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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美学理论探源(下)

2013-08-15韩小龙

关键词:生物性李泽厚自然界

韩小龙

(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4)

李泽厚认为,康德哲学沟通了认识与伦理、自然与人,而提出判断力批判,结果归宿于上帝的怀抱中。在人与自然的现实统一方面,康德未能向前迈出一步。李泽厚进一步认为,康德的“自然向人生成”实际上提出了一个伟大的论题,即要高扬人类的社会实践的主观能动性,改造自然,从而使自然向人生成。由此认为,李泽厚的实践美学发端于康德的“自然向人生成”学说。“自然向人生成”是个深刻的哲学课题,又是美学的本质所在。自然与人的对立统一关系,历史地积淀在审美心理现象中。它是人所以为人而不同于动物的具体感性成果,是自然的人化和人的对象化的集中体现。所以,从唯物主义实践论观点看来,沟通认识与伦理、自然与人、总体(社会)与个体,并不需要上帝,不需要目的论,只需要美学。真、善、美,美是前二者的统一,是前二者的交互作用的历史成果。美不只是一个艺术欣赏或者艺术创作的问题,而是“自然的人化”的这样一个根本哲学——历史学问题。康德的主观唯心主义的美学,后来由席勒多少加以客观化的修正。席勒也正是把自然与人、感性与理性这个哲学课题的关系作为出发点,来修正康德美学。康德把自然与人锁定在审美“主观的合目的性”中来解决,席勒则代之以“感性冲动”与“理性冲动”:一方面,要使理性形式(伦理的人)获得感性内容,使它具有现实性;另一方面,又要使千差万别、错综不齐的感性世界(自然的物)获得理性形式,使它服从人的必然。在席勒那里,自然与人的相互作用与转化开始有了比较现实的方式。但席勒仍然是抽象的,他主张用“审美教育”去实现人的境界的提升。李泽厚认为,尽管席勒把康德拉向了现实和社会,但他不懂现实生活和社会的物质实践,企图以教育来概括和代替改造世界的实践,仍然是十足的唯心主义。到了黑格尔,他以实体化的绝对理念作为一切的归趋,自然与人被统一在精神的不断上升的历史阶梯中,自然的有机体不过是绝对理念的一个环节,人与自然的关系在黑格尔美学中并不占重要的地位。黑格尔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黑格尔只关注精神理念如何历史地实现问题,自然只作为实现理念的一种材料而已。李泽厚认为,“历史总体的辩证法是黑格尔所长,个体、感性被淹没在其中则是黑格尔所短。”[11](P397)重视个体、自然、感性的启蒙主义的特征为康德所保存和坚持。作为历史,总体高于个体,理性优于感性,但作为历史成果,总体、理性却必须积淀、保存在感性个体中。因此,黑格尔美学是一部思辨的艺术哲学史。

四、李泽厚美学与历史唯物主义

费尔巴哈继承了康德、席勒等人的美学传统,力图恢复感性的应有地位。费氏认为,艺术表现感性事物的真理。但这个感性仍然是抽象的,超时代阶级的抽象。李泽厚认为,费氏只知道感性的人,不知道实践的人。实践的人远不只是自然感性的人,而是具有具体现实活动,即一定的历史内容的社会、时代、阶级的人。费氏不懂得在实践基础上谈自然与人、感性与理性的历史统一关系,从而也不懂得美作为人(理性)与自然(感性)统一的真实基础究竟是什么。费尔巴哈的门徒车尔尼雪夫斯基也不懂得怎样去批判德国古典哲学。在李泽厚看来,只有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哲学才能解决康德提出的“自然向人生成”的问题,因为所谓自然界的最终目的是道德文化的人,实际上乃是通过人类实践,自然服务于人,即自然规律服务于人的目的,亦即人通过实践掌握自然规律,使之为人的目的服务。这也就是自然对象主体化(人化)、人的目的对象化。李泽厚认为,主体(人)与客体(自然)、目的与规律彼此依存、渗透和转化,是完全建立在人类改造世界的长期历史实践的基础之上的。马克思主义把德国古典哲学提出的思维与存在同一性问题颠倒过来,作了唯物主义的解答。马克思主义从人的物质实践来讲思维与存在、精神与物质的相互转化。人的实践利用客观自然规律,把自己的意识和目的变为现实,使思维转化为存在,从而也就使整个自然打上了自己的印记。列宁说:“人的意识不仅反映客观世界,并且创造客观世界。”[12](P228)

李泽厚“工具论本体”实践的雏形应该是来源于黑格尔。列宁曾经引用过黑格尔的话:“手段是比外在的合目的性的有限目的更高的东西;……工具保存下来,而直接的享受却是暂时的,并会被遗忘的。人因自己的工具而支配外部自然界的力量,然而就自己的目的来说,他却是服从自然界的。”列宁一再指出这是“黑格尔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萌芽”[12](P202)。李泽厚借题发挥,人在为自然生存的目的而奋斗的世代的社会实践中,创造了比这有限目的远为重要的人类文明。人使用工具创造工具本是为了维持其服从于自然规律的族类生存,却由于“目的通过手段与客观性相结合”,便留下了超越这种有限生存和目的的永远不会磨灭的历史成果。这种成果的外在物质方面,就是由不同社会生产方式所展现出来的从原始人类的石头工具到现代的大工业的科技文明,就是分别内化、凝聚和积淀为智力、意志和审美的形式结构。这就是文化——心理结构。

李泽厚认为,康德虽然强调审美的判断力,但他是在“灵知世界”中去寻找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黑格尔虽然有历史观,但他在“绝对理念”基础上抹杀了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他们都不免走向神秘主义、信仰主义,最后还是回到了上帝(目的论)。马克思主义则不然,认为思维与存在具有同一性,把自然的人化看作是这种同一性的伟大的历史成果,看作是人的本质之所在,是深刻的历史唯物主义和实践论哲学,它指向审美领域。但李泽厚并没有停留在实践历史的层面,而是继续向人的“超生物性”方向延伸拓展自己的美学视野。马克思主义认为,集体的社会的亿万劳动群众的实践历史,使自然成为人的自然。不仅外在的自然界服务于人的世界,而且作为肉体存在的人本身的自然,也超出动物性的本能而具有了人(即社会)的性质。这意味着,人在自然存在的基础上,产生了一系列的超生物性的素质,审美就是这种超生物的需要和享受(康德称之为“判断力”),人性就是这种生物性与超生物性的统一。可是,李泽厚并没有说清楚这种超生物性是怎么回事,是怎么来的,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进化论吗?是康德所说的“灵知世界”里的先验形式吗?都不是,李泽厚把它当成了历史实践过渡到个体的人的心理的一座桥梁。李泽厚说:“认识领域和伦理领域的超生物性经常表现为感性中的理性,而在审美领域,则表现为积淀的感性。”“在认识领域和智力结构中,超生物性表现为感性活动和社会制约内化为理性;在伦理和意志领域,超生物性表现为对理性的凝聚和对感性的强制,实际都表现为超生物性对感性的优势。在审美中则不然,这里超生物性已完全溶解在感性中。”[13](P81)①这两段引文1979年版并不存在,是作者1981年修订版的增补内容。这里也反映了李泽厚前后思想的不一致性,前期过分强调社会性和理性,中后期开始关注个体人的感性。

五、李泽厚美学与现代心理学派

李泽厚使用的“内化”、“溶解”等词语,词义模糊不清。这是不是受到了弗洛尹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本我”、“超我”、“自我”的影响?我们可以把李泽厚的超生物性理解成弗洛尹德的“力比多”。弗氏认为,个体人的人格结构有三个层次:本我、超我和自我。“本我”位于人格结构的最底层,是由先天的本能、欲望所组成的能量系统,包括各种生理需要。“本我”具有很强的原始冲动力量,弗洛尹德称其为“力比多”。“本我”是无意识、非理性、非社会化和混乱无序的,它遵循快乐原则。“超我”位于人格结构的最高层次,是道德化了的自我,由社会规范、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内化而来,其形成是社会化的结果。“超我”遵循道德原则,它具有三个作用:一是抑制本我的冲动,二是对自我进行监控,三是追求完善的境界。“自我”是从“本我”中逐渐分化出来的,位于人格结构的中间层,其作用主要是调节“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它一方面调节着“本我”,另一方面受制于“超我”。它遵循现实原则,以合理的方式来满足本我的要求。在人格结构里,“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相互交织在一起,构成完整的人格。它们各自代表了人格的某一方面,“本我”是生物本能“我”,“自我”是心理社会“我”,“超我”是道德理想“我”。“本我”是非理性的,是冲动的,时刻要满足自己的欲望。但是,人的社会性的一面使它无法直接满足自己的欲望,因而它就不得不潜伏在人的内心深处,运用其他的途径来变相地满足本我的欲望。这就是借助于和社会价值观近于一致的超我力量来满足。本我设法把自己乔装打扮,或用其他的物件来代替自己,潜藏在超我的领地之中。自我是本我与超我之间矛盾的调和者、仲裁人。它们各自追求不同的目标,“本我”追求快乐,“自我”追求现实,“超我”追求完美。当三者处于协调状态时,人格表现出一种健康状况;当三者互不相让,产生敌对关系时,就会产生心理疾病。李泽厚所说的,在认知领域中,超生物性表现为感性活动和社会制约内化为理性,这里的理性可能就是弗氏所说的“超我”;在伦理和意志领域,超生物性表现为对理性的凝聚和对感性的强制,这里的“对理性的凝聚和对感性的强制”就是弗氏所言的“遵循现实原则,以合理的方式来满足本我的要求”的“本我”。李泽厚认为,在审美领域中,“超生物性已完全溶解在感性中”,是不是就等于说“本我”(力比多)处于一种放任状态,它存在于感性之中,但又完全不同于感性。如果把“力比多”完全等同于感性,那么,李泽厚实践美学的哲学基础就会被“架空”,前期“美是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的观点就会无处着落,无家可归。

六、李泽厚创立的马克思主义美学

李泽厚认为,审美的范围极为广大,在日常生活的感性经验中都可以存在,它的实质是一种愉快的自由感。“吃饭不只是充饥,而成为美食;两性不只是交配,而成为爱情;从旅行游历的需要到各种艺术的需要;感性之中渗透了理性,个性之中具有了历史,自然之中充满了社会;在感性而不只是感性,在形式(自然)而不只是形式,这就是自然的人化作为美的基础的深刻含义,即总体、社会、理性最终落实在个体、自然和感性之上。”[14](P413)李泽厚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它的理想是全人类的解放,其中包括要把人从所有异化状态中解放出来。美正是一切异化的对立物。席勒认为,只有把“游戏冲动”作为审美和艺术本质时,人才是自由的。李泽厚进一步认为,个体的人只有在自由的创造性的劳动和社会活动中,才是美的。

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出发点是物质生产劳动即人类的基本社会实践,也即“自然的人化”。马克思说过:“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产生过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和自然界。”“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9](P85)李泽厚认为,人类通过工业和科学,认识和改造了自然,自然与人历史具体地通过社会的能动实践活动,对立统一起来,不是由自然到人的机械的进化论,不是由自然到道德的神秘的目的论,而是唯物主义的思维与存在同一性即人能动地改造自然的实践论,才是问题的正确回答。通过漫长历史的社会实践,自然人化了,人的目的对象化了。“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不断交往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也就等于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9](P52)这样,自然为人类所控制、征服和利用,成为顺从人的自然。

李泽厚认为,自然与人、真与善、感性与理性、规律与目的、必然与自由,在这里才有了真正的矛盾统一,真与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在这里才有了真正的渗透、交融与一致,理性积淀在感性中,内容积淀在形式中,自然的形式才能成为自由的形式,这也就是美。美是真、善的对立统一,即自然规律与社会实践、客观必然与主观目的的对立统一。审美是这个统一的主观心理上的反映,它的结构是社会历史的积淀,表现为心理诸功能(知觉、理解、想象、情感)的综合,其各因素间的不同组织和配合便形成种种不同特色的审美感受和艺术风格。李泽厚断言,美的具体形式将来应该可用某种数学方程式和数学结构来作出精确的表述。李泽厚认为,真、善的统一表现为客体自然的感性自由形式就是美,表现为主体心理自由感受(视觉、听觉与想象)就是审美。形式美(优美)是这个统一中矛盾的相对和谐状态,崇高则是这个统一中矛盾的冲突状态。崇高的基础不在自然,也不在心灵,而是在社会斗争的伟大实践中。客观的美与主观的审美意识的根本基础不是康德所说的神秘的“超感性基体”,而是人改造自然的胜利。这才是“自然向人生成”,成为人所特有的感性对象和感性意识。它们是社会的产物,历史的成果。美的本质与人的本质紧密联系在一起。可以说,工业与文明标志着自然与人的历史关系,作为历史的象形符号,美与审美也是收藏在人类记忆中的人类文明的尺度。美的本质标志着人类实践对世界的改造。所以,马克思说:“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9](P53-54)其实,马克思设想的是人类的理想社会,在不存在异化劳动的世界中,人才能自由地支配自己的一切,包括“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等等。社会总体的物质文明和消费生活是发展了,但是,个人的孤独、忧郁、恐惧随之面来,“上帝死了”,人类的精神失去了皈依,人处于各种形式的异化状态中,现代人总是被各种各样的非理性主义所困扰,卢梭提出的文明与道德的二律背反再次具有了现实意义,海德格尔、萨特和马尔库塞等人,不断地强调为黑格尔总体主义所淹没的个体主义。早中期的李泽厚实践美学是总体主义压倒个体主义的,所以,被存在主义者津津乐道的“人的无人称性存在”主题①布贝尔(Martin Buber)反对“我——它”关系,强调“我——你”关系才是人的真实存在。,并不为李泽厚所关注。李泽厚认为,资本主义现代社会中的人与自然、社会与个体之间的矛盾和分裂,根源是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的阶级剥削和压迫,而不应该归咎于高速发展的科技与文明。

李泽厚认为,存在主义所突出的个体的真实存在的丧失,表现为现阶段资本主义社会人际关系的冷漠,人间情味丧失,个体存在的意义被吞噬,因而才有必要去追寻真实个体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本来,自然的生命存在没有什么独特性和无可重复性,它的独特和无可重复恰恰在于其自觉地意识和选择,这就正是其历史具体的社会内容和价值。在个体自然中充满了极其丰满的社会性,这才是真正的个性意义之所在。这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样:“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4](P273)

[1]别林斯基.别林斯基论文学[M].北京:新文艺出版社,1958.

[2]李泽厚.美学论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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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5]杜勃留波夫.杜勃留波夫选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

[6]普列汉诺夫.论艺术[J].译文,1956,(12).

[7]章辉.实践美学历史谱系与理论终结[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8]王夫之.思问录内篇[A].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C].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影印台湾商务印书馆1980年本.

[9]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刘丕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10]康德.判断力批判[M].韦卓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

[11]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2]列宁.哲学笔记[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13]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14]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A].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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