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学致用性问题摭谈
2013-08-15何等红
何等红, 潘 妍
(普洱学院 初等教育系, 云南 普洱 665000)
《文选》一书被称为“文章之奥府,学术之渊菽”,在中国古代学术传承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然而早在南朝梁代中期成书的《文选》,却在以后的近一百年间默默无闻,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据《隋书·经籍志》记载,从成书到隋代在此有关的研究著作仅有萧该的《文选音》三卷,可情况到唐代就不同了。据《旧唐书·经籍志》所载,《文选》有李善注60卷、公孙罗注60卷、萧该《文选音》10卷、公孙罗《文选音》10卷、释道淹《文选音义》10卷。此外,像《儒林·曹宪传》载,曹宪也曾撰《文选音义》“甚为当时所重”。还有唐开元年间,工部尚书吕延祚集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五人注的《文选》,名曰五臣注,以及本世纪初在日本发现了唐写本《文选集注》残本。由此可见,唐代是文选研究大繁荣的时期,由此而奠定了文选作为一门学问的地位。然而由唐代所开创的文选学研究广阔格局却在以后各朝各代研究中越走越窄,以致于我们今天的文选学名义上有八大类(许逸民先生提出的“新选学”可约分为八类:注释学;校勘学;评论学;索引学;版本学;文献学;编纂学;文艺学),实际上我们的研究险入了困境,正如《文选》研究专家王立群教授所言 “进入新世纪以来,《文选》研究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停滞:论文和专著的数量减少,论题重复,具有突破性的成果较少,一批研究者退出了《文选》研究。”我们研究的路子有越来越窄的倾向。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个原因是不能忽视的,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根本性,那就是《文选》致用性的问题的忽略。
1911年梁启超在《学与术》一文中对学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用者也。……学者术之体,术者学之用”强调了学与术的不可分割性,更加注重研究和致用的统一性问题。“致用”一词,最早可见于《周易·系辞下传》“精义入神,以致用也”,意为是指人们应当学以致用。《文选》致用性,主要涉及实用和普及两个方面。
一、唐代《文选》学的致用性
注疏作为唐代学术的“形式特征”,是由经学影响到史学、文学、宗教等领域的,《文选》注疏学自不例外。从以上所举的李善、五臣等人的注疏就可以看出唐代文选注疏的兴盛。在注疏的基础上,《文选》的实用性普及教育更使得《文选》之学在唐代达到了全盛。
《文选》作为我国第一部文学总集,昭明太子萧统编辑它自有其目的,首先是对前代文学作一个选编总结,其次更重要是为了辨析文体、提供范文以指导写作的需要,正如学者傅刚认为《文选》的选文及分类安排是偏重于应用的。而昭明太子的用心在沉寂了近百年后,终于在唐代得到了实践。
(一)教科书化的实用普及
隋朝设立的科举制中已有明经科和进士科,但是两者考的内容没有差别。但到了唐代,明经科和进士科进行了分离,明经科考经义,进士科考诗赋。相比明经科录取较易、人数也多,难以发挥个人才华,注重个人文学才能、录取标准较高、名额较少的进士科更易得到知识人的青睐,以至于唐时人有言“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以致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其推重谓之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其艰难谓之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用程千帆老先生对这句话的解释,即为“进士科的举子还在穿著白麻衣去行卷或应试的时候,已被人推重,认为将来可以位至公卿,官居一品;而明经科的举子则无人对他们寄以这种厚望。三十岁明经及第,就算是老明经了;而五十岁进士及第,却还要算少进士。”可见唐代进士科在人们心目中的重要性。由于以诗赋取士,加之与进士科关系重大的行卷制度的盛行,士子们必须懂得各种文体,而《文选》中各种文体都比较完备,同时主考官有时也从《文选》选取其中佳句作为考试题目,如《南唐近事》载“后主壬申,张佖知贡举,试‘天鸡弄和风’”。“天鸡弄和风”即出自《文选》卷22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中的诗句“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由此,《文选》自然而然受到了文人的重视。对于唐人学习《文选》的这种风尚,南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九中言“《文选》是文章祖宗,自西汉而下,至魏、晋、宋、齐,精者斯采,萃而成编,则为文章者焉得不尚《文选》”故唐人“尚《文选》太甚”。20世纪初《文选》研究者骆鸿凯也言“盖唐以诗赋试士,……故唐代士人之于《文选》,无不人手一编,奉为圭臬。词章之盛,家握随珠;考核之繁,人怀杨椠。”进士科使得《文选》争相成为士子们的教科书,用它来指导自己博取功名。以致于宋代大诗人陆游《老学庵笔记》亦云“国初尚《文选》,当时文人专意此书,一方其盛时,士子至为之语曰‘《文选》烂,秀才半’”。
(二)“熟精《文选》理”的实用普及
“熟精《文选》理”这个说法来源于杜甫,出自其《宗武生日》诗(原诗为“小子何时见,高秋此日生。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凋瘵筵初秩,欹斜坐不成。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倾。”),是杜甫用来教育自己儿子的话。《文选》书名在杜甫诗中共出现过两次(另一处见其诗《水阁朝霁,奉简严云安》“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仅有的两处都是用来教育自己的儿子的,可以说他把《文选》作为教导自己孩子的蒙学教本。这肯定有受到科举制影响的因素,但最重要的还是“熟精《文选》理”的问题。对于杜甫提出的“《文选》理”的问题,从古至今已有很多人做过探讨,比如据清代《师友诗传录》卷四记载,清人王士祯在回答自己的学生朗廷槐提出“《文选》理安在?”时言“唐人尚《文选》学,李善注《文选》最善,其学本于曹宪,此其昉也。杜诗云云,亦是尔时风气。至韩退之出,则风气大变矣。苏子瞻极斥昭明,至以为小儿强作解事,亦风气递嬗使然耳。然《文选》学终不可废,而五言诗尤为正始,犹方圆之规矩也。‘理’字似不必深求其解。”,认为其是时代风气而然。我们不能说其没有道理,但笔者更赞同南宋诗人赵次公对“《文选》理”的解释,“公尝曰:‘续儿诵《文选》。’”则‘熟精《文选》理者’,所以责望于宗武也。公诗使字多出《文选》,盖亦前作之菁英,为不可遗也。公又曰:‘递相祖述复先谁。’则公之诗法,岂不以有据而后用耶?彩衣事……此虽孝子悦亲之事,而亦仅同戏侮。体觅彩衣轻,则公所望其子者,在学而已。”在这里,赵次公用“使字”和“诗法”解释“《文选》理”,窃以为最符合原意。“使字”,即为用字。我们知道杜甫用字极为讲究,曾有“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之句。而《文选》作为“文章之奥府”,必然是取之不尽的源泉。据著名学者李审言(《杜诗证选》)和金启华(《广<杜诗证选>》)考察,杜甫受到《文选》的影响很深,杜诗中有很多诗句即使用《文选》中选录字词。“诗法”即诗歌创作的技巧法则,侧重于形式。比如诗的格律的问题、章法的问题、声律的问题、体裁的问题等等。杜甫是一个很讲究诗法的诗人,故世人常言“子美诗易模仿,太白诗难模仿”。关于杜甫重诗法的例子,在杜的诗作中也有很多例子,比如“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书记》)、“遣词必中律,利物常发硎”(《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宫》)、“晚节渐于声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等等。《文选》作为各种文体的汇集和优秀作品的选编,必然能给杜甫在诗法上带来影响。如杜甫被认为是唐代律诗的极大成者,而律诗的格律是由齐梁永明体诗歌发展而来。成书于梁代中期的《文选》,受到了齐梁文学的影响,选编的部分作品很注重声律。翻越《文选》,会发现齐梁间选的作品比较多,就是这个原因。杜甫的律诗写的很好,部分原因也得归结于对齐梁文风的继承,正如其所言“转益多师是吾师”。同时代的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并序》评价杜诗言“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更是对杜甫的集前代文学于大成的总结。
其实,除了杜甫以外,唐代有很多诗人是“熟精《文选》理”的,比如徐尚定先生在《四杰诗歌艺术渊源考辨——兼谈<照明文选>与初唐诗风》一文以初唐四杰为主体,兼述了初唐诗风受到《文选》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就是对《文选》诗法的继承。李白与《文选》的关系,段成式《酉阳杂俎·语资》载:“(李)白前后三拟选(《文选》),不如意,悉焚之。唯留《恨》、《别》赋。”天才的诗人李白在学习《文选》上,确实下了一番工夫,达到了精通“《文选》理”的效果。日本学者松蒲友久在评价詹鍈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时说:“本着缜密的确认出典原则,本书令人瞩目地指出:1、李白作品具有‘无一字无来处’的古典性。2、用典大半出自《文选》。”指出了李白与《文选》的密切关系。
作为古文运动的领袖韩愈虽不看重《文选》,但其无形中受到《文选》的影响的也是巨大的。据《重刻东雅堂韩昌黎集·秋怀诗》引樊汝霖注云:“唐人最重《文选》学。公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唱,《文选》弗论也。独于《李公墓志》曰:‘能暗记《论语》、《尚书》、《毛诗》、《左氏》、《文选》。’而公诗如‘自许连城价’,‘傍砌看红药’、‘眼穿长讶双鱼断’之句,借取诸《文选》。故此诗往往有其体。”清末李审言在《韩诗证选序》中也说:“余据樊氏之言,推寻公诗,不仅如樊氏所举,因条而列之,名曰《韩诗证选》。宋人旧注,如诠‘贱嗜非贵献’及‘徒观凿斧痕,不瞩治水航’诸语,能以嵇康《绝交书》、郭景纯《江赋》证之。始知韩公熟精选理,与杜陵相亚,此余所不敢攘美”。正如李审言先生所言,韩愈和杜甫一样也是尽得“《文选》理”的。如果检索《全唐诗》中每位诗人化用《文选》中诗文的情况,肯定会得到许多例子。由此可见,在唐代“熟悉《文选》理”的学者很多、很普及。
(三)《文选》作为与外域文化交流工具的实用普及
唐代被公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开放的朝代之一,文化发达、丰富、多元,与外域的文化交流频繁。作为在唐代受欢迎《文选》也加入了交流的行列。
1、传入吐蕃
据《唐书·吐蕃传上》载:“开元十八年,命有司写《毛诗》、《礼记》、《左传》、《文选》各一部,以赐金城公主,从其请也。”《旧唐书·吐蕃传》云“金城公主请《毛诗》、《礼记》、《左传》、《文选》各一部。制令秘书省写与之。”可见随着金城公主嫁入公主,《文选》和三大经书作为交流工具传入了吐蕃。
2、传入日本、高丽
《文选》传入日本和高丽(今韩国、朝鲜)的时间大致相同,都为唐初,具体的时间还有待靠证。不过《文选》作为交流工具传入两国,在两国普及,是可查的。如日本古典诗歌大成的《万叶集》深受《文选》的影响,除了山上忆良、大伴家持等诗人作品中的序文以外,其全体的分类项目(杂歌、相闻、挽歌),有人认为是采目于《文选》的。对于《文选》在高丽的流行,据《旧唐书·东夷·高丽传》云“其国又有《文选》,尤爱重之”。史学家范文澜也言“新罗设国学,以经史及《文选》取士,不断出现擅长汉文的名家。初唐时,强首即以文章著名,长安的新罗学生多登唐科第,长于诗文。”(《中国通史简编》第三编第二册第797页,人民出版社)。
二、宋以后《文选》学致用性
唐代选学的大盛,正是由于实用的广泛普及,使得《文选》研究有了更长久的生命,经久不衰。而宋以后《文选》学的衰落,除了进士科以诗赋取士取消外,更重要一点还在于《文选》致用性的散落,大众普及化的减弱,《文选》掌握在一群精英知识分子的手里。难怪明代的顾广圻有过这样的论述“选学盛于唐,至(宋)王深宁(应麟)时已谓不及前人之熟 。降逮前明,几乎绝矣。”(《黄顾遗书思适斋序跋》)生活在明清之交的顾炎武是一位实用家 ,他在其名著《日知录》中开掘了《文选》新的致用性,以《文选》入选作品及李注为原始文献,阐释古代典章礼仪,窥测传统文化习俗,阐发文学思想,探讨文体特点及文体流变等,确实难得,但后继者没能继续下去。
清代小学兴盛,由唐代开启的《文选》注疏学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据张之洞《书目答疑》附录《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列有《文选》学家十五人,如钱陆灿、潘耒、何焯、陈景云、余萧客、汪师韩等;同时也开启了20世纪新选学的一些新内容,如清人汪师韩《文选理学权舆》为选学整体研究的发端;阮元《文选序》研究旁及文选的选录标准、选录范围,与《文心雕龙》的关系、萧文学思想、作者等;朱彝尊的《文选》成书研究;孙梅《四六诗话》中《文选》与《文心雕龙》的关系等等。可以说《文选》学在清代达到了中兴,这与乾隆二十二年,明确规定“在乡试、会试中增五言八韵诗一首,其后遂成定制”不能说没有关系。但《文选》却并未普及,“《文选》理”也不精,清代的重编选文的风尚就是一个突出的例证,如姚鼐《古文辞类纂》、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编写,把他们作为写文章的范本。
二十世纪现代《文选》学研究历史也是起起伏伏,前半世纪在“选学妖孽”(钱玄同语)讨伐声中的沉寂,到后半世纪特别是80年代中期以来,“选学”研究日渐繁荣,以及海外“选学”研究的兴起,如日本、韩国、美国等。确实很让我们既欣喜又担忧。欣喜处,开拓了很多过去未有的研究领域,也取得了很多的成果,担忧处就是后劲不足,断断续续。原因还在于《文选》致用性的缺失,而作为一门专门学问,越来越精确化,越来越精英化,离大众越来越远。
三、结语
在当今这个“学即术”的时代,实用性大行其道,虽说学术已不成其为学术,但像评论家肖鹰所批判的“不学而术传播学者于丹”在传播传统文化上确是很成功确实给我们一些启示。《文选》从一产生就奠定了其致用性的特点,在今天实用性大盛的时期,更应该有所表现,探究《文选》在推动当代中国文化的发展,提升整个中华民族文化素质、精神蕴含上的意义,使得《文选》与大众、生活更贴近上更下功夫,唐人对《文选》的研究就是给我们最大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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