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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樱:我不是那个坐在路边鼓掌喝彩的人

2019-11-27李满

百家讲坛 2019年19期
关键词:思明孩子

李满

1942年6月,民国女作家、翻译家沉樱打包好行李,带着两个女儿站在了位于重庆北碚的家门口,这天,是她决定离开第二任丈夫梁宗岱的日子。这年,沉樱35岁。长女梁思薇5岁,次女梁思清年仅一岁。

这一年,也是沉樱与同为作家、翻译家的梁宗岱婚后的第七年。

沉樱再次数了数行李,又看了看两个年幼的女儿,良久,她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长叹了一口气……

七年前,决定和梁宗岱在一起时,沉樱只带了些许衣物和书稿;七年后,她行李箱里装着的,依旧是些许衣物和书稿。她来时和去时,似乎没什么不同,只是,身边多了两个年幼的女儿,肚子里多了一个孩子。

七年里,这三个孩子就是她在这段婚姻里的全部所得,如果他们算是她的所得的话。

嫁给梁宗岱的这七年,是沉樱人生最关键的七年。这七年里,沉樱由一个已经成功的事业女性,蜕变成了家庭主妇,还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这般身份转换的背后,是沉樱慢慢失去她原本的世界,变成以丈夫、孩子为自己唯一世界的女人。

对于这慢慢失去的世界,沉樱多少是介意的。不仅沉樱如此,她的同行也深深为她的离开而惋惜。与梁宗岱在一起前,沉樱便已凭借《喜筵之后》《夜阑》《某少女》等小说在文坛占得一席之地。此间,沉樱与丈夫梁宗岱完全势均力敌。

可婚后的结婚生子不得不让沉樱停下了她钟爱的事业,为此她曾不止一次和梁宗岱抗争。当然,几乎每次抗争都以沉樱的失败告终。她开始与同时代的多数妇女一样:心有不甘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梁宗岱虽是接受过新思想洗礼的男性,可在骨子里始终有些大男子主义。他认为,女人不管婚前如何,婚后都应该以家庭为主。实际上,梁宗岱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在事业上与自己匹敌的妻子,而是一个甘于站在他身后默默奉献的女性。梁宗岱甚至觉得,自己只要能挣足够多的钱,让家人衣食无忧,妻子便应该感恩戴德。这样的爱,在其他女子那里或许可以被称作“爱”,但在沉樱看来,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爱的方式。

爱情的世界里,总是有诸如梁宗岱与沉樱这般的困惑:她想要苹果,他却想方设法给她梨。

喜食苹果的沉樱,在这段婚姻里却始终只能吃梨。长期吃梨的生活,并没有让沉樱放下对苹果的向往。相反,她对苹果的向往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最终,这种强烈向往演变成了她与梁宗岱的频繁争吵。

在沉樱看来,这样的争吵只是她抗争的方式罢了。沉樱是个乐观的女人,她相信梁宗岱终会妥协。以今天的眼光看,沉樱大约是民国时期为了事业与家庭平衡努力抗争的女子代表之一了。

1941年,梁宗岱父亲去世,他独自赶回广西百色奔丧。沉樱怎么也没料到,公公与人世的这场诀别,竞成了自己与丈夫生别的开端。

在老家,梁宗岱偶然看了一次粤剧,竟被戏子甘少苏的表演深深吸引了。这以后,梁宗岱便频繁出入戏园。

事情发展到此,本也谈不上什么大事。说白了,也就是一个已婚男士倾慕梨园戏子罢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彻底让梁宗岱与甘少苏的关系发生了逆转。

当地一个军阀要霸占甘少苏做小妾,甘少苏不肯屈从。梁宗岱了解事情原委后,骑士精神爆棚了。“英雄救美”是无数戏文里频繁上演的内容,这出戏之所以经久不衰,多是因为: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

文人当英雄的梦想一旦被激发,自是会演绎传奇。梁宗岱筹齐了三万元巨款,救下了甘少苏。三万元在当时的民国是一笔巨款。想想,一个男子为救你拿出这样一笔巨款能说明什么?说明这个男人有钱?不,事实绝不仅仅如此,它能说明的事情多了,这点,终日在戏院里打转的甘少苏自然再清楚不过。

27岁的甘少苏觉得:这个救自己出风尘的儒雅书生,定是此生最可托付的男子。一个女子一旦出现这种想法,一出“美女以身相许”的戏码随即上演。

梁宗岱是公众人物,戏子又是古往今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群体,又加之这故事里还有军阀“友情出演”,这出戏很快轰动了整个中国。

当然,此事很快也被在家里带孩子的沉樱知晓了。世人皆以为,沉樱得知这一切后会上演“原配闹场”的戏码。可惜,沉樱终究让世俗失望了。

得知真相后,沉樱一未吵二未闹,但不吵不闹并不代表她的内心没有波澜。沉樱的不动声色,仅仅是为了保留自己最后一丝尊严罢了。梁宗岱的出轨让沉樱多年的辛苦付出转眼成了流水,同时也让她明白:自己的这段婚姻本身便是个错误。

“女人啊,断不可将一切赌注下在男人身上啊!”沉樱这赌终究是输了。结束一场注定会输的赌局的最好方式只有一种:主动放弃这场赌。

话说,此时在老家的梁宗岱心里也有些打鼓,依据妻子沉樱的个性来看,甘少苏与妻子多半只会是他的二选一,不可能成为多选题。可梁宗岱还是抱了一丝侥幸:他想享齐人之福。因为他觉得:作为两个孩子母亲的沉樱没得选择!若没有他挣钱养家,她怎么照顾孩子?既挣钱又养活孩子,这样艰难的路没人会愿意选。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沉樱偏偏选择了那条更难的路。然而,这条注定艰难的路,却给了沉樱新生,也给她的余生涂抹了亮色。从来,无限风光在险峰!

决定离开重庆的家时,沉樱给梁宗岱去了一封信,信上只一句:此生永不复见!

收到信的梁宗岱这才意識到:大事不好了!随即他火急火燎地赶回重庆试图阻止妻子离家。可未及梁宗岱到家,沉樱已带着孩子收拾妥当离家了。

梁宗岱只得托朋友给沉樱带信,沉樱既已决定离开便没有打算往回走的意思。见沉樱态度如此决绝,梁宗岱大喊:“不就是拿孩子要挟我吗?没孩子,我可以再生!”当这席话传到沉樱耳边时,她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当晚,她摸着腹中的胎儿喃喃道:没事,妈养活你们。

即便在今天,一个人养活三个年幼的孩子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幼子出生后,沉樱的负担更加沉重了。为了养活子女,沉樱甚至变卖过贴身物件。人这一生成长最快的时候,从来不是顺风顺水时,而恰是在逆境中。

走到艰难境地的沉樱没有时间去悲伤或是舔伤口,真正在苦难里的人从没有资格悲痛,因为他们的时间只有全部用在解决问题上,才有可能活下去,这便是当时一人照顾三幼子的沉樱的真实写照。

白天,她在各大学校教书,中午匆匆赶回家照顾孩子并给他们准备吃食,晚上孩子们睡下后,她挑灯翻译、写作。这样的日子苦而且累,但好在沉樱终于可以继续拾起自己热爱的事业了。这一阶段,事业和孩子便是沉樱的全部。

1948年,在上海定居多年后,沉樱决定带着子女前往中国台湾。

此时距离梁宗岱与甘少苏登报结婚已经过了六年,可她并没有给梁宗岱生下任何子嗣。

原来,她早已丧失了生育能力。因此,年岁渐长的梁宗岱对孩子的期盼也越发强烈。当梁宗岱得知沉樱要带着子女去台湾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此时的他,全然没有了刚与沉樱分开时喊“孩子可以再生”的底气。

梁宗岱阻止沉樱前往台湾的理由充分而具体:“孩子也有我的一半,所以不能让你带去台湾。”当来人将此话转述给沉樱时,她只觉得好笑。

最终的结果是:梁宗岱眼睁睁看着沉樱和孩子们离他越来越远。

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事业也走向稳定,沉樱终于舒了一口气。

沉樱常说:“我不是那种找大快乐的人,因为太难了;我只要寻求一些小的快乐。”

在小快樂里,不再有爱情的沉樱活出了声色,她和同乡刘枋谈乡情,和张秀亚谈西洋文学,和琦君谈中国文学,和罗兰谈人生,和司马秀媛赏花、做手工、谈日本文学……沉樱的小日子充盈而快乐。

离开梁宗岱的日子里,沉樱的三个孩子也给她的人生平添了很多亮色。看着孩子们一天天地长大、成才,她的心里满是欣慰。

孩子们陆续长大出国后,不用终日忧心孩子的沉樱迎来了自己事业的巅峰时刻。

1967年,沉樱60岁生辰这天,在美国的女儿为她寄来了一笔汇款。这笔钱本是女儿让她宴请朋友的费用,沉樱见请完客后还有余款,决定用它来做一件此前一直想做却不得的事:她用这钱印了她翻译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说集《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

这本译作出版后,很快引发了强烈反响。在当时台湾出版业萧条的境况中,此书一年内竞连印10版,后来又印行了几十次,打破了台湾翻译的记录,至今仍畅销于台湾和海外。

也是自这一年开始,退休后的沉樱开始自办家庭译文出版社,此后一年间出版译书9种之多。沉樱打破了作家自办出版社必倾家荡产的魔咒,成了极少数自办出版社成功的作家。

沉樱的成功,甚至让同在翻译界的梁宗岱倍感自豪。

梁宗岱与沉樱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便恢复了通信。从两人来往信件中可知,沉樱对梁宗岱似乎也未再有芥蒂。十数年的光阴,改变了太多,他和她都已不再如昨。

晚年的沉樱回忆起与梁宗岱的过往时说:“我只有离开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则,我是很难脱身的。我是一个不驯服的太太,决不顺着他……”字里行间,完全没有表露被抛弃女子的怨与恨,她甚至还将这段感情的最终破裂归结于自身。

通透,让沉樱心里未曾有一时装下过恨。没有装毒药的心,终会因为敞亮而金光闪闪。

但未装恨,并不代表原谅。沉樱与梁宗岱恢复了信件往来,却始终不肯原谅他。

1982年,久居美国的沉樱自纽约飞回中国访旧友。她看望了很多老朋友,甚至还见了与第一个丈夫所生的女儿,可偏偏未见梁宗岱。很多人猜测,沉樱不肯见梁宗岱是因为甘少苏的缘故,但更大的可能是:她不想原谅梁宗岱。

沉樱是一个小说家,她懂得以哪种悲剧收尾更有感染力,“此生永不复见”是她和他分开时说的,这话最终成了真。

相比沉樱的不肯原谅,另一个人的“此生不见”也让梁宗岱的人生抹上了一笔浓墨重彩的悲剧。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沉樱与梁宗岱唯一的儿子梁思明。

与梁宗岱的两个女儿不同的是,他未出生便与父亲分开了。自然,他与姐姐们对父亲的感情也有着明显区别。

梁宗岱极其重“有后”的概念,对于这个唯一的“香火”,他的感情也很不同。从他与沉樱的往来信件来看,他们讨论最多的也是小儿子梁思明。

然而,儿子梁思明的翩翩风度,梁宗岱始终未能亲眼见到。早在长女梁思薇回国探望时,梁宗岱就曾透露过想见一见儿子的心愿。对此,梁思薇颇有些为难,说:“这还得看弟弟自己的意思。”

梁思薇的话让梁宗岱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意识到这个儿子对自己似乎并不像长女对自己这般友好。果然,梁思明的答复是:“不见!”

关于不肯见年迈生父的原因,梁思明是这样表述的:“他这样对我的母亲,我不能原谅他。”梁思明的不能原谅,注定了梁宗岱到死也未能见到亲生儿子的悲惨结局。

1983年,带着未再见沉樱与儿子梁思明的遗憾,80岁的梁宗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1988年,81岁的沉樱在子孙的陪伴下走完她精彩又有缺憾的一生。

自此,关于梁宗岱与沉樱的故事也终随两人仙逝永远地成了过往。在他们离世后不久,甘少苏在回忆录《宗岱和我》的记述中,侧面将梁宗岱与沉樱爱情悲剧的根本原因进行了阐述。

从甘少苏回忆录中可以看出,她一直将梁宗岱当成救赎者来敬仰。大约,这就是甘少苏最终能虏获梁宗岱的原因吧。

梁宗岱的学生卢岚女士在谈到老师与师母沉樱的爱情时评价说:“从宗岱刚愎自用的性格来看,恐怕他更能受用的是一个从低微处仰视他,时时处处为他鼓掌喝彩的人吧。”

梁宗岱如此,天下的大多数男子,何尝不是如此呢?

编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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