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key
2013-11-15陈再见
陈再见
后来我一直想,一个人的长相如果太独特的话,是不是就决定他会和别人不一样?或者,会有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他就像只猴子,他其实也挺高,又瘦,就像那种长臂的可以在树林间荡来荡去的猴子。我当初的第一印象是这样。那时我刚上初中一年级,对别的课本没啥兴趣,那本红色封面的英语却翻了又翻,老师新教的一个词,monkey,猴子的意思。我竟有恍然大悟之感,像是一个词终于找到了它的用处,他不就是猴子嘛,他正好就是monkey。于是,他再次出现在我家时,我就唤他monkey了,而他只能朝我笑,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他什么。我的乐趣正源于此。
我对他是不尊重的。甚至,我是那么的讨厌他,讨厌他的长相,讨厌他说话手舞足蹈的样子,讨厌他在我家喝酒,在竹排椅上抽烟,还把烟灰弹了一地。但我不能赶他走,我还小,代表不了一家之主驱赶客人。事实上,我什么都做不了,至少也应该让他知道我讨厌他。我没法子,我除了叫他monkey。在他看来,我却像是和他在打招呼。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我哥哥也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一场车祸让他少了一条腿,看起来也是怪异。我哥哥脾气暴躁,经常埋怨母亲没有拿足够多的钱给他。我哥哥一天到晚都得伸手向母亲要钱买烟买酒,我哥哥说:“你不给我钱,我就跳井。”说着他会真的朝我家阳井拐过去……我母亲真是怕了他。那段时间母亲很难有一笑。我想着有一天趁着他们喝酒,是不是可以往酒杯里下点乐果。听人说,乐果是甜的,他们喝不出来。他们就那样喝着酒,死了,像是睡一觉没醒来。那样的结果好像对谁都没有坏处。想起这些我就会很兴奋,像是真的要实施计划了一般。事实上我知道我做不了。
哥哥好像只有他一个朋友,他也只有哥哥一个朋友。没人敢和他们作朋友,都知道他们的脾气。他们走在一起挺般配的——其实他们也经常在酒桌上吵架,声音很大,有时还摔酒杯。我希望他们吵得厉害一点,分开了,谁都不理谁了,那最好。有几次已经是那样子的了,差点掀了桌子,哥哥举起身边的铁柺,差点就砸了过去。说来也好玩,他们总是讨论一些很严肃的话题,意见一分歧就骂,哥哥骂他像个癌症病人,他骂哥哥是破单车少个轮子。本来都已经不欢而散了,第二天,他还是往我家跑,进门就喊我哥哥的名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哥哥也是,还像往常一个招呼他,先是抽烟,隔一会就会叫我去巷街商店沽酒,两块钱四竹壶的白酒,大概一斤。我为了让他们喝少一点,会偷偷往巷渠里倒掉一些,后来我觉得倒了可惜,就干脆自己先喝上几口。于是,还没到家,我差点在半路睡了过去。
“monkey,沽酒的马三说你老喝酒,是个酒鬼,没女人会嫁给你。”这话是我编造的,马三才不会说这样的话,也不敢说。“操他妈的马三。”他生气的样子更像一只猴子,皱着额头,上嘴唇往上提,露出了嶙峋的焦黄的缠着菜叶子沾着花生膜的牙齿,然后嗤嗤地往外呼着气。我看他那样子其实蛮开心。趁着这个空儿,我可以抓一把花生吃,很香的油炸花生。如果我手快的话,哥哥就打不到我,往往他刚抬手,我已经跳到门楼去了。第二天,当我忘了我编造过什么时,商店的马三会远远地招呼我过去。我以为马三会心血来潮给我一块粉末饼,就屁颠屁颠走过去。马三突然揪住我的耳朵,“我叫你嘴臭。”事后我才知道,因为我的恶意编造,马三的商店差点让monkey给砸了。我的耳朵被揪得生疼,但乐意。我还是有些失望,他怎么就不把马三的商店真给砸了呢?那样我就不用再为他们沽酒了。
他们有时候会说起女人。这得看情况,我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们说起来就肆无忌惮。母亲在家时,他们也说,只是声音小些,有些话语焉不详,一笑而过。我对他们别的话题不感兴趣,一说起女人,我就会在旁边听两句。哥哥抓一把花生让我走开,我竟然还不想要,我得听听他们对女人的看法。因为照村里人的共识,当然也包括我和母亲,他们俩想要娶到女人是不太可能的事。听两个不可能有女人的男人在酒桌上谈女人,挺有想象空间。
“你睡过女人?”哥哥总是对monkey的话深表怀疑。
“睡过,不骗人,在深圳的时候。”
哥哥没去过深圳,他不知道深圳是否真如monkey所说的那样,随便花点钱就可以睡女人,就像打发我去商店沽酒一般,程序简单。但哥哥是个聪明人,哥哥可以相信深圳,就是不相信monkey,因为他去深圳从没有超过一个礼拜,背着个包说是去找工作,人都联系好了的,然后来向哥哥道别,甚至还蛮伤感地甩给哥哥一包沉香烟。村里人也目送他的离去,甭说心里那个高兴了,谁都喜欢他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了,永远。然而没过几日,他又回来了,还是那身衣服,还是那个包。他活灵活现地走在进村的道路上,见者无不轻叹。
可就那么短暂的来来回回,他就说他睡过女人了,还不止一个。哥哥不相信。哥哥是那种有强烈叛逆心理的人,他如果说他从没睡过女人,去深圳那么多次也没睡过,或许哥哥还是不相信,那时便会一口咬定他是睡过的,肯定睡过,骗谁啊,然后哥哥会张大嘴巴目光迫切,希望他能讲点细节。那当会,哥哥还会把越靠越近的我推开,“去去去,小孩子,不能听大人说话。”我现在想,那时哥哥他们也就二十一二岁,比我大个五六岁,可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小孩,在我眼里,他们也都成了大人。
monkey说四川女人奶子大,贵州的女人牙齿总是黄黄的,像是刚吃过伴了硫磺的芒果片,还有越南女人,颧骨很高,黑,像抱着一截烧过的木麻黄……他这么说不像是编的,如果是编的,那也编得太有经验了。哥哥其实挺喜欢他讲这些,只是等他讲完,哥哥总是摇着头说:“我可不信你说的这些。”
“你信不信?”他突然回头问我。
我吓一跳,我喊:“monkey。”我走开了。他们在那笑,喝着酒。他们两人一斤酒可以喝半天,吃了一地的花生壳。有时我会觉得他们是全村最清心的两个年轻人。那时二十岁以上的人几乎都要外出打工,哥哥断了腿自然出不去,monkey呢,在我看来,他好像有点舍不得哥哥。
monkey还有个妹妹,叫少莲。少莲长得好看,和monkey一点都不像。后来我才知道,全村人都知道少莲不是他的亲妹妹。少莲是他家收养的。少莲比我大一点,已经不读书了,她给镇里一个当官的人家做家务,也就是保姆,我们村里叫“做家庭工”。她一个礼拜回村一次,回来一天,就礼拜天。所以我刚好能遇到她。她总是装得挺懂事的样子,连我母亲都喜欢她。我母亲说:“男孩女孩就是不一样,一样大的,男孩还像个孩子,女孩却能赚钱,开始顾家了。”我弄不清楚母亲是拿她和我比,还是和她的哥哥monkey比。我觉得她的懂事是装出来的,她的打扮也染了镇里人的风气,穿白色的连衣裙,有时还戴顶帽子,那天却一点阳光也没有。她来我家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训她的哥哥monkey。我一直奇怪,monkey谁也不怕,就怕他妹妹。其实也不是怕,就是她说话的时候,他马上就要顶出来的话也会突然咽了回去。
少莲把monkey训了一通后,最后还得给他钱。我哥哥说:“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妹妹,也情愿天天挨训。”我哥哥有点喜欢少莲,这也是我看出来的,我没对谁说过,我哥哥也没对谁说过。哥哥总是算好周日这天,把monkey叫来家里喝酒,一喝就是一天,没挪过位置。
哥哥等着少莲。少莲在家里看不到monkey,其他地方都不用去,直接来我家就是了。
少莲来我家则一点都不失礼,她带上糖,有时是饼干。她一进门,倒是一眼都不看大厅里那两个喝酒的人。她直接找我母亲,两人得先聊上半个钟,家长里短,谁也想象不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能和一个六十多岁的妇人聊得彼此执手难分。聊过了,她也若无其事,来到大厅,突然很吃惊的样子,“哎哟,原来你在这里,找你半天,我还以为你出门了呢,我还在想,这次你真的在外头呆住了,都超过一礼拜了……”冷嘲热讽,她的嘴巴可厉害了。我哥哥只是看着微笑。monkey则埋着头,偶尔举头,笑一下,握杯喝一口酒,剥一只花生扔嘴里嚼得嘎嘎响。少莲每次说的都差不多,就是要monkey不要老喝酒,老大不小了,该找点事做,出门打工也行,这个家靠的是他,她能顾上几年?迟早是要嫁人的嘛。少莲说到自己迟早要嫁人时,竟是那么坦然,脸都不红一下的。我哥哥这时候通常会插嘴:“少莲,嫁给我吧。”我们都笑了,气氛一下好了许多。母亲也笑着凑过来,母亲挺喜欢少莲的,她凑过来的意思很明显。这时少莲倒也不恼,认为我哥哥是开玩笑,便从桌上抓了一把花生壳往我哥哥身上撒。我哥哥没躲开,他只有一条腿,身手不够敏捷,还差点摔倒,身上一时间便落满了花生壳,沾着他的棉衣不掉。
多少年后,我想,那是哥哥真正开心的日子。那些听一个姑娘唠唠叨叨的时光,都发生在星期日。以至于后来monkey真的出外,在外面呆了下来,即便就呆的时间超过了一礼拜,对于哥哥来说,都是一个礼拜的怅然若失。monkey出外后,少莲便不往我家走了。她甚至都不回来了,就在镇里。有人说她交了一个镇上的男朋友,是个老师,还是当官人家中间牵的线。这些都是村里人在说,说不准,也有人因为孩子读书的事找过少莲,还真帮上忙了,说明她男朋友真是一个老师,而且还是一个在镇里说得了话的老师,搞不好是个主任,甚至是校长。我哥哥是不愿意听到这些的。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掀桌子,用他的铁柺敲家里的任何一样家具,记得一个新买的VCD就是被哥哥敲坏的。为这事,我恨哥哥,恨死了,简直就恨不得他去死。他骂了母亲,回过头来,却要打我。我后来就不肯让他打了,我已经读初三,我比他还高,而且他是个独脚人,怎么可能打得过我。但我一还手,我母亲就疯一般跑过来,朝我脸上狠狠的一巴掌,“他是你哥,你敢动手?”是的,他是我哥,我不能动手。我说:“他不是我哥,我才没有这样的哥。”哥哥隔着母亲朝我啐了一口痰。我一拳打过去,却打到了母亲的颧骨上。
我哥哥那几年在家里闹,闹得我辍了学。我在家里呆不住,背着几件衣服去深圳找门路。我没想过会在深圳遇到monkey,可那么大的深圳,就让我们遇到了。monkey当时踩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捆着一车子的纸皮。他说他在收废品。我说我在电子厂。他问我的哥哥怎么样。我说嗨,他还能怎么样?他吃惊地看着我。说实在话,他更丑了,三十岁的人,看起来竟像是四十多岁的样子。他双颊凹陷,颧骨高挺,整个脸看起来和一个骷髅相差无几。他的头发也开始掉了,额头黑黝黝的亮得反光。他本来是要忙的,但还是掉回头,说带我到家里坐坐。我侧着坐在他的三轮车上,他吃力地踩着。路上,我明知故问:“你结婚了吧。”他说:“没人要啊。”气喘吁吁。“你哥哥呢?”他也在明知故问。我说我哥哥更没人要,你还健全他少条腿啊。我那样说我哥哥,其实心里还带着恨。monkey听出来了,此后没再问我哥哥的事。我们在他的屋里坐了一会。他住的铁皮寮,一个工地里,工程搁浅了,他在里面住,听说守着工地,还能领点钱。我要走,他无论如何不让我走,非要请我吃饭。我们在街边的拐角处吃隆江猪脚饭。我问monkey几年没回去了。他笑着说:“三年了。”
在这里,我得说说monkey为什么三年不回家。monkey被妹妹少莲唠叨的时候,正和我哥哥喝酒喝得起劲,没想过要出门。后来之所以出门——不,应该叫逃窜,monkey半夜点着马三的商店,火已经烧到床边了,马三及时醒来,否则马三得被烧死,他的商店也会成为灰烬。那晚,整个湖村的人都出来救火,唯独monkey站在一边看。那晚其实是天在助马三,半途下雨了,且是大雨,火不救自灭。马三跪过天地之后,开始寻思是谁放的火——他怎么就坚信火是人放,据说他看见窗口晃动的人影了。马三其实不用多想,他猜都能猜到,是monkey,就是monkey放的火。因为monkey白天找马三赊一包沉香烟,马三没同意,马三说你上一包还没还呢,你还了上一包才能赊这一包。事实上,马三说过之后就后悔了,但他也是爱面子的人,不好放下架子。马三看着monkey往回走。马三想,monkey要是回头,说一句:“我妹妹周日就回来,她会给我钱,我两包一起还。”马三立马就会把烟给他。可monkey没回头,走了。
马三报了警,警车开进村子的时候,monkey早就无影无踪了。为这事,少莲赔了马三不少钱,据说上万块。那个时候上万块不得了,可以起层楼。马三因祸得福,似乎还得感谢monkey。少莲哪来那么多钱,人们想到的是他的男朋友,也就证实了之前的猜测。
在深圳,我竟然和monkey走得挺近,一则是实在没什么人可以亲近,二是monkey似乎变了,至少看起来脾气比当年好了很多。他说年轻不努力,只知道喝酒、玩乐,现在一事无成,看看城里的人,三十岁的都已经妻儿一室,住高楼,开好车了。我说那也不能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是有个故事,说一个骑驴的遇到一个骑马,回头一看还有一个推车的,是不是?和我哥哥比起来,你好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的嘴也变得挺能说,尤其是喝了几口酒之后。monkey突然问我,“你还恨你哥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说:“如果是你断了一条腿,一辈子窝在那个村里,你试试。”就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是monkey的语气感染了我,还是我想起了什么,我的泪水夹了出来。
哥哥后来做过两件很极端的事。一次,哥哥要母亲给他安一副假肢,要到大医院去,几万元才能装。母亲没那么多钱,母亲说我就是把全身的血都卖了也给你安不起假肢。为这事一吵又是一天。母亲后来对吵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她不怕哥哥吵了,以前吵,全村人都来围着看,丢人。后来她觉得人已经丢够了,再吵,她反而希望哥哥闹得更凶一点,闹给全村人看。母亲也就坦然了,她为了这么一个儿子,她实在没法子了,谁也受不了这样的儿子,即使他少了一条腿。母亲说过这样话:要不是少一条腿,我真会把他毒死。母亲说的气话,最终还是没办法绕开哥哥的腿。话说回来,哥哥要是不少条腿,一切也得重写。母亲以为那次哥哥还是和往常一样,吵吵闹闹,再喝点酒,就会过去。他扬言要跳井,可似乎都是威胁,没真跳过。哥哥朝阳井拐去时,母亲拦过多次,就那次,她不想拦了,她好像还真想看看,看哥哥敢不敢往下跳。即使真敢跳了,淹死了,是不是也是一件好事呢?母亲的脑门大概闪过这样的念头,可她是个慈祥的妇人,她突然又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可是,哥哥已经跳下去了。我亲眼所见,哥哥最后一咎头发消失在井沿上的瞬间。“啊!”母亲疯了一般叫了。母亲软在天井,她吓坏了,这个一辈子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妇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残疾儿子跳下了井,她实在无法原谅自己。好在那次营救及时,除了几处磕伤,哥哥并无大碍。后来的一件事则造成了严重后果。后来这件事说起来挺丢人的,我说给monkey听时都感觉不好意思。哥哥要娶老婆,当然,他没明着说,他只是和我母亲谈条件:“假肢装不了,你能帮我找到老婆么?”母亲实际早在这方面努力了,四处托人打听,可惜没什么效果,村里的女孩大多出外打工,见过世面,谁也不愿意跟着一个独脚的男人。那时,大概是哥哥对生活感到最无望的日子,他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肯定极为怀念monkey,以及那些周日,少莲的到来。对于哥哥而言,那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希望。哥哥选择喝农药,敌敌畏,他自己到马三的商店买的,藏在被子里好几天,犹豫多时,终于下定决心喝了。那次哥哥没死,算他命大,他在镇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少莲来看过他,少莲没带她传说中的男朋友,少莲给哥哥买了一大袋红富士苹果,又跟哥哥讲了一天的人生大道理。她显得更为成熟了,几乎就像个官太太。
谁也受不了哥哥这样闹,没有一天不让人提心吊胆。是我先受不了了。我和哥哥谈判: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一定赚足够的钱给你安假肢,你乖乖的,在家里,别闹,行不行?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履行承诺,我一个月才一千块的工资,不吃不喝,我一年也只能挣够一万二。我把这些说给monkey听时,我含着泪。我把monkey当做倾述的对象。在工厂的那些日子,我生活得暗无天日。我没想到的是,monkey会给我钱,而且一给就是两万。临近过年,monkey叫我过去喝酒,他问我给哥哥安假肢的钱赚够了吗。我苦笑,说过年都不敢回家了。他说你回去,我给你钱。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厚厚一叠,崭新,刚从银行取出来的样子。那几乎是monkey所有的积蓄。他说:“别和你哥哥说是我给的,他脾气比我还犟,他要不是少条腿,那可比你厉害多了,说不定早就开上大奔,住了洋房。”
后来我不得不佩服monkey的判断,果真如他所言,安上假肢的哥哥,立马就变了一个人。这是我和母亲都预料不到的。哥哥以前几乎一步都没离开家,后来的他一刻都在家里呆不住。他往镇上跑。他不干什么,就跟踪少莲。所以说,我哥哥是全村第一个知道少莲当的竟然是别人的情妇,且那个男人就是少莲之前打工的当官人家的主人,少莲谎称是老师,其实也没错,那男人早年当的就是教师。哥哥知道秘密后,他没声张,他表现出了智慧。他假装客人来到当官男人的家,他说他是少莲的哥哥,男人的妻子倒热情,她说少莲可乖了可勤快了现在去哪了……我哥哥说,没去哪,就在镇上。哥哥这么一说,对面的那个男人的脸色就变了,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两人另约了时间,哥哥想要一笔钱,而且还得男人帮忙,哥哥要在石码头做海鲜生意。其实这些对男人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好办。男人舒了口气。哥哥说:“别告诉我妹,她不希望我这么干。”男人点头。
一直到哥哥把石码头的海鲜生意做出了规模,还在人民路开了一家海鲜餐馆,请了几个工人。哥哥的成功便成了一段励志的故事在村里流传。这事谁也猜不透,不知底细。大概是当官的男人有一次说漏了嘴,提起了少莲的“哥哥”。少莲吓一跳,她选择和哥哥monkey坦白,她说她是出于无奈,这么些年,他游手好闲,还惹了大麻烦,即使到了深圳,也没往家里寄一分钱,家谁照顾,父母谁养,还不是靠她?少莲在电话里说得大哭。我难以想象她哭泣的样子,她看起来是一个十分坚强的女孩。monkey二话不说,挂了电话。
说起来,我哥哥最后能和少莲结婚,靠的也是monkey。是monkey提着刀闯到了当官男人的家里去要人。男人问他:“你谁啊?”monkey说:“我谁,我是少莲的哥哥。”那男人当即懵了,他想不到少莲有这么多哥哥,且还一个比一个狠。经monkey一闹,事情败露,当官男人的家也乱作一团。monkey找到我哥哥,两哥们多年不见,要好好喝一下。monkey却不单单是喝酒叙旧,他对我哥哥说:“你娶了少莲吧,帮我照顾她。”又说:“我知道你喜欢她。”我哥哥当即嚎啕大哭,从他得知少莲当了别人的情妇开始,那股悲戚就一直憋在心里。
哥哥和少莲的婚礼办得比较隆重。最开心的肯定是我母亲,她做梦都没想到,哥哥最后真的能娶上少莲。如果少莲不是结过一次婚的,直接就嫁给我哥哥的,那就更好了。在母亲的认知里,少莲已经是嫁过一次的了,所谓情妇、二奶,还不是跟嫁了一样。母亲不计较,主要也是看在哥哥不计较。哥哥花了大钱,几乎请了全村的人到镇里吃海鲜,他其实也是在村人面前说明:他不计较,你们可得放尊重点。我哥哥后来成了村里的风云人物,谁都得让他三分,自然也就没人敢拿少莲说事。然而,事情就诡异在这里,当全村人几乎都忘了少莲当过二奶时,我哥哥自己却时刻铭记着,并在一次夫妻间的争吵中,脱口而出。从此,他们的感情就走了下坡路,当然表面还是和好的样子,彼此合作,生儿育女,经营生意,生活是越来越好了。哥哥不甘于一辈子只睡过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让别人先睡过的。他想起多年前他和monkey的对话,monkey说他睡过四川女人、贵州女人,还有越南女人,当时哥哥是不信的,可后来他全信了,因为他觉得睡女人真的不是什么难事了。哥哥开始在外面乱来,也包养了情妇。少莲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情,似乎把这样的结局看成了自身罪恶的报应。
而monkey最终一事无成,他离开深圳,又回到村里,一个人喝酒,酒后撒野,站在巷口骂满村子的人,也骂我哥哥。我哥哥已经搬到镇上住了楼房,他太忙,可没时间理monkey。而且,哥哥也看不起monkey了,说他不像一个男人。倒是少莲依然关心着monkey,一个礼拜回一次,每次除了训话,还是给monkey钱。monkey生活在村里,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那些日子,他比谁都孤单,通常逮住一个小孩也想说说话,可小孩也躲着他。少莲曾想给monkey找个女人,花钱买也行,可没得到我哥哥的同意。
monkey后来精神上有些恍惚,人们都说他疯了,其实他没疯,他就是喝了酒,装的。但他酒醒了之后,却不情愿醒过来,还是继续疯下去,于是便是装的酒疯。装着装着,他觉得那状态挺好的,就没改过来。他说他就是齐天大圣,拿着金箍棒站在云端,要消灭所有妖魔鬼怪,牛鬼蛇神。我对于他这样的话,大吃一惊,我叫他monkey,他一直不解其意,而他自认齐天大圣,却是不谋而合。这是巧合,还是灵犀?
monkey在言语举止上表现出了反常,比如他收集村里所有女人的内衣裤,然后到池塘边点火烧掉。还有,他一到马三的商店门口,就拉屎撒尿,扬言迟早有一天要放把火将马三的商店烧掉。少莲看monkey可怜,一直央求我哥哥带去大医院治疗。我哥哥怎么说也不同意,他一直是那句话:“没法治,他是脑子出毛病,不像我,只是肉体上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