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音乐的伴随文本依赖——从“音乐发烧”现象出发
2013-09-24何一杰
何一杰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一、“音乐发烧”现象分析
“发烧友”一词源自香港的“音响器材爱好者”。在1950年代,当时的音响功放以胆机(以真空管组装而成的音响设备)为主。香港的天气炎热,当时民用空调尚未普及,当“音响器材爱好者”每次把玩器材或欣赏音乐时,总是弄得满脸通红、大汗淋漓,而他们却乐此不疲,于是便自称为“发烧友”。“音乐发烧”分为软件发烧和硬件发烧。所谓软件发烧即是指挑剔音乐的版本、演奏、指挥等(主要针对古典音乐);而硬件发烧近似于音响发烧,注重对设备器材的选择,对音乐的再现品质要求苛刻。
一套价值几千元的音响和一套价值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的音响的区别很大程度上在于对声音的保真。高保真,英文称作High-Fidelity,简称HI-FI,指的是对声音的高度还原,追求音质和临场感等。在一些专业杂志或网络音响设备评测中,普遍使用一套固定的术语来对音响设备的声音进行描述。有学者对这些主观评价用语进行了总结,如下表所示[1]:
表1
越高端的设备越多地使用“音质良好的用语”:明亮、厚实、丰满、柔和、亲切、适中、融合、自然、圆润、有力度、温暖、宽广、和谐、集中、干净——这也许就是发烧友们对音质的极致追求。
问题随之出现:我们讨论音乐硬件发烧时完全可以绕开音乐,从头到尾关注的都是器材与设备,以及音质。虽然这些昂贵的设备最后都用来播放音乐,并且聆听者常常对音乐也有相当的审美能力,但是这暴露出音乐本身的弱化——对音乐来说,它的存在依赖着对这些完美音质的追求。而且这种依赖不是相互的,硬件发烧友可以离开音乐谈器材,但却没有办法离开器材谈音乐。因为一旦只谈论音乐,这种分类就不再需要了,而且花费在设备上的大量金钱也没有了意义。所以对于硬件发烧友来说,首先是追求声音保真,然后才是追求音乐的意义。
另一方面,音乐软件发烧友似乎维持着音乐的生存。软件发烧重视音乐的版本、演奏、指挥,这主要是对古典音乐而言,因为现代音乐的发展逐渐地在消除版本等因素的影响。“每个作曲家都在开发有个性的音乐语言和风格,因而出现了更加繁多的流派,特别是一些极端和探索性的流派。”[2]序列音乐、具体音乐、电子音乐以及当代的各种流行音乐的发展,使得可选择的作曲家数量激增,录制以及传播技术的发达使得版本单一化,发烧友对现代音乐失去了兴趣。对于古典音乐,软件发烧友关注的是音乐本身。从这方面我们的确可以说 “发烧友在客观上正在重建古典音乐的买方市场”[3],古典音乐似乎借此在这个群体中取得了“现代生存权”。古典音乐因为其版本而存,实际上,版本对于音乐存在有重要影响——没有多少版本差异的现代音乐在这里就近乎消失。没有版本,就没有生存权,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的。
由此可见,不管是硬件发烧还是软件发烧,都涉及到音乐的伴随文本。一首音乐作为一个符号文本,其音质、版本都是伴随文本,准确地说是其副文本。“不管副文本用何种方式显现,都可能对符号文本的接受起重大作用。”[4]143发烧友对音乐伴随文本的关注,使得其对音乐文本的接受产生了“伴随文本执着”的倾向:“伴随文本更有可能喧宾夺主,甚至接管了符号接收者的解释努力”[4]155。
这种伴随文本执着,成为了商机。音响公司对这些伴随文本进行渲染,促使发烧友对自己的设备永不满足;唱片公司录制不同版本的乐曲,以满足发烧友对某一特定指挥、乐团的欲望。虽然音乐发烧友最终都以更好地欣赏音乐为目标,但是伴随文本在这里已经成为音乐消费的基础了。
二、音乐的伴随文本依赖
在一种廉价的录音放音技术普及之前,音乐的伴随文本依赖也是存在的,但是人们对音乐的接受更多地是针对音乐本身。音乐较少的形式以及较为单一的接受方式让音乐不足以拥有太多的伴随文本。平时难以接触到的音乐让其成了憧憬,人们只在音乐厅、歌剧院中得到满足。而当音乐成为能够廉价的大量传播和流行的艺术之后,其增加的伴随文本也就逐渐强大到能够将音乐本身排挤出舞台的中心。另一方面,伴随文本也扩大了舞台——使音乐的国度越来越繁荣。我们亲眼见证了音乐变得几乎无处不在的过程——从富贵人家才有的黑胶唱片到人手一个的MP3播放器。
当代音乐文化,或者说音乐产业的确呈现出欣欣向荣之势,而这种繁荣局面的背后却存在对音乐本身的漠视。音乐本身就如同被关掉话筒的演唱会主唱——观众欣赏了伴奏后还拼命鼓掌,使得外界以为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唱会。音乐不得不携带大量的伴随文本,同时“整个文化产业就是按照大众的这些伴随文本偏执来编制的”[4]155。这意味着,伴随文本增强了音乐携带意义的能力,使音乐走入了之前无法进入的领域;大众对这种亲切的音乐新面貌喜闻乐见,自然对古典的音乐形式更加冷漠,从而使其再无法回到之前“赤身裸体”的形态了。越来越依赖自己的伴随文本,或者成为伴随文本,这就是目前音乐的处境。
赵毅衡先生在《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中指出,目前符号学、解释学、传达学都没有对“伴随文本”给予足够的重视,“学界至今没有给这现象一个合适的术语”[4]141。理论建构的苍白和缺乏,使人们忽视了这种现象。而支撑并且包裹着当下音乐的非音乐迷雾,正需要伴随文本理论来探析。下面,笔者尝试分析音乐伴随文本的不同类别。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些类别中,笔者选取了较有代表性的音乐类型,而同一音乐类型也受其他伴随文本影响,当代音乐复杂的生存现状是无法进行简单归类的。本文只是希望从伴随文本的角度更加清晰地分析一些现象。
1.副文本依赖
副文本是完全显露在文本上的伴随因素,当代音乐对于副文本的依赖,可以说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以当代流行歌曲来说,音乐对歌词这个副文本的需求已经无需赘述①流行歌曲当然属于广义上的音乐,但是我们非常容易在流行歌曲中发现大量不能单独归属到音乐下的因素:歌词、演唱、发行等等。对于流行歌曲来说,这些因素是其本身的文本而不能算是伴随文本。但相对于古典音乐来说,歌词、演唱因素等就都成了伴随文本了。。流行歌曲中的音乐与古典音乐相比,有相当的简化:动机更短,变化更少,重复更多,说唱等形式的出现使得音乐几乎只剩下节奏。实际上,音乐在歌曲中明显处于弱势,大家似乎更乐意看优美的歌词而不是唱那些由音符组成的歌曲,而即使是旋律复杂的歌曲在用乐器演奏时也会让人觉得单调无聊。
2.元文本依赖
大多数人在聆听音乐(特别是古典音乐)的时候,对音乐本身几乎不能产生创造性理解。我们的欣赏和审美,都是建立在对其元文本的解释上。即使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在形成他们独有的音乐审美分析能力前,也完全依靠元文本对作品进行解释。比如在聆听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时,从其元文本(音乐介绍中的悠闲生活场景,法国入侵、溃败,胜利的欢呼等等)——而不是音乐本身——得到审美愉悦。元文本依赖给了乐评家更大的生存空间,增加了所谓“音乐欣赏手册”等类型书籍的销量,也使得发行商非常乐意在唱片上贴上各种推荐语或者标语。
3.先文本依赖
在流行音乐成为统治者之后,古典音乐的更新几乎就只存在于影视原声之中了。此类音乐的创作和使用,都深深打上了影视作品的烙印。当接收者单独接触到这一符号文本时,其先文本——音乐对应的影视作品(甚至音乐在作品中引用的具体剧情片段)——影响很大。越是为人们熟悉的原声音乐越倾向于“弱文本”,即“意义完全或大多数依靠语境才能明白”[4]154。例如,某小学使用电影《星球大战》的主题曲来作为其国旗下演讲(之类)的入场曲,显得非常另类,甚至可以说是不恰当的使用。《星球大战》的主题曲不应该在此处出现,因为其文本独立性太弱,人们一听到音乐就会产生大量有关电影场面的联想。
先文本依赖的另一种形式是引用和恶搞,这种形式使得非原创性音乐出现。比如《发条橙》和《冰河世纪4》中出现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前者将唱词改编,而后者将旋律进行了处理,并使用在十分滑稽的场景中,二者都产生了强烈的反讽效果。
4.链文本依赖
当音乐开始依赖链文本的时候,很大程度上,它已经作为链文本而存在了。商场、饭店、咖啡厅、公园等地方都会有背景音乐。不同的场所播放不同类型的音乐,而这些音乐类型的选择往往带有强烈的目的性。有学者指出:超市中,柔和的音乐能够让消费者放慢脚步,从而增加销售量。餐饮行业如麦当劳对音乐的选择也有讲究——高峰时播放活泼的音乐,让人们在欢乐中加快用餐速度以提供更多用餐位置;而非高峰时则播放节奏缓慢的音乐以留住消费者[5]。这时的音乐作为链文本而存在,或者说,音乐依附其一种非常简单的元文本解释:快或慢。
另一种情况是,某些地方播放的音乐的解释压力明显不是由音乐本身提供的。比如在星巴克咖啡店和某个寻常的便利店都可能播放了同一首有爵士风格的乐曲,但是前者往往被贴上了“小资情调”的标签,而后者却显得有些非主流 (便利店通常播放的是较为通俗的流行歌曲,或者是电视台的新闻)。这时音乐依赖的是一种非音乐的前文本——小资文化、品牌精神等。
5.型文本依赖
电影配乐中经常出现型文本依赖。比如《一步之遥》这首探戈舞曲,在《闻香识女人》《真实的谎言》《辛德勒名单》等数十部电影中出现。它依赖着电影配乐的一种型文本:每当男女之间有一些不便传达的暧昧之情,并且伴随着舞蹈的冲动时,此种音乐就可能出现。
另一种型文本依赖的例子是仪式音乐。从古人的祭祀到现在的会议赛事、升旗、婚葬等,仪式音乐的伴随文本规定了音乐的使用。型文本的限制使得错误的仪式音乐无法被仪式本身以及观众接受。同时,在一般情况下,仪式音乐很少出现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平常很少听到国歌、哀乐、婚姻进行曲之类的音乐。
与仪式音乐较为相似的是一种具有提示作用的音乐,如上课铃声、手机闹铃等。这种在特定时间不断重复的音乐被接收者片面化为完全失去音乐性的信号,归入为“不需要审美的音乐”型文本。这种音乐不需要依靠伴随文本,因为它一定程度上已经不能算是音乐了。只有当一个人的手机铃声在外人听来显示出了机主的某种品质,如低俗或者高雅时,伴随文本才会立刻附着,音乐也就变成音乐了。
但我们不能否认有例外的情况:音乐的独立存在没有完全消失——在某首流行歌曲中突然听到了一段感人的旋律,被某首不知名称的古典音乐打动,某处传来的音乐让人忽然忘记了手中的工作等。这些例外体现着音乐最原始的激发力,不过这样的例外并不能维持音乐的当代“繁荣”。虽然我们不能否定教育理想主义,有不少人也希望一种纯然的音乐复兴。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音乐摆脱伴随文本就意味着失去大部分的领地。“教育理想主义和经济利益是(音乐)文化的两个引导力”[6]194,而当下理想主义者的努力往往使得“全球化的音乐商业收获了另一个有些不同并因此而流行的产品”[6]204。因此,当代音乐的生存应该受到理论界的重视。符号学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视角,从符号学出发,我们可以获得普遍的理论升华,从而对纷繁复杂的音乐现象作出解释。
埃尔基·佩基莱在《音乐符号学简明导论》中指出,“过去,我们主要在音乐学中研究符号,如今,音乐符号学指向整个音乐文化”[6]1。随着时代的进步,音乐符号学研究也由注重音乐学内部的语言语法研究,转向了文化传播、音乐消费研究。而关注音乐的伴随文本,也许能为研究者提供一种新的思路。
[1]林达悃.录音声学[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5.
[2]余志刚.西方音乐简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3]金兆钧.发烧絮语[J].人民音乐,1994(2).
[4]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5]张慧.一种量化的验证模式在品牌定位利基理论及品牌音乐之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5.
[6]陆正兰.音乐、媒介、符号[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