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学的兴起与繁荣
2013-08-15钟优民
钟优民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 语言文学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33)
近30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全国政治经济、文化思潮等领域皆发生重大变化,陶渊明研究亦不例外。这个阶段陶研最大进展与收获就是陶学的崛起与繁荣。
所谓陶学,乃是关于陶渊明及其诗文的阅读、鉴赏与评价的研究之学。陶学作为一个分支学科从中国古代文学中独立出来,为时虽短却历经坎坷,从议论纷纭的风雨中向读者走来。1985年笔者在全国首届陶渊明学术讨论会上提出陶学的建构设想,唱和者难见,非议者则不乏其人。直至1997年在中日学者首届陶渊明学术讨论会期间召开的一次小型座谈会上,仍有人持明确的反对立场。星移斗转,20多年已经过去,“陶学”一词逐渐成为陶坛同仁的共同用语,有的论者还指认“陶学成为了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的‘显学’”(张影洁《陶渊明与知识人的精神安顿》),有的更肯定当前已出现“陶学兴盛”(张建伟《二十世纪〈桃花源记〉研究综述》)的大好形势。
陶学的勃兴与繁盛,似主要反映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陶学领域不断拓展,研究品位日益提升
近 30年来陶坛中心议题不断变换,大体有十余项:(1) 陶公故里何在?数说并存:始家宜丰、星子县磨岭村、九江市白鹤乡等。(2) 渊明父名:前后有多人据现存陶氏宗谱,认定陶公父名敏。(3) 陶公年岁:有重申圣旦59岁说者,有重申张演76岁说者,曹道衡、沈玉成则认为此问题“近四十年来,虽续有所考,而疏浚者多,开创者少,如无新证,迄可小休”,又是另一种不同价值取向的判断。(4) 陶公哲学思想:有的强调玄学对其决定性的影响,有的坚持儒学的决定性影响,有的认为玄学对他有一定程度影响,但他一生却在努力摆脱此影响。陶公与佛教、与道教的关系等议题,皆有不少论文触及。(5) 陶公审美情趣:有的强调其“崇向自然”和“真”的哲学与伦理观规定了他清淡、真淳、放旷的美学思想,有的侧重探讨其美学观在中国美学史上的独特地位,台湾学者陈怡良《陶渊明美学观及其诗歌“四趣”的审美取向》对陶公审美旨趣有系统剖析。(6) 陶公经济思想:有的全面论述其经济内涵,有的强调其抗世悖俗的“农本”观,有的重点评估桃源理想所显示的经济观,认为它追求的是“经济上没有剥削,人人劳动,个个平等”的人间乐土与和谐社会。(7) 陶公文艺思想:有的强调其文艺观属于非功利说的范畴,有的肯定陶公主张诗文是抒情言志的手段,陶公是否有“以诗文传世”的理念在论坛上有过反复争鸣。(8) 陶公仕隐:个别论者曾将此议题蔑为“已谈烂了的内容”,无任何研究价值,但长期以来论者仍乐此不疲,谈兴甚浓,年年有大批与仕隐相关的论作问世,用铁的事实反驳了上述谬断。(9) 陶诗艺术特色:有的认为“真实新颖、恬静淡远、朴素自然最能体现其艺术特色”,不少论者重视玄学对陶公诗文创作的制约,如冯友兰就用王弼“得意而言”的观念分析《饮酒》之五的艺术特色真谛,朱家驰亦认为“陶诗言约旨远的表现形式与玄学‘言不尽意’论密切相关”。(10) 陶诗语言运用:廖仲安称许陶公是喜用“新”字的大诗人,李裕斌《论叠词和联绵词与陶渊明审美之联系》、张国民《陶渊明诗歌语言艺术新论》等均对陶诗语言运用之妙有系统剖析。(11) 《搜神后记》作者:侯忠义指出不宜断然否定陶公著书的可能,严裕梅则直接认定为渊明所撰,此前,台湾学者叶庆炳、王国良等均持相似立场。(12)陶诗文系年:在王瑶1956年对《陶集》作品依年编次的基础上,近30年陆续有多种《陶集》注本对诗文产生年代有不同程度的调整。(13) 陶公与其他作家比较:这时期出现不少比较对象是以往从未见过或很少见到的,如孙明君《陆机与陶渊明仕宦体验之比较》、鲁克兵《陶渊明与鲁迅》、李慧明《爱伦坡与陶渊明的诗歌比较谈》等。(14) 陶集版本:袁行霈《宋元以来陶集校注本之考察》重点探讨现存宋元以来的几种版本,并对陶集的校勘、注释提出颇多创见。(15) 陶渊明研究之研究:新时期“X年来陶渊明研究述评”之类的文章不时面世,形式灵活,信息量大,方便读者了解陶学前沿进展,如魏正申《20世纪陶学论著》、龚斌《近十年来陶渊明研究中几个争论问题略述》等就对陶学现当代发展进程多所梳理、评论。(16) 陶学如何引向深入?陶坛同仁对陶学未来多寄予厚望,如王瑶就曾告诫学人应掌握“整体的思维方式,把我们的研究对象——作为特定历史时代,多种社会的总和的‘人’的作家,当作一个复杂、丰富、生动的多面体,把握研究的一切方面、一切联系和‘中介’,并从这一切的联系中寻找出其主导方面。”(《陶渊明研究随想》)。笔者对破解当前陶学发展中的问题亦曾有过一些探索,如在关于朱光潜“静穆”说的讨论中,就发出过不无隐忧的叹惋:“没有记忆只有现实的民族,是没有尊严,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的民族,忘掉苦难的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以史为鉴,让历史的重负转化为前进的动力,让以往的经验教训转化为子孙万代的精神财富,这面旗帜永不能倒。”[1]144今后陶学的健康发展,既需要拓宽视野,完备多元参照系的建立,又需要坚守民族道义和社会责任的底线,方能让陶学园地开放出更多不凋的花朵,让陶学以更为成熟的姿态面对广大读者。
二、思维模式加速调整,方法革新日趋自觉
在上世纪80年代“方法热”“方法年”大潮的推动下,陶坛新方法的实践引发了学人思维方式的渐变,与此同时,传统方法经过新时代思潮的洗礼而焕发出新的活力,出现新旧方法相辅相成、各竞优长的喜人局面。兹从方法论角度粗略梳理一下30年来陶学的繁荣景象:(1) 伦理道德角度,用道德的观点评陶,对显示文学的教化功能颇有助益,如唐满先《陶渊明处世面面观》、兰寿春《论陶渊明的家庭情结》等皆采此视角。(2) 社会学角度,刘刚《陶渊明“桃花源”社会理想新论》、牛宣华《乱世中的别样抗争——探寻〈归去来兮辞〉中的陶渊明》等采用社会批评的视角,有利于阐释其作与社会实践的密切联系。(3) 审美角度,韩文奇《论陶渊明〈饮酒〉的美学风貌》、崔晓艾《自然美的和合之境——论陶渊明诗文中的自觉美意识》等,通过对陶公审美方式、理想和情趣的探索,可以管窥中华民族由来已久的审美心态。(4) 文化学角度,李海燕《陶渊明与隐士文化》将陶公置于传统隐士文化中予以透视、定位,王菁《中国文化中的智者——陶渊明》认为“渊明的价值只能在文化这个更高的层次上,更大的范围内才能得到准确的评价”。(5) 心理学角度,王晓红《陶渊明审美心理流程解读》、王海平《陶渊明隐逸心理结构及诗歌意境》皆从心理视角展示诗人及其创作的深层底蕴。(6) 哲学角度,袁行霈《陶渊明的哲学思考》认为“渊明不仅是诗人,也是哲人”,笔者 1979年在昆明全国首届中国古代文论学术讨论会期间曾与袁先生就陶渊明的哲理诗问题有过深入交流;杨曙《析陶渊明的世界观》、江合友《论陶诗的哲学境界》等均是对陶公其人其作的哲学叩问。(7) 比较文学角度,赵治中《阮籍与陶渊明的比较》、沈重丽《陆游与陶渊明田园诗比较》等均采同一视角。(8) 接受美学角度,李剑锋《论萧统对陶渊明的接受》等系列论文,着力探讨陶公在历史河床中的浮沉变化,杨爱东《陶渊明〈闲情赋〉接受史研究》等亦复如是。(9) 意象批评角度,徐国荣《陶诗的两大意象》认为陶诗主要意象并非菊和酒,而是风和鸟,它们都是陶公追求自由化人格的产物;李金坤《陶诗“鸟”之意象艺术审美》、林小玲《从陶渊明诗歌中的意象看其个性与心态》均采此视角。(10) 原型批评角度,刘雪梅《论陶诗中的“松”“菊”“桃源”意象的道教神话原型》认为这三种意象积淀了道教神话中不死原型的深层内涵;艾可知《真谐之境:陶渊明与泰戈尔的艺术人生》采用原型批评,指出对神的存在的感知,“逐步积淀成一种古老深远的经验原型——集体无意识原型”。(11) 阐释学角度,阐释学认为作品的意思与作者写作时的意向一致,因此对原文只能有一种正确的解释,卢冰《阐释学视角下的陶渊明诗歌英译本比读》采取这种批评方法。(12) 其他角度,如朱立春《试论我国文学史上反映“桃花源”思想作品的系列性和差异性》采系统论角度评陶,封权礼《陶渊明诗歌风格的语言学解读》采语言学角度评陶,吴琼《陶渊明:一种修辞学的阅读》采修辞学角度评陶。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从多个侧面显示出评陶方法的巨大进展。陶坛同仁普遍注重方法论上的全面性、系统性和综合性,加上各种方法之间的相互渗透,对今后陶学发展必将产生深远影响。
三、学术讨论蓬勃兴起,媒体推动颇见成效
30年来陶坛学术讨论活动日益频繁、活跃,成为陶学繁荣的重要标志。这期间全国性的陶渊明讨论会已举办十余次。另外有关中国古代文学的学术活动,亦往往提供出数目不等的专论陶公或兼论陶公创作的论文。一系列研讨活动为陶学研究的国际、国内交流提供了平台,做出了重要贡献。
借助媒体以推动研究,展现出一道道亮丽的陶坛风景线,是30年来陶学发展的又一特色。这些媒体当中,以《九江学院学报》1984年创办的“陶渊明研究”专栏最为突出。该专栏持之以恒,至今已推出近百辑,刊发论文400余篇,其业绩与上世纪50年代《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组织的陶渊明问题讨论及其结集《陶渊明讨论集》(中华书局1961年版)的巨大影响,可以说是前后辉映、相得益彰,对陶学发展产生重要的促进作用。
四、新潮汹涌云蒸霞蔚,新论新著层现叠出
近30年是改革大潮澎湃的新时代,陶坛精英们在时代的呼唤下奋起拼搏,陶研论文数量急速上升。据笔者粗略统计,1949—1979年间仅有 344篇,1980—2010年间却已有近3000篇,其增速之猛,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与此相适应,陶研专著亦呈急速增长之势,改革开放前,大陆仅有张芝《陶渊明传论》、廖仲安《陶渊明》两种个人专著,近30年则猛增到40余种,它们约可分为五类:(1) 论文汇集,如袁行霈《陶渊明研究》、戴建业《澄明之境— —陶渊明新论》等。(2) “传”“论”结合,如龚斌《陶渊明传论》、李锦全《陶渊明评传》等。(3) 专题论集,如丁永忠《陶诗佛音辨》、吴国富《陶渊明与道家文化》等。(4) “史”“论”结合,如钟优民《陶学发展史》、李剑锋《元前陶渊明接受史》等。(5) 其他如汪榕培《陶渊明诗歌英译比较研究》;陶文鹏、丘万紫《陶渊明诗文赏析》等。《陶渊明集》新注本同样一派丰收景象,改革前30年大陆仅有王瑶编注《陶渊明集》、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两种,近30年猛增到20余种,且名目繁杂,诸如选注、选译、浅注、校笺、全译、译注、选集、译释、评注、笺注、注评等,令人眼花缭乱,难以胜数。当今陶学的繁荣无疑是广大陶坛精英和新秀们用智慧、勤劳和汗水共同演奏的大型交响乐章。
从以上几个方面不难看出当今陶学研究已呈现前所未见的兴旺发达局面,令我辈同仁无比欣慰。另一方面,对当今陶坛欣欣向荣的局面,我们又需保持头脑清醒,不宜盲目乐观,而应对当前陶学研究中的诸多问题加以冷静分析,认真对待。为此,特提出两点建议:
第一,警惕陶学泡沫泛滥成灾。陶研泡沫由来已久,上世纪80年代初已初现端倪,随着陶学勃兴浪潮的汹涌,泥沙俱下,在所难免。对此,很多同仁皆发出过制止泡沫的恳切呼吁,但言者谆谆,听者藐藐,非唯收效甚微,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不少陶研论文其雷同简直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前不久偶尔翻检陶研论文目录,在2006年度内,看到8篇由不同作者撰写,刊发不同刊物的关于陶渊明与华兹华斯比较的论文,其标题分别是:《相异文化背景下的诗化自然:陶渊明与华兹华斯》《中西文化背景下的诗化自然——陶渊明与华兹华斯的创作比较》《自然与心灵——浅论英国浪漫主义对华兹华斯和中国玄学对谢灵运、陶渊明写作风格影响的两点共性》《生命的诗学与生存的诗学——陶渊明与华兹华斯自然诗之管窥》《陶渊明与华兹华斯自然诗意境的比较》《自然在华兹华斯与陶渊明诗歌中的不同体现》《自然观与宗教信仰对中西田园诗的影响——陶渊明与华兹华斯田园诗浅议》《忘我的解脱与自我的超越——陶渊明〈饮酒〉其五与华兹华斯〈致云雀〉中飞鸟意象的比较》等,这种标题大同小异,彼此重合并且密集地出现在同一年度的现象,不能不令人十分诧异。之所以如此,似很难用“英雄所见略同”来加以粉饰。对此,我们不能不再次大声疾呼,制止泡沫的恶性发展已刻不容缓。只有这样,方能避免让眼下的陶学兴盛变为一种没有任何前途可言的虚假“繁荣”。
第二,陶学的持续繁荣,有赖于陶学学术梯队的接力传承。建议陶坛新秀们动笔伊始,需对陶学发展的历史与现状,有一个起码的把握,对前人已经研究过什么问题有个大致了解,以便在前人研究的终点上开始自己的起点,这样既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重复劳动,又可以减少许多以讹传讹的疏漏失误,这方面的教训实在太多了,试举二例。如笔者1990年出版的《陶学史话》已明确指出“韩驹(?―1135年)不同意自古以来盛传的不肯屈腰而归的解释……”首倡为妹奔丧而归的新说[2]47,可是2001年仍有人将此新说的发明权慷慨奉送给1999年出版的《魏晋文学史》,称许该书“推翻了渊明辞官原因‘不为五斗米折腰’说,而提出‘为程氏妹奔丧’说,是令人信服的”[3]390;无独有偶,前不久还有论者继续推许《魏晋文学史》“概括陶渊明归隐的最后一个原因是因为程氏妹的去世”(《近三十年〈归去来兮辞〉研究综述》),同样系不了解九百多年前的韩驹已做出过这种概括,故重蹈了前一论者的失误。又如“不为五斗米折腰”说是谁最早提出?大陆论坛流行已久的说法是它最早见于沈约《宋书》,对此,笔者2000年推出的《陶学发展史》已明确指出“沈约、萧统之前,何法盛的《晋中兴书》中已有陶公因不愿折腰督邮而挂冠的记载”[4]6,可是10年后仍有论者重复旧说:“最早记录此事的是沈约《宋书·隐逸传》”(《“不为五斗米折腰”并非事实》),同样是重蹈了前人的疏失。
虽说对当前陶学现状尚有某些隐忧,但从总体趋势而言,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新兴的陶学仍保持不断完善和提升的态势,陶学一定会蒸蒸日上,明天更加美好!
[1]钟优民.钟优民文集[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
[2]钟优民.陶学史话[M].台北:允晨文化公司,1991.
[3]吴云.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二)[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4]钟优民.陶学发展史[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