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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岱象征主义诗学理论中的中国色彩

2013-08-15蔡银强

关键词:梁宗岱梁氏象征主义

蔡银强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梁宗岱曾经留学法国,因创作和译作在法国文坛小有名气。他和象征主义大师瓦雷里有过亲密交往,对象征主义的契合论、暗示性、音乐性、纯诗以及象征本身的理解和阐释,都较同时期的学人为高。更重要的是梁宗岱并不是单纯地介绍象征主义,而是在介绍中始终贯穿着自己的性情、哲学倾向和文化选择,试图创建自己的诗学理论体系,而且他确实做到了这一点。然而,在他的文章中,对契合的解释、对纯诗的阐释、对崇高的阐发、对和谐思想的强调、以及对颓废主义和神秘主义的拒绝,都显示其诗歌理论主张有一种有别于法国象征主义诗学的精神气韵。梁宗岱的诗学理论不同于法国象征主义之处乃在于其中蕴涵的民族特色。

梁宗岱的著述并不算丰富,当下流行的《梁宗岱文集》也只有四卷,他的象征主义诗学理论主张主要体现在《梁宗岱文集 II评论卷》中。其中的《诗与真》和《诗与真二集》最为集中地体现了梁氏的诗学理论主张。在《保罗梵乐希先生》一文中,梁宗岱在论述伟大艺术家时说道:“人生的悲喜,虽也在他底灵台上奏演;宇宙万象,虽也在他底心镜上轮流映照;可是这只足以助他参悟生之秘奥,而不足以迷惑他对于真之追寻,他底痛楚,是在烟波浩渺中摸索时的恐惧与彷徨;他底欣悦,是忽然发见佳木葱茏,奇兽繁殖的灵屿时的恬静的微笑。”[1]7-8宇宙的韵律就像人生的悲喜,更类似于处于巨大悲喜中的人的心灵震颤,似乎两者之间有一种内在同调、共振,这大概就是那无处不在的“契合”,而生命的交响,万物的音调,恰恰就反映在心灵与宇宙的呼应之中。梁宗岱虽然也强调人与宇宙的共鸣,但是他的宇宙却不是法国象征主义理论中具有神秘色彩的彼岸世界,不是上帝,不是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也不是所谓的“客观对应物”,总之没有法国象征主义诗学理论中那种超验的属性。梁氏对宇宙万物的观照,更多地体现的是一种“窥天地之奥而达造化之极”的传统精神境界,就像他自己论述的那样:“一切伟大的诗都是直接诉诸我们底整体,灵与肉,心灵与官能的。它不独要使我们得到美感的悦乐,并且要指引我们去参悟宇宙和人生底奥义。”[1]99

梁宗岱诗学理论所关照的宇宙摆脱了传统中那种死寂(死灭、幻寂)气氛,传达出一种在宁静的氛围中具有相当张力的艺术境界,这一境界又与古典的天人合一的意境颇不相同。这种中西混合后的境界如他所述:“他要把他底太息,他底眼泪,他底义愤——他底整体,而不仅是他底灵魂,化为云雾,化为风雨,凝成星辰,凝成钧天的妙乐,与日月齐光,与天地比寿。所以我们读他底诗时,就仿佛和宇宙底大气息息想通,置身于风雨迷离,晦明变化中。”[1]221

梁宗岱在论述什么是象征时说道:“所谓象征,只是情景底配合,所谓‘即景生情,因情生景’而已。不错。不过情景间的配合,又有程度分量底差别。有‘景中有情,情中有景’的,有‘景即是情,情即是景’的。前者以我观物,物固着我底色彩,我亦受物底反映。可是物我之间,依然各存本来的面目。后者是物我或相看既久,或猝然相遇,心凝形释,物我两忘: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前者做到恰好处,固不失为一首好诗;可是严格说来,只有后者才算象征底最高境。”[1]64梁宗岱对象征的论述主要参照了王国维的关于“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区分,其中也颇见中国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梁氏认为诗歌象征的最高境界乃是“物我两忘,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样的主张无疑是受中国古典诗歌“境界”说的影响,所以这种对象征本身的理解并不全是西方的。陈本益指出:“对中国现代诗的境界而言,无我之境即意境,已经不可能是中国现代诗的特色了,有我之境才是它的特色。这是因为,从文化根源看,中国现代文化正在,或许可以说基本上已经,从古代‘天人合一’的德性文化转型成为主客二分的智性文化了。”[2]梁宗岱自己的诗歌都没有体现他所主张的“无我之境”,而时至今日,新诗的创作也没有达到梁氏所主张的那种“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艺术境界。或许在个人意识越来越觉醒的时代,当我们和“家国同构”的体制和文化渐行渐远的时候,越来越私语化的诗歌创作不必也不可能“天人合一”。

梁宗岱诗学理论中还值得注意的是他对于和谐境界的强调,一如吴晓东指出的那样:“就总体精神特质而言,梁宗岱的象征主义观念更主导的成分是一种古典精神。他真正激赏的是歌德的‘从矛盾中看出和谐’,把纷纭万象融为一体的宇宙观以及布莱尼兹‘生存不过是一片大和谐’的思想。这种和谐的境界与作为世纪末的颓废思潮的法国象征主义基于主客体之间分裂性的文化背景是相异质的。”[3]84梁宗岱对象征主义中颓废思潮的剔除而强调和谐的境界,恐怕不只基于一种时代的需要,也是一种个人气质的显现和中国传统文化、哲学思想影响的结果。

梁宗岱的性格坦率而认真,他在文章中也说道为了学术问题,常常与人争吵,比如朱光潜,甚至和朱打架;而他常年洗冷水澡这一习惯蕴藏着希望通过自身体格的强壮来促进民族的进步这样一种理想和情怀;他在“文革”中的遭遇也相当凄惨,但是他坚强地活了下来,其精神的痛苦以及对这种痛苦的超越后所体现出来的博大情怀颇可以用他所阐发的“崇高”来言说,梁氏在《论崇高》中以耶稣为例说道:“耶稣呢,那简直是澈悟与慈悲底化身,眉宇微微低垂着,没有失望,也没有悲哀,只是一片光明的宁静,严肃和温柔,严肃中横溢着磅礴宇宙的慈祥与悲悯,温柔中透露出一副百折不挠的沉毅,一股将要负载全人类底罪恶的决心与宏力。”[1]112对于梁氏这样一位真诚的爱国者,一个真性情的人,他的人生应该说达到了那种在宁静、和平及静穆中蕴藏的深远苍茫的境界。

从梁宗岱对象征主义的介绍中,可以看到中西美学在文化视野下的相通性,也可以看到梁氏试图融合中西美学的努力。“中国文化各类事物在内在玄理上的相通性,使得不同的物象可以达到相同的宇宙精神,而内游也仅是在玄游阶段,才真正离开了艺术的技术性,超出了具体的对象性而升腾到了宇宙精神的高度。然而这种精神高度又丝毫没有离开现实,完全以现实世界的形象表现出来。”[4]在梁氏的诗学理论中确也可以看到他对现实世界的强调和对日常生活的重视。“梁宗岱的物我两忘的境界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诗学原则,而达到了一种主客体的精神世界互为交感与认知的认识论的哲学高度。这使他的契合论,不仅仅作为象征主义诗学的基本特征,而且成为一种人类主体世界感知客体世界的方式。”[3]147作为一种重功能性的文化及这种文化对中国人思维方式和现实取向的影响,可以从梁宗岱身上看到很具体的表现。

梁宗岱诗学理论中之所以会融贯中西,主要有时代和文化两方面的原因。

从时代的角度看,中国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其文化都处在中西激烈的碰撞中。而国人承认西方文化也有其优秀的地方则是在甲午战败后。那个时期的冯至、穆木天、王独清、袁可嘉及李健吾这些对象征主义颇有认识的大家,从社会功利角度出发,对象征主义中的颓废倾向、恶魔主义、神秘气氛和感伤情调等都是拒斥的。因为在民族矛盾日益尖锐的时刻,积极昂扬的诗作才有利于振奋人心,让国人在外国的经济、军事和文化的侵略下不至于沉沦下去。自“戊戌变法”以来的知识分子,一直在中西的文化摇摆中寻求平衡,梁宗岱自然也不能例外。正如陈太胜所说:“与‘五四’初期的新诗作者在中西文化差异中轻率地全盘否定中国传统不同,梁宗岱把新诗的创造建立于在这两种文化差异中找到某种新的平衡或者说是综合的基础上。”[5]91在新文化的语境下发展新文学,本是“五四”一代的共同心声。梁宗岱对象征主义的改造与接收恐怕也是基于一种文化的选择,在文化选择的基础上促进新诗的发展,探索新诗的形式美与内涵美。新诗经过自由诗与格律诗的发展,其成就虽然也颇可观,不过总体上并不能与同时期的其他文体相提并论。象征主义的引进对于新诗在语言形式、节奏和内在韵律上都是一种拓展。而这一切也都是在“向西方学习”这一大的时代语境中,在开化中国国民、复兴中国文化从而富强中国国力的共同追求下的某种必然。梁宗岱“以学贯中西的素养自然而然地阐释象征主义诗学观念时融合进了中国古典文论中‘兴’、‘情、景’、‘意、象’和‘意境(境界)’观念。他独具慧眼地发现法国象征主义诗学与中国古典诗学观念的相通处,并将之阐释得丝丝入扣”[5]105-106。

中国文化中的“实用理性”精神让我们在接受象征主义时,自觉不自觉地摒弃了其中的颓废气息:“中国重视的是情、理结合,以礼节情的平衡,是社会性、伦理性的心理感受和满足,而不是禁欲性的官能压抑,也不是理智性的认识愉快,更不是具有神秘性的情感迷狂(柏拉图)或心灵净化(亚里士多德)。”[6]57这一方面的例子可以从李泽厚在论述佛教在中国的接受状况中得到说明:“清醒的理性主义、历史主义的华夏传统终于战胜了反理性的神秘迷狂,这是一个重要而深刻的思想意识的行程。”[6]110可以说,梁宗岱对象征主义的神秘气息的剔除,除了时代的因素外,也是基于这样一种民族性的心理机制的。中华民族从先秦到两汉再到魏晋,一直到近现代都秉持的现实生命感——不管是对外在世界的征服,还是对内在精神的超越,也许正是梁宗岱诗学批判中的基调和根本。

结 语

梁宗岱用象征主义丰富并完善了新诗体,促进新诗的创作走向深化,这是他的象征主义诗学的主要贡献,而对于彼岸世界的追求、对于法国象征主义的批判,在梁氏的理论中则几乎没有。中国传统文化中尤其是儒释道的文化形态里对“道”、“空”、“无”的阐释虽然各有不同,但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文化形态,这一传统对接受过相当旧学教育的梁氏来说,其影响是至深至厚的。这恐怕也是那一代,甚至是后几代知识分子共同的特征。而作为一种思维方式的“实用理性”原则,在今天的国民思维中,也许也是一种感知世界、思维世界的主要的心理机制。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所谓的文化革新、中国的现代性问题,以及启蒙思想、民族的生存等意识依然是缠绕在有民族关怀的中国人骨子里的有待认真辨析的问题。弄清这些问题,不仅有利于认识新诗甚至新文学、新文化的过去与未来,也有利于解释我们自己所生存的当下。

[1]梁宗岱.梁宗岱文集II[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2]陈本益.中外诗歌与诗学论集[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71.

[3]吴晓东.象征主义与中国文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4]张法.中西美学与文化精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230.

[5]陈太胜.梁宗岱与中国象征主义诗学[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6]李泽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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