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象征主义流派研究的困境和出路
2020-01-09李国辉
李国辉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国内法国象征主义流派研究目前研究对象狭窄,基本关注五位象征主义诗人,他们是波德莱尔、兰波、魏尔伦、马拉美和瓦莱里。这种研究可以简称为五人小组研究。它不但忽略了可以与这几位诗人相媲美的象征主义诗人,比如拉弗格(J.Laforgue),而且割裂了象征主义流派的有机整体,让人无法看到象征主义流派产生、发展、终结的历史。五人小组研究是现在象征主义流派研究的最大困境。有鉴于此,本文尝试分析这种研究的由来与问题,并思考突破这种研究的出路。
一、五人小组研究的由来与问题
19世纪八九十年代,法国象征主义流派的活动,标志着现代主义大潮的到来。象征主义流派一般指成员比较确定、文学理念相近的象征主义诗人群体。这个概念虽然清楚,但在实际运用中非常棘手。不同的评判者、不同的身份可能有不同的结论。国内主要将象征主义流派等同于上文提到的五位象征主义诗人。这种认识最早可以追溯到1922年,当时刘延陵在《法国诗之象征主义与自由诗》一文中说:“一般人所承认的这个主义底建设者乃是波特来耳、凡尔伦、马拉梅三位。”[1]这里提到的代表诗人,人数还不够5位,但它是五人小组的最初样态,后来的五人小组就是从这基本的3位扩展开的。1935年,穆木天的《法国文学史》问世,书中在刘延陵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位:“象征派的祖师波多莱尔以及其三大中心人物马拉尔梅、魏尔林诺、栾豹都过着贵族的流浪人的生活。”[2]369尽管这里使用了不同的译名,但是从变化不大的发音中,我们还是可以判断所指为何。穆木天将兰波(栾豹)加入进来,确立了四人小组的格局。穆木天的书中当然不限于讨论这四位诗人,但是他们却是象征主义的“中心人物”。
五人小组的最终确立,主要发生在当代。进入新时期后,袁可嘉一系列关于欧美现代派的论著问世。《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就是其中的一种。该书确定了象征主义不同时期的3位代表诗人:波德莱尔、马拉美、瓦莱里。这3位诗人中波德莱尔是象征主义的先驱,马拉美非常关键,袁可嘉发现他“处在这个文学运动承上启下的核心地位”[3]120。瓦莱里则为马拉美的继承人,另外两位诗人,魏尔伦和兰波,在这个谱系中也很容易描述。他们都得到过波德莱尔的巨大影响,其中的魏尔伦与马拉美的关系非常密切。袁可嘉注意到了其他的象征主义诗人,比如古尔蒙(Rémy de Gourmont),甚至他也讨论了美国象征诗人爱伦·坡和艾略特,但是他的法国象征主义这部分的重心是在五位诗人身上,这实际造成了五人小组的认识模式。
袁可嘉的流派观,最早提出的时间是1985年。应该说刘延陵、袁可嘉等人的文章和著作,对于象征主义的介绍是起到过有益作用的。但是必须要注意到,他们著述的目的非常复杂,要么是供中国新文学参考,要么是出于教学的便利,并非纯粹是为了学术研究。这样一来,他们的研究不免以点带面,做了很多抽象工作。可是这种抽象将后来的许多研究带入误区,以至于象征主义的研究通常就等同于五人小组的研究。目前出版的很多文学史类著作,都有袁可嘉研究的印迹。比袁可嘉晚6年出版的柳鸣九主编的《法国文学史》第三卷,可贵地注意到了莫雷亚斯(J.Moréas)、雷尼耶(Henri de Régnier)等人的创作,表现出突破五人小组研究的倾向,但是该书实质上论述的象征主义作家,除去第二卷的波德莱尔外,仍旧是马拉美、魏尔伦和兰波三人。董强2009年出版的《插图本法国文学史》,除去瓦莱里属于20世纪法国文学外,论述的正式的五位象征主义者,仍旧在五人小组范围内。文学史之外,国内目前已有的论文和专著,基本都在这五位诗人身上,尤其是在波德莱尔、马拉美和兰波身上。莫雷亚斯、拉弗格、古尔蒙等人的名字尽管早已出现,但是还没有一篇论文、一部论著对他们做专门研究。五人小组的研究模式并不是国内特有的,英美和法国也不鲜见。法国学者查德威克(C.Chadwick)的《象征主义》一书,讨论的仅有的五位诗人,就是上面五位。美国人福里(Wallace Fowlie)的《诗与象征:法国象征主义简史》一书1990年出版,该书将颓废派也纳入进来,算是扩大了象征主义流派的领域,但是他书中关注的诗人仍然是波德莱尔、马拉美、兰波、魏尔伦四位,新加的只有拉弗格和科比埃尔(Tristan Corbière)。该书的思维仍旧是五人小组式的,很难让人相信这几位诗人基本构成了象征主义的历史。
这种研究表现出两种倾向:第一种倾向是将象征主义文学史缩小为象征主义大作家的讨论,第二种倾向是将象征主义大作家的讨论,又缩小为作家生平、创作、诗风的介绍。经过这两次缩减,象征主义理念的演化、象征主义流派的构成与冲突,便再也看不到了,象征主义的历史就被固化了。流派成员的固定,同时也是诗学思想的固定。这种做法对于教学是有益的,但对于真正认识象征主义有很大的妨碍。康奈尔(Kenneth Cornell)曾指出:“象征主义运动并非仅仅是四五位作家的出名史”[4]vi。想用几位诗人代替极其细致、丰富的象征主义流派研究,就好像用几张照片代替一次旅行一样。在野外旅行时,每一片叶子,每一块石头,可能都会引发情感,人们会发现整个风景没有断裂的地方,人的所闻、所见、所感构成了一个整体的风景。同样,象征主义是由无数细小的诗学思想、试验、冲突等事件构成的流动的风景,它具有复杂的流派归属。之前的研究,忽略了许多“小人物”,使象征主义的流派史,简化为象征主义经典诗人和诗作的排行榜。于是,象征主义思潮的演变、流派的分合,这些更为宏观的问题,在整个20世纪的中国几乎无人问津。对小人物和细小的诗学事件的追踪,不但能弥补象征主义的大历史,而且还会修正许多观念。象征主义的“小人物”虽然就文学地位而言,不少人比不上五人小组的成员,但着眼于流派和思潮史,很多人的重要性不但不亚于他们,甚至还有更高的地位。比如威泽瓦(Téodor de Wyzewa),曾有批评家认为:“他在象征主义运动中的作用,是最重要的。”[5]还有瓦格纳,虽然瓦格纳并不是象征主义诗人,但是他的思想在象征主义流派形成和演变中的地位,丝毫不逊色于波德莱尔。伍利(G.Woolley)曾经评价他“在象征主义美学极其复杂、丰富的观念生成中扮演了特别重要的作用”[6]159。这个名单还不包括象征主义理论的奠基者莫雷亚斯、象征主义理论的总结者古尔蒙,以及颓废主义的旗手巴祖(A.Baju)。甚至在文学创作上也无法忽略于斯曼(J.-K.Huysmans)、拉弗格、雷尼耶等人。选择性地抹去这些名字,既是对这些重要诗人、诗学家的轻视,也是对流派史实的背叛。
象征主义流派的聚散有它自身的力量,这种力量是狭隘的流派观念难以认知的。追踪这种力量,人们就会发现,象征主义的流派就像是地理学上不同的支流一样,既有交汇,又有分离。它复杂多变,完全不是预先规定好的。就上面提到的五人小组来说,他们都被称作象征主义诗人,这是历史开的玩笑。首先看波德莱尔。这位“14或15世纪的巫师”[7]10,最终的理想是一种“现代的艺术”(art moderne),它注重暗示的力量,将客体与主体融合起来,具有形象化的思维方式,而与其相对的是“哲学的艺术”(art philosophique),它重理性,寻求固定的观念。“现代的艺术”与后来马拉美、魏尔伦的诗歌理念有相通的地方,但这是一种美学上的一致性,并不是流派上的一致性。就流派归属而言,波德莱尔更接近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或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的流派,不管你称这个流派是唯美主义,还是印象主义。波德莱尔从来没有设想他去世20年后,巴黎会出现一个以他为旗号的象征主义流派。所以佩尔(Henri Peyre)曾表示:“称呼波德莱尔为象征主义是让人有一定的疑虑的”[8]21。
魏尔伦是许多诗学事件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但他从未认为自己是一个象征主义者。在接受一次访谈时,魏尔伦表示对象征主义一无所知:“象征主义?不懂。这应该是一个德语词,是吗?这个词想说的意思是什么?另外,我不把这个词放在眼里。”[9]109魏尔伦并非言不由衷。他始终没有参与象征主义小圈子的活动,虽然他的名号经常被一些年轻的诗人借用。他的诗风与巴纳斯派(Parnasse)接近,他早期本身就是巴纳斯派的成员,他还有强烈的浪漫主义元素。尽管在他那里也能找到一些象征主义的成分,但称他为象征主义诗人就像称他为浪漫主义诗人一样武断。他自己也曾思考过自己的流派归属:“我们被分为四个阵营:象征主义、颓废主义、自由诗的拥护者和我所属的其他的主义。”[10]352诗人不但不承认自己是象征主义者,而且也否定自己是颓废派成员。这里不必急于对这四个流派进行详细的区别,但是魏尔伦的话告诉人们,流派的划分很多时候是文学家的暴力,并不符合诗人的本意。诗人的本意,并不是对历史事实的抵抗,相反,它是对诗学研究的抽象的抵抗。如果人们参考一下魏尔伦同时代人的看法,就能发现他的解释是有合理性的。卡恩(Gustave Kahn)曾指出:“他(魏尔伦)既不是颓废者……也不是实际意义上的象征主义者(假如这个词并非完全没有用处)。他首先是他自己,一位哀歌作者,一位自发的诗人,属于维庸和海涅的派系。”[11]
兰波被称为象征主义诗人,也引起不少争议。首先从兰波自身来看,他1875年以后,就离开了文学,成为冒险家和商人,这比象征主义流派的诞生提前了10年左右。因而从流派活动的角度来看,兰波并不是象征主义运动的实际参与者。佩尔还提供了兰波本人的态度,当兰波的诗作在巴黎发表出来,并引发一部分年轻人的追捧时,有人给兰波写信,告诉他,他是象征主义的先驱,兰波的态度是“耸了耸肩”[8]33,兰波不认可这种标签。巴拉基安(Anna Balakian)对这个问题也做过思考。她的结论是兰波在广义和狭义上,都不是象征主义诗人,而将兰波看作象征主义诗人,这“将象征主义运动的历史弄复杂了”[12]56。
如果接受上面的批评意见,那么,象征主义的五人小组,就只剩下马拉美。但不需要再讨论马拉美的流派归属问题,人们也能看到象征主义流派面临的危机。这种危机并不在于五人小组的成员是不是象征主义诗人的问题——上面的一些质疑,并非是为了专门与五人小组说对抗——真正的危机是,我们过于轻信了文学史家的分类,以致我们根本不清楚象征主义流派是如何产生的,经历了何种过程。这种危机促使我们必须寻根究底地思考许多问题:象征主义流派该如何定义?它的成员到底有哪些人?是谁在组织这些人?它的起点和终点如何限定?这些问题并不容易解决。
在象征主义流派的问题上,社团标准与美学标准、习惯分类与实际证据都在斗争。象征主义流派的争论,实际上就是这四种尺度的权力之争。社团标准是看诗人有没有实际加入象征主义诗人的小圈子,并以象征主义者自居。这是一个非常狭小的圈子。美学标准是根据象征主义普遍显示出来的美学倾向来评判,不属于小圈子的诗人也符合这个标准。习惯认识是象征主义诗人以及评论家的看法,在这一点上,批评文章和文学史具有了权力。实际证据则尊重诗人自己的意见,以及他有没有与象征主义流派发生紧密联系,于是象征主义刊物的作用变得关键了。这里无意比较这四种尺度的有效性,它们在一定的范围内都可以是评判的尺度。不同的尺度因为宽严有别,于是产生了韦勒克所说的“同心圆(concentric circles)”[13]18。从这种同心圆出发,对韦勒克的理论加以必要的改造,或者可以发展出历史中存在的大大小小不同的圈子。象征主义流派的圈子随着尺度的变化而变化。最外围的圆,不但能容纳五人组,而且可以包含不同时期、不同国家的诗人,比如英国的叶芝、艾略特,西班牙的希门尼斯(J.R.Jiménez)、纪廉(Jorge Guillén)和萨利纳斯(Pedro Salinas),在日本则有北原白秋、萩原朔太郎,在中国则有李金发、梁宗岱。而最里层的圈子,则只是几位发起象征主义的年轻诗人。
象征主义不同圈子的认识,不但能解决该流派成员组成的问题,也能解决象征主义的定义问题,解决象征主义思潮和流派的演变问题,它为解决目前的五人小组式研究的困境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出路。
二、解决目前困境的出路
目前围绕着象征主义的各种问题引发的争论,主要是批评家们以不同的圈子为标准,互相攻诘。对这些问题的解答,需要结合不同的圈子来进行。将不同的圈子都纳入到视野中,这就涉及象征主义流派的时间特征和空间特征问题。所谓时间特征,是着眼于变的一面;所谓空间特征,是着眼于不变的诗学区域。理解象征主义及其流派,本质上看,就是明确象征主义的时间特征和空间特征。
首先来看象征主义的时间特征。象征主义流派之所以有这么多争论,就是因为人们的时间观不一样,也就是说,选取的圈子不同。韦勒克并没有告诉人们该选取哪一个圈子,他只是指出了多种圈子的存在。象征主义流派的研究应该放弃仅仅从任何一个圈子进行的做法,换言之,它应该考虑所有的圈子。因而,象征主义研究不应固执任何一种圈子,而应该关注不同圈子的存在及其关系。
这里可以借“视野相对主义”的现象来进行分析。随着视野的扩大或者缩小,人们的关注点会发生变化,研究内容也会改变。对于这些不同圈子的研究,明显会发生观察视角的变化。比如以莫雷亚斯为中心的最里层的圈子,由于它维持的时间也就5年左右,涉及的诗人非常有限,因而这个圈子里次要人物的诗学理念也属于考察的范围。而对象征主义国际思潮这最大一个圈子来说,只有重要的诗人、理论家才会成为分析的对象。这不仅是研究对象的取舍问题,它也涉及思潮变化调查上的详略之别。另外还可以将视野相对主义进行新的解释:视野相对主义认为任何一种观察视野,都具有相对的合理性和真实性,并不否定其他的视野。视野相对主义应该将不同的视野都结合起来,从而形成总体的了解。象征主义流派的不同圈子,就是可供分析的不同的视野,它们彼此有别,但并非对立,将这些不同的圈子结合起来,就会不断地调整所需的视野。有鉴于此,本文提出大小不同的五个同心圆的结构说。
这种结构的最里层,即第一个圈子的产生,需要了解作为第二层圈子的颓废派。象征主义流派的历史应该以颓废派开篇,将其看作是莫雷亚斯的小团体成立的重要背景。19世纪30年代就已经有了文学颓废的观念,到了19世纪六七十年代,围绕着雨果和波德莱尔,法国文学杂志也有过不少讨论,但是可以将颓废派的历史的起点放到1881年。这样做有几个好处,第一,可以把颓废文学的时间段限定得更小,更有利于对重要的文学刊物进行文献调查。第二,1881年兴起的文学颓废运动,多为年轻的诗人发起,他们与后来的象征主义小社团有较多的互动,是重要的研究内容。第三,颓废派的美学在很多方面与象征主义小团体相比,具有相同的倾向,是象征主义美学理念的主要来源。颓废文学运动在1883年达到了一个小高峰,其标志是魏尔伦《被诅咒的诗人》的出版。该书迅速在年轻人中传播,持续引发颓废文学的风潮。于是在1884年迎来了于斯曼的《逆流》,并在1885年首次真正形成颓废派作家的名录。他们是马拉美、魏尔伦、莫雷亚斯、塔亚德(Laurent Tailhade)、维涅(Charles Vignier)。
之后,则是瓦格纳主义的小团体。这个团体以迪雅尔丹和威泽瓦为中心,他们创办的《瓦格纳评论》还吸引了马拉美、孟戴斯(Catulle Mendès)、富尔科(Fourcaud)等人。由于将艺术的综合观念引入到文学中,而且提倡自由诗,该流派被看作是象征主义的揭幕戏。比耶特里(Roland Biétry)曾认为:“《瓦格纳评论》以值得注意的方式帮助了新诗的来临。”[14]75这里的新诗指的是象征主义诗歌。在形式以及综合美学方面,如果没有瓦格纳主义的小团体,象征主义会以何种面貌出现,这是一个问题。
然后出现了最小的第一个圈子。莫雷亚斯1886年9月的《象征主义宣言》是一个历史性的标志事件,这个宣言的发布,并不意味着从当月开始,法国进入象征主义时代,也不意味着之前的时代已经结束。最好不把《象征主义宣言》看作是象征主义流派成立的标志。在它之前,1885年,早已经有了不少关于象征的讨论。它们已经涉及《象征主义宣言》的诗学深度,只不过后者提出了一个正式的名称而已。另外,《象征主义宣言》只是莫雷亚斯个人的主张,象征主义群体还未形成。群体形成的标志,是这一年的10月份,这时出现了卡恩、莫雷亚斯、亚当(Paul Adam)合办的《象征主义者》(Le Symboliste)杂志。该杂志加上费内翁(Félix Fénéon)和阿雅尔贝(Jean Ajalbert)等人,就构成了第一批正式认可的象征主义诗人。因为费内翁在《象征主义者》上发表了一篇评论《阿尔蒂尔·兰波的〈彩图集〉》,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兰波也成为最早的象征主义成员。这个成员里不包括马拉美、魏尔伦以及其他诗人。他们的核心人物就是卡恩、莫雷亚斯和亚当。
卡恩虽然是新加入者,但对象征主义流派的贡献很大,他当时是《风行》(La Vogue)杂志的编辑。因为这个杂志,马拉美、魏尔伦、拉弗格、迪雅尔丹、格里凡、维尔哈伦、雷尼耶、莫里斯(Charles Morice)、雷泰(Adolphe Retté)等人也与象征主义流派建立了关系。《风行》杂志在1886年、1889年出过三个系列,大多数成员在前两个系列中就出现过了,雷泰在第三个系列中才开始参与。从某种意义上说,莫雷亚斯发起了象征主义流派,而卡恩重组了它。如果说莫雷亚斯发起的小团体,是象征主义的最内一层的圈子,那么卡恩重组的群体,以及早期的颓废派成员,则是象征主义的第二层圈子。这也是目前法国象征主义流派基本认可的圈子。这个圈子是比较广泛的,它没有共同纲领,没有组织活动,有的仅仅是刊物。在《风行》和《独立评论》等刊物上,因为兰波、拉弗格的诗作的发表,团结了一群文学旨趣相同的诗人,再加上魏尔伦、莫雷亚斯等人的加入,于是给人一个“群体”的印象。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刊物宽泛联合起来的诗人群。不同的诗人主张不同,也并不一定认为自己就是象征主义诗人。这就解释了兰波、魏尔伦否认自己与这个流派有何瓜葛的原因。
之后则是第三个圈子的象征主义流派。新加入的成员与莫雷亚斯和卡恩都没有联系,他们往往在新的刊物上活动,比如奥里埃(G.Albert Aurier),他常在《法兰西信使》(Mercurede France)上发表文章。还有古尔蒙,他曾在《白色评论》(La Revue blanche)上露过脸。这些人都自认为自己是象征主义者,他们诗学中讨论的问题,也基本接着前人的话讲。这个名单远远还没有穷尽,还有一些诗人应该加进来,比如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吉尔(René Ghil)、努沃(Germain Nouveau)。前一位承认自己是象征主义诗人,后两位都自立于象征主义之外。吉尔也曾在《风行》上发表过东西,但是后来离开,想与象征主义分庭抗礼。努沃则是兰波离开魏尔伦后,新找的伴侣,他们在一起有过诗歌的合作。为了简便起见,一些主要在另外的时期活跃的诗人,也可以放到这个圈子里来,比如波德莱尔和瓦莱里。另外,与象征主义流派对抗、以巴祖的《颓废者》杂志为园地的颓废诗人,也联合了魏尔伦、塔亚德、雷诺(Ernest Raynaud)等人。他们虽然在19世纪80年代后期成为象征主义派的敌人,但是在美学思想上仍旧具有这一时期的典型特征,可划入第三个圈子。
然后是第四个圈子。这个圈子的诗人,是用法语之外的语言写作,但直接或间接受到法国人影响的象征主义诗人。叶芝、爱略特、庞德、斯托勒等人是伦敦诗人群的代表,希门尼斯、纪廉和萨利纳斯是西班牙象征主义诗人的代表,李金发则是中国初期象征主义诗人的代表。中国还出现过一些诗人,他们不但受法国象征主义的影响,而且还从日本或者美国拿来象征主义的理念,比如创造社的一些诗人。这些人严格说来,与爱略特、李金发等人的情况是不同的,应该分为另外的圈子。但是为了简便,这里将这些多国影响或者主要不从法国得到影响的象征主义诗人,也看作是第四个圈子的成员。除了创造社之外,还有一些诗人主要从第四个圈子的诗人那里得到了影响,比如中国大陆的朦胧诗诗人,以及台湾诗人覃子豪。他们虽然不提倡象征主义,但是运用许多象征主义的手法,也表现出象征主义的一些风格,可以看作是第五个圈子。
时间特征一旦限定,象征主义的空间特征也就容易调查了。象征主义是不同流派,或者说不同圈子的产物,任何一个圈子,任何一个圈子的作家,都可以提出不同的理论,因而象征主义并没有固定的本质,它有的只是一些变动的特征。甚至同一位诗人、理论家的理论主张前后也有巨大转变,姆罗齐克(Anna Opiela-Mrozik)曾指出:“象征主义思想……在它提出之时,就承受了自己对自己的否定。”[15]姆罗齐克对象征主义诗学转变的原因言之不明,但是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五个圈子并不是稳定的,而是像当代物理学弦理论中不停振动的弦一样。不过,象征主义流派绝对的变动之下,又有相对的不变。这些相对不变的区域,成为承载象征主义及其流派的诗学空间。这里可以将象征主义的空间特征比作移动的车厢。象征主义这个名称只是一个车厢,随着它的前进,不同的人进来,就赋予了这个车不同的方向和任务。不同圈子的人运用象征主义这个词,就赋予了它新的意义。但是车厢仍旧有相对稳定的容纳力。
象征主义的特征可从主体论、美学论、思想论和艺术论这四个方面分析。这四个方面与文学活动的四要素:作者、读者、世界、文本相对应。它们相互又有复杂的联系,比如作为艺术论的通感,就与作者、世界都有关系。通过这四个方面,就可以分析象征主义的不同圈子之间的异同。这四个方面考察的具体内容,有通感、感应、语言音乐、颓废、象征、自由诗、散文诗、内心独白、音乐性、纯诗、迷醉、未知、语言的巫术、非个人性、梦幻、无意识、综合、交响乐、超自然主义、神秘主义、悲观主义、暗示等一系列诗学问题。
怎样确定象征主义空间特征的不易之处呢?可以拿主观性为标准。尽管象征主义流派众多,但是它们都反对现实主义(自然主义),都是为了探索内在的世界。古尔蒙曾经指出:
人们只能认识他自己的理解力,只能认识自己,这惟一的现实、独特的世界;自我根据个人的活动,占有这个世界,承载它,让它变形、衰弱,重造它。在能知的主体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在运动;所有我们思考的东西都是实在的:惟一的实在是思想。[16]146象征主义主要表达的就是这个主体之内的世界。古尔蒙称其为唯心主义,这也是马拉美的主张:“唯心主义否定自然的材料,拒绝直接的、精确的思想组织这些材料;以便只留住暗示。”[17]365不过,在卡恩、莫克尔等人的诗论中,唯心主义被换成了“主观”一词。象征主义并非完全排斥外在世界,其实在一些具有无政府主义思想的象征主义诗人那里,外在世界还是有一定分量的。但是象征主义强调的外在世界一定是经过内在的情感、感受陶洗过的,已经具有了主观性。因而,无论是内在的梦幻,还是外在的现实,都沉浸在一种主观的情调中。这种主观性于是成为象征主义的第一个空间特征。
第二个空间特征是客体性。象征主义在主观性上与自然主义区别开,并接近了浪漫主义,但是与浪漫主义不同的地方,在于象征主义需要用外在的形象来呈现内在的主观内容。所谓象征,无非是要求一种具体化。卡恩曾经说:
对于作品的内容来说,我们厌倦日常生活,厌倦了经常相遇的、避不开的当代人,我们希望能在某个正好做梦的时刻(梦与生活不易区分)安排象征的发展。我们想用感受和思想的斗争代替个性的斗争,把头脑中的全部或者一部分作为行动的中心,而非是街头、十字路口陈腐的装饰。我们的艺术的根本目的是将主观之物客观化。[18]400这并不是卡恩个人的观点,也是象征主义流派共同的信念。怎样进入某种内心状态,怎样寻求内心的真实,怎样更好地表达心境,这如果不是所有象征主义诗人共同关注的,也是绝大多数诗人关注的。马拉美所说的“暗示”就是客体性的一大特色,因为不直抒胸臆、直言其事,必须要借助形象表达,作品自然就有暗示力。不过暗示力也带来一枚硬币的另外一面,即晦涩。传达个人心境需要借助象征,而每个人对象征的把握又难以取得一致,因而对象征背后的心境或者主题的解释,就是不确定的,甚至是晦涩难懂的。不过,诗人具体化的手段不同,这也带来不同的风格。马拉美喜用与触觉和视觉相关的形象,但冷冰冰,“好像是情感的黑洞”[19],魏尔伦偏好韵律,吉尔偏好元音和辅音的音色,兰波善用新奇的视觉形象,拉弗格多取无意识中的视觉和听觉印象。
除此之外,象征主义还有一些空间特征,比如综合性,它要求综合各种不同的艺术,以呈现完整的生活;比如无政府主义的意识形态,它要求形式的反叛,其结果是自由诗的诞生。对于这些空间特征,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调查。目前来看,综合性和无政府主义似乎是一个局部空间特征,而非全面的。在法国、英美和中国,都可以看到反对自由诗、忽略艺术综合的象征主义诗人。
三、结语
通过划出象征主义流派不同的圈子,并对象征主义的时间特征和空间特征进行限定,象征主义流派的研究就会摆脱五人小组的困境,象征主义流派、思潮的研究就会打开新的局面。这几种圈子的认识,既能成为研究方法,又能带来新的研究内容。从研究方法上看,通过象征主义的时间特征和空间特征来审视一个作家,更容易看清他的作品的共性与个性,也容易拿他与各种圈子里的作
家比较。就研究内容来看,未来会出现一些新的研究,这至少表现为如下三点:第一,单一圈子内的研究。国内第一个圈子和第二个圈子的研究,目前还涉及很少,这两个圈子中还有大量的话题、代表理论未得到深入研究。第二,不同圈子间的研究。这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前面三个圈子内的关系研究,这属于纯粹的法国文学研究。第二类是前面三个圈子与后两个圈子的关系研究,这属于比较文学研究。第三,象征主义的时间特征和空间特征的研究。上面时间特征的描述,只是一个大的框架,鉴于象征主义的文学期刊目前还未完全梳理完,象征主义的诗学事件还有一些研究空白(比如内心独白问题、罗曼派的问题),新的历史尚待书写。就空间特征来看,除了主观性和客体性两大特征外,是否还存在其他的特征,也值得进一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