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一只白苍鹭》的情节淡化——从叙事学角度
2013-08-15尹青
尹 青
(昭通学院 外国语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一、引言
萨拉·奥恩·朱厄特(1849—1909)是19世纪下半叶美国著名的女性作家,因其在创作风格、创作形式和创作内容等方面的特点成为了当时为数不多的最有影响力的女作家之一。批评家认为,就文学整体而言她前接19世纪的主题,但在叙事结构和视角上属于现代主义的这个世纪。[1]《一只白苍鹭》是作家最常被收录在文学选集的著名短篇,作品因涉及女性和生态的主题而备受学者关注。他们分别从女性主义、生态批评、生态女性主义批评、成长小说等不同角度,以故事中的女孩西尔维娅作为分析的起点,解读其中所包含的女性和生态意识,但却鲜有文章从叙事学角度对该小说情节的发展进行细致分析。因此,下文拟从叙事学角度,通过文本细读探讨作家出于何种创作旨趣对《一只白苍鹭》的情节进行巧妙设置从而取得了独特叙事的效果。
二、《一只白苍鹭》的情节淡化
传统的情节通常是指按逻辑因果关系组织起来的一系列事件。[2]据此可勾勒出《一只白苍鹭》的情节发展:年轻的鸟类学家以10美元为条件让9岁的西尔维娅帮他寻找白苍鹭的巢穴(起因)——西尔维娅寻找白苍鹭(经过)——西尔维娅未告诉少年白苍鹭的秘密(结果)。但是,细读该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小说情节发展的紧密因果关系常常被对大自然及白苍鹭散文化的描写及叙述者声音所淡化,使小说朝着非线性情节方向发展。
所谓情节的非线性类型是相对线性而言的,是对传统故事的一种冲击,它表现为线性情节的紊乱或隐退,其基本特征为打乱时间和因果关系,淡 化 人 物 和 情 节[3](P.130-140)。 而 非 线 性 情 节 类 型主要有两种发展趋势,情节结构的开放和情节的淡化。情节的开放是指情节不再是一个封闭的整体,也不是事件的句号,而是潜在着多种可能性的开放体系;而情节的淡化主要体现为叙事文中因果关系的消退,故事呈自然状态、情节平淡、朦胧乃至支离破碎。
情节淡化的方式主要有三种:①取消戏剧性情节;②非动作因素比重增大;③按照人物的意识活动组织故事。[3](P.133-136)第三种方式的情节安排主要基于人物的想象、幻觉乃至潜意识活动,主要出现在意识流小说中。结合小说的特点,下文主要从取消戏剧性情节和增加非动作因素的比重两方面来探讨《一只白苍鹭中》的情节淡化。
(一)取消传统的戏剧性情节
传统的戏剧性情节作为故事的高潮往往是吸引读者、引人入胜的部分,因而也是作家在创作中不惜笔墨着力表现的内容。但是,在《一只白苍鹭中》中朱厄特似乎有意取消了戏剧性情节。所谓取消戏剧性情节就是指作品通过有意无意放弃情节发展的传统情节模式,不以高潮和悬念取胜,叙述的只是故事的自然流程,它是情节淡化的常见形式。[3](P.135)
在小说中,按照故事“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尾声”的传统情节模式,西尔维娅发现白苍鹭后,回家路上她矛盾、复杂的内心以及当男青年没有从她的口里得知白苍鹭的秘密失望离去时她内心的情感反应,这些本应是故事的戏剧化情节;但是,朱厄特都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学者芮渝萍认为作者把这些20世纪女权主义者感兴趣的话题用感伤的笔触一笔带过,目的是作者打算与作品人物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并给读者留出了自由想象的空间[4]。这样的叙事效果是毋庸置疑的,但是笔者认为作者之所以没有展开这些戏剧性情节的根本原因在于其独特的创作旨趣。
首先,作者笔下女孩对少年萌发的“爱恋”本身就是很微妙的,因此若大肆渲染少年离去时她内心的惆怅反倒会让读者觉得不符合人物形象的特点且会分散作家的笔力,显然朱厄特无意把作品写成男女的情感故事。
其次,如果把西尔维娅在金钱、友情、大自然之间权衡利弊的复杂内心展现出来,作者势必会陷入对此行为进行是非曲直判断的泥潭。而这无疑是与作家的创作主旨相悖的,因为作者无意对西尔维娅的行为进行褒贬,反而意在表明西尔维娅纯真善良的本性是她决定不泄露白苍鹭的秘密的人性美的基础。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当西尔维娅决定不告诉少年白苍鹭的巢穴后,叙述者说道:“或许以后在许多个夜晚,女孩仿佛又听到了少年的口哨回声,她甚至还可能忘掉了听到了那骇人的枪声、见到画眉与麻雀无声坠地时所感到的痛苦,那时鸟儿的歌声突然中断,美丽的羽毛上沾满了湿漉漉的血污。但是,‘难道鸟儿与他们的猎手相比肯定是她更好的朋友’”?[5](P.158)答案是什么呢?什么才是所谓的“正确”答案呢?叙述者并没有给出直接和明确的回答,而是以一种女性的委婉和智慧反问道:“这又有谁知道呢?”[5](P.158)据此,我们可以判断作者对女孩到底应不应告诉青年白苍鹭的秘密这一问题是持开放态度的。换言之,作者无意对女孩的行为进行道德判断。有学者就曾指出朱厄特的作品虽具有某些女权主义思想,但“绝不是那种具有非常强烈女权主义意识的作家,也不在那些为争取妇女个性解放和平等权利摇旗擂鼓呐喊的女权斗士之列”[6]。因此,我们虽可以从该作品中解读出可贵的生态保护意识,但决不能简单地把西尔维娅这一人物形象归结为作者塑造来宣传其生态意识的道德典范。
那么,促使西尔维娅决定保护白苍鹭的先决条件是什么呢?是姑娘淳朴善良的本性,因为她离最好的东西——自然最近,而这正是作者通过其平淡的叙事方式流露出来的。我们知道朱厄特本人虽成长在大都市,新英格兰缅因州西南部离海岸10英里的南伯威克村却是她心理上永远的故乡。她不仅常常返乡写作,而且也总是离不开这片土地,而且她坚持认为,当地人的言谈举止是显示这个地区历史和文化的极好媒介:“有一类村民,他们具备圣洁的与生俱来的最简单最好最纯洁的本能,保存了最好的文化和行为传统。他们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因为他们距离最好的东西最近。”[7](P.479)
和作者的经历相似,西尔维娅原本也生活在大城市,但是因为不适应拥挤的工业城市的生活她跟祖母来到农村生活。来到农村“她的生命像是才真正开始的似的”[5](P.150),她很快就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以老牛为伴、以自然为友,过着怡然自得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乡下生活。当她离自然越近她越能体会大自然的珍贵,对她来说大自然无疑就是最好的东西,因为正是大自然让她重获生机和活力。
在此,西尔维娅无疑就是朱厄特笔下淳朴的新英格兰村民的代表,她对大自然拥有最简单、最好、最纯洁的爱,她的纯真善良而非权衡利弊的结果才是她最终决定保护大自然的先决条件。至此,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作者没有着力书写和渲染上述所谓的传统戏剧性情节了。然而,作者的创作意图还不仅止于此,作者紧接着揭示了让西尔维娅最终决定不泄露白苍鹭的秘密的关键原因是以白苍鹭为象征的大自然给她带来的精神上的洗礼和顿悟,而这才是作家真正的创作旨趣。
(二)增加非动作因素的比重
小说情节淡化的另一种形式就是故事中非动作因素比重的增加。在这种带有反小说倾向的故事中,各种议论和感觉往往使情节成了花团锦簇的文字间的点缀。[4](P.135)在《一只白苍鹭》中非动作因素具体体现在对大自然尤其是白苍鹭的散文化的描写以及不时出现的叙述声音等两个方面。这种对非动作因素的关注在推崇传统的戏剧化情节的男性作家眼中被指责为“情节淡化,结构松散”[7](P.483),但 笔 者 认 为 这 正 是 朱 厄 特 的 与 众 不同之处。作者正是通过这种清新自然的叙事方式成功地升华了作品的主旨。
1、对乡间自然和白苍鹭的散文化描写
纵观整个作品,对乡下自然景致的散文化的描写贯穿了整个小说的始终。小说的第一个部分除说明西尔维娅为何要在第二天一清早去攀爬古松寻找白苍鹭的原因,还细致的展现乡下自然的美。作者怀着浓烈和深厚的乡情如数家珍般的描写了新英格兰农村的美景:六月的黄昏、暗淡的夕阳、年长性灵的奶牛“毛莱太太”、熟悉而幽静的林中小路、布满沼泽的牧场草地、清澈见底的溪流、与人类亲密无间和谐相处的鸟兽、自然简朴的农庄、静穆的月光,小径上被生客吓住不敢钻回台阶底下的洞里去的癞蛤蟆、沼泽地翠绿的草丛、林涛声、暴风肆虐的夜晚大海的怒吼声、仪态万千高大的松树、夜晚飞到农舍的台阶上婉转啼鸣的夜莺,展翅高飞的白苍鹭。所有这一切展现了一幅新英格兰乡间的自然美景,体现了大自然的宁静致远,渲染了清新融洽的气氛;同时,大自然和人和谐相处的画面也为之后小女孩选择不泄露白苍鹭的秘密做了情感上的铺垫。
而在对乡间自然散文化的描写中,以小说第二部分对于白苍鹭的描写尤为细腻。朱厄特不惜笔墨描写西尔维娅如何在拂晓时分满怀激情勇敢攀爬上古松看到白苍鹭、并和她一起眺望大海的整个过程。她巧妙地从西尔维娅的视角出发,让读者跟随小女孩一起去感受自然的美并接受大自然的洗礼,把西尔维娅的所感、所想和所见直接呈现给读者,让读者似乎同小女孩一样艰难地爬上古松并和白苍鹭一起观看大海和晨曦,沉浸在自然的美中,并暂时忘记了她此行的目的。彼时彼地,女孩的所念所想只有大自然。而待西尔维娅看见纤细、优雅、美丽的白苍鹭轻盈的穿越金色的天空并和她一起眺望大海、欣赏晨曦后,当一览大自然壮丽的图景和享受大自然无私的馈赠之后,对一直萦绕在她心中的、是该选择金钱还是自然这个问题,女孩心里终于有了答案:“她自然不能开口;她不能泄露白苍鹭的秘密,葬送掉她的生命”[5](P.158)。
而读者此时也似乎产生了一种顿悟,明白为何作者不惜笔墨展现大自然及白苍鹭的美。如前文所言,如果说小女孩是作者眼中天性淳朴、热爱自然的新英格兰居民的代表,此时朱厄特则进一步表明正是以白苍鹭为代表的大自然的美激活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让小女孩产生了某种顿悟或感悟、并证实了“每个人身上都具有潜在的神性,而置身自然是发掘和张扬这种神性的最好环境”[8],而这才是促使西尔维娅最终决定不泄露白苍鹭巢穴的关键因素。可以说朱厄特正是通过对白苍鹭的细致描写成功的升华了作品的主旨——大自然能激活我们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而我们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去亲近自然和感悟自然。这就是作家心目中的戏剧化情节,而这也恰恰说明了为何作者是把“白苍鹭”而非“西尔维娅”作为小说的标题。
2、叙述者的声音
另外,小说中非动作情节比重的增加还体现在叙述者的声音上。在小说情节发展过程中以及上文已提及的故事的尾声部分,故事的叙述者会不时流露出对故事中的人、物、及事件的感受或内心反应。限于篇幅,以下仅举两例。首先,在谈到西尔维娅离开城市来乡下生活的时候,叙述者说道,“人人都说,对于一个在拥挤的工业城市里生活了八年、发育不良的小女孩来说,换个环境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可是对希尔维亚来说,她的生命像是到了这儿才真正开始的。小姑娘常常揪心与怜悯的想起邻家后院长出来的一株天竺葵。”[5](P.150)第 二 个 典 型 的 例 子 出 现 在 小 说 的 第二个部分,当向读者揭示了西尔维娅在去找白苍鹭巢穴之前的那天晚上她忐忑和激动的内心之后,叙述者感叹道:“啊,如果初次充塞在这个孤寂的小生命的那股人类私利的巨大浪潮,竟会把一种满足于同大自然朝夕相处,满足于过大森林中怡然寂寞的生活的心情冲走,那该多糟啊!”[5](P.150)这 些 感 叹 或 内 心 反 应 一 方 面 淡 化 了小说情节的线性发展,同时也使小说不止步于单纯的叙事,展现了不一样的叙事声音,易于引发读者更深入的思考。
三、结语
在小说叙事不断创新的后现代的今天,对朱厄特的小说创作风格进行新的解读无疑是非常必要和有意义的,有评论家就曾指出,“以缺乏传统的连贯结构和始终如一的视角而曾被责难的《白鲸》的作者麦尔维尔和《俄亥俄州瓦恩斯堡镇》的作者安德森,后者之后被称为20世纪美国小说之父,麦尔维尔也获得了极高的评价,而唯独朱厄特没 有 得 到 这 种 殊 荣[7](P.483)。 本 文 只 是 在 这 方 面的一个尝试,通过分析我们发现《一只白苍鹭》绝非意在以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取胜,作者正是通过对某些看似非戏剧性情节的巧妙处理使故事呈自然发展状态并取得了“平淡之中出惊奇”的叙事效果。
[1]Jewett,S.O.The Country of the Pointed Firs and Other Stories[M].Intro.Mary Ellen Chase.New York & London:W.W.Norton &Company,1928:pp.v—xix.
[2]刘锋杰.文学批评学教程[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75.
[3]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芮渝萍.《白苍鹭》中的女性意识[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1999,(4):21—24.
[5]萨拉·奥恩·朱厄特.一只白苍鹭[G]//陈琳 ,但汗松,编.美国名篇短篇小说赏析.大连: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09.
[6]金莉.从尖尖的枞树之乡看朱厄特创作的女性视角[J].外国文学评论,1999,(1):86—89.
[7]朱刚.新编美国文学史(第二卷)[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
[8]芮渝萍.美国成长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