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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文选》学概述

2013-08-15李畅然

大连大学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李善选学文选

李畅然

(北京大学 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萧统的《文选》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被后世称为“文章渊薮”[1]。书中选录了从先秦至南朝梁代800年间的700多篇作品,保存了丰富的文学资料。《文选》的研究开始于隋萧该《文选音义》。隋唐之际,曹宪撰《文选音》,在江淮间以《文选》授徒,“《文选》学”之名由此创立。清代《文选》学成为“显学”,这主要表现在:《文选》出版次数远远超过前代,《文选》研究专著及批校数目繁富,研究队伍壮大,涉及方面广泛,探讨角度多样。就研究角度的多样性而言,或从文学评论与欣赏方面进行评点,或从文本阐释的角度从事校勘训诂,或从名物地理方面开展考据,或从编纂体例方面讨论编者宗旨与标准,或用知人论世的手法评判《文选》篇章作者的人品与文德。从研究文献的形式来看有笔记文字,有散落于《文选》原书中的眉批、序跋,有独立成书而单行的专著。

一、清代《文选》学兴盛的原因

(一)清政府政治上的导向

清政府在全国的统治基本巩固、经济获得恢复后,认为没有必要继续向那些不合作甚至敌视朝廷的汉族知识分子作和平的姿态,于是采取了强硬措施,钳制言论,压制排满思想,大兴文字狱。文字狱的惨祸使学者们对时政几乎不敢置一辞,惟有在远离政治的考据学领域和虽然远离政治,但却与经济发展和人民的感性生活有密切联系的理欲、情理、义利诸哲学问题的探讨中,学术文化才得到了一定的发展。于是他们只能钻进故纸堆,注释古训,究索名物,于世无患,与人无争。故乾嘉以降,治史学地理者,亦全趋于考证方面,无复以议论行之。“凡当权者喜欢干涉人民思想的时代,学者的聪明才力,只有全部用去注释古典。”[2]

清政府对士人采取高压政治的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为他们敞开了对己有益的学术空间。康熙年间开设特科,康熙十一年(1673年),诏举山林隐逸,十七年(1678年),诏举博学弘词科:“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以备顾问。朕万几余暇,思得博通之士,用资典学。其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勿论已仕未仕,中外臣工各举所知……”[3]次年三月,康熙帝亲试于体仁阁,录取50名,俱授翰林院官,充《明史》编修。乾隆年间,又大开三通、四库馆,集大批文人奉敕撰修“续三通”、“清三通”和《四库全书》。特别是《四库全书》的编撰,网罗4000人参与其事15年,当时名流如于敏中、纪昀、戴震、邵晋涵、姚鼐、翁方纲、任大椿、王念孙等皆在其列,这一大批学者被网罗进四库馆,从事文献典籍的考订,学者们涌入经史考证的狭小天地,不问政治,慢慢销蚀了反抗意识。致使学术在政治之高度被充分地重视和推崇,从而为考据学派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浓郁的政治氛围和坚实的政治基础。

另外,康乾盛世,政治稳定,经济发展迅速,学者们生活在一个太平富足的环境中,也为他们安心治学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物质基础和社会环境。在此大环境下,《文选》作为集部的代表文献,自然受到更大的重视。

(二)清代考据学的影响和李善注的阙失

《文选》学在清朝出现兴盛与乾嘉考据学风关系密切。清代考据学关注的领域主要是经史,但是随着考据领域的不断扩大,逐渐由经史扩大到集部。在集部文献中,《文选》作为现存的第一部诗文总集,地位显得尤其重要。

李善注注重征引文献进行诠释的方式与清代考据学派注重实证的研究方式相合拍,因此引起了他们的高度尊崇。李善《文选》注的价值和地位在清代得到了充分的肯定。汪师韩称李善注“所引书,新旧《唐书》已多不载,至马氏《经籍考》,十存一二耳。若经之三十六纬,史之晋十八家,每一雒诵,时获异闻。”[4]可见李善注是搜辑亡书、异闻的宝库,对于辑佚、考据等有很大帮助。胡绍煐认为不仅《文选》为后世文人诗词写作提供了丰富的借鉴资料,而李善注中收录的大量唐前文献资料,更为后代儒者提供了丰富的研究资料:(李善注)“援引该博,经史传注靡不兼综,又旁通仓雅训故及梵释诸书,史家称其淹贯古今”,“李时古书尚多,自经残缺,而吉光片羽藉存什一,不特文人资为渊薮,抑亦后儒考证得失之林也。”[5]方廷珪赞曰:“自梁迄今,千有余载,求其卓然专家,唯李善首屈一指。然善之为功,淹贯博洽,直取数千载艺林文海奔赴腕下,可谓难矣。”再如孙志祖《文选李注补正序》对李注的尊崇:“网罗群书,博洽罕有伦比。”

与对李善注的尊崇相应的是对五臣注的贬斥。余萧客认为五臣注“空据本文,每条加十许字,映带作转,其所发明往往本文自明”,无待辞费;“至于颠倒事实,乖错文义”,时有所见,提出“其为俚儒荒陋,不足继起李善。”阮元《文选旁证序》曰:“五臣自欲掩乎李注,然实事求是处少,且多窃误杂糅之讥。”正因为对李善注、五臣注的优劣有了比较统一的看法,清人对当时六臣注本中存在的李善注与五臣注相混杂的情况不能容忍。余萧客认为当时的六臣注本“割五臣之羔裘饰李善之狐裘,使侍郎越次,崇贤降阶。”而且六臣本中的李注“或零断无文句,或割以益五臣,多则覆举注文,少则妄删所引。”[6]因此,对李善注、五臣注进行区分,恢复、考校李善注原貌成为清代《文选》学研究中的一大课题。

清代“选学”趋于兴盛,除了经史考据学发达外,另一因素为随着清代学术的发展,学者意识提高,学术规范走向严谨,过去号称博洽的李善注,也越来越显出它的种种阙失,如训诂、引文之不完善。前者需要从多方面加以是正,后者需要投以精力以校勘之。这些都给清人著书以补正李注提供了宽广的空间。

考据学注重文字音韵、名物训诂、校勘讹误、考辨疑误、订补阙失等方面。《文选》作为一部时间跨度大,收录作品多的诗文总集,无论是在正文方面还是在注文方面都存在着众多问题:正文方面,主要是流传时间久远,在传抄、刊刻中出现了讹脱衍倒等讹误。另李善注、五臣注依据的《文选》版本不同,它们的正文文本之间也存在着异文。注文方面,李善注引文该博,涉及了自先秦至唐的一千七百余部典籍,在引文著者、引文内容、引文出处等多个方面存在阙失。此外,李善注体例谨严,许多难以解释的问题都明确表明“未详”,这为清代考据家们提供了现成的考据课题;而由于李善注自身的诠释讹误,也为清代考据家们提供了考据课题。胡绍煐称其为“后儒考证得失之林”,恰当地反映了李善注在考据领域的价值。正因为李善注《文选》具有如此众多的考据领域,成为清代考据家们考证的沃土。

(三)清代骈文的兴盛

骈文在清代的兴盛,一方面是晚明复社倡导骈文的延续。此前文人对于六朝文学的评价大多是“绮靡”,持否定态度,所谓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就是反对六朝文风,矫正华丽柔美的作派。宋代欧、苏承继韩愈文统,于六朝文学自然不屑依循。然骈文随着明代复古文学运动特别是晚明陈子龙等的提倡,到了清初俨然有复兴的迹象,自然对于六朝文学也就逐渐重视起来。对于六朝文学的总体评价也突破以往那种全盘否定的框框,能够有比较中肯和切实的批评。在此背景下,研习和欣赏《文选》和六朝骈文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上至朝廷,下至家庭闺阁,都很重视研习《文选》。如阮元为《文选旁证》所作序言所云:

《文选》一书,总周、秦、汉、魏、晋、宋、齐、梁八代之文而存之世间,除诸经、《史记》、《汉书》之外,即以此书为重。读此书者,必明乎《仓》《雅》、《凡将》、《训纂》、许郑之学而后能及其门奥。渊乎浩乎!何其盛也!夫岂唐宋所谓潮海者所能及乎?

由此可以清楚地觑见当时的风气。清代骈文声誉最高的汪中自言:

仆早工选体,又尝好为歌行长句。耳食之流,就谓中不能为格诗。今为同舍郑健堂书此,清和洗炼,何异古人?耳食之毁誊,又何足道?正柳仪曹所谓若病乎己者也,其亦劳甚矣。

以经学名世的惠士奇也深于《选学》,“年十一,善为诗,有‘柳未成萌夕照多’之句为名流激赏。熟精《文选》,弱冠补诸生”,“熟《史记》、《汉书》,能背诵《封禅文》”[7]。

清代骈文家大多研习过《文选》,一个很突出的表现是模拟成风。翻开清代文学史,其中会有大量模拟《文选》的作品映入眼帘,真可说是汗牛充栋,洋洋大观。一种是直接标明“拟”字的如《拟宋玉风赋》、《拟潘岳秋兴赋》、《拟孙兴公游天台山赋》、《拟谢希逸月赋》、《拟鲍明远芜城赋》、《拟庾子山小园赋》;一种是没有标明的,比如尤侗文集中的《采莲赋》、《悲秋风》、《西山移文》等,题目虽然没有“拟”字,但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模拟《文选》哪篇作品。另外,又有咏六朝人作赋本事的,如《卓文君当垆赋》、《左太冲作二都赋赋》、《邹子吹律赋》、《王右军兰亭序赋》、《陶渊明读山海经赋》。有些直接以六朝诗句文句作为篇目,比如《洞庭波兮木叶下赋》、《池塘生春草赋》、《荷露烹茶赋》、《春水绿波赋》。拟作的文体尤以赋、诗居多。拟作的上乘之作自然得其神理、得其品格,比如汪中的《自序》之类。

虽然拟作能够超出原作水准的究属凤毛麟角,但也可从中觑见当时文学的风尚和喜好。六朝骈文是骈文的范本和典型。清后期著名骈文作家钱振伦认为“骈俪之文以六朝为极则焉”(《唐文节钞序》),“徘俪之文以六朝为极则”(《与陈琴斋文广文乞序》),所以我们也就看到《文选》的作品和作家往往成为衡量清代骈文创作的价值尺度和审美标准。

清代骈文兴盛另一方面还具有抗衡桐城派古文的意义。为了倡导骈文,与桐城派相抗击,侧重收录骈文的《文选》成为清人的工具。其中以阮元为代表,他据“六朝文笔说”立论,赞同萧统以“沈思翰藻”的著作为文,而经、史、子著作均非文的观点,视骈文为文章的正统(见《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在文学家的倡导下,《文选》受到重视。受此影响,关于《文选》的研究之作也相应增加。

另外,与唐代《文选》学兴盛类似的,科举的推动作用也不可忽视。八股文是明清时期的主要科举文体。需要注意的是清代科举考试与明朝有了不同,康熙五十四年(1715)会试,前场用经义性理,次场把判语五道改为五言六韵试律诗。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经文改于二场,免除了论、表、判,增加五言八韵律诗。这样试律诗成为清代科举考试中重要文体。试律诗用韵严格,多为八韵,讲求章法和技巧。《文选》收录诗文注重骈文、韵文,因此士子为了应试,或多或少会学习《文选》诗文中的一些手法。

二、清代《文选》学的特点

(一)以小学释“选学”

翟惟善《文选古文字通疏证序》曾指出薛传均该书是“以小学释‘选学’”[8],这是极其具有时代特征的名言。清代学者利用系统、缜密的语言文字学知识来分析《文选》的篇章,考订其中的文字,是清代《文选》学的显著特点。

1.用小学匡正李善注

李善注一直被视为《文选》学研究者的圣经,清代学者在承认李善注精深的同时,对李善注的不足也有深刻的认识。他们认为李善注主要存在“未审古音、沿称协韵”[9],不明通假,割裂连语等弊端。孙志祖的《文选李注补正》、胡绍煐的《文选笺证》、徐攀凤的《选注规李》是这方面的代表。

如《选注规李》按照《文选》篇章顺序排列考证条目,共计220条,主要是考辨和拾遗补阙,涉及到了字词、音韵、名物、典章等各个方面。徐氏治学极其谨严,做到了条条有据,不妄下结论,常常是罗列多条证据,随后附上例子,真正做到了“孤证不立说”。如果真正难以考证的,则在其后标注“俟考”,或以问句表明疑惑,留待后学考证。

2.深入研究《文选》通假字

《文选》中存在大量的通假字,给理解《文选》的文意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清代《文选》学家遵循的一条基本原则是“读书必先识字,识字必先审音”。即从古音求古义,以声音通训诂。由此出现了一批从音韵入手,以探索《文选》通假字义的著作。例如薛传均的《文选古字通疏证》、杜宗玉的《文选通假字会》、薛寿的《续文选古字通》、吕锦文的《文选古字通补训》。

薛传均的《文选古字通疏证》是清代第一部专门研究《文选》通假字的专著。薛氏生平据《清史稿》记载[10]:

薛传均,字子韵,甘泉人。诸生。博览群籍,强记精识。就福建学政陈用光聘,用光见所著书,恨相见晚。旋以疾卒于汀州试院,年四十一。传均于十三经注疏功力最深,大端尤在小学,于许君原书,钩稽贯串,洞其义而熟其辞,嘉定钱大昕文集内有《说文答问》一卷,深明通转假借之义,传均博引经史以证之,成《说文答问疏证》六卷。又以《文选》中多古字,条举件系,疏通证明,为《文选古字通》十二卷①①各书目均未著录过十二卷本。如《清史稿·艺文志》载:“《文选古文字通疏证》六卷,薛传均撰。”今见版本有二:道光庚子年(1840)刊本和光绪丙戌年(1886)刊巾箱本,均是六卷。。

薛寿之序说出了《疏证》的著述原则,云:

夫创字之原,音先而义后;解字之用,音近则义通。仪厥两途,实为一贯……先民字简,本无者立假借之端;后代义明,同音者得旁通之证……通乎部分,则一字兼数字之音;究其异同,则数字归一字之义……偏旁可以例推,部居不相杂越[11]。

《文选古字通疏证》全书六卷,计204条。凡李善于注中明言为古字通假者,以及部分虽未标明,但其释义涉及通假者,薛氏均一一疏通证明,故曰《疏证》。

3.用小学校订《文选》文字

清代之前,《文选》的翻刻往往很是简单,只是取几种本子互相比对下,遇到相异之处就校改,这种简单的对校虽然校出许多讹误,但误改或有错未纠的地方亦为数不少。清人校勘不仅在具备众多版本的基础上,而且还充分利用了文字学知识,如王念孙深通文字音韵训诂之学,据以校勘古书,段玉裁深受戴震影响,将古音古义用于古书文字的校订上。段、王二人在校勘《文选》上独辟蹊径,由古音求古义,即义准音,“虽仅数十条,考核精详,直驾千古”[12]。当然能够承当“清代校勘《文选》的第一人”之称的自然是胡克家了,他刊刻宋淳熙尤袤本《文选》并撰《文选考异》十卷。《文选考异》是《文选》学史上的校勘力作,由顾广圻、彭兆荪帮助胡克家完成,运用了系统的文字、音韵学知识。胡克家在《校宋本<文选>跋》中谈到:

(广圻)意欲准古今通借以指归文字,参累代音韵以区别句读,经史互载者考其异,专集尝存者证其同。又旁综四部,,杂涉九流,援引者沿流而溯源,已佚者借彼以订此。

正是顾广圻系统地利用文字学知识结合众本进行校勘,使得《文选》校勘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纠正尤刻本的错误有700多处之巨,胡刻本《文选》也因此成为此后《文选》最通行的本子。

(二)运用多种方法,系统综合研究《文选》

1.分析法

以清人对李善注的研究为例,张云璈在《选学胶言·注例说》中对李善注做了十分详细的分析:

李氏之注《文选》自有其例,不明其例则李注之次第,不可得而知也;凡五臣注之阑入李氏者,不可得而知也;且非五臣注而阑入李氏者,更不可得而知也。例者何?如诸引文证,皆举先以明后以示作者必有所祖述也;或引后以明前,示不敢专也。又如同卷再见者,则云已见上下文,其它卷再见者云已见某篇,务从省也。旧注并于篇首题其姓名,有乖谬乃具释,必称善以别之,不攘人以为己有也。其引《诗》如自引则称《毛诗》,若旧注所引则止云《诗》,盖刘渊、张孟阳诸人之注所引未必是《毛诗》,观《魏都赋》“垧野”注可见也。引《汉书》如太子《报桓荣书》之在《荣传》,谷永《与王谭书》之在《永传》之类,初不称班、范二史也。音释多在注末而不在正文下,凡音之在正文下者皆非李氏旧也。称“然则”必单用“然”字,此通注中悉如此,其有“则”字者后人误增也。凡此皆李氏注一定之例[13]。

张云璈从文证、再见、旧注题名、引《诗》和《汉书》、音释位置等几个方面罗列了李善注的特点。虽然李善注经过多次篡改,原貌已经很难再现,但是张云璈这种方法是十分值得重视和借鉴的。他把李善注的各个因素分解开来,使得学者有可能研究整体的各个部分,从而为揭示整体的发展规律创造了条件。分析其特征不是目的,而是为了更好地解决问题。《注例说》继云:

其后转辗合并,递相羼杂,往往舛错几不可读,显庆奏上之本无复庐山真面矣。何义门、陈少章据袁茶之校而互订之,成《考异》十卷,反复评论李氏之旧。虽未能尽复,然已思过半矣。

《文选》之异起于五臣,然有五臣而不与善注合并,即合并矣而未经合并者具在,即任其异而弗考,无不可也。今世所存仅袁茶及尤延之本,或沿前而有讹,或改旧而成误,割裂删削,殊非崇贤旧观。是李氏之注一厄于五臣之合并,再厄于尤氏之增删,故五臣而阑入李氏者,犹可考;有非五臣而阑入李氏者,无从考正也。惟一准乎注例,寻流而溯源,或不致迷途之难返云尔[13]。

张云璈分析了导致李善注乱误的原因,认为李善注自有体例,只要凭借这些经过分析归纳出来的体例,就可以将混入李善注中的五臣注或其他注剔除出来。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清代学者不仅运用分析方法,同时也意识到了这种方法的重要性。

2.比较法

以清人整理《文选》的版本系统为例说明。《文选》的刊刻,现在可知最早的能追溯到五代时期孟蜀的毋昭裔,但早已失传,大量的版刻是宋以后的,但宋版究竟有几个大的系统,一直不太清楚,直接影响到了《文选》的校勘和研究。彭元瑞首次对宋版《文选》进行系统整理。他通过细致地考核字画、款式、题识,把宋本整理为国子监本、赣州本、明州本、广都本。虽然这还只是比较粗的排列整理,但开创之功不可磨灭。另外,李祖望清晰地划出了宋代尤袤本的演化进程:宋代尤袤本-毛氏汲古阁本-胡克家本。他们将杂乱无章的《文选》版本系统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对考订版本源流、校订《文选》都多有裨益。

3.分类法

在前两种方法的基础上,清代《文选》学家尝试对《文选》学进行分类。《文选》学肇自李善,在其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学者们承认了该门学问的独立性。但是《文选》学到底包括哪些内容,一直没有人能够分清。清代学者首担其责,通过分类把握《文选》学的内容。孙梅《文选丛话》分广续家、注释家、评论家;张之洞《輶轩语》分征实和课虚;吴锡麟《选学胶言·序》中分为词章家、评论家、考据家。由于个人的角度不同,《文选》学的具体分类方式亦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通过这样的划分,使人们对《文选》学内容有了更加清楚的认识,对于进一步研究《文选》做了更好的基础工作,对于《文选》学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

(三)运用新思维,与现实相结合来评价研究《文选》

清代《文选》学者把《文选》所体现的文艺思想与当时的文学争论相结合,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文统”之争。桐城学派的“文统”是对六朝文学的彻底否认,《文选》自然就没有什么地位可言了。为了与桐城派争“文统”,阮元等就积极提倡骈文,由此掀起了清代的文选派与桐城派的骈散论争。所以,《文选》及其所体现的文学思想就成为支持《文选》派论点的主要依据。代表是阮元的《书昭明太子<文选>序后》:

昭明所选,名之曰文,盖必文而后选也,非文则不选也。经也,史也,子也,皆不可专名之为文也。故《昭明文选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选之故。必沈思翰藻,始名之为文,始以入选也。或曰:昭明必以沈思翰藻为文,于古有征乎?曰:事当求其始。凡以言语著之简策,不必以文为本者,皆经也,史也,子也。言必有文,专名之曰文者,自孔子《易·文言》始。《传》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古人言贵有文。孔子《文言》,实为万世文章之祖,此篇奇偶相生,音韵相和,如青白之成文,如咸韶之合节,非清言质说者比也,非振笔纵书者比也,非诘屈涩语者比也。是故昭明以为经也,史也,子也,非可专名之为文也;专名为文,必沈思翰藻而后可也。自齐梁以后,溺于声律,彦和《雕龙》,渐开四六之体,至唐而四六更卑。然文体不可谓之不卑,而文统不得谓之不正。自唐宋韩苏诸大家,以奇偶相生之文为八代之衰而矫之,于是昭明所不选者,反皆为诸家所取,故其所著者非经即子,非子即史,求其合于《昭明序》所谓文者鲜矣。……如必以比偶非文之古者而卑之,则孔子自名其“言”曰“文”者,一篇之中,偶句凡四十有八,韵语凡三十有五,岂可以为非文之正体而卑之乎?……然则今人所作之古文,当名之为何?曰:凡说经讲学皆经派也,传志记事皆史派也,立意宗旨皆子派也,惟沈思翰藻乃可名之为文也。非文者,尚不可名为文,况名之为古文乎[14]!

阮元认为所谓“文”必须具备翰藻与对偶两个标准。他说孔子作《文言》,非清言质说、佶屈涩语者可比,这同《文选序》所言的“沈思翰藻为文”是一致的。他又指出《文言》奇偶相生、音韵相和,这也说明偶体韵文是文章的正宗。因此如果否定了《文选》的选录标准及其选文,也就势必将《文言》这样的“文”排除在文学之外了。阮元以此来肯定《文选》的地位,并动摇了桐城派的“文统”。

对于两边你死我活的斗争自然就会出现调停的中间派,李兆洛和曾国藩就先后提出了奇偶相生、骈散互用的理论。他们立论都援引《文选》为据。李兆洛代庄绶甲所作的《骈体文钞序》中提到:“夫文之道盛于周,横于秦,尊于汉,浇于魏晋,缛于齐梁,昭明隐忧之,而有《文选》之作。”“缛于齐梁”这个思想显然与骈文家的态度不一致;而又说《文选》有纠弊之功,这又和桐城派的态度迥异。曾国藩把姚鼐等人的“文统”往上延伸,把《文选》看作“辞章之渊薮”,以此纠正方苞那种“惟汉人散文及唐宋八家专集”为圣经的偏激思想。

通过《文选》来阐发自己的文学主张,把《文选》与现实的文艺论争结合起来,是清代《文选》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另外,清代从事“选学”研究者阶层繁杂,动机不一,也是清代《文选》学的一个特点。研究“选学”者有飞黄腾达的达官贵人,如李光地、梁章钜、阮元诸人;亦有落拓失意的下层文人,如张云璈、薛传均等。研究动机,有的是借以谋生,如顾广圻、彭兆荪为胡克家校勘《文选》;有些是以此猎取声名,如梁章钜撰《文选旁证》;有的是晚年闲暇中的消遣与寄托,如朱珔撰《文选集释》;有些则是穷困之中的精神慰藉,如薛传均病饿之中仍写作《文选古字通疏证》;有些则为少年习作,如余萧客《文选音义》、李详《文选拾沈》。

三、清代《文选》学的不足

(一)清代《文选》学因袭现象严重

以《文选》学校勘类著作为例,内容条目多有因袭与重复者,陈陈相因,成为清代选学著作的一大弊症,这其中以梁章钜《文选旁证》最为突出,而许巽行《文选笔记》、张云璈《选学胶言》亦在所不免。

(二)清代《文选》学版本受限

清代学人所见版本甚少,迄嘉庆十四年胡克家本《文选》问世,民间与学界所流行与使用者多为明末毛氏汲古阁本《文选》,众多学者校订《文选》所依凭者乃明人所印二、三种六臣注本《文选》,以胡克家之权势、顾广圻之多识,所依以刊行者乃一后世晚出之宋代尤袤所刊《文选》,顾、彭所见尤袤原本所附校语已脱,故而虽顾、彭二人学识当时尚属一流,然资料不足,所得校勘成果不免受到一些限制,更何况其他学者。从事“选学”研究者许多读书不广,经史功底浅薄,除王念孙、段玉裁、彭兆荪、顾广圻等少数大家外,其它即在当时亦仅为二三流学者,其“选学”研究成果从今日看去,无法给予更高评价。即以段玉裁而论,其于《说文》,确为大家,然于“选学”,其校勘理论与实践上的缺陷,暴露得颇为充分,所致之妄谬并不异于二三流学者,与其在校注《说文》方面的造诣大相径庭。

(三)清代《文选》学存在托名、代撰现象

一些“选学”著作出自达官贵人的幕客之手。许多幕僚“因其个人出不起”,亦买不起书,便或为达官贵人捉刀著书,或为达宫贵人助力撰书,前者如顾广圻、彭兆荪二人校订《文选》而署胡克家之名,后者如姜皋、钮树玉、孙义钧等人助梁章钜著成《文选旁证》。所以,这些著作到底有多少是署名著者完成,多少是幕客完成,已经成为学术史上的谜团。亦有其书著成而无力刊行,待其后人发达方才刊刻面世,如张云璈撰成《选学胶言》、许巽行撰成《文选笔记》,均待其后人才得以出版印行。由于时间久远,二书不少地方已经缺失,使得其学术价值也大大削减,成为后代《文选》学者的憾事。

(四)清代《文选》学应制之作充斥

许多学者依然编写了大量应制而作的“选学”著作,如杭世骏《文选课虚》、石韫玉《文选编珠》、胥斌《文选集腋》、李麟阀《萧选韵系》、吴承晅《文选类腋》等,它们都是宋代“类林”、“双字”之作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恶性发展。许多清代学者讥笑之为“《文选》类书”,就连这些书的编者自身也会有难以启齿之感,“兔园龌龊,诚为大雅所羞”②②(清)孙齐洙:《文选拟题分韵》自序。。这些作品大多只是“为帖括文字起见”,被科举所制约而毫无学术价值。正如林聪明在谈到清代《文选》学述略时所说的:“然多求炫博,牵引支离,亦有沿明积习以著书者,或删原文,或删旧注,或采辞藻,此其不足尚者也。”[15]

[1]永瑢.文选注:六十卷[M]//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卷十九集部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827.

[2]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中国书店,1995:21.

[3]赵尔巽.本纪:第六[M]//清史稿·圣祖本纪: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98:182.

[4]汪师韩.文选理学权舆[M]//番禺陶敦复重刻《读画丛书》本.1889(清光绪十五年):2.

[5]胡绍煐.文选笺证[M]//绩溪胡氏世泽楼刻本.1887(清光绪十三年):3.

[6]余萧客.文选音义[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87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226.

[7]王藻.文献征存录:卷五:12[M]//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学林类:10册.台北:明文书局,1985(民国七十四年):739.

[8]翟惟善.文选古字通疏证序[M]//薛传均.文选古字通疏证.刻本.1840(清道光二十年):2.

[9]程先甲.选雅序[M]//江宁程氏.《千一斋丛书》本.1902(清光绪二十八年):2.

[10]赵尔巽.儒林传三·凌曙传[M]//清史稿·薛传均传:卷四八二,列传:二六九.北京:中华书局,1998:13265.

[11]薛寿.文选古字通疏证序[M]//薛传均.文选古字通疏证,刻本.1840(清道光二十年):1-2.

[12]胡绍煐.文选笺证序[M]//昭明文,选笺证.绩溪胡氏世泽楼活字本.1887(清光绪十三年):5.

[13]张云璈.选学胶言:卷一·注例说[M]//丛书集成续编:第216册.据《文渊楼丛书》本影印.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民国七十八年):296.

[14]阮元.书昭明太子<文选>序后[M]//研经室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608-609.

[15]林聪明.昭明文选研究[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6(民国七十五年):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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