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文化心理探微(一)
2014-01-17张存孝
摘 要:文章深入细致地论述了巴金独特的文化心理建构,认为其中充满着矛盾和张力,它是一个对立统一的、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复杂的、立体的结构。伴随着这样的心理结构的逐渐形成,巴金成为了个性鲜明、成就卓越的文学大师。作者从四个方面论证了这一观点:第一,传统观念与现代意识的对立统一;第二,情感宣泄与理性制约的张力;第三,巴金独特的文化心理建构;第四,文化心理与文学意识的相互影响。
关键词:巴金;文化心理;文学意识;情感宣泄型
作者简介:张存孝,男,生于1963年。文学硕士,陇东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现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语文教育学的教学和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05-0-02
学术界对于巴金文化心理的论述尚不完善。陈连锦、陈江平提出:“文化心理结构是指文化作用于人的心理而构成某种理性框架、构架与形式,是文化积淀、内化与凝聚在人的心理之中而构成心理的深层结构,是指人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人生态度、价值取向、思想方式、情感方式与精神状态所受文化的影响。”[1]笔者认同这种观点,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入细致地探讨巴金的文化心理。旨在深刻理解巴金的精神内涵,更好地继承他的精神遗产。
一、传统观念与现代意识的对立统一
巴金给世人留下的形象是儒雅、谦和、宽容、温厚的,带有浓厚的传统文人的特征。从现有的文字、图片和影像资料来看,巴金的穿着还是比较讲究的,他的言谈举止稳重得体。他非常看重感情,特别重视亲情和友情。巴金对于家族的情感是矛盾的,他一辈子都在不遗余力地抨击封建专制制度,反抗封建家长制,但是他对亲人又是热爱的、眷恋的、呵护的。在小时候,他非常喜爱母亲,依恋着慈祥的妈妈。他觉得母亲很好地体现了一个爱字,她教导他爱一切人,无论他们贫或富、贵或贱。他的父亲是一个知县大老爷,在坐堂审案的时候很威严,常常要打犯人。令人奇怪的是,犯人挨了板子,还要向大老爷叩头谢恩。在平日里,父亲有时会来看年轻人排演的川剧,并且看得哈哈大笑。这使他对父亲有了好感,彼此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了一些。他对于祖父的感情是复杂微妙的,一方面,他敬佩祖父开创了偌大的家业并且有效地统治着大家庭,另一方面,他又痛恨像祖父一样的封建大家庭的家长,塑造了高老太爷、冯乐山、陈克家、周伯涛等家长的形象,进行讽刺、批判,控诉他们的罪行。最能够表现巴金的矛盾情感的是觉慧在祖父生病到临终那段时间里的感情变化。本来,他们走着不同的人生道路,彼此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可是,当他面对病中的祖父,他自然地产生了怜悯的情感。他看到祖父那样衰老、疲惫、可怜、无助,他动了恻隐之心,原谅了祖父的罪过。特别是到了祖父临终前,祖父对他特别亲切,抚摩着他的头说他真好,并且亲口说冯家的亲事不提了,叫他把觉民找回来。然后,嘱咐他们要好好读书,要扬名显亲。祖父咽气的时候,他非常悲痛。祖孙两代人终于和解了。这里实际上表现了巴金对祖父的真实情感,他还是很爱祖父的。但是,他在作品中又控诉了高老太爷等封建家长的罪恶,抨击了封建专制制度。
巴金对于大哥的态度也是矛盾的。由于母亲和父亲去世比较早,李尧枚实际上就是巴金的监护人。因此,他对大哥的感情超出了一般的兄弟之情,而有点像父子之间的感情。他依恋大哥、热爱大哥。但是,他又对大哥不满,甚至憎恨大哥的软弱、怯懦、苟且偷生。他写《激流》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唤醒大哥,让他改变生活态度,变得坚强、勇敢,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可是,他的愿望落空了,因为大哥自杀了。在作品中,觉慧经常当面顶撞觉新,用激烈的言辞刺激他,要把他激怒,企图让他改变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可总是收效不明显。总之,巴金对大哥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非常同情大哥的不幸遭遇,对于大哥的做法他又感到极为痛心。在他们兄弟三人中间,三哥尧林与他的关系最亲密,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又一起到浙江嘉兴祭扫先祖的祠堂和陵墓。哥俩真是志同道合。后来,他为三哥办了后事,而且修了坟茔和墓碑。
巴金以他的五叔为原型塑造了杨梦痴的艺术形象,有学者认为,巴金对杨老三同情太多而批判不够。这实质上与巴金的故乡情结有关,巴金当年满怀悲愤地离开了老家,当时他是义无反顾,只想着早日冲出那个封建牢笼,去上海参加民主革命。多年以后,游子返回了故乡,正赶上五叔的丧事。他不由得想起了五叔这一生的作为,陷入了沉思的境地。富裕的生活培养了五叔这样的寄生虫,整日吃喝嫖赌抽,真是五毒俱全。五叔最终病死在牢狱之中。其实,巴金对老家是怀念、眷顾的,他对亲人是非常照顾的。他的九妹李瓊如、十二妹李瑞珏一直和巴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巴金到老年的时候,更加想念老家。1987年,他坐着轮椅最后一次回到老家,探亲访友,非常开心。叶落归根,游子返乡,他禁不住产生了诸多感慨。
总之,巴金对家族的矛盾情感其实应该这样理解:他所憎恨和批判的是封建家族制度及封建礼教、封建观念,而他所热爱的是亲人、朋友和故乡、故居。
现在,让我们更进一步探究巴金的传统观念与现代意识的关系。由于巴金受到传统的教育和家庭环境的熏陶,他的传统观念是相当浓厚的。传统观念的内容主要包括仁义礼智信、忠孝节悌等道德观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等。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他又接受了现代意识的影响,主要是个性主义、平等意识、自由、民主、博爱、科学意识等。传统观念讲求家族集体利益,讲究人伦亲情,而现代意识则强调个人的权利、个性的发展。两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矛盾冲突:群体与个体的对立,义务与权利的冲突。巴金与他同时代的人们一样都生活在中国社会大转型时期,人们都经受着灵魂被撕裂的严酷考验。如何走出传统的阴影,开创现代生活的新天地,这是摆在人们面前的一大难题。巴金年轻的时候就为解答这一难题而困惑不已,到了老年,这个问题还在困扰着他,他总是感到无所适从。实际上,他对长辈是孝顺的,他对于领导和领袖也是忠心耿耿的。他在“文革”中,也跟别人一样无限忠于毛主席。在挨批斗的过程中,他也背诵过毛主席语录。后来,他痛苦地反思自己的言行。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跟着别人说假话,更不应该随着群众批斗别人。
二、情感宣泄与理性制约的张力
任何人的言谈举止都受着情感和理性两种心理力量的制约。作家的创作也受到这两种心理力量的制约,有的作家情感处于主导地位,可以称为情感型;而有的作家则是理性占上风,就被划归理智型。巴金属于情感型,还有郭沫若、老舍等著名作家也是情感型的;像鲁迅、茅盾等作家就可以称为理智型的。
首先,我们通过巴金的自述来了解他的文学创作情形。他在《文学生活五十年》中写道:“我是一个不善于讲话的人,惟其不善于讲话,有思想表达不出,有感情无法倾吐,我才不得不求助于纸笔,让我心上燃烧的火喷出来,于是我写了小说。” [2]像勇士丹柯那样举起自己燃烧的心当做红灯为后来者照亮前进的道路,这是巴金保持终生的文学理想,这个美好的理想早已实现了。他在年轻的时候写的作品洋溢着青春的激情,鼓舞着广大读者反抗封建专制制度;到了中年,他的文学作品依然是充满着热情;即使在老年创作的作品也仍然是热情的。他的一生都在向读者倾诉热情,他的文学创作过程就是向读者宣泄情感的过程。
其次,我们读他的作品就会感受到字里行间所蕴涵的强烈的情感。从《灭亡》开始一直到《家》,那些作品都具有强烈的抒情性,作者往往直抒胸臆,作品的主人公都有一种急于倾吐的格调。他的早期作品中大量的是作者感情的直接或间接的倾诉。在《家》里面,巴金原先那种激情澎湃的风格保留下来了,它充满着控诉的激情,它揭露了封建大家庭内部种种血腥的罪行,它批判了封建专制制度和封建家族制度、封建礼教。作品通过觉慧形象的塑造体现了反抗封建专制和封建礼教的激情,使作品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而从《春》到《寒夜》,巴金对于感情的宣泄越来越节制,情感的表达越来越内在、含蓄。读者依然可以从这些作品中感受到炽热的感情。
第三,我们可以从著名学者的论述了解到巴金的创作个性。温儒敏认为:“可用‘青春的赞歌来概括巴金的前期创作,其特色是:多以青年的爱情、苦闷、理想与反抗为题材,只求与青年读者情绪沟通,倾向单纯、热情、坦率,情感汪洋恣肆,特别能唤起青年的共鸣。这正是‘青春型的创作。”[3]杨义先生认为:“巴金的小说是青春的乐章,是炽热欲燃的至情文学,在他那个苦难煎熬着觉醒、毁灭孕育着新生的时代,一个热血青年很难不受这类作品中感情的洪流所裹挟。他的小说风格,自然有一个发展和成熟的过程,由早期情绪的外泄到后期愤懑的内蕴,艺术上由粗犷趋于精美。”[4]石兴泽说:“为了说明问题,我想把老舍与巴金做简单的比较。这两大作家的创作有许多不同,但最大的差异在于,一个重理性表达,一个重情感宣泄。……感情的激流冲破理智的栅栏,他来不及思考作品的情节结构,艺术技巧,转折过渡,含蓄委婉,只求痛快淋漓地宣泄。那语言自然富有表现力,但这是被情感的浪潮催动着成堆打团涌过来的,被许多形容词、修饰语或若干短句集合而成的语象群、语意群。对此,可以用‘汪洋恣肆,‘一泻千里以及急促、扩张、铺陈、浮露、跳跃等进行概括,却很难与含蓄、老到、精炼、高密度等贴近。……”[5]综上所述,学术界已经就巴金的艺术个性达成了共识:巴金是情感宣泄型作家,他的早期及前期作品具有极强的抒情性,抒发了青年作家满腔的激情,表现了现代青年反抗封建专制制度的斗争。而贯穿他的全部创作的艺术个性是热情、真挚、细腻、缠绵。
接着,我们再讨论理性制约对于他的为人和创作的影响。理性是另一股心理力量,它是与感性相对的。一般来说,感情是好冲动的,它像一匹野马横冲直撞,而理性则像笼头和缰绳套在野马的头上以便骑手驾驭。如果没有理性制约,人就会陷入疯狂的境地,人也就不成其为人了。人最重要的东西理性和良知,它们是高于生命和感情的。人的理性是在人的社会化过程中逐步建立起来的,因此,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年少轻狂,随着年龄渐长就会变得老成持重。感情与理性这一对矛盾统一于人的实践,人在社会生活中会逐渐成熟起来。理性来自社会规范,它是社会规范内化而来的。
巴金从小生活在一个封建官僚大家庭里面,他是李家大院里的四少爷。他生性忧郁,形成了讷于言、慎于行的个性,他始终把自己包裹在纯洁的理想光圈之中。他听从母亲的教导,善待下人,他同情仆人轿夫的苦难,发誓要做一个站在穷人一边的人,但在实际上他并不能做什么事情来改变他们的命运。他的思想与行动之间产生了矛盾,这成了他苦恼的根源。
他所接受的家庭教育和私塾教育都属于传统教育,其内容主要是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包括“仁、义、礼、智、信、孝、悌、忠、恕、诚”等。他受到传统观念的熏陶以后,他的为人和创作都在理性制约下发展着。他的个性就像他所形容的那样是一座大雪覆盖下的火山,外表是冷静的而里面是炽热的岩浆在涌动、奔腾、咆哮。这样,他的情感基调就必然是抑郁的,他的情感被理性压抑着、不得发泄;他的个性就是内向的,显得老成、谦虚、温和、忍耐。
在创作上,理性制约的影响主要表现为一种忧郁的、哭诉的调子。当然,这种特色也是他的个性所决定的。巴金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大多数都是很压抑的、性格上都不够健全。比如,杜大心就是多愁善感的、带点病态的;还有像周如水、高觉新、汪文宣等等。这些人物几乎都是悲剧性的。作品的情调也大都带有悲剧性。应该说,他的早期和前期作品多以情感宣泄为主,到了后期创作中,理性制约的影响越来越明显。这种影响表现为两方面:一方面,巴金作品的艺术风格发生了变化,由早期的充满浪漫激情变成了冷隽写实的风格;另一方面,巴金后期的创作在理性制约下艺术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他更加注重谋篇布局、遣词造句、人物性格刻画等,他更讲究小说艺术技巧的运用。
参考文献:
[1]陈连锦、陈江平,巴金文化心理结构解析[J]金陵科技學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3).
[2]巴金,巴金全集(26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993:559-572.
[3]温儒敏编著:中国现代文学课程学习指导[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4]杨义著: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5]石兴泽著:老舍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和文化[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