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作为修辞原型在后世文本中的复现
2013-08-15林山
林山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8)
明传奇《牡丹亭》是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之一,内含丰富的修辞话语资源和思想资源。其著名的“游园惊梦”①昆曲《游园惊梦》,其实即指原著中“惊梦”一出,因内容上包括“游园”和“惊梦”两个部分,后来昆曲搬演中习惯称为“游园惊梦”。一折主要讲述少女游园伤春引发情梦,继而唤醒了爱情意识,大胆追求个人幸福、呼唤个性解放的故事。“游园惊梦”虽感人至深,但剧情并不复杂,几乎不存在任何外部的戏剧冲突,然其故事中内蕴着很多情感因子:少女盼春的期待、访春的羞涩、游春的欢愉、醉春的流连、伤春的愁闷,感到青春易逝的不甘和苦楚,梦遇佳偶的缠绵以及梦醒后的失落……种种情感因子碰撞、交汇,衍生出一系列复杂微妙的心理活动,构成了剧本内部强大的冲突力量和审美张力。《牡丹亭》的爱情叙事、“游园惊梦”的典丽词曲、“杜丽娘”的经典形象,是中国戏曲舞台上一道引人瞩目的景观。同时,《牡丹亭》作为具有多重指涉意义,能够引起读者丰富联想的修辞原型,在后世文艺作品如 《疗妒羹》《临川梦》《桃花扇》《红楼梦》,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杨凡同名电影、李碧华的小说《胭脂扣》、西岭雪的小说《离魂衣》等中频频复现。这些作品皆聚焦于女性的生命与情感体验,与原剧构成微妙互文关系的同时,又对原剧中的女性形象、花园意象、爱情模式进行了不同角度的阐释、引申和反讽、颠覆,使原著负载的语义信息、审美信息在重释中实现了增值或改值,从而展现了女性意识和爱情价值观在社会文化语境中的嬗变轨迹。
一
《牡丹亭》作为修辞原型在后世文艺作品中频频复现:或作为案头文本,或作为舞台上之唱曲,或由人物直接演绎 (让人物和他扮演的戏中人在修辞幻象中悄然移位,导致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存在荒诞),或以整个故事为对话基础,或以片段的、零星的警语嵌入文本……复现方式的不同不仅构成审美效果上的差异,也影响了文本意义的表达。
在古典文学作品中,《牡丹亭》的故事蓝本或典型意象,多作为少女爱情心理萌动的一个触媒或女性婚恋命运的一道谶语而出现。晚明吴炳的传奇《疗妒羹》,讲述了一位“《牡丹亭》迷”乔小青②剧中的女主人公“乔小青”原型即为晚明江南才女冯小青,此女因一首“添附传奇后”的五言绝句,成为《牡丹亭》众多女性读者当中最著名的一个。当时剧坛上曾掀起一股“小青热”,出现了多部以“小青事”为题材的剧作,吴炳的《疗妒羹》是其中的代表作。坎坷的婚恋经历。从剧情结构上看,《疗妒羹》的情节构思明显模仿了《牡丹亭》,即以男性拯救者的出现逆转了女主人公的命运,最终走向“终成眷属”“夫荣妻贵”的结局。不唯此剧,当时以“小青事”为题材的剧作几乎都免不了“相携归隐”“亡后登仙”之类的结局。这种从《牡丹亭》中提炼出的“才子佳人大团圆”模式被不断复制的现象,实际上是对《牡丹亭》中“至情”的“张扬”与“俗解”。尽管宣扬妻妾之道是这类剧作的题中之义,对小青的同情与对妒妇的谴责并进的剧情构思贯穿着浓厚的男权思想——从这个角度讲,该剧无论是人物形象还是大团圆的结局都没有实现对《牡丹亭》的超越——不过该剧对《牡丹亭》故事原型的援引却是值得探讨和研究的。
在这部剧作中,《牡丹亭》作为触动女主人公身世之悲,引发其性格转变的重要因素,以“案头之作”的形态复现在《题曲》一折里。该折生动描绘了小青夜读《牡丹亭》而感怀万千的情景,表现出古时感情受压抑的女性为《牡丹亭》诗章“讲动情肠”的心境。
小青颇具才情,然身世凄凉,一生凄苦。她独居孤山,雨夜幽窗,挑灯闲看牡丹亭。通过阅读,小青暂时逃脱了现实的困境,忘我地走进杜丽娘的精神后花园里,和她同呼吸、共悲喜。杜丽娘在以花园为象征的理想生活和以闺阁为象征的现实生活之间苦苦寻梦,而小青则在出戏入戏间,通过对杜丽娘形象的欣赏、比照和模仿,完成了对自我形象的塑造和自我情感的表达。
剧作家有意制造小青与杜丽娘痴情相似而处境悬殊的对比关系,强化乔小青情无归处的“伤心”,让书中徐徐展开的爱情故事与阅读者悲惨的婚姻遭际相叠印,生成强烈的戏剧张力。当小青不断以“摹想”的方式走进戏剧构筑的爱情乌托邦中,从美好的故事里寻找生命中缺失之“爱”时,又不断地被唤醒自身痛苦的记忆和无望的期待,从修辞幻象中折返现实。最终,她在经历了出戏入戏、自欺和自省的撕扯挣扎之后留下了“听语伤心”的五言绝句——这一伤心之辞构成了对原剧爱情传奇的消解,表现了现实中爱情理想的幻灭感。
二
《红楼梦》“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再一次印证了《牡丹亭》对女性情感的巨大感发力量。“素习不大喜看戏文”的黛玉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下被 “两句吹到耳内”的戏文感动得“心痛神痴,眼中落泪”。《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黛玉和宝玉读罢 《西厢》,“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而后宝玉离去,黛玉忽觉“闷闷的”,就在这情心萌动、愁绪萦怀之时,偶经梨香院外,牡丹艳曲随风入耳——《牡丹亭》以“场上之曲”的形态复现,并伴着悠扬笛韵、婉转歌声,更多了一重音乐的美感。相比于案头之作,黛玉所听到的曲文是片段的、零星的,没有故事情节的铺叙,没有人物关系的交代,唯有只言片语感发式的抒情。然而,黛玉为之意乱情迷的程度绝不亚于再三咏玩了全本戏的乔小青。“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这些曲文所抒之情皆从具体情境中升华而来,因脱离了具体事件、人物而带有笼统性、模糊性、多义性,被抽象为涵盖面更广的“类型化情感”。正如陈多先生在《中国戏曲美学》中指出的,戏曲曲文常常是 “依托一定故事为背景的剧中人的抒情诗,只是以扮演人物和歌舞为手段来演唱这一首诗,它和诗一样用丰富的情感色彩来冲击观众的心灵”[1]。黛玉正是被一种明晰而又朦胧诗情所感动。换而言之,曹雪芹正是利用《牡丹亭》中句句警语所包蕴的“类型化情感”触动笔下人物对自我、人生和爱情的思考。
同样深深为《牡丹亭》所打动,黛玉却没有像小青一样在生活中刻意模仿杜丽娘,没有沉湎于“杜柳式”的爱情摹想,只是在行酒令时脱口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葬花时吟出“红消香断有谁怜”,隐隐显示了《牡丹亭》对其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最终内化于心,成为个体情感认知和思维的方式。而在这个过程中,影响黛玉最深的并非杜丽娘夫荣妻贵的爱情理想,亦非具体的男女情事,而是她从牡丹亭艳曲中警悟到的“对自我生命价值的探寻和追问”。在爱情观上,黛玉追求的是超越世俗男欢女爱之上的精神之爱、性灵之爱;她的精神印记里多有传统文人士大夫洁身自好,注重人格独立的投影,而没有凭借夫权提升身价的传统女性婚姻观。在这个意义上,黛玉实现了对杜丽娘的继承和超越。
杜丽娘为爱死而复生,林黛玉为爱泪尽而亡,这体现了作家不同的写作立场和人生体悟:汤显祖在禁欲思想浓厚的时代阐扬“情”的力量,表现爱情的不可扼杀,同时向世俗力量妥协,构筑起情理合和的爱情理想;曹雪芹由于其独特的身世经历和生命体悟,以伤感的情怀虚构了“绛珠仙草还泪”的故事框架,指出背离时代规范的爱情理想难以实现,预示了现实中爱情意识觉醒后无路可走的悲剧宿命。
三
现当代的文艺作品对《牡丹亭》这一经典修辞原型的处理,视角更为多元,从女性意识、情欲意识、生命意识、时空意识等各个侧面进行深度开掘;手法亦更为新颖,如运用意识流、蒙太奇等技巧营造“戏中戏”,让曲文在与人物深层心理活动的对话中获得语义信息的增值或改值,产生陌生化与熟悉化的双重审美效果。
在处理古典情境与现代情境对话的问题上,产生了两类文本:一种以写实叙事架构,如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与杨凡执导的同名影片;一种以非写实叙事架构,在“鬼故事”的外衣下延续《牡丹亭》浪漫奇幻的想象,如李碧华的《胭脂扣》和西岭雪的《离魂衣》模拟《牡丹亭》冥阳相通的故事框架,虚构了“人·鬼·情”的现代爱情故事。两类文本都以现代意识实现了对古典爱情的重新诠释,呈现出以下新特征:
其一,真情挚爱的永恒性在现代文本中受到普遍质疑,《牡丹亭》中感梦、还魂的神话,在现代情境中不再具有起死回生的感召力量。现代作家关注的焦点不再是爱情兑现与否,而是苦心孤诣的追求过程是否成立。《牡丹亭》中阐扬的“至情”在现代文本中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反讽或颠覆。
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让一个几经爱情挫折、尝尽人生况味的妇女在 “游园惊梦”的唱词中回忆往事,以“古时之梦”反衬“今时之梦”,在戏剧里“还魂高潮”与现实中“失魂落魄”的比对中,使“情至”翻转成了“情殇”。《胭脂扣》和《离魂衣》中的两个女鬼如花和若梅英,同杜丽娘一样有着为爱九死犹未悔的精神意志,但最后却因“柳梦梅”的缺席而在无可奈何中“魂飞魄散”。可以看出,现代文本中,《牡丹亭》带给女性的不再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启悟,而是“情归何处”的深深迷惘。
这也昭示着《牡丹亭》中形成的抒情传统在现代文本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现代意识的介入、欲望对象的消失、意象系统的溃散,使抒情主体再也无法在一个想象性的审美空间中体验生命的圆满自足,取而代之的是美梦抽离后的落寞、哀伤和无所适从[2]。
其二,现代文本大多摒弃了“终成眷属”的模式,但现代作家对《牡丹亭》故事背后包蕴的千古至情的憧憬依然挥之不去,文本对古典式爱情的落寞告别与深情回望始终交缠。上述三部小说都是在古今爱情的比照式书写中,既揭破天长地久式理想爱情的虚妄,又以古典爱情反衬现代爱情的苍白与不定。另一方面,在传统文化复兴的时代语境中,文本对《牡丹亭》这样一个文化精魄的召唤亦带有一层借取传统资源丰厚作品文化底蕴的意味。
其三,女性形象借助杜丽娘的不同侧面而生发光彩,并在更为果敢的行动力和顽强的生命意志中赋予修辞原型以现代性内涵,以及更为张扬的女性意识。与此相对的是,男性往往被塑造成自私、冷漠、怯懦的受嘲弄对象。
古今文本中,女性形象存在几点鲜明的共性特征,即杜丽娘原型所包蕴的“痴情”“自恋”“伤感”“向往爱与美”“九死未悔的生命意志”等。同时,我们发现,那些与杜丽娘产生千丝万缕联系的女性无不是命运多舛的薄命红颜。差异在于,古典文本中,女性难以摆脱对男性的依附心理,往往在封闭的生存状态中通过自我抒情倾吐红颜易老的伤感、深闺待字的焦虑,通过审美想象求得心理补偿;在现代文本中,女性的生命自主性更为强烈,对爱情的追求始终伴随着她们对自我人格尊严、自我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探寻和维护,以及对男权社会秩序的反抗。
《胭脂扣》和《离魂衣》中两位女性的欲求不再是简单复制古时女子对异性托付终生的痴情,而是强烈的为自己而活的生命意识。她们比杜丽娘更为主动和果敢的行动力表现在,当爱情理想无法达成时,便执拗地以决绝、极端的方式结束生命或展开报复,杜丽娘“至情”的另一个侧面——毁灭性,在她们身上得到诡秘拓展。她们虽然重复着杜丽娘的“还魂”,动因却不是对情的深信不疑,而恰恰是对“薄情”的深深失望与不甘,实质上仍是独立人格精神的张扬。
杨凡执导的《游园惊梦》意外地运用《牡丹亭》映衬同性之恋。影片中两位女性因合演《牡丹亭》而产生暧昧之情,实质是女性的爱情理想在现实中幻灭后,其对异性的爱慕转化为同性之间的相惜相恋。显然,扮演者也是通过戏中的“被爱”与“施爱”来获得一种虚幻的满足。值得探讨的是,本当由男性扮演的救助者、保护者角色由另一个女性替代了,这份情感借助隐喻性曲文和以幻证真的人物扮演,幽曲隐秘地流露着。在此,杜丽娘梦幻中建构的那个姹紫嫣红的精神乌托邦,从一个向男性爱慕者敞开的心理空间转变为一个拒斥男性干扰和窥视的秘密避难所,曲折表达了女性对男权社会压制的抵抗。
富有意味的是这几部作品相似的结局:小说《游园惊梦》让蓝田玉在曲中回忆往事,却又能够跳出文本,以自己的经历洞悉别人的人生,最终平静地接受繁华散尽的现实;《胭脂扣》安排如花终于遇见已是古稀老头的十二少后,选择安然离去,只将象征她情爱幻梦的胭脂扣留在人间;《离魂衣》让若梅英得知恋人当年失约另有隐情后,放弃复仇,宁愿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女主人公从执着地等待、寻找或复仇,到最终心甘情愿选择淡泊而宁静地抽身而去——如果说杜丽娘示范了一个“入梦”“寻梦”最终“圆梦”的仪式,那么这些女性则是完成从旧梦中、从想象的风景中解脱出来的仪式。这其中自我解脱、自我救赎的意味与古典悲情女性向俗世、向命运妥协的怨叹有着天壤之别。从对情的执迷到释然,折射了女性意识和女性爱情观的现代嬗变,亦呈现出对汤显祖“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水无波”(《江中见月怀达公》)的精神承袭。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文艺作品对《牡丹亭》原型意象和精神资源的借用,为传统爱情观与现代意识的对话搭建了平台,也使原著的思想内涵、审美意蕴的丰富性、独特性在多元的阐释中得以彰显。
总而言之,后世文艺作品借助《牡丹亭》的精魂增添情韵、丰满骨肉,《牡丹亭》也多次借助后世文艺作品之躯绚丽“还魂”,丰富了自身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对这一现象进行深入考察,使我们能更好地认识古典戏曲在当代存在与传播的多样性,以及当代文艺借取民族传统文化资源的可行性。
[1]陈多.中国戏曲美学[M].上海:上海百家出版社,2010.
[2]王德威.游园惊梦,古典爱情[N].联合报,2004-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