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的树
2013-11-15王佩飞
王佩飞
今天是四月的第一个公休日,孔亮笑呵呵地说:我去野杏沟看看咱那宝贝林子,你去吗?
淑芳抱歉地说:我得去五里坡叶子家,她说找我有事呢。
五里坡是淑芳娘家,叶子是她的同村同学。淑芳身体不大好,孔亮担心她的身子。脸色像漫了层水似的说:你身体不好,打个电话说说,还跑那么远。
淑芳说:几里路,就当散步,没事。
孔亮听了,欲言又止地犹豫了一会,就推着自行车出门去了野杏沟。
孔亮所在的这个小县城,是个名副其实的山城,四周全是大大小小的砂石山、土丘,孔亮家就在城边岔路口一旁缓坡上。当初,孔亮家住在县城边上的野杏沟村,前些年拆迁,一家人进了城,四年前,村子后面的土山搞承包,孔亮不顾家人反对,承包了野杏沟一个约莫二十多亩地的小土山。亲朋好友都气他,笑话他犯傻,这几年,那些沟沟峁岇都值钱了,大伙才知孔亮有头脑,有远见。
孔亮的不悦,淑芳也没在意。待孔亮骑着自行车走了,淑芳就锁上门,提着一个纸箱子出了门,小区对面,就是岔路口,淑芳却没往南面的五里坡方向去,而是往北,拐上一条羊肠路,急急地往梨花沟去了。
此时,岔路口一旁土山上的一棵沙枣树后,有一个人正苦着脸,屏气凝神地盯着淑芳的行踪。
这人,正是孔亮。
待淑芳上了羊肠路,孔亮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土山下来,将车子寄放在路口的修车铺里,悄悄跟在了淑芳的身后。
跟踪淑芳的念头,在孔亮脑子里已盘桓很长时间了。春节前,孔亮无意中在梨花沟的路上撞见了淑芳。当时,淑芳显得很慌乱,很紧张,说她是看同学叶子去了。叶子家在梨花沟东面的五里坡,怎能走到这荒野沟埂呢。当时,孔亮也未多想。春节期间,同学相聚时,孔亮听到一个与淑芳有着很大关联的消息,说周伟快出狱了,他让周大伯承包了梨花沟那片三百亩荒地栽树。孔亮异常惊愕、惶恐,他不由联想到那次在梨花沟撞见淑芳的事,莫非,她心里还恋着他,还和他藕断丝连,还去看望他爸了?这个消息像毒蛇似地噬咬着他,折磨得他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今天,孔亮下定决心要探出个水落石出。
塞上的四月,日头已有了几分火气,寂寥的野地里,不经意间冒出一簇簇、一窝窝醒目的苍翠。燕子开始忙碌了,在山包上、在泛绿的树林中上下翻飞。翻过了几个土包,前面就是梨花沟,淑芳离了羊肠土路,上了梨花沟埂。孔亮怕淑芳看见,一猫腰下到了梨花沟底。梨花沟也被叫做祸害沟,听老人说,以前常年有水,虽说那水大多只是一线细流,却丰富了沟旁人家的生活。后来,那水断流了,梨花沟就变成了一条泄洪沟,方圆几十里地只要下了大雨,沟里就黄浪翻滚,常有人和牲畜被祸害。
雨季还没到,沟底干干的,向阳一面的沟坎钻出了一簇簇绒绒的嫩芽儿,有甘草芽、苦菜芽、芨芨草、冰草……孔亮自小在这里长大,熟悉这里的一切。少时,他和伙伴们经常来这里挖野菜。回家收拾后拌上清油、香醋,一盘可口的凉菜就有了。沟坎上方,杏花稀疏地开了,柳枝也软起来了。要在往常,孔亮会随手折上一支,左拧右旋,几下子抽去芯子,一支柳笛就被做成了。呜里哇啦的一阵乱吹,好不惬意。今天,孔亮满腹心事,没了那个好心情。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和淑芳保持着一段合适的距离。他怕淑芳发现他。那可就麻烦了,淑芳肯定会和他大闹。他甚至都想好了,万一淑芳发现了,他就抱头回窜,死也不认账。他怕因此伤了淑芳的心,更怕离开他。这可是摘他心肝,要他性命的事。
原来,孔亮和淑芳的结合,极富传奇色彩,孔亮格外珍惜这桩婚姻。因而,他最怕淑芳掉泪,淑芳那泪花儿一闪,孔亮就疼的心尖儿打颤。大伙儿笑话他对淑芳就像是汉奸见了日本太君,连骨头都软了。就连母亲也恼他,说她这个儿子是个贱骨头。孔亮却不那么认为。他说这不叫怕,叫心疼。还说怕媳妇是一种幸福,他这辈子娶淑芳就是来怕的。
淑芳袅袅婷婷,轻盈地行走着,阳光穿过沟埂上那些疏落的树木,给她的身上洒满了暖意。孔亮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不由踌躇不前。
就在这时,淑芳一闪,下了沟顶。梨花沟口到了。
孔亮的心一沉,想,我这是为了爱。孔亮有了理由,气壮了几分,一猫腰,也上了沟顶。
淑芳已下到了东坡。
东坡其实没有坡,高高低低地布满丘包,这里原来是一片荒滩,在坡底土山的山脚下,曾经有几户人家,后来被政府搬迁走了。眼前,早先那些平顶土房都坍塌了,却在废墟中新起了两间扎着篱笆院子的草屋。草屋门虚掩着,淑芳似乎犹豫了一下,将纸箱放下,便返身往回走。
孔亮躲在一丛杂树后面,纳闷地想,这里住的是谁呢?就想去草屋看看。待淑芳走远了,孔亮正欲起身,这时,就见草屋一侧的林子里闪出一个人来。孔亮之所以觉得这人是闪出来,是因为他的腿瘸了,走路一晃一晃的。孔亮惊愕地差点喊了起来。这个人,正是周伟的父亲周大伯。
猛然间,孔亮醍醐灌顶地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十几年前的往事又一幕幕闪现在眼前——
孔亮和淑芳可以算作青梅竹马。两家都住在野杏沟那块,前后村,相隔不到二里路,自小学至高中都是同学。在懵懂少年时,孔亮就暗恋淑芳。上高中时,学校在县城南面的桃花山,班里的男生女生虽然朝夕相伴,却个个都表现出一副拒异性于千里之外,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鲜少有男女对话。但是,当毕业的钟声敲响之际,有些勇敢的男生终于忍耐不住了,有效仿司马相如琴心相挑,试图歌以咏志;有的故作老成若无其事地坐于心仪的女生背后痴痴相望。而孔亮心里,则装满了淑芳,当时的淑芳,婷婷玉立天真烂漫,脸上带着些许天生的傻气,更增添了几分妩媚。
每天早上,同学们都在半山腰晨读用功,作高考最后冲刺,孔亮却心不在焉,不时地如馋牛偷吃草般,望着不远处的意中人倩影暗自发呆。晚自习后,在朦胧月色里,则又含情脉脉地站在偏僻处,目送归鸿般地遥望意中人回到女生宿舍。他一次次地在暗暗立誓:这辈子非淑芳不娶。
孔亮之所以有此自信,是因为他和淑芳自小青梅竹马,从小学起就是同学,两人也相处得很要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淑芳的傻气误导了孔亮。高一那年,淑芳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一次她去孔亮家玩,村里人打趣说她是孔亮小对象,孔亮窘得汗颜满面,她却冲着孔亮直笑,还替孔亮擦了额头上的汗水。孔亮就以为淑芳爱他,自那以后,他对淑芳,很有点护花使者的味道。
没曾想,在毕业前的半个月里,孔亮才知自己自作多情,人家淑芳早已是芳心有属了,这位白马王子就是周伟。
周伟是北面梨花沟人,他家就在梨花沟口东坡土山下。周伟长得身高体健,英俊潇洒,且少年老成,胸怀大志,是学校里众人瞩目的才俊。而孔亮皮肤黝黑,身材瘦小,同学们常打趣他是水泊梁山好汉白胜,这也就难怪淑芳为啥弃孔亮而对周伟以身相许了。
孔亮将自已和周伟暗作一番比较后,觉得淑芳和周伟男才女貌,是天生一对,孔亮自己心里就觉得凄凉,跑到学校西面的桥头下抹了半天眼泪。
毕业后,周伟考取了林业学院,淑芳和孔亮落榜了。不久,孔亮家所在的村子的土地被征用了,孔亮被招进了县环卫公司,而淑芳则到了县种子公司打工。这期间,周伟毕业了,被安排在市林业部门工作,就在两人准备结婚时,周伟突然变了心,周大伯不依,去市里责骂周伟,让他回心转意,没想遭遇车祸,残了一条腿。淑芳痛不欲生,连班都上不成了,山水下来那天,就一头扎进了野杏沟。
之前,孔亮听到了消息,心里莫名地兴奋,常怀着贼心去劝淑芳,想着法儿逗她开心。那天,在淑芳扎进野杏沟时,孔亮正巧又来找她,当时,孔亮见淑芳痴呆呆地立在沟坎上,就觉得要出事。当淑芳扎进沟里时,孔亮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淑芳的名字,跟着山水狂奔了一百多米,舍身忘死扑进洪水里截住了淑芳,他紧紧抱着淑芳,两人被山水一直冲到野杏沟口,水势缓了,孔亮才拽住一根树枝,脱离了险境。而那时,淑芳已衣不蔽体,人也昏了过去。
一个多月后,经过孔亮百般努力,淑芳嫁了孔亮。周伟则在一年后参与斗殴,致死人命,被判了8年徒刑。
婚后的淑芳,绝对是一个好妻子。许多年来,她相夫教子,孝敬老人。为了家庭,她任劳任怨,更重要的是她为他守住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有关男人的尊严,比男人生命还重要。许多年来,孔亮对淑芳,除了无怨无悔的爱,更有发自心底的感激。
原来,那天孔亮在野杏沟的洪水中救淑芳时,裆部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红肿的吓人,加之五月的山水冰凉,又受了寒,生理发生了病变。新婚之夜夫妻温存时,刚勉强进入就轰然坍塌了。许多年来,都一直处在似举不举之中。这也就是淑芳在生了壮壮后不再怀孕的原因。对此,父亲时常冷着脸色,母亲更是整天唉声叹气,有时还指鸡骂狗地数落淑芳只给孔家生了一个孩子。
其实,最痛苦的人就是淑芳了。她正处在女性最美好的年华,二人世界的生活刚刚展开,却不得不面对这个难以启齿的残酷现实。
孔亮几乎丧失了生活的勇气,他觉得自己已没资格再做丈夫了。他劝淑芳离婚,却又怕淑芳离婚。因为,一旦这个秘密被公开,他就没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了。为此,他甚至想到了自杀。谁知,淑芳在痛哭一场后,满怀深情地告诉孔亮,她爱孔亮的人品,爱孔亮对她的爱。为了这个家庭,为了壮壮,她要为他守护这个秘密,真心实意地和他过一辈子。
淑芳的决断使孔亮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变成了一种动力。他承受着煎熬拼命地工作、挣钱,拼命地做家务,尽可能地补偿淑芳,还背着外人一次次地寻医问药,期盼身体能恢复正常,享受男欢女爱这一人生之乐。然而,生理上的病变没有治好,他却又被检查出患先天性心脏疾病,孔亮便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免除淑芳和壮壮的后顾之优,给她们的生活留条后路。他承包了野杏沟一处荒山,开始种树。
壮壮是个男孩子,上学,买房娶媳妇都得花钱,有那片树就够了。
望着淑芳的背影,此时孔亮的心绪很复杂。淑芳这是给周大伯送物什来了。这说明她还记着周大伯对她的好,记着周伟的情啊!他长叹一声,双手抱头,惶悚地躺在地上。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淑芳不是实体,只是个仙女般的影子,好似从来没有抓住过她。无论想到她,看到她,还是摸到她的时候,总是这种感觉。觉得她总有一天会飞走,像织女一样消失在蓝天中。淑芳使他自卑,绝不仅仅是自己有病的缘故。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文静,美丽。在许多夜晚里他难堪得无地自容的时,她像一只安静的小鹿,没有一点埋怨的意味。他知道这意味着她已不指靠他了。令他在感到温暖的同时,又感到强烈的悲哀,甚至后悔当初娶了淑芳。当时,父母强烈地反对,说淑芳性子烈,动不动就寻死寻活的,拢不住。但他却实在太爱淑芳了。想到她,都透不过气来。结婚那天,他不停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不是在做梦吧?他一下下咬自己的舌尖,咬痛了,觉得是真的。不咬了,又觉得是梦。他就那样在梦梦幻幻的感觉中进入了一个男人人生最难堪最黑暗的境地,终而进入了难以言说的痛苦。
好在上天垂怜,淑芳怀了壮壮。
一串滚烫的泪水不知何时滚出了孔亮的眼角。
淑芳走远了,她一定是回家去了。她是爱自己,爱这个家的,不然怎能十几年空守着无用的丈夫,又对他关爱有加呢!孔亮便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淑芳毕竟和周伟相爱一场。如今他落难了,遭了报应,她帮衬他一点,这说明她善良,这才是值得自己心爱的女人那!想到这里,孔亮有了几分宽慰,心里才感觉好受了些。他便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周伟,不去想那些难堪的事情。
离了东坡,孔亮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野杏沟。沟口,紧紧立着两棵刺槐,当年,孔亮就是在这里拽着紧靠沟埂的那棵剌槐的枝杈把淑芳救了上来,这两棵刺槐是她俩爱情的见证。如今,刺槐长大了,树冠浑圆,像是展开的华盖,在山风中耳鬓厮磨,发出一阵阵窃窃私语。那个被孔亮拽断的枝杈的截口,已长成了树干的斑驳痕迹。也许是潜意识里对剌槐的感恩,孔亮的林子里几乎全是剌槐,它们就地形而生,随地势而长。有的甚至倒挂在壁崖上,根系就露出了地面,裸露在沙石缝里,盘旋屈曲,如虬龙一般,婉转出一种不屈不挠的力量,蓊郁成一种非凡的气势。这种气势,时常会让孔亮感受到一种汹涌的力量,一种生命力的磅礴。孔亮忘却了痛苦和悲伤,挥起了钢锹,开始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对妻儿饱含心血的劳作……
日头西坠时,孔亮回到家。淑芳迎上去,掸去了孔亮肩头的灰尘,说眼睛怎红红的?
孔亮说迷了沙子。
淑芳说我给你吹吹。
孔亮便顺从地坐到沙发上,像个孩子似的将头靠在淑芳胸前,让淑芳给他一遍遍吹拂眼睛。此时,孔亮觉得自己幸福死了。
晚饭后,淑芳给孔亮说:我这身体,怕是要比你早走。
这是淑芳常说的话。她身体不好,孔亮每次都给她宽心,说她是庸人自扰。便说:怎么可能呢,你身体多好啊,起码能活九十九。再说,女的一般都比男的长寿,要走,也是我先走吧。孔亮说的是实话,他那个病确实很凶险。
没想,淑芳一语成谶,真的要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叶子来电话哭诉,婆婆又挑唆儿子和她过不去,她没法活了。淑芳是个热心人,吃过早饭,她便去看叶子,刚出了小区大门,就感觉头晕目眩,一下摔倒了。拉到医院里,经检查是较严重的脑梗塞,基底动脉狭窄,脑动脉供血不足。抢救了两天两夜,病情才稳定下来。
这两天两夜,孔亮没合过眼,也没吃过一口饭,眼睛都哭肿了,人也突然间苍老了。待淑芳解除了病危警报后,孔亮去单位请了长假,把儿子托付给父母,自己就在医院里守着淑芳。望着病床上的妻子,孔亮心里歉疚到了极点。他对不起她。这十多年来,她虽然有个丈夫却守着活寡,不知道她是怎么度过那些漫漫长夜的。尽管从她表面上看不出多少痛苦。她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什么,但是,他能够体会到妻子深埋在心里的痛苦。他要想尽一切法子来补偿她。很多时候,他都是在她熟睡之后才悄然睡下。她感动极了,在躺了两个多月后,就不停地念叨说自己没什么大碍了,可以回家了。他敷衍她说,明天就办手续回家。但是,这么重的病,怎么能放弃治疗呢?
三个月后,淑芳的病好了,家里的积蓄也花光了,准备办理出院手续时,还差一笔钱,孔亮正准备去借钱时,淑芳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笔钱,不多不少,整整一万块。那是结婚时孔亮家给的礼钱,母亲给她做了私房钱。有了这笔钱,淑芳的医疗费就够了。孔亮听了,心中的愧疚又增添了几分。
这笔钱淑芳没有存到银行,许多年来一直放在卧室那个条柜里。看到条柜时,孔亮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这可是件值钱的物件,是祖辈传下的旧物。他曾在市里一家古物店里看到过这种柜子,说值五万元。有了它,淑芳的营养费就不愁了。他打开柜门,柜子底角下方找到一个书包,这个书包孔亮很熟悉,是淑芳高中时用的。书包里,果然有一叠钱,还有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他本没在意,可信封上那个收信人的名字很是扎眼。孔亮本能地拿起信封,这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信封上周伟那两个大字触目惊心。他顾不上多想,心惊肉跳地取出信纸,是一张剪自《妇女生活》的剪报:
处女为什么不落红
……一般来说,处女膜的破裂是由性行为导致的,但这并不是绝对的。有的女性的处女膜虽然完整,但已经不是处女了;有的女性确实是真实的处女,而处女膜已破裂。相反,有的处女,因某些意外,使处女膜破裂,如有的女性在儿童期无知,将小玩具插入阴道,有的遇到外伤、或尖锐物碰巧抵在外阴部,有的洗涤或阴道塞药造成损伤,也有的是处女膜本来就很脆弱,从事剧烈运动时便破裂了。据科学调查显示,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处女是不会落红的。处女膜破裂就意味着发生过性行为的说法是不科学的……
孔亮醍醐灌顶般地突然明白了,周伟所以抛弃了淑芳,是因为淑芳不是处女。淑芳要用这张剪报告诉周伟,她是清白的。这就是说,周伟早和淑芳已经那个了……淑芳未见红,周伟绝情而去。怪不得新婚之夜,淑芳铺了条毛巾,却不让他开灯。第二天,那条毛巾再也没有见过。
那么壮壮呢?壮壮提前一个多月就生了,淑芳说是早产,可新婚那晚,自己不成功呀?那么儿子呢?我那小牛犊似的儿子呢,莫非……孔亮的头脑快要炸裂了,他不敢也不愿往下想,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攫住他的心头,不由撕心裂肺地嗥叫起来:杀人!我要杀人!
可是,杀谁呢?
杀周伟?他在牢里;杀壮壮?他是个无辜的孩子,也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抚养大的,是跟自己最亲的人;那么,是杀淑芳了?他孔亮杀淑芳?把那么好那么温顺的一个女人、他这辈子最心爱心疼的这个女人杀死?呵呵呵,孔亮痛到极处竟然大笑了起来。
山环水绕地思前想后,孔亮的眼睛都被泪水泡肿了,所有的愤怒痛苦悲伤委屈过去之后,孔亮再次回忆起那晚的情景,那晚虽说不成功,他确实是在进入了淑芳身体时泄了的,也许,就让淑芳怀了壮壮了。再说,周伟是方脸,箭眉,还有点鹰勾鼻,壮壮是圆脸卧蚕眉,直隆隆的鼻子,虎头虎脑的,也不像周伟呀?他是淑芳生的,就是我的儿子!孔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草绳,心情渐渐平和起来,想:爱一个人,应该包容她的缺点。当初,周伟和淑芳是真心相爱的,有什么事不可以原谅呢?再说,周伟抛弃了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受到了老天的惩罚,也算是报应吧。一时,孔亮觉得自己并不窝囊,而是很伟大,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孔亮就把书包和那张剪报一起扔进垃圾桶里了。
从医院回来,孔亮让淑芳卧床休息,自己去市场买菜。淑芳关上房门,在那个条柜里翻了起来。
她是在找那个书包。
原来,孔亮回来拿钱后,淑芳突然想起书包里还有一张没有寄出的剪报,那是她深藏心底永远的痛楚。周伟给了她人生最美好的爱情,也给了她今生最残酷的伤害。她要让周伟知道,她是无辜的。他委屈了她,毁了她,一辈子都欠着她。但不知什么原因,这封欲证明自己清白的信始终没有寄出。
条柜翻了个底朝天,那个书包不见了。淑芳心虚了,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显然,淑芳是怕孔亮发现这个秘密。现在,她真的格外珍惜这个家,珍惜孔亮这个人。
莫非孔亮把书包藏起来了?淑芳顾不上病后体虚,又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书包还是没找着,孔亮藏在衣柜里的病历却被找了出来。看着病历上那些心慌、心悸、气短、胸闷、头晕,心绞痛,注意突发急性心梗,建议定期检查,及时安放支架,改善心脏功能文字,淑芳明白了孔亮为什么说他要走在自己前面,他是怕家人担心,掩瞒了自己的病情啊!淑芳一时百感交集,不由失声恸哭。
淑芳哭了好一阵子,不见孔亮回来,就不由担心起孔亮的安危来。就走到窗前,冲院子里望着,盼着孔亮身影。窗头一侧墙上,挂着一幅大相片,相片里,壮壮骑在爸爸的肩上,手里像骑士似的举着孔亮使唤的那把钢锹。锹头亮亮的,显示着一种无坚不摧的坚韧。原本是淡黄色,呈现着生命初始状态的明净的剌槐锹把,已被孔亮汗水浸润得透出一种暗红色的生命亮度,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让人能感觉出时间深处,那些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淑芳的目光深情抚摸着照片里的人和物,心里默默地对壮壮说:儿子,你要记住,你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孔亮买菜回来了,淑芳焦急地问:我那个书包呢?
孔亮说:书包?还找那老古董干啥,早让我扔垃圾箱里了。
那里面的东西呢?
啥东西?没见呀。不就是一万块钱吗?
真的没别的东西?
没有。肯定没有。我还看了一眼,里面空空的。
淑芳放心了,想那书包是两层,也许那信和钱分开装的。再说薄薄一张纸片,也许孔亮真的没发现。压在心头的石块突然卸掉了,淑芳悲喜交加地一头扎进孔亮怀里,不停地捶着胸脯,好我的死人呀!好我的死人呀!你这是死心眼儿!
淑芳的举动让孔亮很激动很幸福,结婚多年了,淑芳从未这么动情过,孔亮的身心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暖暖的,像是一股热流,令他陶醉。他知道淑芳为什么如此动情,心里更为自己那个举动而自豪,嘴上却木讷地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紧紧地将淑芳拥在怀里,脸上也已泪流满面。
淑芳说:我这病把家里花穷了,往后这日子就艰难了。
孔亮说:钱是人挣的,只要人在,日子不愁。再说,咱家并不穷,家里还有宝贝和银行呢。
淑芳仰起脸,忽闪着泪眼,不解地问:宝贝?银行?
孔亮说:咱家这条柜就是个宝贝,十几年前我在市古物店里看到过这种柜子,说值五万元。现在怕是十万元都不止。还有野杏沟那片林子,不就是绿色银行吗。那些树再过几年就成材了,到时,壮壮上大学、买房子的钱就都有了。
你怎么想到承包那个山包栽树呢?
我——孔亮本想把自己的病告诉淑芳,但还是转口说:我怕我走的比你早,你生活没依靠,有了这片林子,我就放心了。说着,孔亮又开玩笑地说道:哪一天我真的走了,你还年轻,就再去找一个心疼你的人吧。
淑芳听了,仰起头,痴痴地盯着孔亮的脸庞,孔亮老了,额上皱纹,脸色蜡黄,胡子见白,这是刚年近四十的人吗?说实在的,许多年来,她对他只有感恩,只有义务,却独独少了爱,甚至对他生理的疾病也从未指责,漠视了他的存在。还时常对他使小心眼儿,耍小聪明,就连去看望周大伯也瞒着他,躲着他。而他却想做一棵大树,拼命地想把树冠生长得茂盛再茂盛,能给亲人遮风挡雨,能给妻儿更多的荫凉;为此,他无怨无悔地委屈自己,辛苦自己,也忘记了自己,从来没有怨言。现在,这棵大树身体垮了,过早地衰老了,他是需要别人的理解,别人的照顾啊!刹那间,这个人对妻儿的种种的好一齐涌上淑芳的心头。这才是个有情义的男人,这才是个值得自己一生去爱的男人啊!淑芳百感交集地抱住孔亮,贴在他的耳边泣不成声地说:你莫吓我。儿子是你的儿子,你想当撒手掌柜,没门。你的病我知道了,就是卖掉了那个条柜,那片林子,也要把你的病治好。我要跟你过完这辈子。我要跟你过完这辈子……
这天夜里,孔亮竟然有了感觉,像是一场久违的春雨,那么酣畅淋漓,那么丰沛滋润。淑芳喜极而泣,小鹿似的卧在孔亮怀里,咬着他的胸脯,嘤嘤地哭。孔亮愧疚地说,误了你多少年了,真对不起你。淑芳难为情地笑了,说,孔亮,好日子在后头呢,我还要给你生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