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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长利访谈

2013-05-12大西长利,董波,周剑石

关键词:神道

大西长利访谈

时间:2013年9月9日13:20-14:50

地点: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开往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的轿车内

主要对话者:大西长利、董波(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编辑部编辑)

对话参与者兼翻译:周剑石(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漆艺实验室副教授,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漆艺专业委员会副会长,东京国际箸文化研究所常务理事,世界漆文化会议会员)

董波(以下简称董):大西先生您好!我本人不会日语,也没有去过日本,但我对日本文化很有兴趣,一直也很关注。很高兴能在这样一个场合(轿车上)采访您。

大西长利(以下简称大西):这样的场合很好——在行进中思想,呵呵。

董:您的漆艺工作室名为“愿船”,这个词有什么含义吗?也有“在行进中思想”的涵义吧。

大西:哈哈,可以这么理解。“愿船”是佛教用语,确切地讲,是大乘佛教中的一个概念。大乘佛教强调普渡众生,怎么渡?就是通过船,渡众生脱离苦海,这是菩萨的誓愿,所以叫“愿船”。

周剑石(以下简称周):大西先生有一个著名的作品就叫“愿船”,是一件船形的漆容器(图)。

大西:“船”在我这儿还有沟通的意思,就像大家这样交流,心灵的交流,佛教也特别讲究这个。我们日本的佛教最早是从中国传过来的,沟通自古就存在。

董:是的,但日本佛教与中国佛教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就像中国佛教不同于印度佛教一样。佛教本身是一种游离的东西,有点像蒲公英,它落地后才会生根发芽,中国和日本的“土壤”有所不同,所以长出来的佛教也会有所不同。我觉得,神道教才是日本的“土壤”。

大西:嗯,就像中国人讲究“道”,日本人也讲究“神道”,它们在上古时代有相通的地方,代表了东亚文化的一种原初精神,后来分别成了两国文化的本原。

董:我们有时会说“坐而论道”,其实“道”本来并不是一个用来谈论的东西,它的本义是道路。就像当年留学日本的鲁迅所讲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的,才有了路。“道”其实是走出来,是实践的产物,我觉得日本文化特别强调这点,常把玄虚的东西落于具体的所作所为。

大西:中国老子的《道德经》,第一句话就是:“道可道,非常道”。道是做出来的,无须多说;能说出来的,都不是真正的道。中国的《易经》中,“道”和“器”是一对概念(“形而之上谓之道,形而之下谓之器”)。我刚才在你们学校讲座时专门讲到了这个问题。我说“器”其实是最大的东西,因为它与“道”是一体的。你把一件器物做好了,做到极致,你就成了最讲原则的人,这个原则就是“道”。

董:孔子有言:“君子不器”,钱穆对这句话的解释是:君子不能做“小器”,而是要成为一件“大器”,如古代祭祀用的钟鼎之类,成为栋梁之才。所谓“大器晚成”,“器”越大,内含就越足,这里的内含大概就是“道”。

大西:嗯,中国的儒家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道家则崇尚自然。“自然”也是日本文化中关键词,所谓“神道”,就是把自然万物视为神,当成敬畏的对象。

董:中国的“道”与日本的“神道”的确有很多相通之处,我觉得它们都与上古民族的女神崇拜有直接的关联。老子将“道”视为万物之源,天地之母。无独有偶,日本的神道教的至尊——天照大神(太阳神),也是位女性。很多民族的古代神话中,太阳神都是男神,大和民族却将其视为女神,您是怎么看这点的?

大西:女性的本领是孕育和哺育生命,在我们日本人看来,太阳凸显出了这方面的功能。不仅日本人,很多古代民族都有把太阳神视为女神的传统,这实际上是生命崇拜的一种体现。你们中国道家讲阴阳,“阴”也在“阳”的前面,所谓“一阴一阳谓之道”,这其实是一种生命哲学。

董:比如“漆”,就是一种生命物质,从乳白色的液体变成深褐色的固体,这是一个生命的过程。漆艺的根本就在于把握了这个过程。

大西:你刚才听过我的讲座?

董:没有,呵呵,我刚才在睡午觉,临时被领导安排来采访您。

大西:那太奇妙了,我在讲座中就着重讲到了这点:漆是一种生命。你要是在场,那就好了。

董:我现在也有点后悔,当时不在您讲座的现场。日本民族对生命的观念一直是一个吸引我的议题,我看过一部日本电影叫《楢山节考》,其中的生死观对我触动很大。

大西:嗯,活着的生命个体总是从生走向死,但个体生命的死,恰恰是生命本身的起点。我们维系生命的食物,是动植物的遗体;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其中滋养生命的营养物质,主要来源于生物的遗体。可以说,没有死,就没有生;死是生命获得永恒的手段。当漆汁变干的时候,个体生命死了,但漆的生命却获得了延续,这才是漆艺的精髓。

董:您的观点让我想到了“死而复生”,上古女神崇拜其实是对死而复生的崇拜。土地在不少文化中常有“母亲”的含义,农作物从它里面生长出来。大西:生长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我们做一件东西,不该刻意而为,而要让它“生长”,它实际上是从我们手里“长”出来的——它是自然的,而不是强加给自然的。

董:在我的印象中,日本的手工艺的确很强调“自然”。比如日本的陶器,总以质朴为上,陶胎上有时还保留手捏的痕迹;日本的建筑也是一样,柱子通常都不上漆,保持原木质感。

周:日本的神社这点体现得尤其明显,你到了那儿,即便那儿没有建筑,那里的气场也能让你感到神灵的存在,神社建筑只是一个标记而已,就像从那儿长出来的一样。

董:是的,据我所知,日本神社是不设偶像的,它强调的是心灵感应。

大西:在佛教中有一个概念叫“慧”,讲的也是这个意思。我们的灵感从哪来?就是要与自然之神心心相印。

董:这让我又想到了日本文化的核心内容:女神崇拜。神社的门口,常会悬挂一枚圆形的镜子,它是天照大神的标志,也让人反观自身。上古民族崇尚的智慧之神,都是女神。

大西: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没想到在车上碰到了知己。佛教讲究一个“缘”字,你小伙子,我老头子;你在中国,我在日本,今天能够在车上心灵相通,真是太奇妙了。

董:您是第一次来苏州吗?

大西:是的。

董:其实苏州这一带,自古就与日本有缘,日语中就有不少吴语的成分。

大西:嗯,完全正确。你是吴地人吗?

董:我不是,虽然我在苏州呆了十几年,但到现在还不会说苏州话,呵呵。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北方人。

大西:其实大家的种族都一样,我们都是蒙古人种,血脉和基因都是相通的。

董:长江中下游一带在古代与日本的文化联系尤其密切,讲到这点,我想到了漆艺的起源问题。您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大西:东亚地区自古就有丰富的漆树资源,你知道人们关注漆树有多少年了吗?

董:至少有一万年了吧。中国河姆渡文化的朱漆木碗距今有大约七千年;在日本,绳文时代也有漆器了。

大西:没错。起先人们发现漆树的芽可以食用,而且蛮好吃的。当人们把漆汁弄到手上,发现它会变干,而且会变颜色,从白色变成黑色,觉得非常奇妙。在整个东亚地区,黑色都是一种神秘的色彩,受到崇敬。你们中国人称黑色为玄色,我刚才在讲座中专门谈到过这个问题。

董:嗯,“玄而又玄,众妙之门”。

大西:玄色乃是宇宙的颜色,太空不是黑色的吗!

董:漆的精神奥妙原来在这儿!古代日本器物有两种颜色最吸引我,一是黑色,还有就是金色。比如日本的莳绘,黑底子上,施以金粉,就有点像星空。

周:大西先生对莳绘有自己的批判看法。

董:哦?什么看法?

大西:我觉得现在日本莳绘太沉迷于表皮的东西,只要最后施好金粉,一抛光就大功告成。其实这只是一个躯壳,我要的是内在的东西。就像我刚才讲到的“生长”这个概念,生命的直接展现是健康的裸体,不需要太多的伪饰,我要做的是减法,把那些多余的外表给卸掉。

董:说穿了,还是生命崇拜的问题。金的使用其实与古代炼丹术有关,中国东晋的葛洪讲:“服金者寿如金”。

大西:是的,我在做东西的时候,手上沾了金粉,时常也会吞服。

董:怪不得大西先生您身体这么好,呵呵。

大西:你们中国人古代最讲究炼丹术,除了金之外,还特别喜欢硫化汞。

董:嗯,是“丹”,它是红颜色的,中国古代漆容器上里红外黑,明显具有服食丹药的意味。

大西:今天真是碰到知己了,苏州这次真的没白来,没想到在离开苏州的时候有这样“意外的收获”,我真是很高兴!

董:今天时间太仓促了,也没什么准备,真希望再有机会能与您促膝相谈。

大西:这样很好,佛教讲“缘”,讲“心”的交流,心有灵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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