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中国生态文学中的生态伦理困惑
2014-01-17李臻
摘 要:本文通过对中国生态文学代表作品以及部分相关的国外作品的解读,梳理了此类作品在生态伦理方面的思考和表述,并从生态批评理论的角度分析了其哲学内涵,指出了其面临的矛盾和困惑,继而针对这一问题,尝试将生态马克思主义这一创新理论应用于中国生态文学的解读与批评,为破解生态伦理的困局和促进生态文学发展探索新的思路。
关键词:自然;生态文学;生态伦理;生态马克思主义
作者简介:李臻,天津师范大学在读博士生,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05-00-02
自上世纪开始,生态主义思想已成为文学创作和批评的重要内容,与生态主题相关的优秀文学作品,以及生态批评学者对作品的解读,在社会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文学作品以其对情感的真切表达和对哲理的生动诠释,有力地推动了生态伦理观念的传播。
如同人际伦理明确了个人对待他人的道德规范,生态伦理指引人们重新审视自己看待自然的态度,追求建立规范人类与自然生态之间关系的道德和行为准则,包括对自然权利的认同、对自然的善与爱意以及人类自身使命的践行等方面。生存环境恶化的现代人,渴望从诗意盎然或喻意深邃的文学作品中,获得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正确理解和行为指南。那些批判人类中心主义、倡导敬畏自然、爱护生态的文学作品所具有的强大感染力,无疑对中国社会上广泛出现的亲近自然环境、倡导绿色生活、保护动物权利等思潮的兴起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然而,当人们试图在现实中践行这些作品所倡导的精神时,也遇到了诸多的困难和争议,热忱的生态环保行动与许多不同社会群体的冲突屡屡见诸媒体就是例证。这种情况因何产生?如果细细回顾那些激励和召唤了人们的文学作品,可以发现,它们在带来感动和启示的同时,其生态伦理也蕴含着困惑与矛盾,仍需要用不断创新的思维来进行探索。
一、融入自然的“诗意的栖居”恍如梦境遥不可及。
沈从文的小说《边城》及散文集《湘行散记》,一直被我国生态批评界推崇为重要代表作品,作品中描写了湘西水乡的自然美景,以及在自然怀抱中保持着古老生态和淳朴性情的乡民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妙情境,人纯真的爱与自然宁静的美相互映衬,令面临生态危机之苦的现代人无限向往。从这些描写中,可以看到对《庄子》等中国古代经典所表达的“天人合一”宇宙观的继承,对东方传统文化中和谐审美观的追求,以及对背离自然的贪婪、污秽的都市文明的批判。中国文学研究者将其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以及王孟山等山水诗人吟咏自然的诗作相提并论,凸显出了中国历史文化中一脉相承的自然情结和田园理想。跨文化研究者则将它与19世纪美国作家梭罗的绿色经典《瓦尔登湖》以及《河上一周》相比较,表现出东西方哲人在否定人类中心主义对自然的奴役、追求人与自然相融合的理想方面存在着相通之处。
沈从文的名作,以及上述与之相似的众多作品,都为现代人描绘了一个人类诗意地栖居于自然、与各种自然事物结为密友的梦境,但它们大都与社会现实有很大距离。正如陶渊明永远无法重返桃花源一样,沈从文也没有多少时间流连于湘西的偏僻水乡,他更多地生活在北平这样的大都市,而现代文明取代原始生活方式是无可替代的趋势,对此作家似乎无能为力、只能回避。大洋彼岸遥相呼应的梭罗也是如此,他独自在湖畔林中进行生活实验,向人们展示出一种原始而简朴的、全身心与自然沟通的理想生活方式,但美国学者布依尔指出,梭罗作为超验主义思想家,将自然万物视为上帝的化身,因而把自己所处的环境刻意美化成了纯洁的乐园,而事实上,如果没有友人爱默生的资助,他是无法在山林中维系闲适生活的[1]。梭罗同样只能批判现代文明而无法阻止其对自然的改变。这种对原始生态的怀念和对现代文明的无奈,在中国的许多生态文学中都有所体现,作品中人与自然亲密无间的关系,似乎只能是一个象征性的寓言,对现代社会生活没有足够的参考意义。
造成这种情况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源自古代的“天人合一”观念作为一种思想遗产,虽然对时下消解主客体二元对立的自然观确有启发意义,但也有其简单而偏颇的一面。有学者指出,《庄子》极力强调人与天地同一的自然属性,而忽视几乎所有的知识和秩序,其中包含着对文化价值的弃绝和对人类社会属性的消解,这种极端的理想虽有积极的因素,但永远不会实现[2]。其实这种观念甚至也消解了人类的部分自然属性,对于这一点,掌握了进化论的现代人更加容易理解:自然万物之间都存在着生存斗争关系,自古以来人类的生存总要在一定程度上依靠与自然力量的斗争和对自然资源的开发,这种斗争关系正是人类文明不断发展的基本动力之一,所以自然与人之间不可能套用人际伦理中亲人或挚友式的始终温柔体贴的关系,人类也不可能长期固守着原始生活方式而拒绝现代文明。回避人与自然之间的差异和矛盾,认为人只要凭借对性情的陶冶和对需求的简化就可以与自然浑然一体的想法是不现实的,基于这样的理念当然不易构建起具有实践意义的全面的生态伦理。
二、回归自然的“狼的野性”抛弃人道令人不安
当代的一些文学作品吸收了更多的生态科学观念,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映更加全面,但同时也显现出某些更加激进的倾向。姜戎的自传体小说《狼图腾》是当代最有影响力的生态文学作品之一,它展示了内蒙草原上生态系统的精妙,以及狼身上体现出的大自然的生态智慧,并对违背自然规律的掠夺性开发行为进行了猛烈抨击,表达出作者反对人类中心主义,渴望回归自然的愿望。与前文提到的作品不同,姜戎既描述了自然美丽迷人的一面,也充分表現了自然严酷的一面,草原上的一切生命都从属于自然,它们在相互斗争和制约中生存,人、狼和其他一切生物都必须学习并服从自然规律,否则就被淘汰,而他们自身的一切诉求都必须服从于维护整个生态系统稳定的需要,这种生态中心主义的观点具有深层生态学特征,赢得了环保爱好者的称赞。
但作者主张人要具有狼性的观点也引起了争议。在主人公陈阵看来,人应该像狼一样始终接受自然法则的支配,忍耐苦难煎熬和残酷斗争,而不改造和开发自然,因为任何改变原始生态的企图都只会导致灾难,他反对一切新的技术进入草原。对于那些不遵守原有法则的外来人口,陈阵认为他们危害了环境,应该被驱逐或淘汰,他对这些人的谋生诉求不屑一顾,却为他们遭到狼的袭击而叫好。书中,陈阵以对原始生态的维护效果为标杆,贬低农耕民族,以至于肯定游牧民族和航海民族对其进行的侵略和屠杀,观点之偏激令人惊愕。天津评论家龙行健的《狼图腾批判》一书指出,《狼图腾》以狼的野性践踏了人道精神,其血腥凶残使人毛骨悚然。德国汉学家顾彬则在接受采访时称《狼图腾》为法西斯主义,令他想起希特勒时代。这一评语也确有依据,因为纳粹德国曾是现代历史上最先全面贯彻生态保护政策的国家,而它将历史上外来的吉普赛人、犹太人等视为污染和破坏人类生存环境的劣等种族,加以迫害和屠杀[3]。
当然,为维护生态环境而敌视人类同胞的思想并非这位陈阵所独有。胡发云的《老海失踪》和贾平凹的《怀念狼》等许多作品中也不同程度地反映了致力于生态保护的人所遭遇的矛盾而尴尬的伦理困境。究其根源,这与生态中心主义的偏颇之处有关。美国生态学家和哲学家萨卡尔曾指出,生态中心主义在生态伦理方面存在着自相矛盾之处:它主张自然生态系统固有的内在价值与人类需求无关,人类只是自然生态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与其他生物权利平等,人类只应遵守自然法则而生存,无权改变自然生态系统中其他部分的运行状态,但这意味着,人类将按照自然的生存竞争法则,凭借自己的全部能力与其他生物竞争,为自己赢得所需资源,而没有义务关怀其他生物的状况,因为任何伦理体系都首先建立在权利与义务对等的基础上,而不是能力与义务对等,即任何人对自己无权干预和享用的事物都不负有道德上的关怀责任,但如此竞争的结果又必然是生态失衡,其他的自然法则将逐渐被破坏[4]。这一逻辑缺陷体现在实践中,就是人类仍未能明确对自然进行开发和施以监护的正当性及其衡量尺度,多数人无法清楚地看到承担生态保护义务与从中获得合理权益的对应关系,因而在处理人的生存发展与生态环境的矛盾时总是拿不出能被普遍接受的标准,陷于两难。少数激进的生态主义者不惜违背人道精神而与同类为敌,以致表现出反社会或法西斯的倾向,不可能有出路。所以,姜戎最终未能留住理想的草原,《狼图腾》以悲愤的叹息结局。
三、生态马克思主义对生态伦理的启示
不论是理想化的和谐共生,还是更现实的斗争与保卫,几乎每个生态文学故事都以无奈结局,似乎映衬着现实社会中生态运动的艰辛,让读者感到伤感的同时,也对生态伦理愈加困惑。综观上述文学作品,可以发现一个共同点,就是这些故事都以原始生态为理想境界,同时以目前生态危机的真实情景为依据,将人类对自然的开发利用直接定义为破坏生态的行为,这样,只要人类要发展,就必然因改变原始生态而危害环境,而人类又无法停下发展的脚步,于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似乎成了一道无解的题目。
生态马克思主义为这个问题的解答提供了新的视角。马克思主义坚持以普遍联系的观点认识世界,以发展和辨证的观点分析问题。人具有认知能力和社会属性,人类文明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是必然的,人也具备自然属性,所以人的发展也是自然生态系统发展的一部分。自然的原始生态不会一成不变,而它的发展不可能也不应该排除人类影响,它随着人类的发展而产生变化是必然的。人类具有高级认知能力,在受自然规律支配的同时,也必然发挥主观能动性,利用和改造自然,为自己的生存和发展服务。由此可知,人类对自然进行开发利用未必就是罪过,给环境带来的变化未必就是危害,关键在于人类选择的发展方式是否有利于保持人和自然环境长期共同发展,避免严重的失衡和脱节,而发展方式的选择,则不是仅由人的情感或信念来决定的,而是要依据社会运行的客观规律,顾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生态马克思主义正是着眼于社会发展规律,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分析指出:适宜的生产关系促进生产力发展,前提是不能超越自然条件的承受极限,否则将最终起到相反作用。在现代社会,资本的无限扩张和消费异化现象并非是人类健康发展的必要手段,却推动着人们凭借科学技术不断加快生产力发展,超出了生产力提升的自然限度,这是生态危机的重要根源,而从根本上改变社会经济发展模式并培育相应的文化生活,是解决问题的出路所在[5]。
当今的中国正朝这个方向前进,社会主义的科学发展观和可持续发展战略,正是要改变单纯追求生产力的提升与扩张和丰富的物质享受的做法,以人的长期、全面发展为根本诉求,运用先进科技等各种手段,追求建立人与自然协调发展的社会经济模式,让现代文明成为生态文明。可以想见,在未来的社会环境中,人们因现代文明而逐渐享有适度的舒适和便利,但不造成严重的污染和损耗,以进步的科技加深对自然的认识,但不追求控制和掠夺。人类以友善、尊重而又包容差异的态度与自然相处,愉快地欣赏自然的美妙,以可再生的方式取用自然资源,并通过适时的干预帮助维护自然界其他生命体的平衡关系,那么此时的人们,应该不会有生态伦理方面的困惑了。
如果以生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来推论,生态文学的作者们面对生态危机时产生的痛惜和急切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也不必只将赞美和爱意留给原始的生态,而一味将愤恨和绝望投向现代文明,也应该发现和承认其中含有的正面因素,并对人类自省和创造的能力保持信心。人类在历史上曾无数次从灾难中学习,而后向更加光明的方向前进。对自然的关爱、对自然权利的尊重,完全有可能在现代可持续发展的道路上实现。而今不论是在湘江水畔、内蒙草原还是在猴群寄居的山岭之间,人们都努力运用现代的理性重新修复和发展与大自然的关系。在社会经济和文化模式转向合理发展方向的客观基础上,人类道德与爱的光芒终将照耀社会和自然环境。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人们可以读到更加动人的文学作品,它们将继续带人们神游于美丽的江边、湖畔、密林和草原,而在故事的结尾,和谐的歌声必将取代无奈的叹息,新的生态伦理也将带给人无限的希望。
注释:
[1]Joel Myerso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enry David Thoreau,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0, p174.
[2]王立、沈传河、岳庆云:《生态美学视野中的中外文学作品》,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30-35页。.
[3]张旭春:《生态法西斯主义:生态批评的尴尬》,《外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二期,62-71页。
[4]Sahotra Sarkar, Biodiversity and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57-64.
[5]萬希平:《论生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价值和当代意义》,《天津社会科学界第六届学术年会优秀论文集》,2010年,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