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口”和韩语“”的认知对比分析
2014-01-21宗守云
宗守云,章 梅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一、引 言
惯用语的对比,的确能反映不同语言要素的特征,但限于材料的有限性,尚不能对语言要素的整体作出分析,也不容易看到现象背后的本质内容。文章拟就汉语“口”和韩语“”的认知情形进行对比,从范畴化的角度作出分析。本文的材料不局限于语言结构,不区分语素、词、熟语等单位,从意义出发对汉语“口”和韩语“”的原型效应、范畴化及其促动因素作出分析。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在汉语“口”和韩语“”的多种用法中建立起认知联系,并通过对比说明其认知的原则共性和细节差异。
二、汉语“口”和韩语“”的原型效应
在一个多义范畴中,基本意义是这个多义范畴的原型。原型可以通过历时的先在性和共时的优先性确定。从历时看,汉语“口”和韩语“”的最早意义都是“人呼吸、进食和说话的器官”。在甲骨文中,“口”像一个向上的嘴形,上面凸出的部分有“发出”的意思,因此应该是指发音说话。这其实是先民的一种朴素的人本位意识:人吃东西,动物也吃东西;人呼吸,动物也呼吸;只有说话是人类特有的本领,因此用“说话”来反映“口”的基本功能。《说文》则云:“口,人所以言食也。”韩语“”来源于“”,“”的意思是“连续的事物或状况”,因为牙齿是连续的排列,“”和其他音位复合成牙齿的意义,牙齿是口腔的一部分,因而又可以指“口”,经过韩语“首音原则”和“省略原则”的语音规则变化,就成为“”,专指“口”,这是“”的最早意义。[2]从共时看,汉语“口”和韩语“”在表达“人呼吸、进食和说话的器官”的时候,都具有思维的优先性,比如,说到汉语“口”,首先会想到“人呼吸、进食和说话的器官”这一意义,不大可能想到“山口、一家五口、皮肤裂口、行政口”这样的意义。
“口”用来表示“人呼吸、进食和说话的器官”,这便导致了原型效应。在人体器官词语中,“口”是最重要、最常见的人体器官词语之一。这是身体经验所导致的:人每天要呼吸、进食、说话,都离不开“口”这个器官。这种身体经验反映在语言中,就是“口”的高频的、普遍的使用,而用来表示呼吸器官、进食器官、说话器官,又是最典型的用法,无论汉语的“口”还是韩语的“”都是如此。例如:
(1)大口呼吸;口对口做人工呼吸。
(2)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例(1)“大口呼吸”意思是“张大嘴巴呼吸”,一般用在由于客观或主观的原因,需要增强呼吸量的时候,比如爬山的时候或者遇到清新空气的时候,这里的“口”是基本意义,即“呼吸的器官”。“口对口做人工呼吸”,则是人为干预呼吸的情形,“口”也是基本意义。例(2)“病从口入”其实指的是进食的情形,意思是饮食不当容易生病,这里的“口”反映的是“进食的器官”意义,是基本意义;“祸从口出”则指的是说话的情形,意思是说话不当容易惹祸,这里的“口”反映的是“说话的器官”意义,也是基本意义。
韩语的例子如:
例(3)是“用口呼吸”,例(4)是“用口咀嚼”,例(5)是“用口表达”,“”都是基本意义用法。
三、汉语“口”和韩语“”的范畴扩展
(一)从本体物到相关物
“口”作为本体物,是“人呼吸、进食和说话的器官”。“口”是整个人体的一部分,但由于这一部分对人的生存和发展具有重要作用,因此常常成为凸显的对象,用凸显的部分表示整体,是最常见的认知方式,于是“口”用来指整个人体,即“人”。从功能看,“口”用来呼吸、进食、说话,只有说话是人类特有的能力,因此“说话”成为“口”最凸显的功能,“口”也可以表示说话。说话本身不是“物”,但可以理解为“事”,“事”是广义的“物”,“说话”可以看作功能物。这样看来,“口”由本体物扩展到相关物,主要有两种用法,即从本体物到主体物(人)、从本体物到功能物(说话),这也是辐射状的扩展。
首先,从本体物到主体物。“口”可以用来表示“人丁”。在古汉语中,这个意义还有词义,但现代汉语只有语素义了。例如:
(7)而元焉,视高曾祖时,口已不下五六十倍。(洪亮吉《生计篇》)
(8)要添丁纳口啦,这样下去,怎么养活得过……(陆步轩《屠夫看世界》)
这个意义还扩展引申为量词,如“一口人”;继续扩展引申,则可以用于动物,但仅限于猪,这是明代出现的新用法。
韩语有没有严格意义的量词“口”,但有类似汉语动量词的“口”。例如:
其次,从本体物到功能物。“口”是用来说话的,说话就是表达,因此“口”可以用来表示“表达”的意义。表达分优劣,表达得好,是“巧言利口”;表达得不好,是“拙口笨舌”。表达得好,是表达中凸显的性状,因此“口”也可以用来表示表达得好,即有口才。但这一意义只保留在古汉语中。例如:
(12)王有女陵,慧有口。(《汉书·淮南王刘安传》)
说话谨慎其实也是一种说话的技巧,相比说话莽撞,更能取得好的交际效果,因此例(13)“”也是“说话的技巧和技能”的意思。
(二)从本体物到相似物
先看由本体物到具体相似物的扩展过程。
在以往的释义中,我们常常把“出入的通道”“长城关口”“通商码头”“圆形外缘”分立为不同义项,其实这些义项应该全部归入“出入的通道”:“长城关口”是出入长城的通道,“通商码头”是出入海港的通道,“圆形外缘”是出入器皿的通道。从人的口到事物出入的通道,是很自然的范畴延伸过程,各种语言几乎都有这样的扩展过程,比如从“口”到“河口”的扩展,“很多语言表示‘河口’意义的词都是从表示‘口’的词派生出来的,如俄语 устa(口)> устье(河口);法语 bouche(口)> bouches,embouchure(河口);德语 Mund(口)>Mündung(河口);丹麦语 mund(口)>munding(河口)等。英语(mouth)、荷兰语(Mund)、意大利语(bocca)中,表示‘口’和表示‘河口’意义的词是同一个词,而且从字典的词义排列看,‘口’之意都先于‘河口’之意。”[6]现代汉语包含“口”的复合词多有在这个意义的基础上产生的,例如“门口、窗口、风口、山口、河口、海口、渡口、路口、垭口”等。
汉语“口”还有“表面的裂口”这样的意义。例如:
(15)他耐心地将腹部切开一个小口,从这个小口里把一个巨大的卵巢囊肿一块一块地切下。(《世界首次开刀手术》)
(16)谁知就在搬上卡车时,工人一时失手,石头掉在地上,碰裂了一个口。(《一言既出》)
现代汉语包含“口”的复合词也有在这个意义基础上产生的,如“伤口、裂口”等。武器或器具上刀片的切割边也称为“口”,如“刀口、刃口”等,这是因为,这些部位可以造成表面的裂口。
韩语里“口”没有“表面的裂口”的意思,但“口”有“小”的意思,在修饰一些表容器的名词时,“口”就是“小”的意思,比如“”“”分别是“杯”“碗”,前面加上“”,就是小杯,小碗。因为从人的面部来看,“口”只占据很小的一块儿,因此“口”就是“小”,这也是由于相似导致的范畴扩展。
再看由具体相似物到抽象相似物的扩展过程。汉语“口”还用来指“性质相同或相近单位的管理系统”,比如“公安口、行政口、农业口、政法口”等。这个意义具有两个方面的性质:其一,这是“出入的通道”的扩展延伸,这些“口”仍然给我们一个“出入的通道”的意象图式,比如,“公安口”是公安部门的管理系统,该管理系统可以识解为一个容器,这个容器有“出入的通道”,可以“进入公安系统”,也可以“退出公安系统”;其二,这个“出入的通道”是抽象的,是主观想象的产物,不像具体相似物那样有确定的边界。因此,这里的“口”是抽象相似物。韩语没有这样的用法。
四、汉语“口”和韩语“”的促动因素
促动因素(motivation)是导致范畴扩展的重要制约因素,包括转喻、隐喻和常规的内心意象等。
(一)转喻和隐喻
范畴的相关性扩展是由转喻促动的。转喻和显著性有关,“用显著的东西来转喻不显著的东西是一般规律。显著(salience)是知觉心理学的一个基本概念,显著的事物是容易吸引人注意的事物,是容易识别、处理和记忆的事物。”[7]对人体器官来说,有些是显著的,有些是不显著的,那些显著的器官容易转喻人的整体,“口”就是其中之一。“口”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器官之一,盲人没有眼睛可以生存,但如果没有嘴巴,没有赖以进食的器官,就没有办法持续生存。因此,“口”在人体器官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便导致了“口”转喻人整体的扩展。无论汉语“口”还是韩语“”,都有以“口”转喻“人”的用法,这并不是偶然的,是人的相同认知策略导致的必然结果。这样的转喻扩展,在人类语言中也是比较普遍的,比如在日语惯用语中,“由于‘口’具有进食和发声两大功能,因此在惯用语中通过隐喻和转喻,‘口’的概念被扩大到进食、言语行为以及与之相关的‘人’‘能力’‘方法’等许多其他意义方面。”[8]再比如,英语mouth也用来指需要赡养的人,They add to the number of mouths to feed,意思是“他们又多了几个吃饭的人。”再比如,俄语рот(本义是“口”)也用来指赡养的人口、家口[9]。
“口”还由于转喻的促动而扩展到“说话”。“口”是说话的器官,但并不是唯一的说话器官,说话器官还包括喉头、声带等,口腔包括牙齿、舌头以及外部的口型,这些部位是最显著的,容易辨识,而喉头、声带类发音器官都在靠里的位置,一般是看不见的,只有“口”是最容易识别和感知的,因此也就成了最显著的部分,用最显著的“口”来转喻说话,也是最自然的扩展过程,汉语和韩语都经历了这样的扩展过程。这一扩展也应该是普遍的,根据吴宏的研究,日语和“口”相对应的词语也有表示言语能力、言语技巧的用法。在英语中,mouth用作动词也可以指说话,如,All he dose is mouthing pompous truisms,意思是“他所做的只是装腔作势,夸夸其谈,重复一些陈词滥调。”
范畴的相似性扩展是隐喻促动的。隐喻和似同性有关,把两个认知域似同的对象联系在一起,用相同的语言形式表达,就形成了隐喻性的范畴扩展。比如,“山”是地面上高耸的部分,而水面上高耸的部分也像“山”,把地面和水面两个认知域中高耸的对象联系在一起,都用“山”来表达,就形成了隐喻性扩展,即从地面的“山”扩展到“冰山”。把两个认知域的似同对象联系在一起,只具有心理的现实性,不具有客观现实性。即两个认知域对象的似同并不是客观的似同,而只是心理的似同,不然就无法说明,为什么不同语言具有不同的隐喻联系,比如,“冰山”并不是在所有语言里都是看作“山”的。
隐喻是依靠相似点把两个认知域的似同对象联系在一起的,“山”和“冰山”的相似点是形状——二者在高耸的形状上具有相似性。一般说来,形状、功能是最具优势的相似点,由形状和功能联系起两个认知域的似同对象,是最佳的认知策略。就汉语“口”和韩语“”来说,通过形状和功能扩展到相似的事物,也是最具优势的。“口”是“出入的通道”,那么其他“出入的通道”也都可以归到“口”范畴,这就是隐喻促动的范畴扩展,汉语和韩语都是如此,尽管在细节上可能有差异,但在认知原则上都完全是一致的。由隐喻促动的“口”类词语的范畴扩展延伸,在其他语言中也不罕见,英语mouth也指袋、洞、井、瓶的“口”,比如the mouth of the cave,意思是“洞口”。但促动因素只能提供解释,不能提供预测,也就是说,“口”扩展到哪些相似物,是可以解释的,但没有扩展到哪些相似物,是不能预测的。为什么汉语“口”扩展到了“表面的裂口”和“性质相同或相近单位的管理系统”,而韩语“”却没有扩展?这就是不同语言的规约造成的,不同语言在范畴扩展的途径、动因等方面尽管有相同的认知原则,但在具体细节上还是有差异的,因此,促动因素只能提供解释,不能提供预测。
(二)常规的内心意象
常规的内心意象是认知语言学的重要概念之一。有些事物只表现为一种状态,比如“桌子”,这样的事物和常规的内心意象无关;有些事物可以表现为不同状态,比如“电脑”,不用的时候识解为一个平面(“电脑上扒着一只蚊子”),使用的时候识解为一个容器(“电脑里存着一份文件”),而“打开电脑、进入网页、关闭程序”等,都是按照容器理解的,这就涉及了常规的内心意象——电脑的功能性意象在于其容器性,而不在于其平面性。
常规的内心意象常常和范畴扩展有关。在日语中,分类词Hon(本)用于长条的事物,如绳子、棍子、蛇、树等,但也可以用于胶卷,胶卷的常规内心意象是,卷起来是卷状,拉开来是条状,而条状是其功能性意象,因此可以和分类词Hon(本)形成选择关系。
“口”的常规意象是,不用的时候是紧闭的形状,使用的时候是张开的形状,其功能性意象是张开的形状,不是紧闭的形状。“口”的范畴扩展是基于常规的内心意象展开的,无论是相关性扩展还是相似性扩展,都是以“口”张开的形状作为扩展基础的。比如,“口”用来表示“说话”,就是“口”张开以后所发挥的功能,而紧闭的形状和说话无关。再比如,“口”用来表示“出入的通道”,也是“口”张开以后所发挥的功能,“口”只有打开以后才能够出入,这是“口”扩展到“出入的通道”的基础。有些“出入的通道”和“口”非常近似,“门口、窗口”一般都有关闭和打开的情形,类似于人嘴巴的闭合与打开;“洞口、井口”有的有门或盖,有的没有,有门和盖的,和人的嘴巴类似;“山口、河口”则只有打开的情形,没有关闭的情形。这样看来,即使在同一范畴内部,其子范畴(sub categorization)也还是有典型性差异的,其中“门口、窗口”典型程度最高,其次是“洞口、井口”,“山口、河口”典型程度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