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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权力·财富:不定型的脚和不定型的鞋

2013-08-15陈红梅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洪堡知识分子律师

陈红梅

(南京林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7)

以“对当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分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索尔·贝娄被认为是美国当代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他在60年代后的作品中创造了大量的知识分子形象,细致袒露了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精神苦闷,从而反映了美国当代“丰裕社会”的精神危机。在国内外,特别是国内的贝娄研究中,有相当数量(约四分之一)的批评不同程度探讨了其作品中的知识分子形象,但绝大多数批评只是关注像《赫尔佐格》的赫尔佐格和玛德琳、《洪堡的礼物》的洪堡和西特林、《院长的十二月》的科德和明娜、《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中的本诺·贝恩和《拉维尔斯坦》的拉维尔斯坦、齐克和罗莎曼等主人公知识分子形象,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些作品中其他相对较次要的知识分子和他们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其与主人公的关系。本文以《洪堡的礼物》为文本,聚焦洪堡和西特林之外的其他知识分子,探讨他们在文本中的地位,揭示其社会角色的意义。

人类对世界好奇的本性决定了掌握更多人类自身和周围世界知识的人更受尊重,他们在社会生活中也发挥着相对来说比较重要的作用。但是,知识分子群体的含义和界定一直随着社会变迁而不断变化。无论是中国的士大夫和乡绅,还是古罗马时期参与议政的长老,或是中世纪的僧侣都被看作为某个时期特定形式的知识分子。历史进入后工业资本时代,社会的发展改变着生产方式和社会的构成。随着知识的生产、拥有和消费越来越重要,美国社会学家阿尔文·古尔德纳(Alvin Gouldner)在其1979年出版的《新阶级和知识分子的未来》提出了“文化资本”的概念,认为文化资本正不断崛起在财富资本面前,拥有教育和知识资源优势的知识分子“作为文化资产阶级的新阶级”将暗暗地消解旧阶级的权威,并将取代旧阶级。这里的新阶级既区别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占有财富资本的旧阶级——资产阶级,也区别于只拥有简单人力资本的劳动阶级或无产阶级。在古尔德纳看来,凝聚新阶级的核心是可以获取其大部分收入的专业知识,即专业主义[1](professionalism)。因此,作为新阶级的知识分子范围非常广泛,包括工程技术人员、媒体人士、管理阶层甚至政府官员等各种专业人士在内的人文知识分子和专业技术人员。古尔德纳对知识分子作为新阶级的划分虽然比较笼统,但是作为社会学家他敏锐地注意到了社会转型中数量越来越大的知识分子群体的崛起。本文将以其对知识分子阶层的划分为基础,重点研究过往批评中所忽略的洪堡和西特林之外的次要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社会意义。

《洪堡的礼物》(下文简称《礼物》)的主人公西特林和洪堡作为作家和诗人,用当下的时髦话来说,是自由职业者、经典的人文知识分子,但在小说中占多数的是具有赖以谋生的某方面专业知识和技能的专业知识分子。他们不是贝娄重点刻画的对象,但西特林和洪堡的生活却离不开他们,这些小知识分子主要包括西特林前女友黛米·冯格尔,即在南美洲飞机失事中丧生的华盛顿中学拉丁文教师、坎特拜尔的妻子,芒德伦学院的博士生露西、会计师默拉、普林斯顿大学文学系主任里基茨教授、西特林的儿时好友亚历克·萨斯马律师、心理医生埃伦博根博士、西特林聘请的辩护律师福雷斯特·托姆切克及其助手斯罗尔、法官厄巴诺维奇、经济律师巴巴什以及两位哈佛工商管理硕士毕业生等。根据人物的多重性身份和讨论的方便,本文将关注那些以自己的职业身份占据一定篇幅的知识分子。

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分工的日益精细化和专业化,西方国家20世纪六十年代大规模的权利运动(如美国的人权运动和法国的“五月风暴”)后,代表公众和社会良心的“普遍知识分子”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是工作在法院、医院、精神病院、实验室、大学、家庭和寓所等具体部门的“专家型知识分子”,这种变化和转型既是社会情势使然,也是知识发展的必然结果[2]12-13。在各个社会部门工作的“专家型知识分子”由于所在机构和专业角色的限制,不仅弱化了“普遍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和反抗性,同时,又由于他们对文化资本的占有和运用更多地是利用所处制度和机构的权威,而成为权力的应声筒和帮凶,没有形成福柯所说的“作为特殊群体特殊知识领域的对抗性专业主义”[2]13。由于西特林身陷离婚案以及正洽谈剧本转让等,所以《礼物》的大多数人物是专业知识分子,主要是离婚律师、经济律师和法官,还有兼济精神生活的心理医生和大学教授里基茨等。丹妮丝在离婚官司中认为西特林曾经拥有超常的赚钱能力,向西特林索要越来越高昂的补偿费,而完全靠版税和创作收入生活的西特林濒于破产的边缘,为保护自己的财产聘请了“芝加哥最杰出的律师天才”福雷斯特·托姆切克做辩护律师。西特林想要看看“这个公平、正义的法庭”,看到的却是高度职业化的托姆切克和他的助手以及突然要约见他们的法官厄巴诺维奇。虽然托姆切克也和西特林磋商,并且声称“从法律观点来说,我们已经使你处于有利的地位了”[3]250,但他和助手急于维护的是整个职业的权威,展示的也是执业律师的威严。对西特林攻击丹妮丝的代理律师斯平克,托姆切克以沉默应对,让助手冷冷地安慰他,以维护同行的形象。法官和律师们使用的是同一门专业的语言,是同一个俱乐部的成员,代理的客户只是客户而已,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法律的规范和职业的威信。不仅托姆切克如此,就是西特林的老朋友亚历克·萨斯马也同样如此。虽然萨斯马与西特林自小就是朋友,但是仍旧不容许老朋友对律师胡说八道。虽然在委托人面前摆出一幅威严架势,托姆切克和助手在审理案件的法官面前并没有能够为自己的客户据理力争,而是听凭法官根据原告提供的信息指责西特林频繁出国而判西特林支付保证金,只在法官做出不利的调解之后提出找朋友帮忙“做点手脚”以便不损失那笔冻结的资金。面对将威严摆在客户面前的律师和“对自己充当调解人的那套高招感到自豪”的法官,西特林感受到的不是“凭借法律,做出所谓公正的判决”[3]265,法庭不是法律的衙门,而是律师和政客的衙门。藉着掌握的法律知识,律师和法官打着法律的名号,利用制度的权威和权力,行使的是个人的意志。

与以法律或法院为代表的权力机构的专业知识分子不同,受雇于各公司、在各种商务活动中扮演咨询和联络等中间角色的专业知识分子虽然在职业规范内也有一定的自主性,但更多地是执行别人的意志。起先由坎特拜尔聘请代理电影侵权索赔案后继而又代理了西特林第二个剧本版权谈判的律师巴巴什以及代理电影《考多夫雷多》侵权投资人的两位哈佛工商管理硕士生就属于这种类型。现实的西特林知道,他“只是提供了一匹布料,导演用它剪裁了他自己的冯·特伦克”[3]60,拍摄了《考多夫雷多》,自己只不过是现代艺术生产、流通和消费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他需要别人的帮助,与别人合作才能获得成功。在西特林看来,巴巴什律师他们更专业,更懂得控制自己,也更容易打交道,但是他们得听从主顾和主管的意志。在咄咄逼人的坎特拜尔面前,巴巴什律师一方面只用“别着急,慢慢来嘛”制止他的捣乱,一边等他咆哮完之后才再来掌控谈话的过程。随着事情的进展,巴巴什实在不堪坎特拜尔的骚扰,只能打电话向西特林表示不满,只有等西特林说了“马上把八千块给了他”才敢把他撵走。代表侵权编剧的那两个哈佛工商管理硕士与巴巴什律师一样,在处理事务的时候都要经过上司的同意,执行上级和所在机构的意志。用西特林的话说,“生意,有它自身特殊的权威,它在独立地行动着。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都以它的思想为思想,以它的语言为语言”[3]535。 尽管如此,知识仍然是有力量的,是塑造人的,在西特林眼中,两个哈佛年轻人“衣着干净、谈吐风雅、满腹经纶、举止稳健、脑袋光秃、意志坚定”[3]526,他们应答老练的“有素养的做派”令西特林佩服。巴巴什律师不仅专业而且精明,既知道如何争取自己的权利,也懂得维护东家的利益。巴巴什的每一个细节的处理都符合专业精神。他安排速记员在旁边记录谈话,为西特林争取索取电影销售收入报表的权利,“提出严正的要求”[3]526。对于想要促成的生意——让西特林写电影剧本,巴巴什律师许以重金,一次次挽留。对于能为有关各方谋利的商业语言,大家都乐此不疲,巴巴什和哈佛工商管理硕士生等都是商业环境中专业知识分子的伦理典范。

身处商务领域的专业知识分子恪守商业规范,坚持专业精神,亦信亦美,但毕竟生意就是生意,双方谨守商道和制度规范,不似注重人的教育机构中的知识分子比较以人为中心。担任普林斯顿大学文学系主任的里基茨教授也要遵守所在机构的规范,不能率性而为。听到西特林卖力推荐大名鼎鼎的诗人洪堡到普林斯顿大学开诗学讲座,他也觉得“这个主意好”[3]152,但是身为系主任,他也得接受机构的约束,“我们这个机构,同别的任何机构一样,有它的编制表”[3]153,以及资金缺乏的束缚。只有等洪堡到贝利莎基金会通过私人关系专门拨付了一笔款项后才给他设了个教职。尽管里基茨主任对创设讲座无能为力,但是洪堡因为在基金会的关系人倒台而跟着倒霉的时候,他还是尽力安慰洪堡,想法解决问题:“你现在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了,洪,你知道吗?不要担心,我们总会为你的讲座筹款的。”[3]161里基茨教授体现了专业机构中人文知识分子的情怀,精神病医生埃伦博根博士是个机构之外的专业知识分子,弗洛伊德的“弟子”,主张以释放力比多来解决现代人的心理疾苦。他的工作完全是个性化的,不受机构规范的限制。“为了解救病人,他总要给病人以沉重的打击,而乐观的理性就是他思想的榔头。”[3]187他把自己的专业知识和观点都化为形象生动的语言,再加上自己的现身说法确实可以让现代人舒缓紧张的精神压力。不过,在专业诊疗的时候他更多地贯彻了其男权主义的文化偏见。他不仅跟西特林搬弄黛米在他看来的不是,“发育不全……真是一个贪心人。跋扈。她会把你吞下去的”[3]188,还进一步警告西特林跟她结婚是冒险。跟商务领域的专业知识分子的公私分明完全相反,埃伦博根博士与大多数文学作品中的心理医生一样,凭着专业知识赋予的权力堂而皇之地深入到病人的个人生活任意臧否。纵观西特林的生活,可以发现人们生活在各种制度和机构及其专业知识分子织就的细细密密的权力网络中。

随着知识经济的发展,专业知识分子越来越多,社会对他们的依赖也越来越大。专业知识就如西特林所说的“奇特的脚”,穿上的是机构、权力以及相应地享用各不相同的财富的“奇特的鞋”[3]225。凭借知识赋予的权力,专业知识分子与机构和制度合谋的方式不尽相同,行使权力的程度不尽一致,但是在社会和经济发展洪流的裹挟下,他们的力量和声音稳步推进。然而,以洪堡、西特林和西特林的朋友皮埃尔·萨克斯特为代表的人文知识分子的生活图景又如何呢?小说的主人公、曾经辉煌一时的洪堡和西特林都不属于某个组织或机构,拥有绝对的自由去追求纯粹的精神自由,具有强烈忧患意识的西特林 “体现了西方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精神和人文主义传统”[4],用智慧为人类创作精神食粮,也为自己谋得生活。西特林知道自己只是社会文化生产链条上的一个环节,“我应该承认,我从来也不能单靠自己的力量取得成功”[3]400。虽然他们有着运用手中如椽的笔批判现实中的不平和丑恶的权力,但在消费时代,人文知识分子同样对舒适的物质生活梦寐以求。西特林做到了,不凡的名望、不菲的收入、奢侈的公寓、豪华的汽车、漂亮的女友,他都有了。但是成功后的西特林很快就成了人人想要宰割的“唐僧肉”。离婚官司中,前妻和代理律师、法官们合谋榨取他的油水,连会计师也想小分一杯羹。

小说中,无论是已经落魄、远避郊野的洪堡还是创作上正走下坡路、麻烦缠身、拒绝社交的西特林都躲不开社会对他们的纷扰,更不用说那些籍籍无名的自由艺术家的窘困了。西特林交往了二十多年并且甚为投合的皮埃尔·萨克斯特和经常找西特林聊天、交流思想的邓沃德教授等都属于这一类。萨克斯特是西特林多年的好朋友,对文化的追求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西特林“总是很乐意见到他……可以把压抑的心情向他倾诉”[3]279。萨克斯特狂热地迷恋文化,受过严格的拉丁文和希腊语训练,还懂其他几门外语,多才多艺,兴趣广泛,是西特林为数不多的能交流的朋友。他与西特林一样哀叹以诗歌为代表的严肃艺术的衰落,也有着与西特林相同的志趣——尽可能“恢复艺术的信誉和权威,恢复思想的严肃、文化的诚实和风尚的尊严”。在西特林的资助下,萨克斯特筹办《方舟》杂志,要发表精彩的杰作挽救人们的精神生活。在丰裕的商业社会里,跟曾经也想到非洲开采铍矿来摆脱经济窘境的西特林一样,萨克斯特也想赚大钱,极力说服西特林搞一系列欧洲文化导游手册,而不管它是否具有真正的文化价值。与西特林追求 “奇特角度和斜度”[3]225的爱情一样,没有西特林般才华和幸运的萨克斯特执着于生活中不一般的艺术品味。萨克斯特追求与众不同的服装、与众不同的只能在伦敦某一家商店买到的公文包、与众不同的充水床、与众不同的缎子被单和与众不同的女朋友。但是所有这些都是靠向母亲、亲戚或者像西特林等朋友借钱而获得。更致命的是,萨克斯特比西特林更加缺乏实干能力。他做过新闻记者,在不少有名的杂志当过编辑,但一次次被解雇;筹办经年的《方舟》始终未能推出创刊号。萨克斯特这样有着知识,却没有实践能力而又热衷于物质享受的知识分子对于自己的生活难题常常只能“采取求助于尊严和绝对价值的办法”[3]275,乃至最后只有通过假装绑架借助媒体来骗取朋友和公众的援助。功成名就的洪堡在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想到普林斯顿大学去过一把教授瘾,既是想在成功的事业上更上一层楼,也需要“过一种稳定庄严的生活”[3]170,需要“知识团体”的稳定意图。在物质至上的社会里,在毫无诗意的生活面前,自由知识分子完全被推到经济破产和精神崩溃的边缘,完全没有想要的自由。知识没有赋予他们权力和力量,已经住进膳宿公寓的西特林是幸运的,因为他有洪堡。

俗话说,知识就是力量。福柯说,知识是话语权力。历史上,知识给予人类了解自然、战胜敌人的机会,知识提供人们掌握命运的力量、改善生活的契机。知识的生产就是权力话语的生产,知识的运用就是运用权力,从事知识生产和运用的知识分子普遍受到尊敬。然而,社会发展到当代,经济更加发达,物质日益丰富,绝大多数掌握着专门知识的专业知识分子运用掌握的文化资本与机构结合,兑现了他们的投资,实现了知识的权力,但是对于相当多自由的人文知识分子或艺术家来说,知识并不一定能给他们幸运地带来权力,相反,物质的力量和人们粗粝的精神生活把他们推向边缘。贝娄在小说《洪堡的礼物》中塑造的次要知识分子群像深刻地说明了这一点。在强大的商业力量和现实面前,贝娄对陷于困境中的人文知识分子并没有提供好的解决方案,小说结尾西特林对洪堡坚守的理想主义的复归显示了贝娄寄托的美好愿望。

[1]索尔·贝娄.洪堡的礼物[M].蒲隆,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2]阿尔文·古尔德纳.知识分子的未来和新阶级的兴起[M].顾晓辉,蔡嵘,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

[3]周宪.知识分子如何想象自己的身份[C]//陶东风.知识分子与社会转型.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4]程锡麟.西特林的思与忧——《洪堡的礼物》主题试析[J].当代外国文学, 2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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