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班昭《幽通赋注》看《文选》五臣–李善注的价值
2019-01-20踪凡
踪凡
从班昭《幽通赋注》看《文选》五臣–李善注的价值
踪凡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文选》的版本十分复杂,有唐写本系统、李善注系统、五臣注系统、五臣–李善注系统、李善–五臣注系统等。其中五臣–李善注较好地保存了李善注的体式和风貌,比单行的李善注本具有更高的研究价值,但一直为研究者所忽略。笔者在钩稽东汉曹大家(班昭)《幽通赋注》佚文时,主要依赖明清以来最为流行的单独李善注本以及李善–五臣注(俗称六臣注)本,而忽略了五臣–李善注(俗称六家注)本,造成了数据错误,教训深刻。只有对这三类注本进行全面观照,仔细对勘,才能更好地还原李善注原貌。
《文选》;五臣–李善注;《幽通赋注》
萧统主持编纂之《文选》30卷,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先唐时期的文学名篇大都赖是书以传。《文选》产生之后,先后有隋萧该、唐曹宪、公孙罗、李善、五臣等为其作注,号称“选学”,而李善、五臣注尤为风靡。其中李善注征引富赡,五臣注清通简要,各擅其长。李善注所征引的先唐文献,大半已经失传,这又为后人辑佚工作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来源。而在利用李善注时,版本的选择尤其重要。
一、《文选》的版本系统
现存《文选》版本十分复杂,有唐写本系统、李善注系统、五臣注系统、五臣–李善注系统、李善–五臣注系统等。今参照傅刚《文选版本研究》[1]111―182,简述如下:
1. 唐写本系统。主要有:饶宗颐编《敦煌吐鲁番本文选》,中华书局2000年版;罗国威《敦煌本〈文选注〉笺证》,巴蜀书社2000年版;周勋初纂辑《唐钞文选集注汇存》(全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
2. 李善注系统。主要有:李善注《文选》60卷,现存23卷,北宋天圣七年(1029年)国子监刻本,现有中华再造善本2006年影印本;李善注《文选》60卷,南宋淳熙八年(1181年)尤袤池阳郡斋刻本(尤刻本),现有中华书局1974年影印本,中华再造善本2004年影印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影印本;李善注《文选》60卷,明毛晋汲古阁刻清何焯手批本(毛刻本),现藏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李善注《文选》60卷附《文选考异》10卷,清嘉庆十年(1805年)胡克家刻本(胡刻本),国家图书馆藏,现有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标点本等。
3. 五臣注系统。主要有:五臣注《文选》30卷,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杭州猫儿桥河东岸开笺纸马铺钟家刻本(钟家本),今存2卷(卷29、30),分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五臣注《文选》30卷,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建阳崇化书房陈八郎宅刊本(陈八郎本),台湾“中央”图书馆藏。
4. 五臣–李善注(六家本)系统。主要有:五臣–李善注《文选》60卷,北宋天祐九年(1094年)秀州(嘉兴)州学刻本,是现知最早的合并本,是以后合并本之祖本,原书已佚,但有朝鲜活字本据此翻刻(1434年),今藏韩国奎章阁,简称奎章阁本;五臣–李善注《文选》60卷,北宋政和元年(1111年)广都裴氏刊本(配明袁褧翻刻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藏;五臣–李善注《文选》60卷,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明州(宁波)刻递修本(简称明州本)。有日本足利学校遗迹图书馆后援会1975年影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
5. 李善–五臣注(六臣本)系统。主要有:李善–五臣注《文选》60卷,南宋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赣州州学刻宋元递修本(赣州本),国家图书馆藏,是以秀州本(或者明州本)五臣–李善注《文选》为据,颠倒其顺序而成。李善–五臣注《文选》60卷,南宋咸淳七年(1271年)建州廖莹中刻本(建州本),国家图书馆藏,有《四部丛刊初编》1919年影印本,中华书局1987年缩印本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影印本,又有中华再造善本2006年影印本。
目前最流行的本子是胡刻本李善注《文选》60卷和建州本李善–五臣注《文选》60卷。
二、《文选》李善注的体例
李善注《文选》有严明的体例,如他在《西京赋》注中所说:“旧注是者,因而留之,并于篇首题其姓名。其有乖缪,臣乃具释,并称‘臣善’以别之。他皆类此。”如《子虚赋》“被阿緆,揄纻缟”句李善注如下:
张揖曰:阿,细缯也。緆,细布也。揄,曳也。司马彪曰:缟,细缯也。善曰:《列子》曰:郑、卫之处子,衣阿緆。《战国策》鲁连曰:君后宫皆衣纻缟。緆与锡古字通。[2]
“善曰”以上为李善所征引的古注,此处有张揖、司马彪两家;“善曰”以下为李善自注,征引《列子》《战国策》,并有辨字。其实“善曰”当作“臣善曰”。敦煌本《文选 · 西京赋》残卷(P.2527,P.2528号)中,“善曰”上皆有“臣”字,保留进呈本原貌。
三、钩稽曹大家《幽通赋注》佚文的经过
《旧唐书 · 经籍志》著录:“《幽通赋》一卷,班固撰,曹大家注。”《新唐书 · 艺文志》:“曹大家注班固《幽通赋》一卷。”曹大家原名班昭,班固之妹,其《幽通赋注》是历史上最早的赋注,可惜已经亡佚。《文选 · 幽通赋》李善注对其颇有征引。笔者在钩稽曹大家《幽通赋注》佚文时,主要查阅以下几种文献:
1. 单独李善注本。《文选 · 幽通赋》李善注文中通篇没有“善曰”二字,这到底是李善的疏忽,还是刊刻者的删减?试看《幽通赋》“巨滔天而泯夏兮,考遘愍以行谣”句李善注:
应劭曰:王莽,字巨君。曹大家曰:滔,漫也。泯,灭也。夏,诸夏也。考,父也。言父遭乱,犹行歌谣,意欲救乱也。《诗》云:“我歌且谣。”〔尚书曰:〕“象恭滔天。”行谣,言忧思也。[2]208
此处李善征引了应劭、曹大家两家旧注,但没有“善曰”二字,所以不清楚是否有李善自己的笔墨。对于《诗经》和《尚书》的征引,到底是出自曹大家,还是李善,一时难以确定。
2. 李善–五臣注本。
善曰:应劭曰:王莽,字巨君。曹大家曰:滔,漫也。泯,灭也。夏,诸夏也。考,父也。言父遭乱,犹行歌谣,意欲救乱也。《诗》云:“我歌且谣。”《尚书》曰:“象恭滔天。”行谣,言忧思也。(空格)向曰:莽为滔天之虐,泯灭中夏也。遘,遇也。言父遇王莽乱,愍于生人,行为歌谣者,救乱之志。[3]
李善–五臣注本以李善居前,五臣居后。上引“李善注”部分,段首以“善曰”二字领起,细细读之,仍然找不到曹大家注和李善注的分界。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笔者将“滔漫也”至“言忧思也”一段全部视为曹大家《幽通赋注》的内容,并写进《东汉赋注考》一文,发表于《文学遗产》2015年第2期。在第十二届文选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厦门,2016年11月4―7日)上,日本学者栗山雅央先生对拙文《东汉赋注考》提出批评,指出:
踪氏认为曹大家注有三个特征,即“释词、解句、征引”。不过,笔者认为把“征引”认作是曹大家注的特征之一应该有一些问题。在《文选・幽通赋》的题目下没有旧注者的名字,而在注释内没有“善曰”两字。因此可以判断《文选》所收《幽通赋》的注释都是李善注。另外,笔者认为踪氏有可能判断“曹大家曰”以下都是曹大家注,不过从李善注体例来看,旧注放在李善注前面,因此不能判断“征引”部分都是曹大家注……无论如何,这些“征引”部分可能是李善注,不能认为这就是曹大家注的特征之一。[4]
对于栗山先生的批评,笔者完全接受。但是栗山先生也没有解决分界问题,故征引部分到底是曹注,还是善注,仍然悬而未决。
3. 五臣–李善注本。在第十二届文选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河南大学钱振宇先生为笔者提供了《文选》五臣–李善注(六家注)朝鲜奎章阁藏本的照片,所有疑问涣然冰释。该本注释如下:
向曰:王莽字巨君,为滔天之虐,泯灭中夏也。遘,遇也。言父遇王莽乱,愍于生人,行为歌谣者,救乱之志。应劭曰:王莽,字巨君。曹大家曰:滔,漫也。泯,灭也。夏,诸夏也。考,父也。言父遭乱,犹行歌谣,意欲救乱也。《诗》云:“我歌且谣。”(空格):〔尚书曰:〕“象恭滔天。”行谣,言忧思也。[5]
五臣–李善注(六家注)以五臣居前,李善居后。上引文字中“善曰”二字的位置十分重要!编刻者以“善曰”二字为分水岭,将李善所引前人旧注(应劭注、曹大家注)和李善自己的补注加以区分,显然保留了李善注原貌。《诗经》为曹大家所引,而《尚书》则为李善所引,极为清晰。就《幽通赋》一篇而言,现在流行的各种单独李善注本皆删去“善曰”二字,而李善–五臣注本虽有“善曰”,但置于段首,亦无法区分何为旧注,何为李善注,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李善注的原貌。
四、《东汉赋注考》订误
以《文选》五臣–李善注为依据,参酌单独李善注本和李善–五臣注本,我们对李善注释《幽通赋》时所征引的曹大家旧注进行重新研究,进而对拙文《东汉赋注考》进行纠正:
(一)《幽通赋注》征引前代典籍情况
《东汉赋注考》称:“曹大家《幽通赋注》仅存61条,而征引前代典籍却多至19种、45条,征引出现的频率为73.77%。”今考《幽通赋注》征引前代典籍的数量实为12条,征引频率为19.67%。这12条征引,又可分为以下三种情况:
1. 直接征引,李善没有补注。例如“葛绵绵于樛木兮,咏南风以为绥”句李善注如下:
曹大家曰:《诗 · 周南国风》曰:“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此是安乐之象也。
李善注、李善–五臣注、五臣–李善注各本文字相同。《诗经 · 樛木》的文字紧接“曹大家曰”之后,可认定确为曹注所征引。引后分析亦出自曹大家。
2. 有释词、征引,李善有补注,以“善曰”别之。例如“承灵训其虚徐兮,竚盘桓而且俟”句李善注:
曹大家曰:灵,神灵也。虚徐,狐疑也。竚,立也。盘桓,不进也。俟,待也。《诗》曰:“其虚其徐。”善曰:《周易》曰:“初九,盘桓利居,贞。”
中间以“善曰”二字间隔,可以确信“善曰”之上皆为曹大家语,“善曰”之下为李善语;《诗经 · 北风》“其虚其徐”四字,确为曹大家所征引。按:今本《诗经》作“其虚其邪”,郑玄笺:“邪读如徐。”郑玄晚于曹大家,可知在东汉初年学者已认识到“邪”为“徐”的假借字。今本作“徐”,乃系后人妄改。
3. 有释词、解句、征引,李善没有补注。例如“周贾荡而贡愤兮,齐死生与祸福”李善注:
曹大家曰:周,庄周。贾,贾谊也。贡,溃也。愤,乱也。荡荡,不知所守也。庄周、贾谊有好智之才,而不以圣人为法,溃乱于善恶,遂为放荡之辞。庄周曰:“生为徭役,死为休息。”贾谊曰:“忽然为人,何足控揣?化为异物,又何足患?”
曹注先释词,再解句,再征引,有条不紊。但中间没有“善曰”二字,对庄子、贾谊的征引,确出自曹大家,说明曹氏已经将征引的范围由《周易》《诗经》而扩大到诸子乃至西汉诗赋。
(二)《东汉赋注考》所举例证有误
拙文第二部分列举《幽通赋》“盍孟晋以迨群兮,辰倏忽其不再”句曹大家注:“孟,勉也。晋,进也。迨,及也。倏,过也。言何不勉进而及群时,早得进用,日月倏忽,将复过去。《楚辞》曰:‘时不可兮再得。’”今按:五臣–李善注本“楚辞”之上有“善曰”二字,故为李善所引。
第三部分列举《幽通赋》“飖颽风而蝉蜕兮,雄朔野以扬声”曹大家注:“飖,飘飖也。南风曰颽风。朔,北方也。言己先人自楚徙北,至朔方也,如蝉蜕之剖,后为雄桀扬其声。《淮南子》曰:‘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汉书》曰:‘始皇之末,班懿避地于楼烦。当孝惠、高后时,以财雄北边。”今按:据五臣–李善注,“《淮南子》”之上有“善曰”二字,可证《淮南子》《汉书》皆为李善所引。
第三部分列举《幽通赋》“巨滔天而泯夏兮,考遘愍以行谣”句曹大家注(详见本文第三部分)。今按:五臣–李善注本于“象恭滔天”之上有“善曰”二字,可证《诗经》的确是曹大家所引,但《尚书》“象恭滔天”句却是李善所引。
需要说明的是,尽管经过重新认定,曹大家《幽通赋注》征引前代文献的数量只剩下12条,但这并不能动摇曹大家在注释学史上的地位。首先,在曹大家之前,典籍注释中未见有征引现象。西汉毛亨《毛诗故训传》、刘安《离骚传》(佚)等,似乎皆无征引。据现存史料,曹大家是第一位通过征引经书来注释诗赋的学者,其开创性不可忽视。其次,李善在征引旧注时,皆有删减取舍。本篇除了曹大家注61条之外,李善还征引了应劭、项岱等人赋注51条,当曹注不及应劭、项岱注时,李善也会弃曹注而选择应、项。因而这61条赋注,绝非曹注的全部;涉及征引的12条赋注,当然也不是全部,只能部分反映曹大家赋注的征引特色。再次,曹大家之后大约半个世纪,王逸编撰《楚辞章句》一书,常被尊为最早的文学注释。王逸注释《离骚》时两句一注,征引文献39条,征引频率为20.86%,与曹大家《幽通赋注》的征引频率(19.67%)基本相当。这说明王逸借鉴了曹大家的征引之法,并未有大的发展。
五、《文选》五臣–李善注本的价值与缺陷
《文选》五臣–李善注本较好地保存了李善注原貌,其研究价值不可忽视。五臣–李善注本以“善曰”二字明确将李善征引的旧注及李善自注之语加以区分,眉目十分清晰。单独的李善注本删去“善曰”,李善–五臣注本将“善曰”提前到段首,致使旧注与善注混在一起,破坏了李善注的原貌。
五臣–李善注本亦有明显缺陷。北宋天祐九年(1094年),秀州州学最早将李善注与五臣注合并。这个合并本以五臣注为主,以李善注为辅,凡遇到李善注与五臣雷同者,皆详五臣而略李善,因而书中每每出现“善同五臣某注”字样。其对李善注加以删削,是破坏李善注的始作俑者。其次,空格位置不对。正如傅刚先生所言:五臣–李善注本(六家本)“以五臣在前,李善在后,常常以李善所引前人之注误入五臣,而将‘善曰’之后注文单独隔开。”[1]176前引注文中,“应劭曰”“曹大家曰”紧接在吕向注之后,读者很容易将其误解为吕向所引,是其缺点。
尽管有这些缺点,但五臣–李善注本(六家本)还是对李善注的体例有较多保留,有助于我们还原李善注原貌,进而客观、公正、合理地评价李善注。无怪乎日本学者斯波六郎在评论明州本时认为:“它的优点在于比之袁本、赣州本、四部丛刊本,多存李善注、五臣注旧式。”[6]考察先唐古注者,尤需以日藏明州本和韩国奎章阁本为据。
总之,只有对单行李善注、五臣–李善注、李善–五臣注这三类注本进行全面考证,仔细对勘,才能更好地还原李善注原貌,肯定李善注贡献,进而对李善所征引的先唐古注进行研究。
[1] 傅刚.文选版本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2] 萧统.文选:卷14[M].李善,注.清嘉庆十年胡克家刻本.北京:中华书局,1977:121.
[3] 萧统.六臣注文选:卷14[M].李善–五臣,注.南宋咸淳七年建州廖莹中刻本.北京:中华书局,2012:269.
[4] 栗山雅央.关于在六朝以前赋注的诞生与展开过程[C]//中国文选学研究会第十二届年会暨先唐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大会组).厦门:厦门大学,2016:114.
[5] 萧统.文选:卷14[M].五臣–李善,注.韩国奎章阁藏1434年朝鲜活字本.
[6] 斯波六郎.对《文选》各种版本的研究[G]//中外学者文选学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852.
On the Value of Five Minister & Lishan's Interpretations ofAccording to Banzhao's
ZONG Fan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The complicated editions ofgenerally include various interpretations in the Tang Dynasty, Lishan, Wuchen(Five Ministers), Wuchen-Lishan and Lishan-Wuchen systems. Among which, Wuchen-Lishan's version keeps well the style of Lishan's version and has more study value. The studies of Lishan should be in the light of all the versions especially the Wuchen-Lishan's version.
; Wuchen-Lishan interpretations;
2018-11-01
首都师范大学“内涵发展―青年燕京学者”(第二批)科研支持项目
踪凡(1967―),原名踪训国,男,江苏沛县人,教授,博士生导师。
I206
A
1006–5261(2019)02–0060–05
〔责任编辑 刘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