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叙事中的多重主题——论杨昭的小说《杀狗的过程》
2013-08-15王晓兵
张 伟, 王晓兵
(昭通学院a.人文学院;b.监审处, 云南 昭通 657000)
作为“昭通作家群”中勤于笔耕的一员,杨昭早年曾发表过不少诗歌作品,近年因各种原因而转向了小说创作,并很快取得了不俗的成绩。2010年,他推出的新作《杀狗的过程》[1],因其独特的叙事风格和深刻的思想主题而获得了文艺界的肯定,并因此荣获2010年云南省第二届“高黎贡文学奖”。该篇小说虽然篇幅不长,但却通过对七十年代初发生在偏僻农村的几个疯狂生活片段的描写,尤其是通过对生产队干部“老薛”杀死“我”家黑狗“小黑”的残忍过程和公社干部王书记、公社民兵等人合伙害死地主之子刘慈航等情节的细致描写,在看似荒诞的叙述中表达了作者对特殊年代里社会人群关系之丑恶的揭露、对友善的生态伦理关系的褒扬和对人与人性本质问题的反思,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本文对该篇小说上述三个方面的思想主题略作评论。
一、对友善生态伦理关系的褒扬
在人类的生产和生活中,狗具有忠诚、驯良、机警、勇敢等优良品质,因此很早就成为人类不可或缺的重要伙伴了。国外科学家的研究表明,狗是狼的后裔;人类养狗,大概已经有了十三万年的历史;“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可能还是人类最老的朋友”[2]。由于这样的悠久历史和密切关系,中外文学史上也很早就出现了各类与狗有关的文学作品,中国当代文学中与狗有关的作品尤其不少。
综合地看,在人与狗的关系中,人因为狗的独特品质与能力而对其进行豢养和保护,但另一方面,狗因为人的豢养与保护而产生的忠诚与依赖,则又常常遭到人的愚弄、嘲笑甚至伤害,文学史上与狗相关的文学作品或多或少都与此有一定关系。就中国当代文学中的这类作品而言,段守信曾分析指出:在二十世纪20—70年代的文学作品中,狗常常被抽象成一种国民性或文化人格;但二十世纪80年代以来,张贤亮、宗璞、郑义、莫言、马原、余华等作家,先后以人与狗的情感或关系为题材创制作品,狗隐隐成为颇受叙事虚构文类青睐的爱宠。[3]这一分析是基本符合当代文学中有关作品的艺术构思的,对我们本文的研讨也很有启发。杨昭的这篇《杀狗的过程》,也可以看作是这种创作转变过程中的一篇富有地域特色的作品。作者在小说中细致描述了特殊年代里人对狗的保护以及人与狗之间的脉脉温情,褒扬了一种和平、友善的生态伦理关系,表达了本篇小说第一个层次的思想主题。
在小说中,作者写人对狗的爱护,主要是通过五个阶段的故事情节展开的:一是“我”在外出回家的路上,遇上一条小黑狗,“我”赶她她不走,打她她不怕,觉得她很可爱,于是把她带回了家。在小说中,叙述者“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因此这个过程的描写,无疑是人对“狗”的关爱和保护的直接体现;二是“我”将小黑带回家以后,虽然遭到家人的调侃,但并没有人真正反对,“小黑”得以存活下来,随着时间的过去,小狗慢慢地长大,而“我”也与“小黑”建立了颇为深厚的感情;三是“县革委的首长”李书记要来视察工作,生产队的队长老薛故伎重演,命“我”爹杀掉黑狗送给李书记,“我”和家人想尽各种办法试图挽救“小黑”,但最终没有成功;四是对杀狗的血腥过程的描写,突出了薛队长等人的凶残和“我”的极度痛苦和无奈;五是狗死后“我”的悲痛及送狗肉的过程,小说也由此进入第二个主要情节。五个情节连接紧密,突出了“我”和家人的极度无奈与深刻痛苦。
小说故事的时间落点是二十世纪70年代初期,到处充满了浓厚的阶级斗争气息,“知识青年”奉命下乡参与劳动,农业生产尚处于集体生产时期,因此生产队长老薛虽然职位低但权力不小、为人霸道,很多人的命运受他控制。在当时充满阶级斗争和打杀现象的人际关系背景中,人与狗的温情成为小说叙事的一个突出亮点,由此也使得小说表现的和平、友善的生态伦理关系具有了更为丰富的象征意义,也为小说展现其第二重思想主题作了很好的铺垫。
二、对丑恶社会人群关系的揭露
在展现人与动物(狗)的温情关系基础上,作者通过对老薛杀狗和“我”送狗肉的过程、“县革委”干部李书记诱骗女知青、公社王书记受李书记的指使栽赃地主之子刘慈航,并命令民兵将其殴打致死等情节的描写,紧凑而生动地揭露了当时社会人群关系的丑恶,由此展现了小说的第二重思想主题。
上述几个情节,可以说囊括了当时人们社会生活的全部内容。在写作手法上,作者叙述这些颇为复杂的内容,并不是简单地平铺直叙,而是巧妙借助了隐喻、对比、倒叙等艺术手法而对其予以展现,尤其对比手法的运用很见成效:
首先是公社干部的奢靡与广大社员的贫困的对比。在整篇小说中,广大社员都在贫困线上挣扎,生存的压力十分沉重,如作者写“我”家里的生活:“大灶上的砂锅里正煮着红苕叶子掺包谷面,那是我们一椡家子人今天的晚饭”;但是公社王书记欢迎“县革委”李书记的晚宴,则是充满了山珍海味:“那些菜,总有十多道吧,比我家过年时吃的几大碗气派好几倍。我瞄了瞄,有蒸猪蹄髈,有红烧鸡,有炒黄鳝,有千层肉,有大刀圆子,有炸排骨,有清汤鲤鱼,还有好些菜我见都没见过,一律在向我发出召唤。”作者通过鲜明的对比,写出革命队伍中的领导干部的奢侈和浪费,突出了广大社员的悲苦与辛酸。
其次是女知青的清纯与社长、书记的奸恶的对比。小说中写到一个名为“孙俐蕙”的女知青,“刚来我们队的那阵子,一说话就低头,一低头就脸红,一脸红就捋发辫,一捋发辫就扭身子”,可见其初入社会时的纯洁和温柔。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知青,因不堪农村劳动生产的重负,也为了争取早日实现回城的愿望,竟在生产队长老薛的胁迫下与其发生了通奸关系。作者侧面描写老薛是说:“老薛何等样的人物,连老桂这个土改时就当了农民翻身会主席的老东西,不也照样被他撬翻了?老桂解放前就亲自在昭通城里梭过街讨过口,舔过十里香饭馆里的盘子,真正苦大仇深祖传的贫下中农,现在不也照样被他老薛打整得连条狗都不如了?”简短的几句描述,再加上后面的情节,清晰地勾勒了女知青的清纯、无辜和生产队长老薛的残暴与荒淫,读来让人十分愤恨。
再次是刘慈航的孱弱与书记和民兵的残暴的对比。在我去送狗肉的过程中,女知青追上我,要一起去见“县革委”下来的李书记。这位李书记“脑门又鼓又亮,梳一副导弹头,皮肤就仿拿细砂纸砂过样的光溜”,但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这位李书记在为人上比起薛队长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但一看到女知青就流露出一副色相,试图将女知青带到另一间屋子进行强奸,在被我无意中发现后的喊叫声中仓皇逃窜;却又在公社群众的声讨声中将强奸之罪嫁祸给地主的儿子、瘦小而又孱弱的刘慈航,并伙同公社王书记和一帮民兵将其活活打死。可见其残暴与荒淫程度比生产队长老薛更甚,也可见当时社会的混乱与荒诞。
虽然小说的创作允许虚构和夸张,但系列对比中多个层面的反复揭露,无疑反映了作者文学创作中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在此之前,杨昭曾发表过另一篇小说《日蚀》[4],有研究者认为,《日蚀》反映了杨昭小说的“新现实主义”风格[5],从这个角度来看,《杀狗的过程》应该可以看作是这种艺术风格的延续。
三、对人与人性本质问题的反思
现实主义文学理论认为,文学作品来源于现实但又高于现实,《杀狗的过程》也是如此。作者在通过对人与动物温情关系的描写而展示其生态伦理思想主题时,又通过小说中人的命运与狗的命运的交集之点与相似之处,而表达了作者对人的本质与人性本质等问题的深刻反思,以哲学的高度展示了小说的第三重主题。
在小说故事中,以薛队长、王书记等人为代表的一帮公社干部,一共杀了两条狗和一个人,而目的无非是满足和遮掩他们的食色之欲;被杀的狗、“我”和家人、女知青以及地主之子刘慈航等是弱者,而薛队长、王书记和李书记是强者。在强弱对比十分鲜明的社会环境中,狗和人的命运出现了悲剧性的交集,作者也对此进行了画龙点睛式的叙述。在刘慈航刚死的时候:
公社王书记上前来,用脚尖拨了拨刘慈航的身子,轻描淡写地作了高度概括总结:
“一条狗命!”
联系起作者前文对人与狗的温情关系的叙述,这就不得不让我们思考这样的问题:某些人的生命如同狗的生命,而某些人的人性却还不如狗的“狗性”,那么人和动物、野兽的区别究竟在哪里?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决定人之为人的关键又是什么?在小说中作者不便回答这些问题,但却感叹说:“个别人,有些人,很多人,真的连条狗都不如啊!”这无疑是对那个时代现实社会中的荒唐与残酷有力鞭挞,是对本篇小说哲学层面主题思想的含蓄表露。
那么,作者试图含蓄表达的最终思想主题是什么呢?对此我们应当结合“狗”的特性来进行分析。前文曾指出,狗具有忠诚、驯良、机警、勇敢等品质,但人与狗的关系也有矛盾的一面。隋清娥综合分析当代文学中与“狗”有关的作品而指出:“‘狗’意象象征着生命的被压迫以及生命应有的反抗精神;‘狗’意象象征着作者对人性之恶的否定与批判”[6]。这一分析是精辟而深刻的。钱钟书先生曾有一部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杨芝明也曾分析其思想主旨而指出,钱先生的这些小说“归根到底是写人”[7]。《杀狗的过程》也可以说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表面上是在写“杀狗”,实际上是以写“杀人”为主。但无论是狗还是人,无论是工农大众还是其他出身的人,他们的生命都应当受到起码的尊重;相反,如果是连起码的生命存在都不尊重的人,他们虽然是人但实际上却狗都不如。这难道不是作者在含蓄之中意欲表达的思想主题吗?通过对残暴社会现象的揭露和人性之恶的批判,作者明白地指出,人之善良与理智才是决定人之为人的根本所在,这正是本篇小说的第三重思想主题及其深度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同为“昭通作家群”成员的诗人雷平阳,在此之前曾发表过著名诗歌作品《杀狗的过程》[8],表达了诗人对人与动物之间生态伦理关系的思考;而在本篇小说的末尾,作者也以诙谐的话语方式对这首诗的内容和主题作了回应,这种类似于古代文人之间“诗酒唱和”、“同题共咏”的对话方式,应该可以看作是“昭通作家群”成员之间的一种相互激励和真诚友谊的见证吧。
最后,综合上述三点我们认为,杨昭的这部中篇小说《杀狗的过程》,虽然篇幅不长,描写人物不多,但却在紧凑的故事情节中,表达了作者对人与狗的生态伦理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和人之所以为人等哲学问题的深入思考,看似荒诞实则理智,不愧为一篇富有语言特色和思想深度的优秀小说。
[1]杨昭.杀狗的过程[J].大家,2010,(5):162—179.
[2]王丽娟.人与狗有十三万年的情意[J].贵州文史天地,1998,(4):53—53.
[3]段守信.人狗情未了——对当代小说中一种故事类型的考察(1980—2003)[J].小说评论,2006,(1):55—59.
[4]杨昭.日蚀[J].大家,2005,(5):1—14.
[5]黄凤铃.向死而生的狂欢——对杨昭中篇小说<日蚀>的深度解读[J].昭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1,(6):10—14.
[6]隋清娥.“人”与“狗”的纠葛——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狗”意象[J].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6):102—106.
[7]杨芝明.归根到底是写人——钱钟书<人·兽·鬼>解读[J].安徽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2):196—201.
[8]雷平阳.雷平阳诗选[M].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