始时刻。如《素问·六微旨大论》论六节气位，《黄帝内经素问集注》解释为：“此论六节应地而主时也……气位，六气所主之步位也。显明者，寅正，立春节候，乃初之气也；显明之右，乃少阴君火之位，主二之气也。”又甲子之岁初之气，始于寅正朔日子初之水下一刻，以应天之数。《素问·六元正纪大论》自得其位，《黄帝内经素问集注》解释为：“自得其位者，四时之六气，各自司其本位，此时化之常也。厥阴位于正月二月，少阴位于三月四月，各命其位而方之月，则可知六气之所在矣。”

3.3 高士宗从阴阳环转说立春起始

清·高士宗《黄帝内经素问直解·六微旨大论》[4]释地理六节时明确指出：“六气主时，以正月朔日平旦为始，一气主六十日，初之气，厥阴风木”，也是尊《素问》经旨的正月朔日说。

高士宗还从一年阴阳环转之理肯定立春起始说，指出(六气)“其气当以立春为始，大寒为终，此三阴三阳之气，从阴而阳，由一而三，环转运行，天气如是，人气亦如是。前人图式，讹以地理相应之位为六气主时之位，又扯大寒之气为六气之首，未免节气有乖，三气少阳，四气太阴，不无阴阳倒置。且于五常政、至真要大论诸篇次序不合，前人因讹传讹，亟当改正。”点明了前人以讹传讹之误源于混淆了地理相应之位与六气主时之位。

3.4 陆懋修对立春说的阐释

清·陆懋修《世补斋医书·客气加临主气年表》[5]云：“向之言初、终六气者，每以大寒为始，从二分、二至前后析之。惟是疏解《内经》之义，当即证以《内经》之文。考《六元正纪》本篇，帝问六气主时，客气加临之应，而岐伯对以‘行有次、止有位，常以正月朔日平旦视之，睹其位而知其所在’，则客主之气皆当以正月之朔为始，而以一年十二月分之为最合。钱塘高士宗世栻尝言之，是可从也。或以为司天之交替与六气之初终，即以二十四气论之，亦当始于立春，必不始于大寒，则揆诸《六节藏象》篇所云‘及其至也，皆归始春’之旨，说亦可从。至有谓当从历元，始于冬至子之半者，则其言似太迂矣。”

从此段论述可以看出，对起始时刻的认识分歧由来已久。陆懋修主张从《素问》经旨、历法意义两个方面进行解读。《素问》经文明确“正月朔日平旦”，故“客主之气皆当以正月之朔为始，而以一年十二月分之为最合”，认同高士宗的观点，并批评了冬至历元说的迂腐。

3.5 现代观点举隅

当前，对起始时刻的认识仍以正月朔日说、立春说、大寒说为分歧焦点，但在各自的观点阐述或解释方面时有新义，足以启迪后学，兹列举代表性观点如下。

3.5.1 尊经立春说 如高思华[6]于10年前早已明确提出：“立春之时为准，方合经旨”，并率先指导学生以北京市60年气象资料数据分析证明王冰注大寒起始说的谬误[7]。其后贺娟等[8]通过北京市气象资料、疾病资料的数据分析，在百日咳、痢疾、伤寒副伤寒等疫症的研究中，验证了立春起始的临证指导价值。

3.5.2 崇古大寒说 如顾植山主张大寒为起始时刻，其研究团队[9]通过分析10地区30年气象资料变异系数研究，认为大寒起始说更合理。

3.5.3 天道地道说 如田合禄[10]提出大寒是以地气阴极一阳生为主旨，冬至是以天气阴极一阳生为主旨，立春以气候为主旨，而五运六气是一年四时的气候与人体变化规律，主张立春起始。

3.5.4 寒春标本论 如苏颖[11]以冬至日太阳直射回归为本，立春日万物复苏为标，以天地之间的交感合和之气为中气，主张大寒起始。从上述举隅可见，对起始时刻的认识大都未脱离王冰次注《黄帝内经》引发的后世看法，对正月朔日说、大寒说、立春说的取舍见仁见智，仍不能远离对《内经》经旨理解、一年阴阳变化、气候物候病候观察等的深入探讨，为今后埋伏下广阔的研究空间。

4 起始时刻的研究要点

目前，有关起始时刻的研究主要涉及传统的理论梳理、现代的数据分析两大研究路径。

4.1 理论梳理法

传统的理论梳理法主要通过对历法原理、运气原理的讨论给出各自的观点，且历法原理、运气原理两者常相兼讨论，难以截然分开。

4.1.1 以历法原理讨论年首的含义 五运六气具有医用历法的特征，对时间点的描述具有时空一体的特色，而传统历法对年首时间点的选择各有考虑侧重。田合禄分析认为：“颛顼历年首于立春，以气候为主旨。夏历年首始于雨水，万物始生，以物候为主旨。商历年首始于大寒，是以地气阴极一阳生为主旨。周历年首以冬至为始，是以天气阴极一阳生为主旨。”靳九成[12]指出，日、月、五星周年运动存在2、5、10、12、30、60年轮回周期，以大寒为年首着眼于天时预测气象，以立春为年首着眼于预测物候生化、民病，认为立春说、大寒说并不矛盾。

天地之气升降交错，大寒时地气一阳生，地气尚潜藏于内，仅可凭脉诊察，至立春则地气萌发，阳气达到地表，万物随之萌动，诊察到气候、物候的春升表现。目前使用的农历虽为阴阳合历，但与颛顼历有所不同，正月朔日与立春的差距大多超出了 d的范围，加重了年首的认识混乱。

4.1.2 以运气原理讨论年岁的范畴 《内经》经旨以太阳两次连续过冬至点的时间间隔为一岁，以太阳两次连续过立春的时间间隔为一年。故《素问·六节藏象论》云：“求其至也，皆归始春。”传统的阴阳合历可用记录日、月、地为主运动轨迹的角度来理解，颛顼历以立春为正月朔日，故以正二月为初之气，推演与记忆较为简便。

4.1.3 以阴阳升降讨论厥阴的意义 天地之气升降相因，各有经纶。冬至是天道最寒冷的时刻，日照时间最短，大寒是地道最寒冷的时刻，气温最低，虽云一阳来复，但阳气仍潜藏不出，至立春前后，阳气浮出地表，故冬至45 d后“阳气微上”。《素问·阴阳离合论》说：“天覆地载，万物方生。未出地者，命曰阴处，名曰阴中之阴；则出地者，命曰阴中之阳。”厥阴为阴中之少阳，应于阴尽而阳生，又为一阴之独使，故以厥阴肝藏应春为长，敷和为平。

4.2 数据分析法

现代数据分析法是解释疑难问题的常用研究手段，其研究结果的可靠性往往受数据资源与分析方法的制约。

4.2.1 时间长度选取 对起始时刻的分析需要较长时间段大量、可靠的连续数据资料做支撑，理想的数据资料多以五运六气的时间单元确立时间长度，如5年、10年、12年、30年、60年、360年或3600年等，时间长度越长研究意义越大，但数据资料的获取难度也更大。

4.2.2 数据资料来源 能够获取长时间、大量、可靠的连续数据资料并不丰富，五运六气研究所涉及数据资料主要包括气象数据、病证数据两类。气象数据涉及温度、湿度、风速等气象要素数据，水灾、旱灾、台风等极端异常天气记录等。病证数据涉及传染病数据、医院病案数据、文献病案数据等。总体来说，近30年的相关数据更易获取，数据稳定性也相对较大，30年以上的相关数据获取更困难，且数据稳定程度、细致程度的干扰较大。

4.2.3 统计分析方法 采用较早的是各种气象因素平均值比较，近年随着研究的深入，引入气象资料变异系数、相关性分析以及人工神经网络等较为新颖的统计分析方法，使该项研究的统计分析方法日益丰富多彩。

综上所述，《内经》以正月朔日为年首起始与春之起始，可视为五运六气起始时刻的本义阐释。尽管大寒、立春的历法意义不同，实际上大寒起始说、立春起始说的分歧在于对四时阴阳的理解，从经旨

大义、四时阴阳变化的角度理解，天道地道说更具说服力；从临床经验、自然现象观察的角度来理解，存在不同的取舍也不必强求，而应以医学理论的目的为衡量，用以解释自然与生命规律，提升诊疗水平。总之，五运六气起始时刻的研究空间仍很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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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杨威，白卫国.五运六气研究[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1：105-109.

[3] 清·张隐庵.黄帝内经素问集注[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585,68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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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清·陆懋修.世补斋医书[M]. 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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