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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女故事演变与封建集权观念

2013-08-15李冬梅

天中学刊 2013年1期
关键词:唐传奇节度使皇权

李冬梅

(军事交通学院 基础部,天津 300161)

红线女故事发生在唐代藩镇割据时期,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实力超过潞州节度使薛嵩,他野心勃勃,意欲吞并潞州。薛嵩为此日夜惶恐,幸有帐下青衣“红线”机智勇敢,技艺高超,连夜往返七百里,潜入魏城,盗取田承嗣枕边金盒。此举令田承嗣畏惧,不得不打消侵吞潞州的念头。作为文学作品,红线女故事的产生受政治制度、政治思想等因素影响很大,尤其是唐、明两代封建集权与地方分权的政治背景差异及皇权意识的不同,对红线女故事情节的推动和文化演变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红线女故事的文本流传情况

最初记载红线女故事的是唐代的《甘泽谣》。《甘泽谣》作者袁郊是唐宪宗时宰相袁滋的幼子,他用春秋褒贬之法,将历史真实人物薛嵩、田承嗣置于大的时代背景之中,以红线女为主要角色,组织情节,进行小说的艺术再加工。卞孝萱曾对故事的两个节度使田承嗣和薛嵩进行考证,纠正史实:“薛嵩非潞州节度使,是相卫六州节度使。”[1]30另唐传奇《红线》的许多构思都是从《淮南子·道应训》里“楚将子发”的故事承袭而来,如:楚之偷者与红线女都是地位低下之人,却身怀绝技,受主人礼遇;在主人危急时刻都能够主动挺身而出,巧妙解围;所用手段都是在夜间不动声色地取走对方的贴身之物,一个是接连三天分别偷走齐将军的帐、枕、簪,一个是夜漏三时往返两地盗走田节度使的枕边金盒;最终都达到了震慑对方、使之退兵的效果。故事虽然很神奇,但是人物的性格并不鲜明,在情节交待上也不是很周密,可能现存的文字已经有所删节。所以可推测为,当时曾有这么一个传说,流传到唐宣宗、唐懿宗时期,增加了一些神奇成分,袁郊又结合部分史实进行了再创作,反映了饱受藩镇割据之苦的人民渴望和平的愿望。类书《白孔六贴》中的《红线》故事情节简单,红线女的身份从“青衣”变为“歌伎”,地位依然低下,甚至更加卑贱。诗歌方面有《送红线》,为唐朝诗人冷朝阳所作:“采菱歌罢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云无际水长流。”[2]卷三〇五

从宋元时期的诗话记载得知,薛嵩家确有青衣名为红线的,但除《绿窗新话》提到红线女盗盒的情节外,其余都一笔带过。而在创作繁盛的元代戏剧中,竟然没有发现一篇有关红线女故事的作品。在宋代叶廷珪所撰的类书《海录碎事》,其卷七下“圣贤人事部”里“奴婢门”中,有一则题为《内记室》的条目,注明出自《甘泽谣》,仅记一句:“唐潞州节度使薛嵩青衣红线,通经史,掌笺表,号‘内记室’。”[3]311并没有提到盗盒的事情。

明清时期,红线女故事的文本流传繁荣起来,除多种题材记载红线女故事外,有的还对其进行了加工与再创作。小说方面,除文言选集外,还出现了这个故事的白话小说,如明代凌濛初的《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入话开篇。戏剧方面,此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是明代梁辰鱼《红线女夜窃黄金合》杂剧。该剧作第一折写潞州节度使薛嵩军中狩猎,其帐下红线女有忧国忧民平定四海、铲除奸雄振兴唐室的胸襟抱负。第二折写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意欲兼并潞州,薛嵩计无所出,红线女自告奋勇去魏城。第三折写红线女盗取田承嗣床头金盒的情景。第四折写田承嗣打消攻占潞州的念头,红线女功成升仙离开薛嵩家。相比唐传奇,此剧中红线女的政治意识明显提升,对封建皇权极为尊重。另外还有明代胡汝嘉的杂剧《红线金盒记》,该剧已被中山大学黄仕忠教授从日本复制回国[4]47−53,明顾起元《客座赘语》称胡汝嘉“文雅风流,不操常律……其《红线》杂剧,大胜梁辰鱼。”[5]257明代更生子的传奇《剑侠传双红记》把红线女和红绡女两个故事糅合在一起,拼凑痕迹明显,不符合唐传奇原作风貌。诗歌方面则有清代诗歌《红线》:“田家外宅男,薛家内记室。铁甲人三千,那敌青衣一。金合书生年,床头子夜失。强邻魂胆消,首领向公乞。功成辞绮罗,奇女洵无匹。洛妃去不还,千古怀烟质。”[6]439

二、中晚唐封建集权衰弱背景下的红线女传奇小说

红线女故事发生在唐代宗广德、永泰年间,其时代历史背景在宏观上是真实的,那就是安史乱后,藩镇间攻伐不休,兵连祸结,民不聊生。薛嵩和田承嗣历史上确有其人。唐传奇《红线》反映了作者对藩镇割据动荡现实的强烈不满。

唐朝中期以后,封建皇权与地方势力之间的矛盾异常尖锐。唐朝把军政的重点放在周边,藩镇地方势力得到迅速发展壮大,对封建集权形成严重威胁。朝廷越姑息,藩镇越跋扈。近三百年的大唐一统政权,在藩镇割据中被吞噬,分裂成四分五裂的五代十国。

藩镇是唐代凌驾于州县之上的一级军政机关,起于边将屯防。到唐玄宗的时候,府兵制为募兵制代替,由于应募者多为市人白徒,导致中央军事力量大大削弱,边境防线日渐后缩,唐初设置的都护府地位开始下降,到开元时,实际已为八节度使所代替。节度使割据一方,军政大权尽揽在手,拥兵自重,与朝廷相对抗,有的甚至想称王称帝。因为他们都想以土地传付子孙,将割据长久维持下去。藩镇间为维持割据,互为婚姻以对抗封建皇权,如唐传奇《红线》所述:“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亳节度使令狐章女,三镇交为姻娅,使使日浃往来。”[7]285这也是当时各个藩镇的普遍现象。只是,藩镇之间的这种联合是立足于互相利用的基础之上,在对付朝廷之余,他们还要分力对付各自的对手,在当时各强藩多蓄死士,广募刺客,以备不测。小说中田承嗣“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三千人”,卜选良日,将并潞州,使得实力比他弱的薛嵩日夜忧闷。

但在故事中,作者袁郊对同为节度使的田承嗣与薛嵩的态度上并不一样。在唐传奇中,薛嵩是通晓音律、礼贤下士的正面人物,他身上高扬着儒家的政治理想,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武夫,甚至他曾为安禄山部下的历史也被故意隐去。历史上,薛嵩的祖父薛仁贵,为太宗、高宗时名将。伯父薛纳在玄宗时也曾在兰州大破吐蕃入侵的兵马,为朔方行军大总管。父亲楚玉,开元年间被任命为范阳节度使,因不称职被免职,却也因此在当地落了户,因此安禄山反于渔阳时,薛嵩成了安禄山的部下。由于他有这样的家庭背景,所以降唐后,“感恩奉职,数年间,管内粗理”[8]3525。代宗也信任他,授予检校右仆射的荣誉职称。他为相卫节度使,正隔在河北三镇与唐廷控制的宣武节度使之间,起到屏障汴州和东都的作用[9]148。

《红线》篇中,田承嗣实力超越薛嵩,占据贝、博、魏、卫等七州,他借口“常患热毒风,遇夏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缓数年之命。’”妄图吞并潞州。作品中红线女很轻松地潜入田承嗣帐中,看见田承嗣睡觉时剑不离身,剑旁还放着一个打开盖的金盒子,盒子里写着田承嗣的生辰时日和主管人间生死、象征帝王之治的北斗神名,还有一些“名香美珍”散放在上面。这些对田承嗣寝室的描写,揭露出田承嗣并不安于做一名节度使,他的野心和阴谋一目了然。当薛嵩派人送还金盒时,曾经骄横自大的田承嗣突然变得十分惧怕,低三下四地赔礼道歉,说自己并没有吞并潞州之意,“彼当捧毂后车,来在麾鞭前马”,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历史上,唐代宗下诏八节度使出兵讨伐田承嗣,兵破之时,田承嗣忙“遣其下郝光朝奉表请委身北阙下”,同样暴露出田承嗣老奸巨滑、外强中干的本质特性。“袁郊对田承嗣的这种无情揭露,既符合历史的真实记载,又典型地概括了争衡叛上的藩镇的共同本质,鲜明地表现出了他对藩镇的深恶痛绝和强烈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10]60

唐传奇《红线》故事所表达的人民渴望过太平安定生活的愿望,从薛嵩帐下的红线女这个主角的身上可以表露出来。红线女虽然身为青衣,地位低贱,却因才华出众,精通音律、经史,深受薛嵩重用,她“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甚矣”。红线女长期在薛嵩幕府担任内记室,敏锐机智,对田承嗣的军事企图早有预料,因此在薛嵩忧闷之时,能猜测出主人心事。为报主恩,她主动请命,入危邦,盗金盒,消除了一场混战。这种巧妙的震慑手段,令“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没有使双方损失一兵一卒。在红线女身上还有一种仁者的风范,当红线女潜入田承嗣寝室时,田承嗣正“鼓趺酣眠”,此时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但是红线女深谋远虑,不想引起双方兵戎相见,只是取走金盒作个见证。在田承嗣寝室四周,“侍人四布,兵器森罗”,红线女看见有的人头碰着屏风低头打呼噜,有的人手里拿着毛巾拂尘,睡得直挺挺的。此时红线女要杀几个侍卫更是轻而易举,但她只是调皮地“拔其簪珥,縻其襦裳”,看见没有一个人醒过来,就拿着金盒走了。红线女热心为世人解除困厄,她的身上被赋予了儒家“仁”的政治理想。其实红线女的所作所为都代表了节度使薛嵩这一方,写红线女“仁”就是写薛嵩“仁”,写红线女受到重用就是写薛嵩礼贤下士,善于用人。作者特意抬高节度使薛嵩形象的同时,从中也能看出此时皇权的衰弱无力。

由此可见,晚唐地方割据势力飞扬跋扈,对中央皇权虎视眈眈。然而,此时期唐代皇权不稳定,不能够有效地防止和镇压这些企图反抗、颠覆、威胁皇权的异己势力。藩镇之间连年混战、攻伐不休给人民正常的生产生活带来极大的痛苦。人民渴望和平,渴望早日结束割据混战,却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能够伸张正义的节度使身上。唐传奇中红线女,一举粉碎了田承嗣的阴谋,起了朝廷所不能起的作用。《红线》故事也进一步证明了“在混乱已久的封建社会里,统治阶级非常疲弱失去了控制力量的时候,人民渴望一个新的力量出来‘替天行道’,恢复社会的秩序,发展生产,改善生活”[11]201。

三、明代高度封建集权背景下的红线女戏剧

明代封建集权空前强大,明太祖以“三司分省政”,使地方集权于中央,明成祖时又削减各藩王的势力,东厂和锦衣卫之类的特务机关也成为皇权权力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皇权意识和忠君思想不断强化。“皇权之外,不存在任何相对独立的权力中心”[12]227。

梁辰鱼的杂剧《红线女夜窃金合记》继承了唐传奇《红线》的基本情节,在人物设置上多了两个使女,用使女们的贪图享乐、纵情消遣,来反衬心忧江山社稷的红线女。红线女的身份也由唐传奇中的青衣变为薛嵩的“帅府爱姬”。

杂剧特意隐去了薛嵩曾为安禄山效力的历史污点,为其饰言:“不意禄山兵起,身陷虏廷。肃宗皇帝东平洛阳,遣仆固元帅北收河朔,迎谒王师,得复旧官。”[13]卷二一在这里,薛嵩的独白表明当年投降安禄山完全是被迫的,他对唐王朝是一片忠心、心怀感恩的。因为皇帝不但不计较他的历史,还让他官复原职。薛嵩的话语也表明了追随中央政权的决心。

唐传奇中红线女盗取金盒平息战争,一方面为主分忧,报答主公薛嵩的恩情,一方面为了两地百姓免受战争之苦,并没有写她所做是为了对唐代皇室的效忠。与唐传奇不同的是,梁辰鱼杂剧中的红线女一出场,就表现了对对开元盛世的怀念。

【混江龙】明堂临御,山河围绕帝王居。只见那紫微环圣座,皇极正乘舆。香馥馥月户花阶多窈窕,锦重重琼楼画阁半空虚,只多少金铺内殿,玉甃云渠。宴排仙苑,诏待公车,边开卫霍,馆接应徐。帘垂翡翠,砚赐蟾蜍。囊披锦绣,轴卷璚琚。球抛方曲,鼓揭轩墀,偎香倚玉,傅粉涂朱。醉朦胧沉香庭畔倚栏时,意绸缪长生殿角无人处,镇日价魂飞楚峡,梦入华胥。[13]卷二一

但由于玄宗宠爱贵妃,“恣意荒淫”“朝欢暮乐”,埋下了误国的祸根,安禄山之乱后,大唐盛世不再,马嵬坡前杨贵妃被赐死,只留下唐玄宗独自回味,感叹“雨霖铃空响人何处,只落得渺渺独愁予”。如今天下不太平,乱臣贼子都觊觎皇位,“四海分崩白骨枯”,因此红线女胸怀大志,“拟何年尽将贼子诛”,希望“唐家山河,金瓯无缺”。一系列的心理描写,刻画了她忧心国家社稷、皇室安危的一片忠心,具有强烈的国家大局意识。

梁辰鱼杂剧中的红线女对唐朝中央政权也是一片赤胆忠心:

【旦望北拜科】愿朝廷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锦上花】四海升平,抛鞍弛胄。边警无虞,氛解狼收。济济诸公,同调玉烛。灿灿群星,俱朝北斗,夔龙作辅臣,汤武做明后。华辇宵行,翠盖宸游,圣德重熙,皇猷不朽。海晏河清,天长地久。[13]卷二一

红线女忠君报国形象的刻画与作者梁辰鱼的政治抱负不无关系。梁辰鱼虽一生怀才不遇,却素有为国效力的壮志,并对自己的政治才能颇为自诩,因此作者梁辰鱼写红线女跪拜朝廷这一句是有用意的。唐传奇中红线女的行为有报恩的意味,也有“赎身”的目的,明杂剧中红线女安邦定国、忠君爱国思想非常浓郁,其精神境界完全超越了小我,上升到国家统一、人民安康的政治理想的高度,对中央皇权极力维护,对藩镇势力破坏国家安宁的行为极为痛恨。

明代胡汝嘉《红线金盒记》的“开引”中,同为安史降将的薛嵩和田承嗣,出场的自我介绍也截然不同。薛嵩上场,说自己“误入安史之党,是后改邪归正,投顺唐朝,圣恩可怜,擢俺为泽潞节度使之职。”田承嗣上场,却说自己是看安禄山、史思明“二人皆非成事之人,中道改图顺了大唐皇帝”。他们一个有悔改之意、感恩之心,一个是贼心不死、见机行事。

田承嗣是杂剧着重刻画的反面人物,作者主要批判他蔑视皇权,不服从唐中央皇权的号令,有篡位的野心。当红线女揭开田承嗣床前帐子,看见田承嗣戴着鹅黄色的抹额,床上放着七星宝剑和写着“星宫数行”的金盒,不禁骂道:“呸,这的是篡刘朝王莽行藏。”明确揭露田承嗣怀有异心,是图谋篡权的乱臣贼子,一定要给予震慑才行。在这场平乱行为中,红线女不仅解除了潞州的危机,同时也维护了唐朝的中央政权。

《红线金盒记》第三出写红线女在去往魏城的路上,所见的“都是那乱亡的景象”,不禁追忆起唐家“全盛开元”时期国泰民安的景象。今昔对比之下,更见红线女对君主贤明的盛世的向往。两个明代杂剧都写了红线女对唐代开元盛世的怀念,并不是巧合,说明在明代大一统的政治背景下,作家更注重皇室振兴、国家统一对百姓安居乐业的作用。

传奇《双红记》,更生子写红线女功成升仙时,心中仍然记挂着朝廷,说“我两人辞了朝廷,就此前去”,并说“愿汾阳镇九州,愿节度分帝王忧”[14]卷五二。

红线女故事从唐到明对待中央皇权的态度不同,这是唐、明两代作家受自身时代政治因素影响的结果。晚唐皇室衰微,对藩镇割据无可奈何。明代统治者借助内阁、司礼监、督察院和厂、卫这些机构,收天下之权以归一人,建立起了彻底的以皇权为总枢纽的权力结构,皇权意识恶性膨胀,封建集权极端化。这一时期统治者对思想的箝制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以儒家思想为主导,强调儒家礼义,大力宣扬忠君思想和三纲五常等伦理道德,有效地抑制、消除了各种潜在的威胁因素。这些时代背景、政治体制等因素对文学作品情节内容的嬗变流传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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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李渡.明代皇权政治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13]沈泰,邹式金.盛明杂剧[M].北京:中国书店重印武进董氏诵芬室刊本.

[14]更生子.剑侠传双红记[M]∥古本戏曲丛刊二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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