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现实里的故乡情怀——评雷平阳的小说《三甲村氏族》
2013-08-15尹宗义
尹宗义, 崔 艳
(昭通市第一中学, 云南 昭通 657000)
著名诗人雷平阳对“三甲村氏族”情有独钟,先创作了诗歌《三甲村氏族》,2008年收录在诗集《我的云南血统》中,2011年又创作了小说《三甲村氏族》,在《边疆文学》头条“边疆开篇”中刊出,还配发了责任编辑雷杰龙的评论《雷平阳乡村小说的现代性(编后记)》。随后他又创作了12 000字的散文《三甲村氏族》,发表于《人民文学》2011年第10期。
刘涵华在《雷平阳散文创作风格论》中明确指出,雷平阳的散文“借鉴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表现出对民族传统观念的关注”。[1]无论是他的《葵花飞旋的村庄》《铁匠》,还是《在梨树上歌唱》《青蛙》,都是借鉴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进行创作的。
雷平阳的散文都明显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其小说创作就更明显了。短篇小说《三甲村氏族》就是一个典型。编辑雷杰龙在《雷平阳乡村小说的现代性(编后记)》中明确指出其作品具有“乡村小说的现代性”,突出强调文本的“现代性的结构”和“现代性的意味指向”。从现代性来看,具体表现在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成功运用上。
一、“死亡”的陌生化和现实性
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特别注重表现死亡等原型性主题,这不仅增添了作品的神秘性、魔幻性,还能表现深刻寓意。从哲学的角度看,“死亡哲学具有人生观或价值观的意义,是人生哲学或生命哲学的深化和延展。”[2]在死亡意识里,我们可以看到生命意识、道德意识和文化意识。解读死亡艺术,我们可以察觉到人类精神里重要的生死意识,读懂人性,理解作品。
作品写鲍成万时,重点写了他两个小儿子重病得只会眨白眼,说胡话,处于半昏迷状态。由于医疗费用太昂贵,鲍成万只是将孩子送到医院转了一圈就背回村里,还托词说两个孩子是鬼附体,医生没办法。于是,他先请巫医来驱鬼,不愈;又便把两个孩子的衣服全剥光了,放在杏子树下,用冰冷的河沙埋至脖子处……弄了几天,孩子仍不见好,已经气若游丝。结果,两个孩子在冬天的第一场雪飘落下来的时候,死掉了。据说,死前的每天每夜都曾偶尔发出过微弱的哭泣声。
这个死亡故事不仅是表现底层民众的麻木迷信,而且表现了底层群体生存的艰难。写的是死亡的故事,表现却是现实问题,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风格。在这出死亡悲剧中,心痛的并不是人的愚昧封建,而是贫困的无奈。
死亡具有深刻寓意,透过死亡,可以挖掘出人性命运。小说中写鲍太旺死后,他家天井里那三株杏子树上已经爬满了毛毛虫。其中的寓意明显,表达了死亡是一种化蝶的过程。这可能是作者对底层群体未来的美好寄语吧。而甄友来的爷爷死的时候,甄友来在他家的院子里捏了近百头牛,一律都是耕地时躬身向前用力的牛,他的父亲非常不高兴,找来一把铁铲,准备将这些牛清除掉,他冒了一句:“这是爷爷,他变成牛了。”其父听了,一怔,没说什么,低头转身进屋,在灵柩前跪了一夜,多烧了许多钱纸。而这寓意是农民凄苦一辈子,转世还为牛为马,表达了凄苦无比的情怀。
作者在写王姓时,着重写这个家族的“黑暗的技艺”。他们精于木艺,精于为死者和生者作寿木。并且,做的寿木与众不同,漆成红颜色,还雕刻各式的花纹,大头和小头还镂空。死者为男性,大头镂空花案为骑鹤西游;死者是女性的则为瑶池赴宴。如果死者未满花甲,是短命鬼,棺木颜色变黑,大头和小头不镂空,也无图案。红颜色寿木已经很怪异了。而三甲村人从来不把寿木视为凶物,如果谁早起,遇到异乡人从王家巷巷里搬运寿木,相反会觉得这是喜事临门的吉兆。这一风俗更增添了魔幻色彩。
“中国古代艺术在表现死亡主题时力求在精神上达到某种超越境界的努力,严格说来本身就带有一种哲学的意味。”文学作品常以一种富于哲理的形式来表现对生死的某种“参透”,从而促使人性达到一种超然、豁达的境地,“力求在内在精神和外在形式方面都尽可能显示出一种超越的境界情致”。[3]作品将寿木想象成红色,把遇到异乡人搬运寿木讲述成喜事临门,体现了人性在死亡上达到一种超然、豁达的境地,即在内在精神和外在形式方面都尽可能显示出一种超越的境界情致。
《百年孤独》这部魔幻现实主义的经典,描写了很多死亡场面,叙述了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死亡”故事。在叙写七代人的死亡的故事中,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对“死亡”这一现象进行陌生化处理:将现实与梦幻、真实与想象、史实与神话传说交织在一起,营构了一种亦真亦假、亦梦亦实的艺术美感,把原本阴森恐怖的死亡进行“疏离”,使之具有了神奇的魔幻之美,将“变现实为魔幻而不失其真”的魔幻现实主义艺术手法发挥到了极致。《三甲村氏族》虽然只是一个短篇小说,描写死亡的只是一些片断,但已是具体而微,具有了魔幻现实主义的鲜明特色。
二、“孤独”的现实指向和精神本质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充溢着浓郁的孤独意识。孤独,作为一种社会现象、一种心境、一种艺术表现对象,具有一定的精神本质和现实指向。特别是描写底层的弱势群体,更能发现他们的孤独心灵,体悟他们的那份感伤与无奈,孤独与痛苦。通过对作品中的主人公的孤独心灵的剖析,展现孤独的精神本质和现实指向。
小说中写卫姓时,说卫家不与村里人往来,儿子娶外乡人为妻,女儿嫁异乡人。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但宁愿要远亲,也不要近邻。其中的孤独是不信任人,认为保持一段足够远的距离,心灵上才能感到安全。
鲍家天井以狗多狗恶著称,如果没有大一点的事,外姓人家很少去。偶有乞丐和货郎到村里来,也绝少深入进去,如果非去不可,就得有鲍太旺这样的好人引路。狗本是起守卫作用的,殊不知成了孤独的制造者。这种孤独的产生,是因为畏惧,是害怕受到伤害。直到鲍太旺死了,全村人都去祭奠,鲍家天井第一次挤满了人。因为生命的死亡才结束存在的孤独,是解脱,也是悲凉,孤独了一生,终于可以闹热退场。
徐仲金一家是从世外桃源般的故乡搬迁到三甲村的。他们的故乡在西面的阿鲁伯梁子和狮子山组成的巨大屏障之西。那里有祠堂,有坟山,有一口远近闻名的徐家水井。几百户人家屋檐相连,血脉也相连,兴旺、和睦,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后来政府斥巨资修建一个名叫 “渔洞”的大水库才被迫搬来,从此过上孤独的日子,炊烟飘不进村来,村里人家的饭香他们也闻不到,所以,开初几年,他们差不多都不跟村子发生关系,其房屋,倒像是三甲村用来护秋的。特别是在秋天刚到的时候,大地上到处都是比人还高的玉米林,风吹林响,夜里一盏孤灯,让村里人看见,心里都很不是滋味。这种孤独是思乡的孤独。在雷平阳的诗作里,具有明显的思乡情怀。雷平阳说:“我希望看见一种以乡愁为核心的诗歌,它具有秋风与月亮的品质。为了能自由地靠近这种指向尽可能简单的‘艺术’,我很乐意成为一个茧人,缩身于乡愁”。“乡愁是雷平阳诗歌的一个重要主张,诗人的乡愁既饱含着对云南、对家乡的热爱和眷恋,又有着城市化进程带给诗人的乡愁。带有功利色彩的乡愁主张成为雷平阳诗歌的重要标志。”[4]
“对于故乡的历史化记忆应是诗人的重要写作源头之一。”[5]作者这里所写的孤独,其实就是表现一份浓浓的乡愁。作者离开故土,去了省城发展。虽然是去美丽繁华的大城市,但心中那份强烈的思乡之情一生都不会被冲淡。作者写小说中人物思乡,其实也是在表达自己的思乡情感。
王家巷巷一直都很清静,他们各户之间似乎也不大走动。除了白天必须的下地外,到了晚上,有订货任务的人家就关门在灯下通宵达旦地赶工,没有活计的人家也早早关门,熄灯睡觉,不管邻居的动静有多。虽然大家都不愿到王家巷巷里走动外,但从没人与王家的人刻意保持距离。倒是王家的人,大多性格内向,仿佛有意识的在回避着什么。有人说,是六指所致,也有人说不是。说是的人能感觉到王家人的自卑,说不是的人则能察觉到——王家人有一股异力,这异力安排着三甲村的生命秩序。王家的孤独感增添了一种神秘色彩。
一般来说,“孤独”是作家用以探寻人类生存困境和精神家园的一个特殊的艺术视角。先有孤独,而后才有文学。因为作家用思维和灵感哺育孤独,与孤独牵手,同时也存在在寂静中。孤独是作者的灵感沃土。[6]比如史铁生,写作是他生命孤独存在的一种方式,惟其孤独,他才能以自由的心魂漫游在世界和人生的无疆之域。
孤独是人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精神感受。孤独是人在世的基本感受,它体现为个体对世界的一种出离状态。从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看,孤独是因世界的虚无性而造成生命无所依凭。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孤独感会使人更加意识到孤独的存在,从而去寻求孤独存在的意义。这种意义在于把人从纷扰的世俗中拉开了距离,获得一种看世界以及看人生的悲观又新特的视野。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因自由而生的孤独,在这种孤独的后面蕴含着的荒诞的意念。因此生存意识(孤独)与处境意识(荒诞)总是联系在一起的。
三、“民族传统”的关注与怀念
“受魔幻现实主义的启发,雷平阳着力在自己的散文作品中表现具有深厚民族传统观念积淀的神奇土地以及生活在云南这块土地上的人的精神世界。”所谓民族传统观念,大致上可以说是“在历史上形成的、并且在云南的特殊自然人文条件下得以留存的神话意识和宗教意识的混合物”。在云南,“这种神话意识和宗教意识的混合物尚未因现代文明的冲击而发生根本性的改变”。雷平阳成功地借鉴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以“对现实生活中的奥秘的发现和反映”,写出了“自己的”云南。[1]魔幻现实主义表现民族文化内涵,体现了作品的文化底蕴,弘扬了民族文化精神。雷平阳在怀念三甲村时,不仅怀念它的历史、它的故事,更怀念它潜藏于生活底层的文化艺术。
甄泥人从出娘胎起,虽然就是个傻子,但他天生喜欢捏泥人,无师自通,兴之所致,边捏边自言自语。挖地人、锄草人、劈柴人、担水人、烤太阳的人、拉二胡的人、睡觉人、吃饭人、赶集人、骑牛人、哭或笑着的人……见到什么人他就捏什么人,形象惟妙惟肖,生动异常。似乎这艺术本能已被神化,但体现了作者质朴的情怀:艺术在于天赋,艺术在民间。泥人艺术这朵绚烂的民间艺术之花,是以丰富多彩的民间习俗和喜闻乐见的社会生活为背景的。它具有强烈的生活性,真实地表现现实生活。它与百姓生活紧密相连。无锡“手捏泥人”凭借独特的艺术风格和艺术成就,在继往开来,推陈出新的宗旨下,发展成为祖国艺术一朵的奇葩,并在国际上享有极高的地位。作者对故乡艺术的怀念,也寄寓着美好的希望,希望故乡的民间艺术能得到继承和发扬,体现了作者浓浓故乡情怀。
作者在写徐仲金思乡时,特别写他拉着月琴唱歌:“遍山的麦子无人收,山神也是空灶头;遍山的麦子无人收,青草滴下清明愁……”一阵阵月琴声,一声声哽咽的歌声,传进村来,人们都知道徐仲金一家又思念故土了,那儿的麦子正金灿灿地布满山岗。月琴是百姓共同喜爱的弹弦乐器。它历史久远,流传广泛,音色清脆,常用于独奏、民间器乐合奏、歌舞、戏曲和说唱音乐伴奏。云南月琴种类很多,以“镇南月琴”最著名。“镇南月琴”制作精细,历史悠久,音色清脆。作者写月琴,不仅渲染浓浓的思乡之情,而且表达了对传统乐器的怀念,希望民间乐器能继承和发扬,不要因为现代化而使得这些民间艺术传统消失。
施成清是劁猪匠、施成法是泥水匠、施成威是石匠、施成义是补锅匠、施成才是弹花匠,施家五户,当家的都有一技之长,在村里实属凤毛麟角。不过,这都得感谢其父施奇松。施奇松是个瞎子,一生时光都抱着一把二胡,坐在村边大道上边拉边唱,过路商贾听他一曲,丢几文钱,没钱的听听拍拍屁股走人,也有的匠人听了,觉得一走了之有些丢面子,便以手艺回报。劁猪匠教会了其大儿子劁猪的手艺,泥水匠教会了其二儿子泥水手艺,石匠教会了其三儿子錾磨打碑手艺,补锅匠教会了其四儿子补锅手艺,其五儿子则成了弹花匠的徒弟。对此,施瞎子感到很满意,天下大旱饿不死手艺人,五个儿子学的都是独门功夫,自己满眼漆黑,给了儿子们的却是光明之途。以艺术换技术,以技术谋生存,这种生存与技术就上升到更高的层面。随着社会的发展,我们担忧的不仅是一些传统技术的消失,而且担忧一些传统艺术的沉默。中国发展到今天,在一定层面上还缺失相当大的技术人才。作者写传统技艺,不仅缅怀已经远去的东西,更表达一种期待:学独门功夫,走光明之途。
雷平阳运用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通过民间艺术与技术描写,“揭示了浸淫于几千年传统文化中的国人的深层心理,让我们触摸到了民族文化之魂,使在此基础上的自醒和更生成为一种可能。”[1]墨西哥著名文学评论家路易斯·莱阿尔曾把魔幻现实主义的核心归结为作家对现实生活中的奥秘的发现和反映,他说:“魔幻现实主义的主要特点并不是去虚构一系列的人物或者虚幻的世界,而是要发现存在于人与人、人与其周围环境之间的神秘关系。具有神秘色彩的现实的客观存在,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源泉。”[7]透过陌生、魔幻的迷雾,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真实现实。作者写的离奇的“死亡”故事,表达的是活人的生存现状;表现“孤独”的心理,揭示现实中的畏惧与无奈防卫;缅怀“传统”的原生态艺术,表达现实中的自醒。但所有的一切,都体现了雷平阳浓浓的故乡情怀。
[1]刘涵华.雷平阳散文创作风格论[J].南都学坛,2007,27(3):64—67.
[2]段德智.死亡哲学[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3.
[3]赵远帆.“死亡”的艺术表现[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164—185.
[4]刘玉霞.雷平阳诗歌中的乡愁主张[J].昭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8,(1):49—51.
[5]张立群.细腻叙述中的真实与挚爱[J].滇池,2005,(10):56—59.
[6]李德明.文学与孤独[J].朔方,2000,(12):75—77.
[7]陈光孚.魔幻现实主义[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6:4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