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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野怪黑乱”到“为世界守成”——谈于坚的诗歌创作之路

2013-08-15鲁守广

昭通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于坚朦胧诗中庸

鲁守广, 马 维

(云南大学旅游文化学院 文学与新闻系, 云南 丽江 674100)

在诗人这个特殊的群体之中,于坚是很特别的一个。他的诗歌创作四十年来一直持续着,并且数量上越来越多,份量也越来越重,这种情况在当代诗人里面是极少有的。而于坚的创作激情和创造力之所以一直没有消退,是因为他本质上是“工匠式”的诗人,而不是“才子式”的诗人,尽管于坚说过不要和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才气的他比才气。于坚还有一个地方很特别,就是他粗犷霸气的海盗式的长相。于坚的诗歌和他的样貌使他成为中国当代诗坛上的一个异类,而正是这个“异类”以其诗歌创作实绩为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做出了卓有成效的探索。从于坚在上世纪80年代形成了自己的独特诗风至今,他一直处在中国诗歌发展道路上的风口浪尖。从“口语诗”《尚义街六号》到“非诗”的《零档案》,再到“混搭”的《彼何人斯》,于坚在白话诗的写作中横冲直撞,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于坚语”。笔者的这篇文章主要是对于坚的诗歌创作之路走到今天做出了一个梳理,回头看一看于坚的诗歌探索之路,并且提出:于坚当下诗歌创作的艺术手法是一种“混搭式”的新的“中庸之路”

混沌期

于坚在以“叛道者”的形象登上诗坛之前,还没有自己独立的完全属于自己的诗风。于坚当时主要是模仿尚处于潜在写作层面的“朦胧诗”以及学习古典诗歌。其实任何写作者早年都不可避免的向自己民族的传统学习,这一道坎是无法逾越的。于坚在《棕皮手记:诗如何在》中这样说道:“没有比诗歌写作更困难的事了,每个诗人都知道,他不是在白纸上写作,他是在语言的历史中写作,你写每一行,都有已经写下的几千行在睥睨着你呢。诗人永远不可能从第一行写起,他总是从过去已经开始的第某行继续写下去。因此你的写作总是与过去的写作有一个上下文的关系,通顺的关系。”于坚最早接触的是中国传统的古典诗歌《辋川集》。一个人早年所接触的东西对他的影响是终生的,于坚在后来的写作中多次提到王维对他的影响,说王维融进了其生命之中,成为其精神世界中众多圣灵之一。我们也可以从于坚的许多不同阶段的诗歌创作中看到王维诗歌意境的影子,像《有一回,我漫步林中……》:

有一回我漫步在林中

阴暗的树林 空无一人

突然 从高处落下几束阳光

几片金黄的树叶 掉在林中空地

停住不动 感觉有一头美丽的小鹿

马上就会跑来 舔这些叶子

没有鹿 只有几片阳光 掉在林中空地

我忽然明白那正是我此刻的心境

仿佛只要一伸手

就能永远将它捕获

这首流动空灵渗透着禅意的诗和王维的《竹里馆》及《鹿柴》何等的相似。另外,于坚上世纪80年代之前的诗中带有很重的当时朦胧诗派的风格,像这一首《不要相信……》的节选:

不要相信我的骄傲,

不会在生活中的阴影中沮丧;

不要相信我的智慧,

不会被命运的黑手暗算;

但你要相信我的沉默,

永远的沉默只为爱你一人;

决不是反复无常的命运,

决不是漂泊不定的人生。

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现当代诗人的风格多年来并没有什么改变,而于坚在否定之否定中有过多次的自我超越。上世纪80年代之后,于坚便走向自己的诗歌之路,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学主张和诗歌语言,开始引领起中国诗歌的发展方向。

“‘野怪黑乱’期之一——‘口语期’”

之所以在口语期这三个字上加上引号,是因为于坚本人并不认同他的诗是“口语诗”。他认为他的诗歌语言不是口语而是“于坚语”,是他的“生命灌注在诗歌中的有意味的形式”;而在“野怪黑乱”上加上引号是因为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野怪黑乱,也是笔者对于坚此阶段诗歌认同的一种表示:于坚当时诗歌的“野怪黑乱”正表现了其当时生活的荒诞性和怪异性。如他的《作品43号》中的一段节选:

对于那个将要受洗的妓院

他永远是一个过时的光棍

这光棍想女人已经想了这么多年

床板都害怕他了

今晚他终于鼓起肌肉和一个夏娃在一起了

窗帘缝住了夜色风也不敢多嘴

床渐渐结冰肃静

他移动了一阵把生殖器取下来挂在书架上谈起了真正的爱情

从这一小节便可看出于坚当年情欲的肆虐和正常欲求不得满足下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在朦胧诗大行其道的时候,于坚用生活化的口头语言,将当时极具典型性的青年的生活细节放到了诗歌当中,表达了那个时代普遍的中国式的“苦闷青春”。

于坚这一时期最广为人知的是他的代表作《尚义街六号》。这首诗写出来以后,在当时有很多人都怀疑它到底是不是诗。尽管从五四时期白话诗就产生并发展,但中国古诗千年来的传统使大多数中国人只能接受四言、五言、七言这样的诗,这是中国新诗合法性的问题。到“朦胧诗”阶段,学术界虽然有对其疑惑不解的地方,但还是承认“朦胧诗”是诗,而“第三代诗人”诗歌的境遇就不同了。许多人对《尚义街六号》提出了疑问:这是诗吗?诗可以这样写吗?其实,这正是“先锋诗人”于坚的先锋性的表现。在全国一片“朦胧”的英雄式抒情之下,于坚率先把视角从英雄转向了平民,转向了世俗生活,转向了普遍性的正常诗歌。于坚本人认为《尚义街六号》受到了杜甫《饮中八仙歌》的影响,通过诗歌这一途径把一般平民升华为仙人,把日常的普通生活通过诗的语言神圣化,进而通过诗歌的命名使日常生活恒久长存。这一点是于坚上世纪80年代诗歌先锋性的所在。于坚此时写《尚义街六号》时是先锋,后来写《零档案》的时候是先锋,2013年出版《彼何人斯》时同样是先锋,先锋性在于坚是写作中一以贯之。

“‘野怪黑乱’期之二——‘自由无疆期’”

于坚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诗人,是一个内心极为强大的有自己写作信仰的诗人,他的创造性写作在这一时期天马行空,狂放不羁。这个时期,于坚最具代表性的诗歌是被称为“非诗”的《零档案》。这首诗由《档案室》、《出生史》、《成长史》、《恋爱史(青春期)》、《正文(恋爱期)》、《日常生活》、《表格》和《卷末(此页无正文)》八个部分组成,描述了一个人在这个社会的存在与感知。我们看下面这一段:

3起床

穿短裤穿汗衣穿长裤穿拖鞋解手挤牙膏含水

喷水洗脸看镜子抹润肤霜梳头换皮鞋

吃早点两根油条一豌豆浆 一杯牛奶一个面包 轮着来

穿羊毛外套 穿外衣 拿提包 再看一回镜子 锁门

用手判断门已锁死 下楼 看天空 看手表 推单车 出大门

从这一段中我们可以发现,于坚的诗歌是用眼睛写的。他的观察极为仔细,注重每一个细节,像是拿着显微镜一样。对于这首诗,许多人直言看不懂。而看不懂的原因其实是于坚太过前卫或者说太过“原始”,因而不能为这个到处充斥着“隐喻”的世界所理解。《零档案》是于坚的又一次神灵附体,是对当代新诗的拯救,它的价值还没有得到应有的评定。其实《零档案》的很多句式都是源自元散曲式的“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这一类,而许多其他诗作也可以说是发端于隋唐时期“长短句”即宋词的一种变体。从这一点来说,于坚的诗不像某些诗人的诗那样无根的轻浮,而是植根于中国文脉的千年一系。这种单纯的排列词语,在我们当代的很多人看来,或许缺少古典诗歌的那种诗意或者说是意境,但是当这首诗越过时光的长河,辗转至数百千年后,它的诗意或许便会显现。时间可以产生诗意,可以使真正的诗歌水落石出。

混搭期——诗歌“守成”路上的中庸之道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于坚的诗歌有了大成之象,于坚本人也渐具大师之象。新世纪以来,于坚往往给人这样一种假象:于坚这个当年的先锋诗人回归传统,趋于保守。表面上看,于坚确实不再“先锋”,甚至站在了“先锋”的对立的一面。他赞同“天地国亲师”,仰慕孔子、屈原、颜真卿、李白、杜甫、辛弃疾、陆游、陈与义,开始更多地谈论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代中国的重要意义。从他在《南方周末》专栏来看,他的思想甚至是“倒退”的,从他近日出版的《印度记》更能看出他的“保守”,以及他对于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所产生的一些问题的忧虑。于坚本身是矛盾的,他对于现代文明的态度是“拿来主义”的。同时,在个人情感和审美层面上,他对于古典与传统又是那么难以割舍。他用电脑写作,用打字机把作品打印出来后,再进行修改,而同时他又每天用毛笔写大气的“颜体”;他的家里有西式沙发,也有老式的太师椅;他的厨房是西式的,窗帘是西式的,卫生间是西式的,但是客厅里铺的是复古风格的地砖。于坚在使用现代文明器物的同时,对它们有一种鄙视,在中国传统之美的消逝里有一种深重的失落和痛苦。他曾经在一片废旧的工地上捡到一扇雕花的却已被烟尘熏黑的门,带回家里清洗后挂在了客厅的墙壁上。这是对中国古典文化的仰慕与臣服,所以说于坚本质上是一位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而且越来越是。

而正是这种思想深层的矛盾造成了他今日诗歌写作所特有的一种方式:新的“中庸”。于坚诗歌的“中庸”方式事实上是对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诗歌道路走入歧途的规劝和引导。他把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几次诗歌事件称为“青春期的胡闹”,提出来“新诗应当正视它的成熟,而不只是一场青春期的胡闹。”他在《还乡的可能性》中说道:“自我,个性、乖戾、极端固然是有助革命。但是,文明不能总是破旧、总是跳梁之辈在表演。时间到了,文明在呼唤守成,呼唤高僧大德。写作其实是为世界守成。”“混搭”原本是指一种穿衣风格,用在此处借以形象的指称于坚近年来的诗歌特点。于坚近年来一直在寻求着一种融通,游刃于中国古典诗歌、中国现代诗歌和外国诗歌之间,甚至还加上了哲学、音乐、戏剧、纪录片、摄影,打破了文体之间、行业之间和地域之间的隔膜,破除了它们之间的执障,为诗歌融进了新的生命活力。他的长诗《飞行》鲜明的体现了这一点。在《飞行》中,康德、孔子、老子、屈原、陆游、郭沫若、苏轼、范成大、岳飞、金斯堡、颜真卿、闻一多……融在了一起。这首诗分开了,或许就什么也不是,但作为一个整体,有它独特的蕴意。

于坚在2013年出版的《彼何人斯:诗集2007—2011》很好的验证他的“混搭式”写作。其中的《拉拉》、《下山》、《火锅行》、《喍戈布丁》等等,或是夹杂中外诗歌的原文,或是化用。于坚的诗歌写作是加法,是打乱逻辑不按照线性发展的拼接蒙太奇,是碎片化的循环整合。于坚的“中庸”是古代与现代的中庸,是中外之间的中庸。于坚的“中庸之路”其实是一种文人的独立性,“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也是为什么民间的一些文人认为他是官方知识分子,而一些官方知识分子又对他视而不见。虽然于坚被称为“先锋诗人”,“前卫诗人”,但他现在的诗是一种守成文学。他在《他是诗人》这首自白诗中说道:“写作就是为世界守成”。“守成”即对传统的坚守,但它是一种现代的守成,不是单纯的守旧,而是在西方文学的冲击下,不迷信外来思想,取中和纯正立场,进而在外来文化与民族传统、现代文化与民族传统之间所做的一种调节。其实,于坚的混搭也就是他的中庸之道,也就是他的“为世界守成”。

[1]于坚.于坚集五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

[2]于坚.还乡的可能性[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3]于坚.印度记[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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