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的乌鸦
2013-11-15莫景春
莫景春
城里有花有草的地方的确精致、漂亮,一律是有名有姓的兰花、月季、玫瑰,一切都姹紫嫣红,甚至别具一格地摆成心形或浇成字形,每朵花都那么干干净净的,一根旁依的杂草都没有,花儿们都尽情地开放,恐怕错过明媚的春天。
树,则是整整齐齐地列好队,似乎是在夹道欢迎远方来的客人,一样的装束,初春时枝头上那点点嫩绿。枝条也被修剪得像一棵树似的,一样的高度,一样向上的枝丫。
在这里人文和景物得到一个完美的体现,花盆旁边堆积的是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小路,铺着高低不平的鹅卵石,树下是张张光滑铮亮的石凳,无情的岁月把石凳琢磨成石经脉脉。凳上常常打坐着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眯着眼,沉着气,似乎沉湎过去,想把年轻的日子收回来。
从水泥林里逃出来,徜徉在这有花有树的葱绿世界,固然是很让人身心怡然,让疲惫的目光恣意地把一朵花蹂躏,眼睛便有一种松软温润的感觉。城里那生硬的水泥墙水泥路都把目光碰疼了。碰上这么一大堆的花红柳绿,拼命让没有游离过白色的目光沾着一棵挺拔的树慢慢往上爬。目光变得强劲有力,也给枯黄的内心世界注入一股浓稠的绿色血液。
目光在纵横交错的枝条间来回攀爬,满树的嫩绿在风中微微颤动,也许是激动于这大好春光吧,点点的嫩绿绕来晃去,后面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在树上挂了个黑色的塑料袋,但那袋子是定定的,在风中没有漂浮的感觉。定眼一看,是一只披着黑漆漆的大衣的乌鸦,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在花树间寻找春天的客人。
这一只不期而遇的乌鸦,早已占据了这城市里唯一的一个春色。它并没有喜形于色,它看到五颜六色的花,看到了青青挺拔的树,只是一味默默地站着,注视着这林间花丛中发生的一切,看到这喧嚣的人群,它没有惊慌失措,更不会像其他鸟一样“扑棱棱”全逃散了,它很镇定很自然,仿佛它是园中的主人,铁铸一般地守候着这片水泥林中难有的一片春色。
我很惊讶它的镇定,它会不会是春天醒来时一只落单的乌鸦,慈祥的爸爸妈妈早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弃它而去,让它独自面对这还很寒冷的世界?抑或是它的子女们肆意四飞,纷纷跑出去寻找自己的欢乐,留下一份孤独和寂寞,让它独自品味。它有些无助,但并不惊慌。即使是树下的人对它张牙舞爪,喝三吆四。宏大的声音似乎把剩余的落叶震飞,它也无动于衷。它很自信地料想到这些虚张声势的人们无法抵达它的高度,能够伤着它。
倒是勇敢的人们慌乱了,原先尽情地赏花看树的人们大呼着乌鸦,作鸟兽散。乌鸦是一种不祥之物,没有人去亲近它,没有人去喜欢它,看见了它就都像逃避瘟疫一样躲避。在乡下的老家,拙朴的人们更是忌讳乌鸦几分,大凡黑漆漆的乌鸦落到村头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上时,人们便惊恐万分地想到村里一些不吉利的事情发生:会不会是谁家的老牛跌崖而死了,或者是谁家发生了猪瘟?即使这些事情的发生在乌鸦没有来的时候也时有发生。人们最担心的是在这么寒冷的冬天,一些年老体弱的老人便在乌鸦到来后的几天便熬不过了。
冬天,野草枯了,山水瘦了,树枝光秃秃,连一片枯黄的树叶都难得剩下来。田野一切空荡荡的,没有了生机,满目萧条,连剩下的沟里的水都结了冰,只有凛冽的北风也莽撞地东奔西跑。鸟儿更是没有了踪影,连平时最喜欢吵闹的麻雀也极少见影子,那些可爱的喜鹊斑鸠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只有在这空旷的天空中惟独乌鸦还能独自在苍穹中傲然雄飞,一展生命在劣境中的雄姿,还不时嚎着“哇哇”的不倔的声音,而这尖利的声音在寂静的天空中渐传渐远,使得躲在村里的人们人心惶惶。
这时,大人们就会叫上几个胆大的男孩,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篙,在那仍是墨绿的榕树下等着,一旦看见白沉沉的天空里远远地飘来几个黑点时,便让这几个年轻人使劲地摇晃着竹篙,扑扫着大榕树。竹篙划着大榕树的叶,哗哗作响,几个渐行渐近的黑点在上空盘旋了一阵,终于失望地飞走了。大伙儿都高声欢呼起来,像是为村里人干了一件什么大事,至少是赶走了邪恶和霉气。村里可以平平安安地过一段日子了。
但有时候赶也赶不走乌鸦,它们尽情地在榕树上“哇哇”唱歌之时,凄凉的声音已经穿透了村里人的心。大伙拿着竹篙跑过来急急地赶着,那乌鸦却在树枝上跳上跳下,小孩捉迷藏的样子。终于被赶得没法,也只好“扑楞楞”地飞走了。望着它扑打着翅膀越飞越远,大家放下竹篙,急急忙忙跑回家,看看自家的老人,安然无恙了,才放了心。那时候,病重的奶奶躺在病床上,抬着一双没精神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乌鸦是很懂事,它有一种预见的灵性,赶走了也没多大用处。主要是人哪,人都知道自己的病。病了那么多年,乌鸦来叫我走了。”没想到奶奶竟然这样豁达。果不其然,在乌鸦飞来之后的那个冬天,奶奶也跟着乌鸦飞走了。
其实,乌鸦的嗅觉是很灵敏的,可以在数十里闻到臭肉的气味,嗅出死亡的气息,在冰天雪地的冬天,在万物销声匿迹的旷野,乌鸦只好凭着自己先进的嗅觉器官追寻猎物来了,寻找那些已经气息奄奄有些腐臭气味的东西。当家乡人还是很忌讳乌鸦,不小心碰见了倒霉的乌鸦,便想出种种办法避邪了:比如说对着乌鸦诅咒上几句,消消邪气;要么要对着乌鸦狠狠地吐上三两口水,表示对邪气的轻蔑和鄙视,同时也以为这一吐,便把所有的霉气都吐了出去,自己和家乡大可消灾平安了。
如今,在现代化的都市里,对着这只乡下落单的乌鸦,我是不是要狠狠地吐上三口口水呢?它来到这片城中的森林里,已经飞跃了很多高楼大厦,穿越过很多闪烁的霓虹灯。它经历了人类辉煌的文明,却没想到这高雅先端的文明之地会遭上几口愚昧的口水。于是,它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热烈地期盼着那一口水的喷薄,久久地盯着。
我欲吐又止,这不是那只召走奶奶的乌鸦,一只来自远方故乡的乌鸦。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身乌黑深沉的衣服,跟童年时驱赶的那只是多么的相像,也许它会带来故乡的一些什么信息,即使是不详的信息,或是家里的亲人或是左邻右居又有谁经不住那寒冷的冬天,追随乌鸦远远地飞走了。我也热切地期盼着从它身上获取,很久没有故乡的消息了。但它只是静静地站着,抑或只是一只落单的乌鸦,跟家人飞跃千山万水,却被这人类的花花绿绿的文明迷惑了,忘了跟家人一起飞走了。它应该是一只很有预知能力的聪明鸟。为什么偏偏在这关键时刻却没有准确地预知出自己与家人离散的命运呢?这样一只可怜但又能镇定地思考问题的鸟儿,我有什么理由吐口水去诅咒它。我这个披着高尚文明之衣的人类碰见一只平常的乌鸦却如此的烦乱,真有些自渐形秽。俗气、功利、狭隘,一股脑儿涌上自感成熟的灵魂。我有些自我解嘲:想不到在这只来自乡村的乌鸦面前,会将一个躲在幽暗之处的灵魂昭然若揭。
一只清醒的乌鸦,自然有先知先觉的功能。与一只如此清醒的乌鸦不期而遇,并且能够被它长时间地关注着。难道在散发着难以藏掩的陈腐之气?乌鸦是不用眼睛去观察表面的东西,而是用它那明锐的鼻翼辩识那复杂的灵魂。是我哪些部位陈腐了呢,踢踢脚弯弯腰,伸伸臂,似乎都很康健有力。但我内心在隐隐作痛,站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羡慕地望着一辆比一辆更漂亮的车子,还有一幢比一幢更高大的楼盘。我迷失了方向,一颗茫然的心很少往那遥僻的山村驿动了。常常回乡下的脚步没了,问候亲友的电话少了。房子车子都需要大把大把的钞票,假若钞票是树上的树叶,就可以爬上去摘回来,那该有多好呀!甚至弄到了一套房子,又是请人设计装修又要找材料,弄得焦头烂额。我感觉自己像只可怜的甲虫一样攀爬在城市的尘埃之中,沾满油垢仍义无返顾地往前冲。我很清楚我在城市里一定要收获什么,却渐渐遗忘了远在崇山峻岭间的乡亲父老,还有那低矮的瓦房,那泥泞的乡路。精灵的乌鸦一定嗅觉出了我灵魂深处的陈腐的气味,要不怎么如此紧紧地盯着我?
乌鸦应该是穿梭于清山绿水间,它落到这城中的森林,站在树上静静地等待着什么,它穿过林立的高楼大厦,这些如峻峭的小山岭一样的高楼光秃秃的,看不到一根草闻不到一丝花香,这令乌鸦不寒而栗。晃过的风在楼间扫荡,生硬冰冷。夜晚,没有夕阳沐浴,却红红绿绿地亮起闪闪烁烁的灯,眼花缭乱。很多人在摇动着城市的夜色,醉生梦死,人涌如海,车流成河,尾气酒气精气四处弥漫。乌鸦肯定被呛得无法透气,这也许是它有生来碰到最浓重的陈腐气。穿梭在这些污浊之气里。乌鸦好不容易找到这片洁净之地。它兴奋地停留下来,没有一丝犹豫,喘着粗气,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我还能对这么一只复杂的乌鸦怎么样呢,但愿这只精灵只是一只不小心落单的乌鸦,它现在在苦苦地思索着如何寻找它那失散的亲人或者它会“哇哇”大喊,使亲人对它有所记忆。
若是真有的东西陈腐了,能像乡下的习俗一样举起高高的竹篙就能赶走这虎视眈眈的乌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