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曲同工的妙“言”艺术——八股文代圣贤立言与《聊斋志异》中的代言
2013-08-15邓正辉
邓正辉
(黄河科技学院公共艺术教学部,河南郑州450063)
“代言”是中国古代文学中一种常见的艺术手法,在诗歌、诸子散文以及史书中都能找到踪迹。但是八股文中“代圣贤立言”却是一开始就明确规定的,并且只准代“圣贤”之言,而不可以代诸如闺中怨妇之类的非圣人之言,这与以前的“代言”是有区别的。“代圣贤立言”呈现在技巧上的要求,除了被代者的圣贤身份之外,还必须要求应试者能够追想前贤的处境,替换身份体会圣贤的心理,力争在语句上肖似,也就是体现出被代者的神情、气貌和风采以及思想,这就必然带有虚构性。这种虚构性往往具有一定的文学色彩,对人物的性格有再创造的功能。正因为八股文“代圣贤立言”具有必然虚构性,所以才能被其他文学形态拿来借鉴和运用。蒲松龄不但认识到了“代言”的虚构性,而且还把这种虚构性所要求的技巧,即惟妙惟肖的虚拟语言带入了他的《聊斋志异》。
一、明清八股文代言
科举制度下,八股文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代圣贤立言,模仿圣人的语气、口吻来阐述考官所给定的题目,说明一个道理或解释事物。在吸收宋元两代经义考试取士经验的基础上,明清士人对八股考试有了更深的了解,并有一些人对此作了专门研究,形成了一定的模式和规范。明末清初王夫之的《夕堂永日绪论外编》、清代刘熙载的《艺概·经义概》已形成了完整阐述八股文这种文体的专章理论,条分缕析地阐释了八股文优劣的标准,并详细介绍了八股文的技巧。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也谈到:“八股古称‘代言’,盖揣摩古人口吻,设身处地,发为文章;以徘优之道,抉圣贤之心。董思白《论文九诀》之五曰‘代’是也。宋人四书自出议论,代古人语气似始杨诚斋。及明太祖乃规定代古人语气之例。窃谓欲揣摩孔孟情事,须从明清两代佳八股文求之,真能栩栩欲活。”[1]八股文发展到后来,不仅仅是代圣贤立言,代言的范围越来越宽,近人商衍鎏论八股文体制时曾说:“以数千年以后之人,追模数千年以上发言人之语意,曰代圣贤立言。圣贤而为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及孔门之弟子等尚可也,倘题目非圣贤语,而为阳虎、孺子、齐人妻妾,与夫权臣、幸臣、狂士、隐士之流,亦须设身处地,如我身实为此人,肖其口吻以为文,不可不谓为文格之创体也。”[2]商氏在这里谈到了八股文代言角色由圣贤到各色人等的变化。说明了八股文这种文体在发展中也不断发生着变化,以至于这种变化逐渐和其他文体的写作发生了直接的关联,诸如小说、戏曲以及有些文人的游戏、逞才之作。清代尤侗以《西厢记》唱词“怎当临去秋波那一转”为题做了一篇八股文,广为流传,据时人记载,这篇游戏八股文甚至博得了当朝皇帝康熙的大力称赞。八股文考试本来是朝廷取士的主要途径,具有相当大的权威和严肃性,但是用戏曲等以消闲、娱乐为主要功能的作品中的语句来做八股文章,等于说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它的严肃性和权威性。这种消解体现在代言上,就是从代圣贤立言发展到可以代任何人立言。代言为后来的小说家创作提供了一个可以自由驰骋的空间、一个极好的写作技巧,使其可以根据小说篇章相应人物的身份进行天马行空式的想象,虚构人物的语言,等等。蒲松龄在这方面就吸收、借鉴了八股文中的代言手法,把它运用于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并且进一步把这个功能扩大到了其他方面。
二、《聊斋志异》代言
蒲松龄虽然一生困于场屋,但在《聊斋志异》中透露出来的小说创作理念远比同时代诸人先进。这些可以从他的同时代人以及后人的一些评点和批评中得出结论。诗坛领袖王士禛对《聊斋志异·喷水》的点评是“玉叔襁褓失恃,此事恐属传闻之讹”[3]。王士禛受到当时正统观念影响,认为小说是稗官野史之类,写作内容必须有事实依据,必须有风化人心的社会功能。因而作出考证式的结论,以“传闻之讹”来表示对这篇小说失实持批评态度的观点。清人盛时彦转述其师纪昀评价《聊斋志异》文字说,“今燕昵之词,亵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4]。纪昀虽然博学多闻,但他忽视了《<孟子>梁惠王上·齐桓晋文之事》章中齐宣王评价孟子之说,“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齐宣王明白,孟子所讲故事并不都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之所以描摹得活灵活现,是因为孟子以己心设身处地度他人之心,进而转化成他人之行。纪昀的批评虽然体现出了其小说观念的滞后,却反向道出了《聊斋志异》中栩栩如生、听来若在耳边的“燕昵之词”式代言的精准贴切。
1.精巧严密的代言。八股文考试中要求代圣贤立言,首先就是要学会入口气,之后再以圣贤口吻,详细阐述经文意思。千载之下,若要体现圣贤风采,除了从文字中间寻找蛛丝马迹之外,更主要的就是把握“圣贤之心,以己度之”,方能切中肯綮又贴切文意,这具有相当高的难度。但是,延续几百年的考试方法,培养造就了大批似异而实同的科举考试人材。《聊斋志异》中人物语言的精彩、谐趣、逼真和唯肖历来为评家和研究者激赏不已、叹为观止,有些篇章的代言甚至呈现出特别精巧严密的特征。《画皮》中,太原王生初遇“狞鬼”女郎,见其是“二八姝丽”,即生色心,询问她为何独自早行时,女郎黯然回答道:“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在王生已经产生“心相爱乐”的前提下,既以黯然的神态和苦楚的语言激起王生的好奇心和怜悯感,又以合理的回答去除王生的疑心,然后在她意料之中听到王生问:“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可谓是一语三用。接下来顺理成章,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楚楚动人的姝丽讲述自身所受的苦楚,自然要引起问话人更加关切的进一步询问,果然,王生问“何之?”一个仓皇出逃、陌路早行的人,若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困苦境遇来诉说自己无处可去,多半会使他人毫不犹豫地邀请去自己住处暂时栖身。“二八姝丽”又一次以“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的巧妙回答,获得了王生的热情邀请,从而把这个“美丽”的“狞鬼”引回了家,埋下了后来裂腹掏心的祸根。所以何垠在此篇末评点道:“魅挑生之言甚工。”[5]这种陌路相逢的精巧对话,自然不会是蒲松龄亲耳所闻,只能是他在创作中深入到小说人物所处的场合之中,进行身临其境式的心理体验,然后精心结撰出这样逼真、可信的对话来。这固然不能排除蒲松龄借鉴了唐传奇以来文言小说的技巧手法,但是对于一个终生困顿场屋,不停研习八股文的秀才来说,这种代言摹写的影响应该是首位因素。
2.展示性格的代言。刘熙载在《艺概·经义概》中谈到“肖题”时说,“肖题者,无所不肖也,肖其,肖其气,肖其声,肖其貌。有题字处,切以肖之,无题字处,补以肖之”[6]。蒲松龄在其小说中,不仅安排有精巧的对话,还能在一篇之中通过人物不多的语言,展现每个人的性格特征并且符合他们的身份。《狐梦》篇,精彩部分之一,就是蒲松龄为狐女三姐妹的代言展示。正如冯镇峦评点此篇“最喜小女儿声口一一如绘”。当三娘与毕怡庵握手行至大娘处时,大娘并未言语,只是“敛衽称贺”。等二娘到来,取笑三娘后,大娘方才开口:“无怪三娘子怒诅也!新郎在侧,直尔憨跳!”仅仅一句话,就表现出了大娘作为宴席主人的矜持。宴席之中,大娘对四妹说过四句话,分别是:“四妹妹亦要见姊丈也?此无坐处。”“压我胫骨酸痛。”“小婢勿过饮,醉失仪容,恐姊丈所笑。”“尚不抛却,抱走蚤虱矣!”大娘对四妹的爱护之情,矜持而不古板,威严又不失宽厚,尽显于短短四句话中。二娘与大娘风格大相迥异,出场即以“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颇如意否?”调笑三娘,才见其人,即闻其声,豪爽隽语立刻把她推到众人之前。既而回顾儿时相戏之语“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进一步调谑三娘。一个活泼泼的“辣子”二娘形象立于纸上。当大娘把四妹交给二娘时,二娘立即转移目标说:“婢子许大,身如百钧重,我脆弱不堪。既欲见姊丈,姊丈故壮伟,肥膝耐坐。”既把四妹转给了毕怡庵,又不忘顺便调笑壮伟妹夫一下,这句话既加强了二娘辣爽、善谑的形象,又把二娘性格中聪颖机灵的一面展示出来。三娘是蒲松龄在这篇小说中着力表现的对象,除了在动作和体态等方面展示她的性格之外,为三娘所作代言也颇能表现一二。当毕怡庵久候三娘不至,趴在书桌上昏昏欲睡之时,三娘进来说:“劳君久伺矣。”一“劳”字,足以体现三娘具有颇高素养的个人内质。在二娘竭力要灌醉毕怡庵时,她在旁体贴地提醒“勿为奸人所算”,惹得二娘讥嘲“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与嗜于手谈的毕怡庵下棋时,善意嘲讽他棋技平平。毕怡庵精研棋技数月之后,与三娘重新较技,三娘笑曰:“尚未,尚未!”令读者又看到一个聪颖又带些俏皮的三娘。三娘临别毕怡庵时,捉手曰:“君送我。”寥寥三字,又把三娘情深义重,不忍遽别的情怀蕴于其中,可谓代言不多,俱现精神。
3.摹声绘行的代言。蒲松龄为了更进一步达到“肖口吻”的艺术水平,还成功地借用了口语和方言,以求更真切地摹声绘行、再现场景,达到了运用代言艺术的高峰,这在《聊斋志异》中有多处体现。例如,《江城》中,当江城二姊听到高生讽刺自己容貌丑陋时,大为愤怒,操杖一顿猛打后,高生带伤回家。江城闻讯后忿然道:“人家男子,何烦他挞楚耶!”立即“更短袖裳,怀木杵”,直奔葛家。二姊虽“笑语承迎”,江城“不语,以杵击之”,下手狠辣,打得二姊“齿落唇缺,遗矢溲便”。在她听到姐夫对自己妻子挨打幸灾乐祸时,立即大骂“龌龊贼,妻子亏苦,反切切与外人交好!此等男子,不宜打煞耶!”“人家男子”“外人”则形象地反映了悍妇主家后的颠倒纲常,也逼真刻画出了江城之悍以及不合常理的思维。《邵女》中,蒲松龄以精细的对话再现了贾媪的媒婆本色,登邵家门,本来是要给柴廷宾撮合婚姻,探听邵家是否愿意将女儿嫁给柴家作妾,为了避免碰一鼻子灰,就故意不直说来意,而以:“好个美姑姑!假到昭阳院,赵家姊妹何足数得!”一句惊叹之语,引出“婿家阿谁?”的合理问题。虽然得到尚未婚配的答案,仍然不能确定邵家择婿的标准,所以再次故作惊讶,赞叹说“若个娘子,何愁无王侯作贵客也!”以假意之叹,获取真心之言后,再以笑话的形式导出自己的真实来意,“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于某家茔边,望见颜色,愿以千金为聘。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早被老身呵斥去矣!”看到邵妻不置可否,她继续试探“便是秀才家难与较计;若在别个,失尺而得丈,宜若可为矣”。此时邵妻的反应是“笑不言”,精明的媒婆心中有了底,在最后时刻才作恍然大悟状,并立即表示愿意为他们做媒,促成了一桩在别人看来十分困难的事情。从媒婆的言谈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的语言是雅俗并用,既十分熟练地运用典故又能化用民间俗语。她左右逢源,谈话逻辑严密,又似乎漫不经意;既引邵妻步步入套,又不显山露水。当撮合婚事已定,针对邵妻担忧女儿受到柴廷宾嫡妻的欺压,她又不失时机地给邵妻吃了一颗定心丸:“倘入门得一小哥子,大夫人便如何耶!”一副活脱脱的三姑六婆形象被作者精心结撰的代言表现出来。这些精巧严密、惟妙惟肖的对话代言,如果作者有意识地把它展现于自己的作品中,除了从实际生活中汲取经验外,更重要地就是把自己置放于作品中人物所处的环境,模拟人物的声口来炼字组句。这种创作的过程体验,和八股文中“代圣贤立言”方式一脉相通。
这些逼真、惟妙惟肖的代言,在《聊斋志异》中如群珠坠地,随处可见。蒲松龄从传统的中国文学宝库中汲取了丰富的素养。同时也应知道,如此高超的艺术成就和他多年研习八股文技巧是分不开的,八股文“代言”手法必然也对《聊斋志异》文本中各种“代言”的运用产生了很大影响。
[1]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4.32.
[2]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M].上海:三联书店,1958.227.
[3](清)蒲松龄.聊斋志异[M].任笃行辑校.济南:齐鲁书社,2000.13.
[4](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89.
[5]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386.
[6](清)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