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役畜借用习惯与近代华北村落共同体的变迁

2013-08-01张思

河北开放大学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沙井牲口农耕

张思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近代华北历史文化】

役畜借用习惯与近代华北村落共同体的变迁

张思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近代华北农村中普遍流行着无偿借用役畜的习惯。那些土地不多,经营能力不强的农家依靠该习惯来解决农耕生产中的畜力缺乏问题。考察20世纪华北农村的役畜借用习惯,并与换工习惯以及役畜赁用习惯进行比较,可以窥见该时期村落共同体社会的变迁和时代动向,进而发现处于激烈社会变迁中的近代华北农村乃至整个中国农村的某些重要性格。

役畜借用;近代华北农村;社会变迁;村落共同体

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大多数华北农村,农民们为了应对农忙季节常见的牲口(畜力)不足问题,除了考虑用“搭套”形式以及“换驴工”、“工换工”等畜力交换形式之外,采用无偿借用役畜的方法加以解决也是非常普遍的。大概由于这种农家习惯(包括农具的无偿借用)犹如家常便饭过于寻常,很多地方的农民们反倒说不出来它应该如何称呼。如果非要从农民那里讨一个说法的话,得到的回答多是“借用”二字——与其他日常家什及生活用品的无偿借用没有什么区别。在山东省平原县后夏寨村,笔者听到一种关于役畜无偿借用的较为具体且固定的名称——“问具”“问头牯(gu)”“问着使”。本文将这种普遍流行于近代华北农村的农耕结合习惯简称为“役畜借用”。

近代华北农村中的役畜借用习惯看似极为寻常,没什么研究价值,但笔者在另一篇论述近代华北农村换工习惯的论文中曾指出,目前学术界尚缺少对近代中国农村中的役畜借用习惯、劳动力—畜力交换习惯、役畜有偿雇用习惯等近代华北农村多种农耕结合习惯的研究与比较,这是一个有待探索的研究领域。在那篇论文里,笔者为本文设定的任务是,以考察近代华北农村的役畜借用习惯为中心,同时与在当时同样极为流行的畜力交换习惯、役畜有偿雇用习惯进行比较,进而深入思考以下问题:上述几种农耕结合习惯是否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在近代华北农民的观念和规范中,役畜的无偿借用或援助与役畜交换这二者之间是否存在着不可混淆的界线?最后,上述这些农耕结合习惯在农民的实际生产和生活当中具有何种特别的意义?笔者进而指出,透过这样的考察或可得以窥见这个时代村落共同体变迁的动向,进而可以发现处于激烈社会变迁中的近代华北农村乃至整个中国农村的某些重要性格。*参见张思:《近代华北农村社会的变迁与换工——以劳动力、畜力间的对等交换为中心》,《河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

一、 役畜的无偿借用及其盛行

近代华北农村的旱作农业以役畜的使用为必要条件,而近代华北农村役畜缺乏的状况又普遍存在。根据日本满铁调查部的调查,在20世纪30-40年代的顺义县沙井村,没有役畜的农家总保持在20余户左右,占全村农家总数的1/3。在顺义县的其他地区,有的村子1/2左右的农家没有役畜。*中国农村惯行调査刊行会编《中国農村慣行調査》(东京:岩波书店,1981年再刊本。以下引用时简称作:《惯行调查》),第1卷,第73页,《村的大小》;第1卷,第77页,《役畜》。另外,有役畜的农家也几乎只保有1头,其中还有一些两户农家共同饲育、使用1头役畜的情况,这都无法应对华北旱作农业特别是农忙期的畜力需要。简单地讲,近代华北农村役畜缺乏的状况与当时整个华北农村低下的役畜饲养条件有关。*在这一时期的沙井村,村民们一致认为一户农家要有15亩地才能养活1头驴。而实际上在当时的沙井村,所有土地在15亩以下的农家计45户,占全村农家总数的64%。参见《惯行调查》,第2卷,第65页,《耕地和役畜·家族的作用》;《惯行调查》,第1卷,第67页,《河北省顺义县沙井村概况》。另据美国学者黄宗智(Phillip C.C..Huang)的研究,20世纪30-40年代的华北农民须保有20~50亩的经营土地,才能达到役畜使用成本和收益间的均衡。参见[美]黄宗智:《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八章。因此,在农忙季节里,缺少畜力的农家之间不仅普遍进行着对等的畜力交换,役畜的无偿借用习惯也大行其道。

顾名思义,役畜的无偿借用是指单方面使用对方役畜,而不给对方任何报酬,当然这里也就不会有像换工那样,使用役畜的一方用劳动力或畜力作为偿还的事情。在20世纪40年代顺义县东部的郝家疃村,当地人将这种役畜的无偿借用行为单用一个“借”字来加以表达。这个地方的百姓讲,借用役畜的一方不用付钱,只是在使用役畜之后拿一些“料”,也即高粱、豆子之类送给借主。一般地如果借用1头驴1日的话,送1升(1.035 5l)“料”。值得注意的是,在当地农民的眼里,借用方送给借主的这些“料”并不是什么报酬或使用费,也不是对借主的感谢和还礼,而仅仅是送给驴当饲料用的。此外,借用农具之事在当地频繁发生,同样不用送礼。*《役畜农具的贷借》,《惯行调查》,第1卷,第77页。

有关那时沙井村的役畜借用情形,可以从村民与满铁调查员的以下对话中窥得大略:

(1)杨源等有识村民8人:

如果1个人耕种10亩自有地,且没有其他的职业的话能养得了役畜吗?=养不了。因为村民们在不用役畜的时候会无偿地借给我们,因此靠借用(役畜)来对付。

与上述情况同样,一个纯自作农如能养得起牲畜,必须有多少亩地?=需要15亩以上。*《耕地和役畜·家族的作用》,《惯行调查》,第2卷,第65页。

(2)村民杨润(当时37岁):

在本村,借农具的时候需要付使用费吗?=不需要。

作为借用农具的偿还,去对方那里做短工之类的事有吗?=很少,有去“帮忙”的。

借用大车、犁杖、驴等的时候要付钱吗?=只借一两回的话不付钱,长时间借用的话要同主人好好商量,给主人送饲料的情况较多。*《农具的贷借》、《农具的雇和借》、《雇农具的费用》,《惯行调查》,第2卷,第148页。根据杨润与满铁调查员应答的前后文来看,杨所说的“农具”专指役畜。

(3)村民张永仁(当时64岁,被村民认为是“大好人”的老人):

事变(即七七事变)之前牲畜便宜……,现在贵了。……现在牲畜的买卖非常少,如果无法从其他农家借的话就买,能借的时候就借着使。

向其他人借着使的时候送什么礼?=一般情况下不送礼。一般借用驴、骆(骡?原文如此)等牲畜的时候,在前一日将草、高粱等饲料送到牲畜的主人家去。转天将牲畜牵来使用1 天,要备出当天的饲料,当天晚上必须将牲畜还回。如果第二天还要使用的话,同样还要送去草、高粱,次日再来借。除此之外无须再送什么礼物。*《搭套和共同购入》、《牲畜的贷借》,《惯行调查》,第2卷,第214页。

根据以上村民的回答,役畜的无偿借用在沙井村及顺义县一带农村极为盛行,在整个华北农村也是如此。一般地,沙井村及整个华北农村的农民在说“借牲口”的时候多是指这种不必交付使用金、不用做工偿还、借用方只须给役畜的主人适当的饲料即可的无偿借用,用当地村民的话也叫“白用”。役畜的无偿借用习惯在华北农村的盛行,以及近代华北农民对这一习惯的倚赖来自于以下事实:因缺少土地而养不起役畜的贫困农家占相当多的比重;保有役畜的农家大多只有1头役畜,而数家共同饲养、使用1头役畜的事例也大量存在。上述役畜严重不足的状况与农耕生产以及日常生活中对畜力的需要形成尖锐的矛盾,役畜的无偿借用便成为在搭套和换工(劳动力与畜力相交换)之外较为常见、也较为灵便的解决方法。而近代华北农村村落社会内部成员之间亲密感情的存在,也为役畜无偿借用的成立提供了基础。在此意义上讲,役畜的无偿借用可以称得上近代华北农村中较为普遍的农耕结合形式。

二、 役畜借用的诸规范与近代华北村落共同体

乍一看役畜的借用有如家常便饭,把它称作为一种农耕结合形式,乃至看做一种农耕习惯似乎有些勉强。从《惯行调查》中得到的印象好像也在证明:借用役畜无须特别的规定与条件,只要双方感情上没问题就能成立;当时沙井村村民在借用役畜时没有什么约束,甚至也没有时间上的限制。

例如,当时的沙井村村民赵绍廷(56岁)说,有役畜的农家不管是谁都可以去借,因此向何人去借役畜并不固定,不存在一年里向特定的农家借用役畜的情况。*《家畜的贷借》,《惯行调查》,第2卷,第195页。作为具体的实例,在实施“惯行调查”的那一年,赵绍廷曾无偿地将两头驴借给自己的长工刘元(附近石门村人,当时30岁)两次,农具若是空闲着也同样借用。而且,当初赵雇用刘的时候,刘并未以能借用赵的役畜、农具作为条件,也非为了使用赵的役畜、农具而当长工。赵绍廷认为:“这种事是感情的问题。”*《半长工》、《半长工和雇主的契约外相互关系》,《惯行调查》,第2卷,第38-39页。

然而,笔者在田野调查中通过对役畜借用中的借用方法和规范、借用关系中的具体情形的考察,得到了另一种印象:役畜借用习惯在表现出随意性、普遍性特征的同时,又明显地受到该村落共同体社会的现实状况以及农民的种种规范意识的制约。总之,役畜的借用在村民间的成立与实现并非是无条件、无规范、无缘无故的。近代华北村落共同体社会的一些侧面、一些曾被人们所忽视的重要事实在这一习惯中亦有淋漓尽致的反映。

1.农家的经济差别与感情

1994年夏,沙井村老人张麟炳为笔者讲述了许多当年在该村的役畜借用的具体故事,还就役畜借用一方的微妙心态、村民间的贫富差别对役畜借用的影响等问题谈了不少看法:

村民杜春(实施“惯行调查”时66岁)家的土地很少,连已分家的儿子那一辈也养不起牲口。后来杜春的次子杜德新买了一头驴,这是因为杜德新租种着不少地,不养牲口不行。杜德新既有“园子地”(即菜地)又有租地,总是靠着借使他人的牲口不合适,也不方便。为什么这样讲呢?有牲口的农家也很忙,有很多工作要用牲口,不能把自己的活搁置在一边借给你(别人)用。要想借用牲口的话必须等着对方的牲口闲着的时候。干农活说到底是一家一家地自己干,是个人经营的事。

那个时候,借用牲口、大车、农具不是绝对的、当然的。你穷不拉叽(意即穷困像——笔者)的,不好意思去找有牲口的人家借。一是人家没工夫,一是你也不敢去借。像我叔父张瑞和李濡源(张瑞有地130亩,村中首富;李濡源有地80亩,排第二位——笔者)那样的主,谁去借去?没有。他们每天都不闲着,使用牲口在外面干活。穷人家和有牲口的人家是不一样的。

此外,张瑞和李濡源的牲口都是大骡子大马,和驴不一样,要吃许多粮食饲料,而且大牲口都有脾气,生人驾御不了。真的要借,还得要牲口的主人家派人随牲口来。你穷人家怎么负担来人的饭食和牲口的饲料?*《沙井村调查记录-1994年8月》,张麟炳(注:张麟炳为受访问村民姓名,下同),见三谷孝编:《中国農村変革と家族·村落·国家》(以下简称:《中国农村变革》)第1卷,东京:汲古書院,1999年版,第858-859页。

1996年春,沙井村老人张树德(当时65岁)进一步强调了当时在役畜的借用上贫穷农家与富户之间的隔阂:

在过去的旧社会,穷人和穷人之间非常团结,和富人说不到一块儿。(张树德发现笔者表示不解)……就是说不上话,这不是我的看法,是当时的事实。穷人只能依靠穷人,不能向有钱人家去借牲口。有钱人都是大骡子、大马,哪能借得成?*笔者1996年3月对沙井村村民张树德的访问记录。

笔者从以上两位老人的看法中得到的印象是:役畜借用的成立依据的是村落共同体成员之间相互扶助的亲密感情,但村民间对这种亲密感情的行使与倚赖有一个尺度,或者说有一个范围。在役畜借用的习惯当中,感情要素的作用,归根结底要被限定在现实社会的生产方式——主要表现为个人土地所有和一家一户的个人经营的框架之内,要受到该历史时代村落社会中的基本规范、意识和观念特别是私有观念的制约。

受制于近代华北农村社会的既有生产方式和私有观念,华北农家之间在无偿借用役畜时存在着以下限制:借用役畜时,要保证役畜的主人优先使用,借用方能否将役畜借到手,最终要看役畜主人的工作空闲情况;从具有经营志向的农家特别是从事富农经营的农家那里去借役畜是不可能的,从普通农家那里长时间借用役畜也是不可能的。役畜的主人遇到不情愿的情况时会说“我这会儿忙,没工夫”,以此作为理由加以拒绝被认为是理所应当、无可厚非的。*笔者1996年3月对沙井村村民杨福的访问记录。当然,如上述沙井村老人所言,村民之间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已获得这方面的认知,超越亲密感情与私有观念的限度的借用行为也不会发生。其结果,向他人借用役畜的多是土地较少、短时间使用即能完成农作业的农家;而实际上能向这些农家提供役畜援助的也多是普通经营规模农家;役畜的借用行为也都只是短期的、临时性的。在40年代的沙井村,许多没有足够土地的农家仍然勉强地饲养役畜,这似乎在说明借用役畜的不便,长期、大量地使用他人的役畜更是行不通。

那么,这种受制于亲密感情与私有观念的役畜借用习惯,借用者的心境是怎样的?都是那么心安理得吗?笔者从村民那里得到的回答多是肯定的,借用役畜乃至请求他人支援不必那么诚惶诚恐,不好意思。这种习惯在此意义上说是家常便饭。

2.“人关肚子不关”——对被援助者的规定

从当年顺义县郝家疃及沙井村村民的回答中可以发现,村民在借用役畜的时候不必给役畜主人什么礼物,但要给一定的饲料。那么,送些饲料作为一种惯例在当地农民的心里具有何种意义?郝家疃的村民解释说,饲料不是谢礼,是为了让牲口吃的。笔者为此对这一问题打听了不少,感到这些看似合乎人之常情的惯例并不那么简单。

(1)关于送饲料的理由:

①杜忠(杜复新之子,1996年时67岁)

反正不能白使牲口。他的牲口也得吃呀。给端点儿草料去。

②张麟炳

过去没有牲口的人家向别人借牲口,用完后给牲口的主人送些饲料,这事也有。比如:“明儿你的驴闲着吗?”“我借一天使,去推碾子”。用完之后,送些麸子给那主。这就算是白用。

按村中的习惯,不送些饲料不行吗?=过去,借用他人的牲口时,有“人关肚子不关”的规矩。比如谁请你给他家盖房子的时候,工钱是不给的,但必须要管饭。这种帮忙叫“白请”、“白叫”。村民之间都是这样互相帮忙来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大家都同样为别人干活时不拿工钱,只是吃饭。这就叫“人关肚子不关”。借用牲口也是一个道理。使了一整天了,怎么能让牲口饿着肚子回去呢?

③张树德

(解放前)张成、张麟如父子一直牵牲口来帮助我家干农活。那时我们家很穷,送礼是够戗,人是白干,不管饭、不给钱。有时送给牲口点高粱类的饲料,……这还得说有,要是没有也就吹了。人白干了,牲口干了半天,不能白干,不然不就忒不落忍了吗?

(2)关于饲料的种类和数量:

①杜忠

牲口料给多少不定,要看借牲口的那主的经济状况。一般是四五斤高粱。用牲口推磨时,送给磨下来的粮食皮。

②张麟炳

在推碾子之外,干农活的时候借牲口,可以白用吗?=耕地、耠地的时候,光送麸子就不行了。当时玉米比较少,送高粱和麦子皮。

③张树德

我们家有时端半簸箕高粱给张成家送去,七八斤,十来斤。*《沙井村调查记录-1994年8月》,张麟炳,《中国农村变革》,第1卷,第860页;笔者1996年3月对沙井村村民张树德、杜忠的访问记录。

在近代华北农村,不论是请村民无偿劳动援助,还是雇用短工干活都要招待吃饭,这已成为通例。在沙井村的役畜借用习惯中,被借来无偿使用的役畜受到与人的无偿劳动援助同样的对待。役畜借用者送给借主的饲料不是谢礼或使用金,而是上述招待吃饭惯例的延长,是送给役畜的“饭”。用“现实的”眼光看,招待吃饭和送饲料是出于不让来援助者和役畜受饿的“肉体的”、“物理的”理由;从补偿的角度上看,这种习惯又像是在劳动力与畜力交换形式以外的一种对于援助者的最低限度或者说是最后的对应。笔者感到,在“人关肚子不关”的习惯中,不仅有对于被援助者的基本义务规定,还能看到援助者的最低要求。如果某农家在接受他人劳动力或畜力的援助时连饭食、饲料都不能提供的话,他将被划入最贫困的阶层,这也意味着他不具备与他人进行农耕及生活上的相互结合的资格。所以,笔者猜想回送饲料在当地可能是村民间进行借用役畜的一个规范。

虽然在本文中笔者过多地关照了役畜借用习惯中的现实的、补偿的一面,但还不想把这种农耕结合形式,与当时同样普遍流行于华北农村的有偿租赁(雇用)役畜和农具的形式混为一谈,也坚持认为应当将这种农耕结合形式,与通过劳动力同畜力交换形式获得他人役畜援助的“换工”习惯区分开来。役畜借用与换工都属于农耕结合形式中的一种,但各自成立的基础不尽相同。比较这两种农耕习惯,役畜的借用习惯中感情的要素占支配地位,而后者的对等交换的性质绝对不能被忽视。当然,在现实生活中,感情的要素和交换的要素经常会渗入到两个农耕结合习惯当中,使它们变得难以区分。

在沙井村乃至华北农村中流行的役畜借用习惯也常常如此,在亲密感情的底流之中已经融入了来自于支流的交换次元的要素。

三、役畜的借用、雇用与村落共同体的地域性和历史阶段性

在20世纪30-40年代的河北省良乡县吴店村,既存在着借用役畜、搭套等农耕结合习惯,但一种被称作“雇把式”的役畜-劳动力的有偿赁用(雇用)习惯更为发达。与前者相比,“雇把式”甚至可以说占据压倒性的地位,当地有些村民还认为该村在往昔就没有无偿借用役畜的习惯,搭套形式的农耕结合也不流行。*《家畜的贷借》,《惯行调查》,第5卷,第415页;同前书,第417页,《搭套》;同前书, 第494-495页,《雇把式》;同前书,第531页,《农具·役畜的贷借》。而30年代张培刚在河北省清苑县农村的农家经济调查中,也看到了役畜的借用与赁用同时并存,其中赁用又占很大比重的情况。*张培刚:《清苑的农家经济》,《社会科学杂志》(南京中央研究院,1937年),7-8卷1期抽印合订本, 第48-49页。另一方面,在30-40年代的沙井村内,则没有一户专门甚至临时出赁役畜、农具(当地称作“卖具”)的农家,向外村人赁用者也极少。*《沙井村调查记录-1994年8月》,张麟炳,《中国农村变革》,第1卷,第 860页。此外,役畜借用习惯在当时的河北省栾城县寺北柴村、昌黎县侯家营村、山东省历城县冷水沟村、恩城县后夏寨村等地普遍存在的事实也被满铁调查员所发现,并能证明赁用役畜的习惯并不发达。

在其他中外学者的调查中,如20年代卜凯(Buck,John Lossing)对河北省盐山县150户农家的经济-社会调查中显示,“大约盐山农民借贷驴子、耧、犁及大车者,有一半之多”;该150户农家中借用过耧、犁、大车者分别占72.7%、65.3%、54.7%;借用过驴、牛者分别为75.4%和44.7%;“普通小农场,常可借用邻居大农场之役畜。平均每家借用役畜之次数为六·四次,而平均每家出借役畜之次数为十二次”。卜凯还特别指出:“役畜农工,皆可借贷,并无所谓租费”。*[美]卜凯:《河北盐山县一百五十农家之经济及社会调查》,孙文郁译,南京:南京金陵大学,1929年版,第 47、157-158页。笔者认为,各个地域上述差异的出现,正好可以让我们在相互比较当中窥见近代中国农村社会及村落共同体所具有的地域性和历史发展阶段性的特征。

1.从借用到赁用——近代华北村落共同体的分解与演进

在近代华北的大部分农村里,役畜、农具一应俱全、不用同他人结合(搭套、交换或借用)便可独立耕作的农家只是极少数。而没有役畜的农家基本上占全村农家总数的1/3(沙井村、盐山县),甚或1/2以上(顺义县郝家疃、清苑县),特别是贫农中无役畜者所占比例更高。近代华北农村严重的畜力不足状况,孕育出了搭套、换工、借用役畜等农耕结合形式以及出赁劳力和役畜的形式,但是为什么在华北的各个地方对于这些农耕形式的选择却有所不同呢?役畜无偿借用的习惯在近代华北农村普遍存在显然是不争的事实,而上述吴店村及清苑县的事例难道就应该被当作特殊情况处理吗?

无偿借用役畜的形式普遍发生在近邻、朋友、同族中间,这在各地都是一样的。乍一看役畜借用发生的范围极广泛,好像不需要什么条件,但必须看到村民间的亲密感情正是最基本的条件。在这种意义上讲,一个村落中役畜借用习惯相对发达,说明该村落社会尚未剧烈分化,村民间的结合亦相对紧密。20世纪30-40年代的沙井村、冷水沟、后夏寨便明显具有这种特征。反观当时的吴店村,虽然地处交通要道,有商贾之便,但20世纪以来战乱频仍,军阀混战、日寇侵扰比他处尤甚。满铁调查员安藤镇正指出该村的社会经济具有“恒常的生活不安定”的特征,还指出该村村民“去北京等外地打工挣钱者较多,外来移住、暂住者比沙井村要多”。*《惯行调查》,第5卷,第6页,卷首“河北省良乡县吴店村概况”。显然吴店村在村落共同体的分裂、农民层的分化方面走在了沙井村的“前面”。会不会因此导致该村的各种农耕结合形式较其他地方稀薄,并造成雇用劳动力和畜力的形式相对发达呢?笔者认为,近代华北一些像吴店村这样的农村中,呈现出劳动力和役畜雇用-租赁关系相对发达,建立在亲密感情之上的农耕结合相对稀薄的情形,在当时与其说是经济社会发达进步的产物,倒不如说是村落内部分化、农民贫困化的后果。

在近代华北农村的很多村子里,竟可同时存在着多种在观念上是完全对立的农耕习惯——无偿借用役畜、无偿劳动援助(帮忙等)、有偿出赁役畜和劳力(雇把式、卖具)以及劳动力与畜力对等交换(换工)等。令人感到奇妙的是,在实际生活当中,这些习惯总能相安无事、互为补充;农民们也没有感到无所适从,他们总能自然而然地在这些对立的农耕习惯中进行选择,但并不排斥对方。在试图对这些问题做出解释时,笔者最先想到的是,役畜的无偿借用属于村落共同体中友爱互助传统的自然结果,这种传统在村落共同体成立之始便已存在了,而役畜的有偿出赁则是具有两千年历史的雇用劳动形态的延长。因此,近代华北农民的祖辈们便早已适应了这种两极并立状态,找到了在亲密感情与合理计算之间进行选择的尺度。还能想到的是,近代华北农村社会处于激烈动荡不安、贫困化加剧的状态(笔者注意到一些学者持相反观点);农民层在近代加速了分化,既分解出了大量的贫农、雇农大众,也培育出了富农经营阶层,村落内部的结合也随之日趋松动。在这种背景之下,近世(即元明时期至清中叶)的那种单一的、大规模集团性的农耕结合形式因落后于时代而被淘汰,甚至搭套、换工、相互扶助等带有一定共同体感情色彩、具有一定束缚性质的农耕结合形式也不能满足各阶层农民的不同需求,一些基于彻底的合理计算、对个人利益赤裸裸地加以保护、相对也更为灵便的农耕结合方式,如劳力与役畜的有偿出赁形式在近代华北农村逐步成长、壮大起来。笔者推测,对这些不同的、新的农耕结合方式的需求,首先来自于近代华北农村社会中分化出来的两极——贫雇农阶层和富农阶层。最后,笔者认为,劳力及役畜有偿出赁习惯的发达,自然会伴随着合理计算的、自我中心主义观念的相应的扩张,它自然会腐蚀村落共同体成员间亲密感情,自然也会渗透到其他的农耕结合形式当中,最终会加速村落共同体的分解。

近代华北农村社会中各种不同的、甚至完全对立的农耕习惯的同时并存状态,有许多是旧村落共同体社会解体过程的表现。这些农耕习惯在村民农耕生活中所具有的地位不尽相同,应看成为该村落社会特定历史演进阶段的一个表征。

2.地域性差别的意味

近代华北各地的农耕结合习惯存在着种种差异,它们有些是由于地域性差别造成的,而未必是向近代社会变化、演进的产物。如役畜借用习惯在华北各地一般叫做“借”、“借用”等,但还有像山东省平原县后夏寨村的“问具”“问头牯”“问着使”这样极不多见称呼,*《后夏寨村调查记录—1994年8月》,王廷章、王会远、李令义,《中国农村变革》,第2卷, 第426、432页。显示出地域性差别的一例。

在役畜借用的过程中,谢礼的有无也因地域的差别而有不同表现。根据前引《惯行调查》中的记录,在后夏寨等村虽然有送礼的事例,但又让人感到送礼与否因农家双方的经济状况、相互关系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在送礼的情况下,一般一年送一两次,日子多在正月、端午或中秋节,所送礼物多是点心、水果之类的东西。而像沙井村的张珍那样极为贫困、甚至连饲料都拿不出来的农家,即使不送礼也不会遭到对方的埋怨。

在近代华北农村,“人关肚子不关”的习惯——对于无偿支援者的饭食招待——几乎通行于各地,对雇用来的短工及长工提供饭食也成为惯例。受这些习惯的影响,不论是无偿借用役畜还是有偿雇用,在近代华北农村的多数地方,役畜的使用者要送些饲料给役畜的主人。饲料的种类有高粱、黑豆、麸子皮等,论数量或1升或1簸箕,约四五斤、七八斤不等,有时使用1次除要送当日那份饲料外还要送前日晚上的那一份。在沙井村,饲料的种类和数量因季节和役畜所做工作的内容而异。但是,位于鲁西平原上的后夏寨村却是一个例外:在《惯行调查》中,村民们都一致回答说:役畜的主人负责饲料,役畜的借用者完全不用负担饲料(《惯行调查》,第4卷,第401、422、470页)。当时村民对满铁调查员所描述的理由不外是:借用者要么是友人、要么很穷。笔者感到他们所讲的理由没有什么特别的说服力,因为在华北的其他农村,役畜的借用者也多是关系亲密者或是贫困之人。为此,笔者在后夏寨村做调查时,专门就此问题请教了该村的老人并获得了如下答案:*同上。

(1)借用头牯(当地土语,指耕牛等役畜)的人给主人送饲料的事极少,只限于第一次向该主人借头牯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想送饲料的借用者反而觉得这样做是不是很见外而很不好意思。经过双方一番推让之后,借用者所带来的饲料几乎都不会收下,又原数带回去。结果从第二回借的时候,借用者同借主的关系已经变得紧密了,就不再送饲料了。——李令义(当时61岁)

(2)那时也有使完牲口后给牲口的主人送来一勺子饲料的事。这情况极少,主人也极少接受。这时双方是这样应酬的:

——A:“晌午的活完了,给它(牲口)拿来这么点儿牲口料……”

——B:“这不行,不要!”或“喂,那一勺子料是怎么回事?”

——A:“哎,这不跟没有一样吗?”

初次借用他人的牲口的时候送饲料是因为“心困”、“不忍”(即添麻烦而不好意思)。主人有时会这样解决:“下次不要再送啦。”“好吧,就听你的吧”,借用者如是回答,以后就不再送饲料了。送饲料也是表示敬意,常言到“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李令义夫妇,李令春(村干部)

(3)你说的河北省农村的情况(即送饲料之事)我是不知道,我们这里借用头牯不送饲料,不那样计算、小气。永远也不这样做。解放前是如此,今天也是如此。想借头牯就来借,从不斤斤计较。你要是付报酬什么的也许还不让你使呢。……这个村从很久以前到现在,借用头牯的人不负担饲料。哪有送饲料的道理?大家都这么想:因为借用了我的头牯而送饲料来,这不是看不起我吗?这是把我当成养不起头牯的人了。你要是送饲料来下回我可不借给你了。——王廷章(当时61岁)

后夏寨村的此般情形让人感到“人关肚子不关”这一通行于华北农村的一般惯例在该村并不适用。但是如果在讨论近代华北村落共同体的问题时,将后夏寨村与吴店村从华北农村中抽出并对立起来,认为前者是原始状态,后者是解体状态,这未免操之过急。华北各地农村的农耕结合状况除了刻印着各自历史发展阶段的烙印之外,还保持着地域的特征。所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千里殊风,百里异俗)就是这个道理。在这里笔者暂且将后夏寨村的特例归结于山东人豪爽侠义的性格。

在华北各地农村,借用的役畜要在当日送还给主人,一般不在借用者家喂养、过夜。第二天如果还想借用的话,再到役畜的主人家那里去牵。在后夏寨村,借用者在上午工作结束之后要将役畜送回主人家,由主人在中午充分喂足之后再牵走继续下午的工作。总之,该村的惯例是不让借用者给役畜喂饲料。追问其中的理由时,村民的回答是:借用者没有饲养役畜的设备,也没有饲育经验。另一个原因是,后夏寨及山东省的很多农村与沙井村等河北省农村不同,主要耕畜是牛而不是驴。牛不同于容易喂养的驴,在喂饲料时必须注意草、粮食、水的微妙比例,而各家的喂养方法也不相同,一旦喂不好以后就不容易饲养了。*《后夏寨村调记录—1994年8月》,王廷章、王会远、李令义,《中国农村变革》,第2卷,第426、432页。有关后夏寨村役畜饲养方面的知识主要得自该村村民王廷章的教示。

其他方面,在冷水沟村和后夏寨村,在面对农具和役畜在借用当中出现破损或死亡的情况时也有自己的惯例。如发生农具损伤时,在冷水沟村借用者负有修理的义务,在后夏寨村则是借主负责修理。此外,在冷水沟村若役畜使用中途死亡,借用者必须赔偿。这些都是极为少见的异例事故,在整个华北农村未必都会同样处理。

四、从役畜借用看近代华北村落共同体的变迁

笔者在另一篇论述近代华北农村换工习惯的论文中已指出,在20世纪30-40年代的许多华北农村,农民们为了应对农忙期的畜力不足的问题,在搭套方法之外可以在几种形式中进行选择:(1)以“换驴工”、“工换工”为代表的换工形式;(2)无偿使用他人役畜的借用形式;(3)出钱雇用役畜的赁用形式。以上这些农耕(结合)形式普遍流行于各地农村,并且总是同时存在。虽然当时有不少有识村民在名称上将这些不同的农耕形式严格区分开,但仍有相当多的农民也包括很多学者们会简单地将上述(1)、(2)两种形式都冠之以“帮忙”、“互助”或者“借”、“借用”。这样,所有上述这些农耕结合形式都变成是一回事,不存在所谓无偿援助与对等交换的区别,只是双方所付与回报的程度有所不同而已。*参见张思《近代华北农村社会的变迁与换工——以劳动力、畜力间的对等交换为中心》,《河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为此,本文的最后任务是,通过比较在近代华北农村同时流行的役畜无偿借用习惯、畜力交换习惯以及役畜有偿雇用习惯,进而深入思考以下问题:上述几种农耕结合习惯是否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在近代华北农民的观念、规范中,役畜的无偿借用或援助与役畜交换这二者之间是否存在着不可混淆的界线?最后,上述这些农耕结合习惯在农民的实际生产和生活当中具有何种特别的意义?本文在开篇时已指出,透过这样的考察或可窥见这个时代村落共同体变迁的动向,进而发现处于激烈社会变迁中的近代华北农村乃至整个中国农村的某些重要性格。

1. 役畜借用、役畜交换、役畜赁用比较

第一,从表面上看,役畜的无偿借用与劳动力—畜力交换有以下显著的区别:(1)在役畜无偿借用关系中,不存在役畜的借用者去借主家从事报答性劳动的情况。给借主家送去的适量的粮食类饲料,也不被农民看成是谢礼或其他报答性表示,而只是单纯地当作喂给役畜之用,有些地方连这点“表示”也没有。而在劳动力—畜力交换关系中,役畜使用者的报答性劳动补偿是必不可少的。(2)劳动力—畜力交换在农忙期进行,在农闲时几乎没有;而借用役畜首先没有这种区别,在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会发生,并且在农忙期以外更容易出现。换言之,在许多地方农闲期间谁都可以无偿地借用役畜。(3)在农忙期里发生的借用役畜关系中,借用者与借主一般有着较为亲密的感情;或者借用者有一些无法前去为借主做报答性劳动的理由。

第二,如果从合理的、精确计算的角度对无偿借用役畜习惯与劳动力—畜力交换习惯进行比较,会发现以下在数量上的区别:(1)依据无偿借用役畜的习惯,役畜借用者要送给主人适当的饲料。在当时的顺义县农村有1头驴使用1日送1升(1.035 5l)高粱或黑豆的案例,在沙井村这样借用役畜时要送2日份的饲料(见前述)。在当时,1升高粱及大豆的价格分别为16~19钱和15~28钱。*《惯行调查》,第2卷,第251-288页,“沙井村十七户农家个别家计调查”中的各户家计表。(2)农忙期里雇用短工1日的最高薪金在沙井村是1~1.2元,在顺义县短工市场的行市为1.4~1.5元。*《惯行调查》,第1卷,第288页;同书,第2卷,第45、88页。(3)在沙井村周围及顺义县农村,有专门从事出赁役畜者。其存在本身就说明在近代华北农村仅仅有搭套、换工、役畜借用诸农耕结合形式仍不能完全满足农家对役畜的需求。农忙期里役畜的主人也很忙,在想借又借不到的时候只有向这些人去“雇”。当地“雇用”(赁用)1头驴1日大体为2元,在农忙期最为紧张的时候也有到3元的情况。*《惯行调查》,第2卷,第33、84、116页。这样,如表1所示,在顺义县农村,没有役畜或役畜不足的农民在使用他人的役畜时,因获得役畜的方式不同而在费用上有较大的差异。

表1 顺义县农村役畜使用费用比较

无偿借用役畜的情况下,役畜的使用者所负担的饲料费用是极少的。与此相对照,赁用役畜的费用接近雇用短工工资的2倍。劳动力—畜力交换的数量比值大致为:使用1日驴 = 1~1.5日无偿劳动。*劳动力—畜力交换时的费用是根据以下数据推定出来的:沙井村村民杜复新和杨绍增都有10亩以上的经营土地,需要使用杨氏兄弟的驴1~2日;为此,杜复新和杨绍增二人实际上各自为杨氏兄弟无偿劳动了2~3日。参见《惯行调查》,第2卷,第 45页,《(村长一家的)邻助关系》;《向雇主借用农具、役畜》。极为有趣的是,在近现代朝鲜农村的农耕互助习俗“结耦PUMASHI”中,也能看到同沙井村完全一致的劳动力—畜力换算率,即1牛+1人1日=2~3劳动日。*此外在一些朝鲜农村,还流行男女同率、30岁壮丁与15岁少年同率等习惯。笔者的印象是,近现代朝鲜农村农耕互助中的劳动力换算率总是对弱者、受援助方较为有利。参见,[日]鈴木栄太郎:《朝鮮農村社会の研究》,鈴木栄太郎著作集Ⅴ,東京,未来社,1973年,第103页。这一交换比值虽然没有形成文字性的条文,但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实际生活当中,是被大多数村落共同体成员所暗默承认和把握的共同的尺度。

2.近代华北村落共同体的“天平”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不同形式在费用上呈现较大的差异,却并没有造成近代华北农民朝着其中一种形式集中。看来近代华北农村的农民在向他人寻求役畜(或让他人使用自己的役畜)时并非任意行动,而必须要根据一些特定的参考条件在以上三种形式之间进行选择。笔者认为,向他人寻求役畜的一方在作出上述不同选择时,主要依据的是自身的经济状况以及同役畜所有者的交往水平;役畜所有者也不是被动的,他也依据自身的经济状况及同对方的交往水平来参与上述选择。这样,每一种农耕结合形式的选择,都是近代华北农民凭借着对于双方经济状况及相互交往水平等特定参考条件的共通认知而共同决定出来的。获得这种共通认知要经过在外人看来极为复杂的判断过程,正如华北农村的村民们对于“街坊辈”这种极为复杂的拟制血缘关系所具有的共通认知一样,他们也会将其他农家一一地摆放在“借用—交换—赁用”的天平上确定其位置。一般地说,在长期的生活交往中,农民们对于这种位置的确定已烂熟于心,从不会错乱。最终,近代华北的农民们会根据这种共通认知——来自于特定参考条件的定位——适当地作出相互间农耕结合形式的选择。这种对特定参考条件的定位也不一定总是在“借用—交换—赁用”天平上的某个极端上,处于其间的某个位置的情况也可能存在。因此他们实际采用的役畜获得形式也会有微妙的差别,在此时若追问他们的农耕结合形式是“借”还是“换”时,恐怕会让他们感到困惑。

所谓近代华北农村的小农经济,其基本特征是个体经营。一家一户的经营方式以及与之相伴随的私有观念已渗透到社会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即使在同一宗族内部甚至分家后的父子、兄弟之间也不乏基于合理的、计算的、对等交换的行为。与此同时,个体经营若脱离开村落共同体的生活空间也最终无法实现,个体小农在风险面前的脆弱性以及经营能力的不足使他们不能彻底地独立于其他共同体成员。这种对共同体成员的依赖使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的行为也受到限制。*一些欧美的“实体主义”经济人类学家的研究在这一方面有极为重要的发现。他们形象地比喻小农经济“就像一个人长久地站在齐脖深的河水中,只要涌来一阵细浪,就会陷入灭顶之灾(R. H. 托尼语)。”因此小农经济行为的主导动机是“避免风险”,在同一共同体中注重互惠、互助。参见[美]詹姆斯·C. 斯科特(James C. Scott):《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程立显、刘建等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前言和导论。因此在交换性的行为中,便会有许多并不追求绝对的等量、等价交换的情况以及牺牲一方一定利益的情况出现。总之,对等交换的行为中会带有亲密感情的、援助性的要素,基于亲密感情的无偿援助中也会搀杂着合理的、交换的色彩。完全的、纯粹的合理交换与完全的、纯粹的亲情援助都是极少的, 甚至可能只是被人为地写在书本上的、理论家的想象。面对满铁调查员的提问,沙井村村民在解释自己为他人所做的无偿劳动时说,“(这)既是因为对方借给我役畜,也是因为关系亲密”。这种回答可能并不是模棱两可,也许真的就是正解。

Working Livestock Leasing Custom and Transitions of North China Village Communities in Modern Times

ZHANG Si

(College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The non-charging using of working livestock was widely practiced in North China in modern times. It helped those peasant families who lacked farmland or farming capacity to solve the problem of shortage in livestock. By investigating into the practice of working livestock leasing in 20th century’s rural areas of North China and comparing it with the custom of labor exchange and hired working livestock leasing, one can perceive the social trends and changes happened in village community at that time, so as to find the characteristic of the village in North or even whole China under server social changes in modern times.

working livestock leasing; North China village in modern times; social transition; village community

2012-12-10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现代中国的日常生活》(11JJD770026)

张思(1957-),重庆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博士后,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暨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华北地域社会史研究。

C91-09

A

1008-469X(2013)01-0001-09

猜你喜欢

沙井牲口农耕
沙井蚝, 与珠江共枕千年涛声(组章)
农耕初体验
农耕旧事十二韵
南宁沙井至吴圩公路清水混凝土施工方案研究
立足农耕 特色强校
深圳沙井蚝传承千年异地养殖续品牌辉煌
与护林老汉“明争暗斗”
金蚝节:沙井走向世界的文化名片
动物的爱情
牲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