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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的呼吸

2013-04-29杨静南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恭城马恩

杨静南

周末上湖州时,夏雨白又对他说起考研的事。

夏雨白比他小三岁,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她在恭城呆了一年多,他和她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很快,夏雨白通过她父亲借调到教授本人所在的湖州大学去了。在文学院资料室干了段时间后,如其所愿,她考上了传播学院的研究生。

开学后,夏雨白搬出她父母的房子,一个人在学校附近租了间一室户的小公寓。在这间位于十四层,视野可以看得很远的公寓里,在专业书籍、西方小说、香水、漂亮衣服和一大堆CD、DVD中,她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与此同时,她身上似乎也有了些他不熟悉的气息。

“我和爸爸讨论过这事情。爸爸说,如果一切顺利,你读研后应该能在湖州留下来。”她搂着他的脖子,微微昂着头,身上的香水味儿让他有些迷醉。“那时候,我就可以天天看到你,再不会说你是梦里的一个影子了。”

他能理解她的想法。按照她的设想,他的未来几乎一目了然。如果考研顺利,他在湖州与恭城间不断重复的旅行将要宣告结束;如果找工作顺利,他就将在湖州的某一点上安顿下来。

夏雨白为他和她的一生做了个长期规划。很显然,他和她将在那个规划里上班、结婚、买房、评职称,当然,他们也将和别人一样生儿育女,然后颇有体面地慢慢老去。

夏雨白设想的一切似乎都很好。问题是,这种好真的好吗?这是他们一开始就想要追求的东西吗?

傍晚时,夏雨白拉他去参加一个朋友圈子的聚会。那是一间由仓库改造成的风格独特的老建筑。“这是我们最近的新据点。”夏雨白说。他跟在她后面穿过大厅,踩着咚咚响的木楼梯到了楼上的一个大房间。房间里已经有不少人了。夏雨白跟他说过,这是一些诗人、艺术系学生和电视台、报社的记者,换句话说,就是一些已经进入,或者将要进入这个城市文化精英梯队的人。夏雨白一边跟她的朋友们打招呼,一边向大家介绍他。在这里,他的身份是一个“小说家”。在长方形餐桌对面,他看到了一张有点熟悉的脸孔,那张脸朝他扬了扬眉毛,算是打过了招呼。他后来才想起来,那是以前到恭城采访过,还和他一起吃过晚饭的记者胡可。

一整个晚上,艺术家和准艺术家们都在滔滔不绝地聊天,他们聊的是他们圈子里的一些事情,偶尔也谈点文学。他觉得,他的想法和他们很不一样。除了和胡可喝了两杯酒,和坐在他旁边一个又高又瘦的女孩子讲了几句话,他几乎没怎么作声。没人注意到他这个恭城来的,其实并不能叫着小说家的人,或者即使注意到了,沉默的他也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

晚餐后,这批人开始唱歌。有人把吃饭的长桌子挪到房间一边,伴着音乐跳起舞来。

房间里热腾腾的,他和夏雨白跳了两曲后,就坐到房间一侧的沙发上休息。胡可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递了一杯饮料给夏雨白,一杯啤酒给他。他们坐在一起,看其他人跳舞。一曲将尽时,胡可端起啤酒杯,和他碰了下杯子,把里面的酒喝干。音乐再次响起时,胡可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转向夏雨白,邀请她跳舞。

凌晨一点钟,聚会接近尾声了。作为压轴戏,吃饭时坐在他斜对面的一个大眼睛女孩子被大伙撺掇着爬到桌子上跳了个土耳其肚皮舞。桌子下面,所有人嘻嘻哈哈闹成了一团。

“你玩得开心吗?”在回去的出租车上,夏雨白问他。

“这里的生活太闹腾了,说实在话,像晚上这样的生活,我可根本就过不习惯。”他说。

“等你考上来后,自然就会习惯的。”夏雨白笑着说。那天晚上,在一阵打闹之后,他们做爱了。她的声音、笑容,她的身体对他都有很大的诱惑力。诱惑战胜了另外那些东西。他感觉到她的美好。可在做完爱后,他又觉得有一种淡淡的惆怅。

第二天早上,在那个小公寓里,他们还没有睡醒,就被外面的叫门声喊醒了。在仍然没醒过来的迷糊中,他惊恐地分辨出,这是夏勇夫教授的声音。

他赤裸着身子,什么也没有穿,躺在他身边的夏雨白也一样。铺着淡绿色被单的床铺上,两个处于原始状态的人尽量屏住呼吸,身体绷得紧紧的,仿佛这样做就可以让站在门外面的那个人走开。

事实上,这样做的效果微乎其微,即使隔着一道厚实的铁门,教授的声音也显得奇大无比,这个声音在过道上轰响,以至于插在床头柜花瓶里的那束浅白色小花都在瑟瑟发抖。

他的血液在身体里奔跑。人是有父母的,这是一个真理,夏雨白也不例外。几分钟以后,夏雨白轻轻地应了一声,代表他们俩宣布投降。两个原始人让门外的父亲大人稍微等一下。他们用最快的速度从床上起来,穿衣服,把床铺收拾干净。在打开前阳台门给屋子通风时,他曾经想过要逃走,可这根本不可能,房子主人没有替他考虑过这种情况,阳台连同卫生间里的小窗都已经用不锈钢防盗网给封死了。

夏雨白把房门打开。门外那个脸色铁青,显然压抑着怒气的教授父亲走了进来。事情一目了然。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好束手就擒,装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好像天塌下来他们也都无所谓了。

教授父亲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只站了半分钟不到,就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连他到底是为何而来都没有说明。

更早一些时候,夏雨白还没有出现在他身边时,他习惯于呆在学校宿舍里看书。他把门关着,很少跟其他同事来往。二十五岁时,他在《四月》发表了一篇小说。《四月》是一本老牌文学刊物,名气很大。它的刊名让他想起T·S·艾略特那句著名的诗: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

《四月》的命名和这句诗有关系吗?他不知道。中国人的四月和艾略特的四月肯定不一样。

一开始,除了一两个要好的同事,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但是慢慢地,这事情传到了他们校长的耳朵里。“他在上海的《四月》发表了一篇论文,给我们学校争了光。”一个周一晚上,政治学习时,校长坐在台上这样对全体教师说。论文?!他有点好笑。但他坐在会议室黑压压的人群中间,没办法为自己小说的名分辩护。

在《四月》发表小说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新内容。可能是两个月以后,他受到邀请参加恭城市的一个文学会议。会议主题是讨论本地一位诗人的作品。他对该诗人一无所知,只能说是应邀前去看看热闹。会场上,前后左右都是他不认识的人,几个他曾经听说但从没见过的来自省城的文学前辈也参加了会议。他翻了翻那本发给他的诗集,感觉里头的诗写得空洞、陈旧,充斥着庸常的意象和见解。会上的发言大多是溢美之词。最好笑的是一个挺有名的诗人还准备了两种意见,说一种意见可以见报,另一种意见则私下里和他的同行“商榷”。

会议中间,从他旁边传过来一张名片。名片主人是《恭城早报》的总编。名片反面写着一句话:有空请与我联系。他侧过脸去,隔着两个人,他看见~个穿黑衬衫的男人正向他颔首致意,他也朝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点了点头。

会后的午餐上,他和黑衬衫刚好坐在一桌,黑衬衫开门见山地问他是否愿意到《恭城早报》去当编辑。《早报》正准备扩版,需要一些“像他这样的人”。

两天以后,他抽空去了趟黑衬衫的办公室。条件不是很好,不能调动工作,聘用的工资也不算高。“《早报》才刚起步,暂时只能这样了。”黑衬衫直截了当地对他这样说。黑衬衫说话和行事的方式带给他一些好感,他决定先干一阵子瞧瞧。

去恭城早报前,他听马恩的劝告去医院找熟人打了张病假条。请病假归请病假,他想,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对教学已经厌倦。如果说给学生上课曾经给他带来过一点激情和乐趣,那现在,这种激情和乐趣已经越来越少。如果可能,他想就此彻底离开呆了好几年的恭城中学。

办公室主任把他带到四楼,向坐在一个大房间里的七八个编辑介绍了他。那些编辑中,一个有点矜持,头发自来卷的女编辑被指定为他这个新手的指导者。报社工作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有趣。第一天上午,他替那个比他大五、六岁的女编辑在网络上找了几张图片,帮她录入了一篇两千多字的稿件,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工作完成得挺顺利,但他心里却有点沮丧。

很快,事实就证明他的选择不对。早报的工作极为繁重,他每周要编六个版面,其中两个版面需要文字录入,在那里,他要做记者、编辑的工作,要做打字员的工作,要排版、校对,甚至于还要自己出菲林。

出菲林的机子是报社买的二手货。正如俗话说的,便宜没好货,那台二手冲印机经常出故障,有时候一连出两三张菲林,片子上面都会带着让他懊恼的黑色斑点。忙碌了一天后,碰到这种情况,他也只能和另外几个同病相怜的编辑在排版大厅里等着。一些时候,他会打电话叫楼下的小饭馆送一碗面上来,还有一些时候,他干脆就饿着肚子,在网络上漫无目的地瞎转,等着报社的技师在暗房中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把那台鬼东西弄好。

在早报社,他认识了从日本回来的砚春。砚春办公桌上压着一张照片,据说是某一年元旦在东京街头照的。已经是深夜,照片背景上的街道和人群有些模糊了,只有一团祭祀的火在背景上燃烧。砚春身穿风衣,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因为这张照片,他开始叫砚春“黑眼睛”。这是他和他之间的秘密称呼。

黑眼睛比他大五岁,经常穿着件花里胡哨的东洋衬衫,腰上挂着个旧腰包,看上去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日本浪人。一天早上,黑眼睛神秘兮兮地叫上他,两个人一起跑到早报社的顶楼,在空荡荡,说话带回响的会议室里,黑眼睛递给他一个笔记本。他翻开来,里面整整齐齐贴着上百篇从各种报刊上剪下来的文章,全都是黑眼睛自己的作品。

那次秘密文学交流之后,黑眼睛又带了本相册给他看,仍然是在七楼的会议室里。在相册上,他第一次看到黑眼睛还在日本的妻子。那女人很漂亮,完全可以说是一个东方美人。他有一点疑惑,这么漂亮的妻子在东京,黑眼睛干吗要离开她,孤身一人跑回到中国,尤其是跑回到恭城这个地方来呢?

这一年十月底,早报社开始考虑第二年的发行工作。黑眼睛给他们分派了任务:每个编辑、记者至少要完成三百份的订数。对大部分人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大家还可以因此拿到报社给的奖金。他觉得这是一件古怪的差事。

“我是编辑,又不是发行部门的人。”他对黑眼睛抱怨说,“我又不是卖报纸的。”

“老弟,这就是现实!”黑眼睛仍然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抽了几根烟。黑眼睛给他出主意,让他到恭城中学去找校长订报纸。

他没接受黑眼睛的建议。他不可能去到校长面前,请他为一个名义上请着病假,事实上却偷偷跑到早报社打工的人帮忙。和他要离开学校的决心相对比,早报社似乎辜负了他。可也不能埋怨早报,从一开始,它要的就是发行量,是订数,是他自己不合时宜地保持了梦想,而别人,可能早就接受了生活的教化。

在那间挤着几十个所谓文化人的大编辑部里,在那座据说租金不菲的崭新办公楼里面,一切都很现实,桌子就是桌子,稿件就是稿件,空气里没有任何一点神奇的东西。他和大部分同事相处得很职业化,没有工作上的事务,他宁愿不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打交道。

这是他的过错。在早报待了将近四个月后,他终于承认这一点,并且下决心要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切就非常简单。他到黑眼睛办公室门口敲门,到里面说明了自己的决定。他表现得不错,既没有说真话,也没抱怨任何东西,他只对黑眼睛说他尚未向学校方面辞职,现在,学校催他回去了。

黑眼睛有点意外,做了挽留的表示,暗示说他很快就会得到晋升,他委婉地拒绝了。到财务处领了一部分薪水后,他坐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做最后的那一点事情。剪掉、销毁一些稿件、名片和信件,报社的书和杂志托黑眼睛拿去还,自己的和一些作者送的书要么带走,要么就留在办公室,一些零零碎碎的玩意,比如各种充值卡、茶叶、袋装咖啡、来历不明的软盘等他都一股脑儿扔进那只红色的塑料废纸篓里。坐在办公桌前,只用了半个钟头多一点时间,他在早报社的痕迹就消失了。比下班时间稍微早一点,他拎着一个不算太大的塑料袋,和黑眼睛一起走下楼去。

学校办公室的老梁帮了他的忙。老梁在校长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最后,校长总算同意让他回去了。在校门口,他碰到几个坐在门房前面聊天的老师,他朝他们点了点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过去。在心里,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厚颜无耻。可除了回学校,他并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这天上午,他坐在办公桌前,批改那些堆在他桌上已经两个礼拜了的作文本。钢笔在学生的本子上删改,划线,加圈,在文末写下评语,页首打上分数。伴随着刷刷刷的声音,红色的笔迹从这一页延伸到下一页,从这本本子延伸到下一本。偶尔一些时候,钢笔尖不小心钩破纸张,就在纸面上留下一小摊鲜红的墨渍。

在于滟滟的本子上,他读到了一篇长达九页的作文。于滟滟是一个神情忧郁,经常穿黑色衣服的孤僻女生。“这学生不太正常,她想的总和别人不一样。”有一回,跟他合班的数学老师沈双萍对他说,“一个学生干吗要想那么多事情!”

他不认为一个学生没必要想那么多事情,可他不否认,于滟滟身上确实有一种让他担心的气息。

于滟滟用第一人称,以一只西班牙斗牛濒死的口吻写了一篇题为《死》的小说。让一只牛来思考,他觉得这挺不错,让故事发生在西班牙,他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隔,可仍然能够接受。透过小说有点不实在,仿佛距离地面好几公尺的表象,他还是进入到了于滟滟的作文里。在读到斗牛被长剑击中,钻心的疼痛从背部渗入时,他居然联想起在湖州的那个星期天早晨。他们被夏勇夫教授撞见时,他似乎也是一只可怜的斗牛,他的感觉完全可以用耳朵轰鸣、血液喷涌来形容。

下课铃响了,伴随着上午第二节下课的铃声,校园里响起了广播操进行曲军乐般高昂强劲的旋律。他摇了摇头,尽力拂开刚才那个让他不安的联想。在校园高音喇叭不断倾泻出来的口令声中,他读完了于滟滟的那篇作文。窗外操场上,课间操已经接近尾声,学生正在做跳跃运动,几千双手掌在空中拍打,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一些学生的黑脑袋越过操场边缘绿化树的树冠进入了他的视野,可很快就又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消失了。

和上次一次,这一回作文,于滟滟又离题了。她好像根本就不考虑命题的要求,只顾着把自己心里想说的东西说出来。他该怎么写评语?该怎么打分?

作为一个老师,他应该要明白无误地告诉于滟滟,作文不仅仅是抒发内心情感和困惑的工具,它还是别人对你考核的一个工具;可作为老师之上的老师,作为一个教父,他觉得,他要做的只是倾听,理解,把某种关爱不知不觉地传达给他这个敏感而孤僻的学生就可以了。他知道,教父和教师是两个不同的角色。教父能解决于滟滟的问题,可教父不能保证于滟滟考上大学。

在考试时,你得为分数做出一些妥协。他是不是要这样说?

他觉得自己很无聊。对那些假装很辩证,很有哲理,其实往往是毫无思想和感受的作文他经常感到恼火,提不起一点兴趣,可在面对有真情实感的文章时,他却又觉得要引导它往那个方向走走。

也许,许多学生早就学会了暂时妥协这一手,而他却还在为他们的作文里充斥着套话而感叹。

抱着对教师工作的怀疑,他也许不应该在这岗位上继续待下去。如果他可以像鸟那样靠山林里的果实充饥,可以像乌龟那样长久地不吃不喝,那他就可以辞掉这份让他尴尬的工作。可是他不能。

广播操解散后,办公室里学生和老师进进出出。在一片喧嚣中,他看见马恩向他走过来。马恩是他的,大学校友,两人同系不同班,他们俩同一年分配到恭城中学。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年轻男老师。那时候,他们住在一间临时充当宿舍的大教室里面,四个人处得不错,一起搭伙,周末偶尔还一起到哪里玩玩。只是没多久,这个小圈子就宣告解散了。最早是一个物理老师调到政府机关去了,接着是数学老师章德平去了阿根廷。在他身份暧昧地待在恭城早报里时,马恩的弟弟因为刑事案被关进了监狱。从那以后,马恩家就一天天地在走下坡路。

马恩斜靠在办公桌沿上,脸上一副疲惫的表情,身上还隐隐散发出一阵异味。

“你身上怎么臭烘烘的?”他问马恩。

马恩告诉他,他父亲借钱搞了个养猪场。一整个周末,他都在猪场里帮忙照料那些小猪。

“看着那些挤在一起吃饲料的小猪,突然觉得它们活得比人好多了。猪活着的时候,让人帮它们做这做那,最后也就是一死而已。而人,好像比它们要痛苦得多。”马恩说。

“开别胡说八道了,起码你比猪要自由得多!”他说。

“你不知道,我们家就像是一条破船,迟早有一天,我会被它给拖垮的。”马恩说。

这一个上午,又是牛又是猪的。马恩去上课后,他坐在桌边,苦笑了一下。狭长办公室的另一头,几个老师正在议论学校和天迪集团合作办学的事情。这事情他听说过,据说如果合作成功,学校老师的工资会提高不少。

接下来的这一节课,他有些走神,作文批改得慢多了。在操场跑道上,他看到两个可能是被体育老师罚跑的男同学。这两个男生一前一后,跑步的姿势松松垮垮的。

仿佛有一个魔力巨大的人在操纵,一两天之内,恭城突然变成了一座红色的城市,街道上挂满了横幅,鲜花盆景和彩色气球也到处都是。报纸上说,本月中旬,恭城市政府将要举行一系列庆祝恭城建市20周年的大型活动。

“老头子要见你一面,他说他有一些事情要和你当面谈一谈。”夏雨白声音里好像隐藏着一点小小的紧张。她在电话里告诉他,她爸爸受到了邀请,明天就会回恭城。她让他最好在她爸爸到达的第二天晚上就到他下榻的宾馆里去。

那天晚上,事到临头,他改变了主意。晚上七点钟,夏雨白给他打电话,问他去宾馆了没有,他临时编了个学校里有事的谎话来搪塞。在夏雨白又催了他一次后,他才给宾馆里打了个电话,总机把电话转到老头子的房间里。电话铃一直在响,只是没有人接听。他又拨了夏雨白告诉给他的那个手机号码,没过多久,对方就接了电话。“我是苏林。”他对着话筒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一开始,老头子没有听明白。“我是雨白的朋友。”他只好说得更具体一点儿。

“哦,这样吧!你明天一早到宾馆里去找我,我这会儿在外面。”老头子对他说。

他知道他要面临的这场谈话意味着什么。晚上他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天才蒙蒙亮他就醒了。七点半左右,他赶到宾馆时,老头子已经吃过早餐,正在镜子前刮胡子。和他想象中相比,老头子倒是和蔼得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上个月底,我们家爆发了一场战争,这场战争跟你有点儿关系。你知道吗?”

一场战争?他不知道,夏雨白从来没在他面前说起过。这次见面会涉及到那天早晨的狼狈情形是他预料之中的,但他没想到老头子会以这样的问题做开场白。

“我很抱歉!”他说。

“不是抱歉不抱歉的问题,而是接下来该怎么办的问题。你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虽然时代变了,可这仍然是一件大事情。对我们家来说是大事,对你和你们家来说肯定也是。”教授说。

“我对年轻人一直很宽容。可是,雨白妈妈的脾气很暴躁,她性子很急,因为你,她还动手打了雨白,连我也阻拦不了。”

他原以为仅仅是争吵,没想到她还因为他挨了她母亲的打。那场战争究竟激烈到什么程度?

“我对我太太说,吵架打人都解决不了问题。还是让我来看看,这事情是不是可以谈得清楚。在来恭城前,我和雨白沟通过,她很喜欢你,说你很有才华,曾经在《四月》上发表过东西,是这样吗?”

“我偶尔写一些东西。”他回答说。

“通常,你在哪里发表文章?”

除了那篇在《四月》发表的小说,他在恭城以外发表的东西不能算多。在他抽屉里,塞着一大堆小说稿件。有的写得好些,还有的他自己也不满意。有一阵子,他给外面的刊物投稿。“这小说和我们杂志方向不一致。”“这小说太长了,我们这一般不发长篇(事实上,他寄去的小说仅只是个中篇)。”编辑们在给他的回信里这么说。这还是好一点的情况。不好的情况是没有回音,没有消息,什么也没有。他把一个小说寄出去,三个月后寄给另一家,然后,他就厌倦了,他让那个小说躺在他的抽屉里头,跟其他没发表的小说待在一起。偶尔,他也翻翻杂志,可对那里头的大多数小说,他都感到厌倦,那些东西跟现实过于接近,最糟糕的是它们有个一样的调调,分不出来谁是谁,就好像是同一个人写的。他如实对老头子陈述了他的情况和想法。老头子用一种诧异的眼光看着他。

“恕我直言,你的想法有问题。”老头子在沙发上挪了挪身子,坐得更舒服一些。“中国并不缺少优秀的作家,也不缺少有眼光的编辑和批评家。”

他明白老头子的意思,但不想和他争辩。他得承认,他现在写得越来越少了,去年一整年,他只写了四个短篇。是因为精力分散,才思枯竭?还是因为没有时间,没有激情?他说不清楚。总之,他不是处在写作的最佳状态里。

“你对文学,对自己的生活都缺少清晰的现实思考,没有一个长远的打算。雨白也是这样。

“我问过雨白,要是你们结合在一起,日子要怎么过呢?你有能力调到湖州去吗?如果你上不去,那你们将来怎么办?雨白不懂得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你说,这怎么能不回答?每个人都应该把这些事情想想清楚。”

教授提高了音量,“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他的想法?对这些问题,他的确没有清晰的想法。就是有,他可能也并不把它们真的当作一回事。老头子说的并不过分,而他,似乎一直在回避做出回答。

房间门口,有人在摁门铃,这给他解了围。

“你知道,雨白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当然希望她的日子能过得安稳、幸福,而不是窘迫、困顿。”对他说完这番话,老头子走过去打开了门。

房门外面,是一个染着金黄色头发的时髦女郎。

“夏教授,我是陈琛。”女郎站在门外笑盈盈地自报家门。

“哦,陈琛,好,好。”老头子把她让进屋里。

“这是《恭城早报》的文化记者,写散文的。”老头子替他们做介绍。在该把他介绍给陈琛时,老人犹豫了一下,省略了这个程序。

《早报》的文化记者。这就是说,他碰到了一个极可能是接替他工作的人。因为他不认识陈琛,陈琛也不认识他,他就没把这个小小的秘密说出来。

和他相比,陈琛显然要更讨喜教授。客房里只有两只沙发,他把自己坐的那只让给陈琛。

老头子告诉陈琛,这段时间他忙得一塌糊涂,上周刚从西安回来,下个月又要去新加坡参加一个学术论坛。他听夏雨白讲过,老头子很忙,到处给人请去讲课,有时还被电视台请去做嘉宾。

坐在床沿上,沙发后面窗户射进来的光线亮晃晃地刺着他眼睛,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八点过一刻时,房间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老头子说,他早上在恭城学院还有一场讲座,这会儿,车已经在大堂门口等着了。老头子拎起提包,他们一起下到宾馆大堂。站在那辆黑色的轿车旁,他送老头子上了车。

这一次见面,虽然没和老头子谈太多东西,但是他觉得,他和教授之间的交流算是完成了。

他又去了一趟湖州。这一回,先在湖大培训中心的招待所开了个房间后,他才给夏雨白打电话。

“我到湖州了,在培训中心开了个房间。”他说。

“你这样做有点临阵脱逃的味道。”夏雨白说。

“不是临阵脱逃,而是觉得这样可能会好一点。”

“会好一点吗?”她在电话里嘲笑他。

这会儿,夏雨白不在那间小公寓里,她和几个朋友正在一家茶馆为第二天下午要举行的诗歌朗诵会做前期准备。

他一个人在外面吃了晚饭。吃过饭后,他到校园里走了一圈,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学生。晚上快九点时,夏雨白给他发了个短信,“到校门口的肯德基坐一会吧!”

他从灯光昏暗的招待所里赶过去时,夏雨自已经到了,正站在肯德基门口等他。顾客不是很多,他们挑了张靠角落的桌子。夏雨白把风衣脱下来,让他在那儿等着,她自己去买吃的。隔着十几米距离,他可以看到她的背影,美丽、健康,身体里洋溢着活力,和她一起站在柜台前的几个女学生因为她显得黯然失色。

他为什么不能融入她的生活?他问自己。

“在恭城,我父亲究竟和你谈了些什么?”夏雨白问。“他说了那场因我而起的家庭战争,还问了我对未来的打算。在电话里我都已经跟你说过了。”

“就这些吗?”

“你父亲说我对未来缺少思考和打算,后来就另外来了客人。”他停顿了一下,“这几天,我认真考虑过了,还是不想考研。”

“这可不是他老人家期待的答案。”夏雨白说。

“确实不是。”他低着头说,“我对考研没有兴趣。一个写小说的人并不是特别需要一个教授来对他进行指导,他也不需要有人发一张文凭证明说他够格了。最重要的是,在英语上花那么多时间不是很划算,我不想去读那些自己没有感觉的东西。”

“你在英语上花过时间吗?”

岂止是花过,大学要毕业的那一年,他曾正经八百地买过考研材料,买了《英语考研词汇速记》之类的书,每天花好几个小时在上面。可是,英语单词在他脑子里的位置远不如文学作品来得稳固,有关文学的东西在那里被记得牢牢的,而那些单词,一转眼就被他忘得无影无踪了。

“为考研让我去记那些单词还真让我难受。”他说。

“你是心有旁骛,没把心思完全放在上面。”

她说得也许对。可有什么办法,这是性格,也就是他的命运。

“要是你不考研,那我呢?我们的未来呢?”她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你能不能考虑去恭城?”他小声地说。

“去恭城?恭城的环境适合我的专业吗?”夏雨白把杯子放到桌面上。“说得俗气一点,恭城有肯德基、麦当劳?有时尚的品牌服装店吗?”

没有,这一切恭城都没有。他承认。

“从恭城回来,爸爸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能承担责任的人。”

不能承担责任的人。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句话无疑是一种宣判。夏勇夫教授是怎样向她谈起他们的见面的?不能承担责任!我不是这样的人,他在心里为自己辩解。

可他究竟承担了什么责任呢?在夏雨白这里,在那场因他而起的家庭战争中,他没有承担什么;在学校,因为对现行教育机制的怀疑,他不能算是一个好教师;在他自己家里,他也几乎没为家庭做过些什么。

可他真是个自私的人吗?他不承认。

“你真的想要在恭城那个小地方呆上一辈子?”她问。

在她嘴里,“小地方”是经常出现的一个词。模模糊糊的,他觉得她关于小地方的提法是一种谬误。恭城是一个小地方,那哪里是大地方呢?也许有一天他会离开恭城,但和大地方小地方没有关系。他在心里想。

该说的话好像都说完了。他们坐在座位上,他看着她把装薯条的纸盒撕掉,把装可乐的纸杯撕掉,一点一点的,纸盒变成了纸片,纸杯也变成了纸片,那些比较大的碎纸片最后都变成了纸屑,堆在褐色的塑料托盘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堆污浊的雪泥。

第二天早上,他在培训中心那间客房里睡到很晚。因为窗缝不够密封,他躺在被窝里,一整个晚上身子都没有热起来。他还没有睡醒,夏雨白就打手机给他,她没提昨天晚上的事,而是说起了下午的诗歌朗诵会。

“我不过去了。待会起来,我吃点东西就回恭城。”他在电话里说。

“这是一次暂时的告别,还是永远的告别?她问。

他不知道,他已经丧失了幽默感。

回恭城的长途车开得很慢。在他身边,隔着一条过道,是热闹的一家人:一个穿得很时髦的年轻妈妈和两个像洋娃娃般可爱的双胞胎。在长途车经过城市南大门低头颔首的林则徐雕像时,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这会儿,诗歌朗诵会可能正要开始。她在干什么呢?她会像他一样,也想起他来吗?

午后车厢里的空气有些沉闷,旅客们昏昏欲睡。车厢里只有那个年轻妈妈和她的孩子在玩英语单词游戏。

骆驼。Camel.

狐狸。Fox.

老虎。Tiger.

蜘蛛。Spider.

苍蝇。Fly.

孩子们的精力相当旺盛。在那些毛茸茸,似乎长着长腿的英语单词追逐下,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整个月,他的日子都过得很糟糕。不是普通的糟糕,而是糟糕到了极点。过去,他还从来没有如此颓废过。每天上完课,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些时候,他随便拿本书翻翻,另一些时候,他干脆就躺在床上发呆。尽管这是他自己造成的结果,尽管他有所准备,可他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那天晚上,他情绪低落地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时,马恩给他打了个电话。

“出来喝点酒吧!就算是陪我。”马恩说。

小酒馆包间里只有马恩一个人。他推门进去时,马恩从桌子上抬起头来,脸上浮着一丝既像是悲哀,又像是嘲讽的笑容。桌子上,已经立了几个空啤酒瓶子。

“来,陪老兄喝几杯!”马恩站起来,帮他开了瓶酒。

他把啤酒倒进玻璃杯里,一饮而尽。这会儿,他也很想喝酒,最好是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

“何莲下午给我打电话,说她要结婚了。”马恩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一进门,他就猜想发生了什么事。是马恩父亲的猪场发生了疫病?还是马恩那个关在监狱里的弟弟又出了问题?可是都不是。只是一个失恋的故事,一个男人被他女朋友抛弃了的故事。何莲他认识,他们三个人还在一起包过饺子,喝过酒。现在,这个皮肤洁白,长发飘飘的女子,准备跟另外一个男人结婚了,因为那人在市区里有一套房子。

“一套房子就把我打败了,你说可悲不可悲?”马恩点了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我一直梦想着出人头地,可现在,却被一个女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他抽着烟,静静地听着马恩宣泄。

“我太没用了。现在,学问、涵养都没有用了,有用的是房子、车子,或者干脆点说就是钞票!”

马恩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酒喝多了,他的口舌已经有点不清楚了。

“我不想再做好人了,我要做一个坏人——坏人。至于你——,你——运气比我好,你还有一个研究生——小妞,所以,你有理由做一个好人。”

“来,为你的研究生小妞干一杯。”

他们重重地碰了下酒杯。在玻璃杯晃动的橙黄色液体里,他看到了他的“研究生小妞”。可是一眨眼,她就又在杯子里面消失了。

他没讲,马恩也不知道他的事情。如果说马恩是被女人抛弃了,那他简直就是自绝于夏雨白设计的美好生活。这一天晚上,他们喝了整整一箱啤酒。马恩醉得一塌糊涂。他也觉得自己脑袋发胀,说话时舌头老是打卷。

马恩的啤酒为他开了个坏头。一天晚上,在独自喝了几瓶酒后,他有点摇晃地在恭城的街道上逛荡了一个多小时。在文献路,隔着一扇玻璃门,他看到一个店面里坐着个漂亮女人,她的胸部丰满,脸形和夏雨白有些相似之处。那是一家刚开张不久的中介公司,店面装修一新,里头所有的摆设都好像闪闪发光。,他把脸贴在玻璃门上,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心里突然萌发出一个想法:进去找那个女人聊聊天。

他们能聊一些什么呢?他不太清楚。他只是想和这个长得跟夏雨白有点像的女人说说话。既然是一家中介公司,在最差的情况下,他可以要求她给他介绍一个异性朋友。她会问他一些什么问题?如果她问,你对异性朋友有什么要求?他该如何回答?他应该说一些具体的,比如身高、年龄、体型之类的条件?还是要提一些虚幻,连他自己可能都说不好的条件?中介公司里这个漂亮的女人会觉察到他的秘密吗?她是否会把他看成是一个醉鬼,甚至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他的想法有点儿接近于发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解救自己。

十二月中旬,老梁给他打了个电话,要他去给学校的元旦晚会当主持人。两年前,他当过一次学校晚会的主持人,可这次他不想当。

“你最好还是让别人去干这事吧。”他对老梁说。

第二天上午,老梁又给他打了个电话。“这不是我的意见,是校务会议的意见。”老梁说,“校长让我给你再打一个电话。”他经不住老梁在电话里的纠缠,最后只好同意了。

按照学校要求,下午第三节课后他要到学校的小舞厅里去看一下排练。排练现场很热闹,参加表演的学生非常兴奋,有一个音乐老师的嗓子已经快哑了。他过去的时候,陆人杰正和一个学生在表演小品。陆人杰是退休后被返聘到学校里来的老教师。他鼻子很大,一头灰白的头发梳向脑后,看上去就像是爱因斯坦。关于这个老教师,有人说他教了四十多年书,太喜欢学校了,一直舍不得放下手里的那根教鞭;也有人说他年轻时太执著于工作,没在自己孩子身上花时间,以至于和儿子关系不好,他妻子又没文化,两个人说不到一起,所以才一直呆在学校,不回乡下老家去的。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觉得陆人杰课上得蛮好,对学生简直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他俩教同一个年级时,倒是会经常在一起探讨些教学方面的问题。上一回学校晚会,陆人杰表演过一个单口相声,引得台下掌声雷动。

一个女生组合在唱一支流行歌曲时,马恩溜了过来,把他拉出了舞厅。

“假如在北京有一份月薪五千的工作,你说能不能辞职过去?”马恩问他说。

“怎么回事?”

“你先别管怎么回事。反正有这么一份工作,你说要不要辞职?”

在恭城要是有五千块钱的月薪,他可以多买几本他喜欢的书,买一些唱片,平时手头也会宽绰些。在北京,五千块钱意味着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他问马恩,究竟是一份什么工作?

马恩说,这几天他和他的一个远房亲戚联系上了。这亲戚在北方承包医院,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能耐很大。他答应让马恩上去跟着他试试。

“你去医院能做什么?”他问。

“目前我只考虑自己要不要去,而不考虑去了之后能干什么。”马恩说。

天黑以后,他鼓足勇气到校外的街道上散步。自从中介公司的事情发生后,他很久都没出校门了。

这一片地方,包括他们学校在内,很快就要拆迁了。他们学校已经在城郊建起了新校区。校门口外的老街上只有几家小店还开着,其他店铺差不多全都搬走了。那些很快就要消失了的老房子静默地站着,像是一些风烛残年的老者。街道两旁原本长得很好的芒果树这会儿也无精打采的,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将要遭到砍伐的命运。

他慢慢地走过这条他一直喜爱的小街。拐过街角,大街上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在一家便利店买了双袜子、一袋面包和几个苹果后,他拎着这些东西往回走。路过一家服装店时,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一头漂亮的长发,耳朵上挂着圆圆的大耳环,羊毛衣下面,是穿在皮靴里的又瘦又长的腿。

“嘿!苏林!”就在他们将要擦肩而过时,那女人突然站住,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他站在她面前,端详着那张脸,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直冲他鼻孔。是有一点儿面熟,一个名字在他记忆的水面上沉沉浮浮,可是他没能捕捉到它。

“我是吴美纯啊!你认不出我了。”对方笑着说。

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他手里还拎着那些刚买来的东西。在这种时候碰上一个昔日的女同学,他倒宁愿没有碰上。

街道尽头有一家酒吧。他们在幽暗的灯光下坐下来。他望着她。记忆中的吴美纯总是怯生生的,一副羞涩的样子。现在,一切都掉转了方向,她坐在他面前,既抽烟又喝酒,大声地说笑,而与过去相比,健谈的他却变得沉默了许多。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你上大学的时候,我到你们学校里去找你。”吴美纯说。

“是吗?我记不得了。”

“那天是周末,你们学校正在开运动会。从你那里回来后不久,我就辞掉了在供销社的那份临时工,跑到广东去了。”

吴美纯告诉他,这些年,她去了不少地方,现在在深圳开着个服装店。

“这次如果不是我妹妹要生孩子,我还不会回恭城来呢!你呢,你怎么样?给我讲讲你这些年的经历吧!”

“没什么好讲的。”他说,“大学毕业后,我就一直待在学校里,像一块石头被泡在水池里面,我经常觉得自己身上已经长出了青苔。”

“其实当老师挺好的,像我这样到处跑来跑去,你不知道有多辛酸。人生说到底都差不多,关键是要会享受老天爷给你的那一份。”吴美纯笑着说。

喝过两瓶酒后,他给吴美纯讲了马恩的事情。“一个大学时最狂热的文学社社长,一个写诗的人,他到性病医院里能做些什么呢?”他感叹道。

“去一下也没事,”吴美纯点了一支烟,“那不过是一个职业。再说,这种医院也挺值得去看一看。”

他关心的是马恩在那里面能干什么,而她却以为他是去旅游观光,可以满不在乎地呆在一边,想走时就随时拔脚走人。世界上有这么轻巧的事吗?

“你结婚了没有?”吴美纯突然问,“说到性病医院,我才想起这来。我这样问不会太唐突了吧?”

他看了她一眼,她正望着他的眼睛。他把他和夏雨白的事情简单讲了下。

“哈,那就是说你又有和其他女性接触的机会了l”吴美纯笑起来,一点也不顾忌他的感受。

“不怕你笑话,我对研究男女关系一直有兴趣。你觉得这世界上还有爱情吗?说真的,我不相信,根本就不相信。小时候我总是纳闷,为什么我们村里的小孩都是农历十月份,或者快年底的时候出生的。等我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因为男人们在外头赚钱,到了年底才有空回家。他们一回家,就像饿了一整年的狼那样猛扑到女人身上。你说,这些人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欲望才降生到这世界上来的?”吴美纯说。

爱和欲望能这样分开吗?以前在一本书上,他看到关于古代希腊人,也许是古代印度人性爱的记录。那时候,男人和女人往往要先分享一下茶点,对艺术做点轻松智慧的讨论,唱唱歌,跳跳舞,然后才开始干那件事。唱歌、跳舞、分享茶点是爱情的表现?还是仅仅作为前戏的一部分,是为了更好地进入到那个温暖的黑暗中去?如果要他说,他宁愿相信它们是爱情的表现。假如是他错了,那他也只能说,现代人比古希腊人,或者是古印度人要粗鲁得多,他们粗鲁得连在那上头花的时间都想要节约。他对她说出了他的想法。

“时代已经变了。”吴美纯说,“现在,人们不像你这样想问题了,大家都想要轻松一点,想尽可能地享受生活。所以,我们也放轻松一点吧!”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站起来准备离开。“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我现在住在我表妹家,她可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你想要我把她介绍给你吗?”那天晚上,临分手的时候,站在酒吧门口,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你就别拿我开心了。”他说。送她坐上一辆出租车后,他一个人在街上往回走。走到校门口时,他才发现,他买的面包和水果都忘在了酒吧里头。

老梁通知他,晚上全体演职人员都要集中到新校区进行一次彩排。他早早吃了饭,和其他老师、学生一起挤在学校租来的公共汽车上去那个据说非常偏僻,到处都是红泥土的地方。

新校区位于恭城北郊。这些年,恭城北面盖了许多新房子,公共汽车驶过那些还没有什么人的街道,再过去就是大大小小的工地,更远一点,则是稀稀疏疏亮着灯火的村落了。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开进了又高又大的新校校门,在一幢大楼前拐了个弯,直接往学校的操场开去。绿化还没有搞好,操场上到处都是泥土。风很大,站在已经搭好了的舞台边上,没过一会儿,他就觉得嘴巴里跑进了许多沙子。

彩排时他发现了一个过去从没看到过的节目。

“这节目是怎么回事?”他问老梁。

“老陆那个小品被换掉了。”

取代小品的是一个歌舞剧。他站在台侧,看着表演超级教师的一个年轻女教师跳上舞台。这个女教师戴着耳麦,一套类似宇航服的紧身衣闪着银光绷在她粗壮的身体上。伴随着节奏强劲的音乐,女教师在舞台上又唱又跳,从舞台另一侧,蹦出来九个同样穿着银光服的学生,他们并不配合老师,故意给她出难题,女教师在舞台上忙得团团转。

“这节目是天迪董事长亲自定的。前天下午,校长跟董事长一起去看了排练,董事长认为老陆的话剧不够新潮,这才临时换成了这个不三不四的东西。”老梁说。

“老陆没有意见?”

“连校长都对人家恭恭敬敬的,老陆有意见又有什么用?”老梁说,“下学期,学校可能都不再聘老陆了。”

他有点惊讶。在他看来,陆人杰课上得是够好的了。

“老陆课上得是不错,可他这几年没拿出过一个语文高考状元,或者捧一两个全国作文比赛的奖回来。天迪董事长讲,老陆头上的光环还不够多,起不到他们想要的名师效应。”

舞台上的歌舞剧已经接近尾声了,女教师和学生们在那里嗲声嗲气地唱起了英文歌。对学校与天迪集团的合作,他一直都持怀疑态度。在他看来,恭城中学并不是特别需要天迪集团来投资,相反的,倒是天迪集团需要恭城中学来帮他们赚钱。现在好了,就因为要了天迪集团的一点钱,人家连晚会该上什么节目,老师该是怎么样的都开始对他们指手画脚起来了。

彩排快结束时,夏雨自给他打了个电话。在被大音箱扩放出来的女高音歌声中,看着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名字,他犹豫了一会才接起电话。

“你在干吗?”她第一句话就这么问。

他告诉他,学校要开晚会,他被叫来当主持人。

“你也会去干这种事啊!”夏雨白在电话里奚落他,“你不是连读英语都没有时间?怎么有空跑去当主持人了?”

她的话很刻薄,可她说得也对。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他总是这样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时间浪费掉。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知道吗?,,她放过了他,语气变得温柔起来。

他不知道,他总是记不住这种日子。虽然生日并没有什么可祝贺的,但夏雨白能记起这一点,并且给他打了这个电话,还是让他在心里涌起了一阵感激。

他不好意思提起那次在中介公司门口的失态。那天晚上,他差一点就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还是去考研吧!我还是去湖州和你一起过日子吧!他差一点就这么说了。

夏雨白说,这一段时间,她在给湖州的都市报写专栏,每星期一篇千字文,“专门谈爱情的。一个没男朋友的女人在写爱情专栏,听上去是不是一个反讽?”

他不懂得该怎么回答她。“一星期只有一千个字,可写起来还是挺累人的。”她在电话里头向他叫苦。从她的声音听上去,他觉得她实际上蛮开心的。

挂断电话后,他突然想起那个叫胡可的男记者,他好像就是湖州都市报的。一股嫉妒不由分说涌上了他心头。

31号下午,他和女主持人一起去婚纱店里化妆。一个剪着短发的女发型师给他做头发,听说他们晚上要主持学校的晚会后,女发型师一边打听晚会节目,一边开他的玩笑,“这么帅的男老师,平时肯定有很多女学生跟在后面吧!”

在这个叽叽喳喳的女发型师手里,他的头发变得和往常大不一样,还喷了许多发胶来定型。女主持人化妆用了很长时间,他坐在软塌塌的沙发上等她,一直到天快黑时,他的搭档才开始戴假睫毛。在新校区,负责现场的副校长等不及了,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过来,催他们要快一点。他和女主持人直接打车赶到新校区,在路上,老远就能听到舞台那边传过来的音乐声。

学生已经按年级坐好了,只有前面几排的座位还空着。“酒店那边晚宴还没结束。”副校长告诉他,“我们先准备好,领导和贵宾一到就开始。”

半个小时后,各方领导和学校、天迪集团的人终于来了。在操场边上,一部分学生排成两队夹道欢迎。一阵混乱之后,操场重新平静了下来。在舞台总监示意下,所有灯光都熄灭了,他和女主持人走上舞台。紧接着,一束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

晚会正式开始前,他和女主持人宣读了来宾名单。然后,校长上台做了发言,之后是天迪公司董事长讲话。略微有些发福的董事长走上舞台,下面响起了一片掌声。

“刚才讲话时,李校长叫我先讲,我不敢。”董事长开始了他的发言。他的普通话不太好,但因为他的嗓门大,中气足,操场上的学生也没有发笑。“为什么不敢?因为你们校长是大学生、研究生,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初中生。李校长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用的词语全都是优美的词语,我讲不来这些,只能讲一些大白话来说说我的感想。

“我讲自己是一个初中生,其实还抬高了我自己。说实话,我初中还差两个月没有毕业,毕业证是后来找人帮忙才弄到的。(下面一片笑声)初中没读完,我就到北方卖蒸笼去了。等我后来有了一点钱,也就是别人说我成功了以后,我去拜访过以前教我的高老师。高老师是一个很高明、很严格的老师,过去我经常被他叫到教室外面去站着。高老师对我说,很惭愧,我没有教会你什么东西。我对他说,老师,你说错了,你虽然没有教给我什么具体的东西,可站在教室外面,我还是学到了很多。(下面又是一阵大笑)

“你们不要笑!比如说,我当年就想,像我这样的人再把书念下去肯定也没什么前途。我的意思是说,超越常规思维是我在学校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假如我当年是高老师的好学生,这会儿,我可能就站不到这个舞台上了!

下面第一排有人带头鼓了掌,操场上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刚才我讲了第一层意思。我的第二层意思要说什么呢?我想说一说我这个初中生为什么想要来投资一个学校。打个比方说,我过去是学校里的一个不合格产品,可现在,这个不合格产品想要回来投资办学了,这是为什么?

“我觉得,我对教育有感情,我对教育还有想法。这想法从哪来的?我觉得也是从我卖蒸笼那里来的。(下面一阵低低的笑声)你们不要笑!卖蒸笼没有什么可耻的。同样一个蒸笼,你把它卖到小店铺里没什么本事,你把它卖到宾馆里那就厉害了!其实,怎么能把蒸笼卖出去一个好价钱是很有讲究的。从这个角度说,一个人只要会卖蒸笼了,他就什么也都会了。

“现在时髦的词不都在讲要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吗?什么叫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说得粗浅点我觉得就是卖个好价钱。(操场后面传来一声嘘声)有的同学可能会说,哎呀!‘卖这个字很难听!不要这么虚伪!古人就说过,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古人比较坦率,他直接就说出来了。现在没有帝王了,所以现在学得文武艺,不是卖给帝王家,而是卖给大公司了。

“我来投资办学,是希望能把我这些年来的一些想法付诸实现,换一句话说,就是要让在这所学校里学习的学生将来都能卖一个好价钱。这是我的希望,天迪集团的希望,相信也是同学们的共同希望。”

天迪董事长讲完了。下面是一片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同时有一些掌声故意不整齐地混杂在其中,还夹杂着一两声嘘声。

这天晚上,他要做的工作其实很简单。事到临头,他变得像是一台嗓音富有磁性的机器。他很纳闷,仿佛那声音不是发自他的喉咙,而是发自另一个人的喉咙。在一个节目和另一个节目的间隙里,他坐在舞台边的琴凳上,望着下面那一片黑压压的,每当有歌舞节目便摇曳着一大片荧光棒的人海,仿佛他只剩下一副躯壳在那里,而他的灵魂,却飞离了晚会现场。

他的状态让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人的灵魂真可以和肉体分离吗?他问自己。

这天晚上,晚会进行得很顺利。每一个节目都受到了学生狂热的欢迎。他所不喜欢的《Im MyMaster》,也就是穿着银色太空服的英语老师和九个学生在台上又唱又跳的那个歌舞剧几乎让下面的学生癫狂起来。胖老师跳到一半时,下面冲上来一个穿便西装的男生,他给胖老师送了一束花,还顺势拥抱了她一下。

最后一个大型舞蹈后,所有演员按要求开始往台上走,校外的领导、校内的领导,还有天迪集团的领导们都从台边走了上来,在演员队伍前缓缓地走过,跟他们亲切地握手。他站在演员中间,被舞蹈演员身上化妆品的味道熏得有点头晕脑涨。十几分钟后,握手握完了,拍照也拍完了,他和漂亮的女主持人拿起话筒宣布晚会结束。

半个小时不到,观众和演员们就全走光了。操场上只剩下负责场务的那些人。原来金碧辉煌的舞台现在孤零零地站在操场上,在黯淡的灯光里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光彩。

“学校安排了夜宵,待会一起走,到食堂喝酒。”保卫科科长碰到他时对他说。

他没有等他们,一个人走出了新校区大门。在校门口,他走了很远才碰到一辆载客摩托车。回到旧校区宿舍,他脱下西装,发现衣服下摆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上了一大块奶油。蛋糕是一个诗朗诵节目的道具。黏糊糊的奶油让他有点儿恶心。他把西装搭在椅子上。这会儿,他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已经饿过头了,他也就没有吃饭的欲望。把脸上的油彩洗干净后,他直接爬上床睡觉。躺在床铺上,他把被子拉到下巴处,端端正正地躺着,像是某种秘教的仪式。

再过两个小时就是元旦了,他躺在被窝里面想,元旦是不是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元旦以后,过去的一切是不是都会过去?

“再过几天,我就要上北京了。”

新年第一天,马恩给他打了个电话。虽然对马恩离开恭城有预感,可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快。

“真是到你亲戚那儿吗?”他问。

“对。他又加了工资。每个月六千块,吃住公司全包了。”

“学校这边怎么办?他问。

“我打算辞职。”马恩说,“现在我想清楚了,学校也就是一个出售知识的商店,我们这些老师不过是站柜台的小伙计罢了!明白了这一点,我想与其呆在学校里头,还不如豁出去赚钱更好。”

“上回我去早报,你让我到医院去打一张病假条,这次你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吗?”

“没什么好留的。现在,我想最好把那个背叛我的女人,那个晦气的家,养猪场什么的都远远地抛在身后。就让我赌一把吧!”

“那好,”他说,“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

送马恩去坐机场大巴后的那个下午,他一个人顺路拐到了城西的崇敬寺去。这几天他有点头痛,注意力无法集中。他去看过医生,在听他描述了症状后,那个戴金丝眼镜,脸庞红润的医生先是让他做了侧平举、前平举、单腿独立等动作,接着又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闪闪发亮的小东西,主任用这个小器械在他的太阳穴,也可能是耳朵边晃了晃,观察他的反应。

检查结束之后,那个看过去颇为自负的医生在处方笺上用他根本看不懂的字体给他开了药。“不要伏案工作太久,不要太多地用脑,用脑过度会影响人的健康。”医生对他这么说。

那些药的副作用非常大。服药以后,他总觉得自己昏昏欲睡,于是自作主张停了药。

崇敬寺在恭城西南面的山脚下。寺旁傍山的渠道里,流淌着一渠清澈透明的渠水,初冬下午的阳光洒在水面,风吹过时,渠水泛发出让人迷醉的波纹。他沿着渠道,一个人慢慢走着,在还带着暖意的风的抚摸和路边杂树丛里鸟雀的鸣叫声中,他觉得自己的感官渐渐苏醒过来。

他在始建于宋朝的崇敬寺里呆了很久。傍晚时,他去看了般若门外的释迦文佛塔。释迦文佛塔淳朴庄重,塔身上浮雕的罗汉、金刚、菩萨和飞天仿佛是从石块里头生长出来的另一种生命。他望着那些菩萨、罗汉和金刚,那些菩萨、罗汉和金刚也望着他,他们有的沉思,有的微笑,脸上带着从容、恬静、悲悯、无畏、威严等种种表情,仿佛是一个生命从不同的角度凝视着他。

在释迦文佛塔南侧的塔洞里,盘腿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他走近前去,站在距离那和尚只有一两米的地方望着他。身穿灰海青,背部微驼的老和尚双目微闭,并没有朝他看上一眼,好像他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他曾经读过《金刚经》。《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他承认这是极高的智慧,也可能是最高的智慧,可与此同时,他又意识到,老和尚坐在他面前,但他们根本就不处在同一个世界里。他活着的这个世界和眼前这个老和尚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

也许,他所处的世界在老和尚看来根本就是错误的。

可是,老和尚的那个世界就是正确的?就是得道,就是超脱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世界未免太过于单调了。而且,他的那些感触,那些痛苦和悲哀又该放置在哪里呢?

在崇敬寺,他没有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现在,他要的不是老和尚的那个世界。也许有一天他会想要,可目前他还不想。

什么是他现在想要的呢?他不知道,说不上来,连模模糊糊的一点也说不上。如果要仔细追究的话,他甚至连自身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

十一

一月上旬,拆迁开始了,学校开始全面搬迁到新校区去。

在新校区上课时,他发现教室里安装了监控器。这个发现让他很不舒服。老师们也都在私下里议论纷纷。

不满归不满,课还是要上的。几天以后,大部分老师好像也就习惯了那些装在墙角的探头,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因为监控器,上课时,他常常感到有人正在行政楼的机房里,通过电子屏幕注视着他,对他的一举一动加以品评和分析。在课堂上,他尽量做到言行举止一丝不苟,但他尽量不提前到教室,下课铃声一响,如果没有学生提问,他也尽可能快地离开教室,抱着课本穿过施工还未完全结束的校园,回到办公楼自己的那张桌子前。

因为搬迁,学校里的坐班暂时停了,许多老师一放学就匆匆忙忙赶到校门口坐校车或者自己开摩托车回城。新校区没有教工宿舍,在城里没房子的老师由学校出面暂时租住在附近村子里。他被安排住在村委会的办公楼上。村部在二楼办公,他住在最高的五楼。从他房间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周围的树林和已经收割过,此刻光秃秃的稻田。更远的南面,则是模糊成一片,在太阳光下泛着白气的恭城城区。

放学以后,他一个人回到房间里,也许是因为刚刚换了一个环境,房间里的气息还不完全是他的,也许是因为马恩辞职去北京让他受到了震动,他坐在窗前,觉得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和过去相比,这种孤独是一种新的,更为彻底的孤独。

和他同住在村部楼上的是三四个更年轻的教师。这几个比他要小几岁的理科老师经常一起喝酒,有球赛时就一起看电视到深夜。隔着墙壁,夜里他常能听到他们在电视机前的喊叫声。他和他们在走廊上碰面时,也会点个头打打招呼。可他们的关系仅此而已。他不到他们房间里去,他们也一样。

在老校区那边,他偶尔会在学校附近遇到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脸庞瘦削,头发像是自己剪的。他不认识那男人,只是觉得他脸上的神情和常人不太一样,因此多加了点注意。那男人脸色有点苍白,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强烈的孤独。

后来他听学校的美术老师说,那人是恭城挺有名的一个画家,几年前从供职的银行辞职,专门在家里画画。知道那男人的身份后,再遇到他时,他曾经想向那男人打个招呼。或者不打招呼,就给他一个示意。可示意什么呢?告诉对方说他知道他,知道有这么一个画画的人存在?

搬到新校区后,他当然不可能再碰到那个画家了。他觉得自己有点想念他,甚至有点想去那个可能早已经被夷为平地,马上就要盖起高大的商品楼的旧校址附近走一走。

他的这种行为有点不好解释。他为自己辩解说,对一个画家,一个陌生人就不能有友谊,不能有牵挂吗?

一天夜里,他把手头做到一半的练习卷扔到一边,一个人爬上村子西北面的那座小山,在杂树林子里转了一圈。他好像不适合在教师这个行业里继续干下去了。是不是说,他也应该主动从学校里面撤出来?

在月光依稀照着一两座坟茔的树林子里,他像个疯子一样呵呵地笑了起来:现在,他还在乎自己干什么吗?

他像狼那样在山坡上嚎叫了一阵。在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精神恢复到正常以后,他意识到自己仍然和当年在早报时一样,对现实并没有什么好办法。从早报回到学校后,看着他的是一片冷漠、鄙夷、不能理解的目光,有人在背后指着他说,这人是一个逃兵,一个失败者。

在一个犹太传说里,讲这个世界上总有三十六个正直的人,对世界来说,这三十六个人无比重要,因为只有他们存在,人的世界在上帝眼中才还有那么几分存在的理由,要是没有他们,上帝就会把世界毁灭掉。上帝仍然在照看着这个世界,真是这样的吗?如果世界上真有这么三十六个人,那他们存在的证据在哪里?假如上帝仍然存在,那么,他老人家是不是该派一个什么人来救救他了?

十二

上帝听见了他的嚎叫,注意到了他的请求。可好像是开玩笑,被派来解救他的人是吴美纯。

“好久没看见你了,你怎么样?还在想你的女朋友吗?”她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拿着话筒,没有作声。

“生我的气了?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吴美纯可能喝了酒,声音带着点撒娇的味道。她的热烈没有得到他的回应,电话里的交谈有点沉闷。要挂电话时,她约他星期天一起去爬五城山,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

吴美纯能被选为天使吗?也许,他想,她是撒旦派来的。星期天早上,他到约好见面的银行门口时,她已经在那里了。吴美纯穿着一套蓝色运动服,她站在那里,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我给你买了件衣服,你看看合不合适。”在出租车上,吴美纯从一个纸袋里拿出件夹克。夹克是白色的,一看就是个名牌。“前天我在梦里梦见了你,你穿的好像就是这么件衣服。”吴美纯说。

“我从来没穿过白色的夹克。”他说,“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你不会是不想要我送给你的东西吧?”她把衣服叠起来,重新放回到袋子里。“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你就穿一两次给我看看吧!”

五城山距离恭城不算太远,他们在山脚下的小石桥前下了车。山上很安静,雏菊的花瓣和叶片上凝着露珠,空气里是植物散发出来的清香。进山没多久,他们就看到一头雉鸡在山涧上飞过。

到半山腰时,吴美纯的手机响了。

“我接一下电话。”她说。

他走在前面,隐隐约约能听得见后面她说话的声音。一开始,她的声音很小,有点儿温柔。可是没多久,她语调里就带上了怒气。她在一棵枫树下站住,一边说话,一边用小木棍在树皮上使劲地划着。

“我为你着想,可谁来为我着想?”她说,“你有为我着想过吗?”

他停下来。电话那边,对方大概是一阵长长的辩解。

“你别再说了。你不是请不了假,而是不想请假。”吴美纯“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机。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儿失态。”她说。“上回在酒吧里,我跟你说我妹妹要生孩子了,那是骗你。我没有妹妹,这一次回来,是因为跟人吵架了。”

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个警察,我的保护人和靠山,有时候也是我的仰慕者和跟屁虫。我帮他花他花不完的钱,而他则帮我消耗掉我多余的青春。我以为这很公平,以为我和他老婆可以相安无事,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去破坏他的家庭。可我想错了,那个老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笑了一下,“这段时间,我在恭城只做一件事情,就是给所有我认识的他的朋友打电话,我真的想破坏他们的家庭了。”

他望着她,没有说话。

“不过说实话,现在,我有点厌倦了。好像挺没意思的,所有这一切都没有意思。”

她转过脸去,望着路边山涧里浮起的云雾。

中午时,他们在山上的一个小庙里歇脚。被太阳晒得有点褪色了的庙门半掩着,菩萨在神龛的阴翳中看不真切。小庙旁边,几畦菜地里种着绿油油的芥蓝和小葱。听到说话的声音,小庙右侧一间瓦房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驼背的斋公,老斋公笑呵呵地问他们是不是要在庙里头吃一点斋饭。

他们在庙前的小木桌旁坐下来。饭菜虽然简单,倒是很可口,山上蔬菜的滋味特别甜美。他们吃饭时,老斋公房间里传出来邓丽君的歌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吴美纯捅捅他。“这老斋公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是一个情场上的失意者?”她小声地说。

那天傍晚下山时,他在小路边上发现了一块石碑。拨开石碑前长得齐人高的杂草,在字迹已经有点漫漶的碑面上,他读到了几行英文。Rooney William(1574-1613),碑上记载着一个英文名字和生卒年。那是一块墓碑,在他脚跟前的土堆里头,躺着一个几百年前死去了的外国人。

“那是什么?”吴美纯在小路上面问。

“一个老外的坟墓。”他说。

他的表述也许不对。在他面前的与其说是一个坟墓,还不如说是一个事实。那就是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有一个外国人到了恭城,而且最后死在了这里。

这外国人是干什么的?他是一个教士?一个医生?还是一个寻宝者?事实上,他对这些并不是太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叫RooneyWilliam的家伙为什么离开他熟悉的生活,来到这个和他家乡肯定极不相同的地方?他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如果是主动的,那他又是怎么走上这条与他身边大多数人不同的道路?他受到了谁的指引?又凭什么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无法得到答案。这个老外只活了三十九岁,而且已经死了几百年,他躺在五城山的杂草地里,尸骨肯定早已经烂掉,就连墓碑上的文字都快要看不清了。这个外国佬不可能再站起来告诉他任何答案。

墓碑上还刻有一行英文,他认得其中的一个单词。Heaven,他记得是天堂的意思。站在墓碑前面,他有点不安地意识到,或许,这个外国佬才是上帝派来的。这个几百年前就死去了的人沉默地告诉他,现实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高的世界。那些异于常人的,被普通人视为疯狂的想法就来自于那里,根源于那里。

十三

他上完课,经过收发室的时候,门房拿了封信给他。一个长长的牛皮纸信封,是湖州都市报社寄来的。他打开来,里头是都市报的文化版。他翻到登有夏雨白文章的那一页,报纸左上角有她的一张照片。夏雨白剪短了头发,烫了个时髦的发型,脸上仍然是他熟悉的灿烂的笑。

“五年还是六年前,我在唐传奇里读到过一个猿猴和美女的故事,当时觉得恶心欲呕。女人和猿猴是哪跟哪呢?也亏那个唐朝的小说家想象得出来。”回到宿舍,他坐在窗前读夏雨白的爱情专栏。“带着多年前的这种恶感,我和女友去看了《金刚》。骷髅岛上那只超级巨大,第一次出镜就让人恐惧的猩猩在电影里却表现绝佳。也许是受到金刚的影响,电影才散场,坐在我后面的那一对小情侣就开始接吻。跟我一起去看电影的女友嘲笑美国人过于煽情了。可一只猩猩为他心爱的女人赴汤蹈火,出生入死,还是改变了我对猿类的看法。

“我没跟女友说《太平广记》上的那个故事。从电影院里出来,我倒是想起了即将远嫁的月如姐。(月如,他记得白先勇小说里好像有这么个名字,只不过是个男的)月如姐要嫁的是个澳洲商人,五十好几,又老又丑,我在他为月如开的Party上见过他一面,感觉是个又老实又俗气的人,这段时间,我对月如的选择困惑得要命。晚上看《金刚》,倒是突然理解了她的选择,不管怎么说,那个老商人总比金刚要靠近人一点吧!

“电影散场后,顺路到书城逛了一圈,看到以前最喜欢的王小波又出了套新版本,站在书架前翻了会,却发现自己不再喜欢王小波了。那年读王小波是一个当老师的朋友介绍的。想起他,两行眼泪突然毫无预备地滑了下来。”

那“两行眼泪”让他的心刺痛了一下。在文章里,她会提到他,“一个当老师的朋友”,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拿起桌子上的信封。那上面不是夏雨白的笔迹。这份报纸是夏雨白叫胡可寄给他的,还是胡可自作主张给他寄来的?

“寄来的报纸收到,你的文章也已经拜读了。”第二天晚上,他坐下来给夏雨白写信。“《金刚》我没有看过,对电影里的故事无从加以评论。不过,关于人与异类的爱情,我倒是知道那么一点点。

“在我小时候,听大人讲过一个狐仙的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农民,他一个人在自己家里孤独地过了好多年。一天傍晚,这个农民从地里面回来,发现他的家被收拾得非常整洁,炉子里的火红彤彤地燃烧着,晚饭也准备好了。一开始,农民以为是有过路人在他家里面休息,为了感谢他做了这些事情,所以没有多想就享受了这样的好事。但是以后好多天都发生这样的事情,这农民感到非常奇怪。

“一天早上,农民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地里去干活,他躲在家里的门后面。那天早上,他看到一只红色的狐狸跑进了他的家,狐狸在地上打了个滚,变成了一个美丽漂亮的女孩子。女孩子麻利地收拾屋子,为这间破屋子做这做那。这时候,农民跑了出来,捡起了地上的狐狸皮。农民告诉狐狸变成的女孩子,自己非常爱她。于是,那女孩就答应留下来做他的妻子。后来,农民和狐狸有了一个女儿,女儿也像她的狐狸妈妈那样漂亮。

“这个故事的最后,农民不知道为什么和他的妻子吵了一架。狐狸妻子拉着女儿,披上她的狐狸皮,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农民再也没能找到她们,只好重新回到他那孤独凄凉的生活中。

“在我小时候,这个关于狐狸的故事一直让我着迷。那个既漂亮又能干的狐狸怎么会跑到一个农民家里去帮他收拾房间,甚至替他生儿育女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我看来,故事里的农民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农民的家当然也没有。长大以后,我的这个困惑仍然没有得到解释。

“后来,我又看到过其他一些和这个故事有点相似的传说。在这些传说里,狐狸变成了白蛇、田螺或者鲤鱼,要不然就是天上的织女,而农民则变成了给人看病的郎中或者穷书生。不管故事以怎样的形式讲述,里面总有一个男人受到一个有超自然能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异性青睐。而在所有这些传说里,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异性最后还是离开了,有的是因为受到了干涉,有的是因为吵了架,还有的什么原因也没有。他们之间曾经让我羡慕不已的爱情说没也就没有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不同世界的生灵间存在着某种本质的区别?这种区别类似于一种禁忌,非常的微妙,不能去碰,不能去说,哪怕他们曾经同床共枕,甚至有了孩子,这禁忌也仍然存在着。不知道是哪一天,这种禁忌就要显现出来,表明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他想要说的是什么?如果他是传说中那个农民或者穷书生的变体,那么,夏雨白就应该是一个狐狸精或者鲤鱼精。夏雨白将会带给他的东西非常明显,只要他做出一点暂时的努力就可以。可是他不想。他不觉得那些东西对他有什么吸引力。

按照人类社会通常的评判,他想,夏雨白可能更应该是“人”,而他才属于那个“妖”的世界。这不是说他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只是说,他来自一个被人类怀疑的世界,在他和夏雨白之间,可能也存在着狐狸与人的那种区别。

也许,他和夏雨白的爱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妖精爱上了人类,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

但是说到底,“人”这种动物,究竟有什么特别值得仰慕的地方呢?

十四

星期天早晨,他梦见了夏雨白。他和她躺在床上,两人赤裸着身体,什么也没有穿。突然间,他被外面的叫门声喊醒了。他屏住呼吸,绷紧身体,仿佛想用这个姿势让外面的教授走开。这样做的效果微乎其微。伴随着越来越响的敲门声,门外那个声音不断在叫,坚持着要把他们从房间里头揪出来。

他痛苦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并非裸露着身体,夏雨白也不在他身边。可是,恼人的敲门声却并没有因为他醒来而停下。

站在门外面的是一个高瘦的老头,脸色微黑,头上的短发灰白相间,老头戴着副黑框眼镜,让他联想起一只水边黑色的鹳鸟。

鹳鸟热情地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是他的瑶台老乡,专程来这儿来拜访他的。尽管满腹狐疑,但他也只能让这个不速之客进门,请他在沙发上坐下。

他到阳台水池边匆匆洗漱了一下,才又回到房间里。

“这是我的名片。”颧鸟从沙发上站起来,递过来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一串头衔:恭城市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恭城市诗词学会理事、恭城姓氏源流研究会理事、恭城市新闻工作者协会理事,和瑶台有关的是放在最后面的瑶台岛恭城市同乡会(筹)秘书长。

他看过名片,把它放在小茶几上。

“前段时间,瑶台岛的部分老乡搞了次聚会。”鹳鸟说。那次聚会去了二十几个人,两张圆桌坐得满满的。聚会上,有人提议要组织个同乡会。鹳鸟花了近一个月时间,已经联系了瑶台在市区工作的大部分人和一些相对比较大的企业老板。鹳鸟之所以会到恭城中学来找他,是因为教育局的徐局长提起过他,说他是一个才子,不能漏掉了。

他大体上明白了鹳鸟的来意。

“春节时我们瑶台同乡会就正式成立,你到时候一定要去。”鹳鸟说。

坐在鹳鸟对面,他望着鹳鸟那张瘦长的脸。那副黑框眼镜上面,是几条抬头纹和两道虚淡,几乎接近于无的眉毛。

“不好意思,”他说,“我可能不会去,说实在话,我参加同乡会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鹳鸟有点惊讶。鹳鸟告诉他,现任的恭城市委秘书长也是瑶台老乡,秘书长都已经答应参加同乡会,而且还答应要替瑶台岛跑一条环岛水泥路。另外,他们还想在岛上搞一个鲍鱼养殖场,如果有兴趣,同乡会的会员都可以投资。在鹳鸟的设想中,他完全可以用手上那支笔替瑶台岛摇旗呐喊,替瑶台岛同乡会的人摇旗呐喊,这样做,不管是对被支持的对象还是对他本人应该都很有好处。

听过鹳鸟的话,他笑了一下说,“我对做这类事情没有兴趣,对修路和养鲍鱼也没有。”

也许他说得过于直截了当了,对方有点吃惊。他看到鹳鸟把手抬起来,举到黑框眼镜边上,似乎想要把它摘下来。可最后,那只皮肤松弛的手只在长着老人斑的腮边挠了挠,又放回到沙发扶手上。

他把手上那份印有市委秘书长和其他一些人名字的通讯录递还给鹳鸟。

“真的很抱歉,我不能帮你什么忙。”他说。

“你好像对瑶台岛一点感情都没有。”鹳鸟小声地嘀咕着。

鹳鸟走后,他坐在桌前吃了早餐:一盒牛奶,一块两天前买的,已经有点变硬了的面包。吃完早餐,他坐在那儿发呆。

“你好像对瑶台岛一点感情都没有。”鹳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瑶台岛是他老家,按照通常的说法,那就是他的故乡。可他不懂得该不该承认瑶台岛是他故乡。算起来,他已经六年没回瑶台岛了。他最后两次回瑶台都是因为奔丧。一次是他祖母,老人在病榻上缠绵了十来天,病情反反复复,最终他还是没能送上;另一次是他舅舅,他的舅舅死得则过于干脆,他赶回去时,这个他最喜欢的长辈已经呆在棺材里头,他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一开始,他没有回瑶台是无意的。可是到了后来,他感觉到自己有了些刻意的味道。对自己的这种刻意,他觉得相当难受和沮丧。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叫安泰的神祗,安泰是大地女神的儿子,每次力气用完时,便躺在地上,让他的母亲——大地女神来恢复他的神力。

他羡慕安泰。可他不是安泰,瑶台岛也不是那个母亲。岛上的那些人,他虽然保持着对他们的感情,可他并不想对他们过于尊重。他觉得,他们和他们踩在脚底下的泥土贴得太近了。赚钱、当官、发财,他们关心的好像就只是这些,除此之外,他们似乎再没有其他兴趣。他知道,这不完全是他们的错。可即使知道,最后几次,当他乘坐的渡轮驶近那个红褐色的岛屿时,他还是痛苦地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对那个岛屿思念和依恋的感觉,他已经一点都没有想要回到它怀抱里的冲动。如果硬要用母子来形容他与瑶台岛的关系,他觉得自己在一天天地长大,却一天又一天痛苦地回避着那个他日益觉得疏远的母亲。

他承认,在恭城他会想起瑶台岛。但想起归想起,他确实已经很久没动过要回瑶台岛的念头了。

他躲在恭城,不回瑶台岛又意味着什么呢?

从本质上说,恭城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瑶台岛?瑶台在变化,恭城也在变化,而且变得比瑶台更彻底。他不喜欢日益现实的瑶台岛,不喜欢新恭城,这没有问题。可是,他难道能说自己没有故乡?能永远不回那个他曾经在那里出生的地方?他难道能说,他甚至连地球都不喜欢?

他是爱瑶台岛的。他在心里低低地喊,他爱它,爱它所象征的一切。可同时,他又为自己辩解说,他来到这个世界,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为了那些和同乡会、养鲍鱼扯在一起的事情。和别人不一样,他更愿意待在外面,待在瑶台岛外面,待在恭城外面,甚至于待在地球的外面,只用一双冷冷的眼睛望着它们。

这,也能叫着爱吗?他问他自己。他想,这种爱没有人会懂得。就是懂得了,他们也不会稀罕。

十五

从五城山回来后,他开始构思一个新小说。恭城有一个富于传奇色彩的剧作家,一生写过几十本大戏,剧作家最好的戏传遍大江南北时,他本人却在县里头接受批判。那年月,老剧作家先是被打成牛鬼蛇神,戴上高帽子上街游行,最后又被开除公职,赶回老家下地劳动。在偏僻的山区里,老人最后变成了一个牧羊人。在恭城早报当记者那阵子,他采访剧团的老艺人时,听说了这个故事。

在恭城市图书馆,他借到了老剧作家的评传和主要剧本。评传写得不是很好,但他还是读到了能激发他想象力的一些材料。

到了旧历的年末,日子便开始飞跑起来。在一天比一天冷下来的天气里,他给学生做期末复习,接下来便是紧张的期末考试。考完试,批改好试卷,这个学期也就要走到它的尽头了。

一天早上,在教务处门口,他碰上了陆人杰。“我刚才跟学校提出来,下学期不再上课了。”走下楼梯,在综合楼底层的冷风里,陆人杰带着点鼻音对他嘟囔道。

他想起开晚会那会儿办公室老梁对他说的那些话,觉得陆人杰的决定有道理。陆老师肯定也听到了传言。

“这几天总是睡不着觉,现在想明白了,是到了该和自己的教学生涯说再见的时候了。”

“你家里人肯定会高兴的。”他说。

“我儿子最近刚办了一个小装潢公司,昨天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也正想着要我回去帮他看看孩子。”陆人杰说。

这天晚上,晚自习下课后,他吃惊地看到吴美纯站在他们学校门口的路灯下等他,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裹在羽绒服里的身体也显得有些弱不禁风。前一天晚上,快十一点时,他好久没响的手机响了起来。浮出来的是吴美纯的电话号码。他接了起来,里面却没有声音,他喂了两声,差点把电话挂掉。

“我是美纯。”电话那边终于说话了。

“哦,”他等着她说下去。那边却又没声音了。

“我没什么事。要不然就先这样吧!”吴美纯最后说,挂断了电话。

他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搞得有点儿心神不定。早上起床后,他本来想给吴美纯打个电话,可是天已经大亮,在早晨明晃晃、急匆匆的时间里,他把这事情忘到了一边。

“这就是你的房间?”他们到了他宿舍。她在他房间里四处打量,“一个茶壶,一只茶杯,比我还要孤独啊!”吴美纯一副冷嘲热讽的口气。

“你昨天晚上的电话是怎么回事?”他问她,不想再和她谈论孤独之类的事情。

吴美纯伸出左手,把袖子捋起来,举到他面前。在白皙的手腕上,他看到好几道细细的暗红色刀痕。

“觉得活着好没意思,差一点就在卫生间里割脉了。可是我怕痛,所以,你今天还能见到我。”吴美纯轻轻地说,她的口气就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你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他在她面前坐下来,望着这个娇弱的女同学。吴美纯也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人为什么活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你平常跟学生讲这方面的事情吗?”

和她一样,他对人生也有很多困惑。他告诉吴美纯,几年以前,他姐姐因为婚姻失败自杀了。他姐姐死时只有二十五岁,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那样近距离地面对死亡。姐姐的死给他和家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那一年,他母亲一下子变老了许多。在姐姐的葬礼上,他没有哭。可从墓地回来的那个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泪如泉涌,他在黑暗中把房门关得紧紧的,怕别人听到他哭泣的声音。一个年轻、富有活力的生命突然间就这样消失了,他觉得根本就无法接受。几年时间过去了,现在,他一想起这件事还是觉得难受,没办法赞同他姐姐那惨烈的抉择。

“你能不能理解她?”吴美纯问。

他摇了摇头。事实上,他自己生命里就潜藏着死亡,只不过为了希望,他总是在不断地宣示永生。

凌晨一点半了。远远传来了鸡鸣的声音,他看了看桌上的小闹钟,离天亮还有四个多小时。

“我可以不回去吗?”她问道。

他想了一下。“你可以睡在我床上,我在沙发上面睡。”他说。

她换了一件他给她的绿色T恤当睡衣。T恤太大了,她穿起来却显得妩媚。

“你也可以到床上来。床铺虽然小了点,”她站在床上,笑了一下,“我们可以各睡一头。我只需要一点点地方,不会打扰到你的。”

他从外面阳台洗脸回来时,她已经钻进了被窝。她的眼睛闭着,一头油光发亮的秀发披散在枕头上。他望着她的脸,在深处,生命原始的力量涌动起来。这是男人的本能,他知道,这是人性的一个部分。

他给自己重新沏了一壶红茶,坐在沙发上捧着《团圆之后》看起来。这是那个老剧作家的剧本。他读了进去,一个可怕的悲剧,戏里的人物带着哀怨的神情出现在他的面前。凌晨三点钟,他披着一床毛毯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有点儿冷,可迷迷糊糊睡过去以后,这点感觉就不存在了。

第二天早晨,他比她更早醒过来。睡在被窝里,吴美纯的身子显得小小的。除了偶尔动一下,她睡得还算安稳。他到楼下小卖部去给她买了早点。上课时间到了,他没有叫醒她,自己先走了。

他上完课回来,吴美纯已经走了。她吃了他给她买的早点,叠了被子,还帮他整理了房间。“我们这能不能算是一夜情?,在他书桌上,吴美纯留了张条子。她的字写得又大又潦草,读起来既像是调侃,又像是感谢。

十六

考完语文的当天晚上,按照学校惯例,高中三个年级的语文老师都集中在学校综合楼的小会议室里面一起评卷。越过会议桌上堆得像小山般的装订过的一摞摞试卷,他看到陆人杰静静地坐在对面椅子上,因为穿着好几件毛衣,他的外套显得有点鼓鼓囊囊。在一片闹哄哄的说话声中,陆人杰显得沉默而庄重。

语文考卷上总能发现一些老师们认为是可笑的东西。阅卷刚开始没多久,一个老师就向大家报告了他发现的笑料。那老师在白居易的“江南好”之后,看到学生填出来的答案是“树越来越少”。这笑话引来了另一个老师的呼应,他批阅的卷子上,“江南好”后面对的是“房子全拆了”。紧接着,又有老师发现“少壮不努力”后面接上了“等着老爸托关系”。

老师们嘻嘻哈哈,一边讥笑这些学生一边批改卷子,把这些他们认为可笑的东西当作是晚上繁重工作的调剂。他坐在一边,觉得那些学生虽然痴顽,可是歪打正着,倒是说出了事情的真相。生活里存在着许多悖论,在被老师们用红笔打叉的地方,有不少恰恰是生活的实情。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没有意识到这种悖论,或者意识到了也不当一回事,他们拿着教材照本宣科,就像是盲人和聋子,对生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坐在下面的学生心里却挺明白。

晚上十二点半过后,考试成绩出来了。陆人杰的班级考得很不错,平均分在他们年级里排了第一。他瞥了眼一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的陆人杰。老人坐在那儿,刚刚放下手中的红笔,把老花眼镜摘了下来。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疲惫。不管怎么说,一个老人的精力已经不允许他跟年轻人一起这样熬夜了。

完成统分和成绩登记后,老师们一个个打着呵欠,抱着自己班级的卷子在冷冰冰的路灯光下走下楼来。外面下起了这个季节常有的小雨,水泥路面已经被打湿了,在走廊上,他稍微放慢脚步,以便他身后腿脚已经不是太利落了的陆人杰能够跟得上。

“这学期的工作完成了,明天下午我就走了。”陆人杰对他说。

“明天下午我去送你。”他说。

夜里冷空气南下,天一下子变冷了许多。第二天下午,监考完英语,他直接去到陆人杰住的民房里。老人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六个装书的纸箱,一台电视,一副装在纸箱里的液化气灶具,一个高压锅,一口小炒锅和一副铺盖卷儿,东西都堆在房间的地板上。

他和老人在房间里坐下来。他坐在那张仍铺着草席的单人床沿上,陆人杰坐在他对面一把学校发的漆成暗红色的硬木靠背椅上。陆人杰身后,窗帘已经拆下,因此显得光秃秃的北窗洒进些冬天傍晚晦暗的天光。

“以后有空到扭林去玩。我陪你到海边看一看,那里风景还是不错的。”陆人杰对他说。

“我一定去。到时候,我们一起喝几杯。你儿子能喝酒吗?”他问。

“他能喝,他肯定会欢迎你的。”

他叫的几个学生来了,他让学生帮忙把行李拎到楼下去。

五点多一点,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开到了楼下。司机揿了几下喇叭。他和陆人杰站在阳台上,看到车上下来一个穿褐色皮夹克的男人,“那就是我儿子。”陆人杰一边对他说,一边朝楼下挥了挥手。

陆人杰的儿子忙着装车,他们下楼时,他正在把几个装满了书的纸箱塞进小面包车的后车厢里。东西全装好以后,陆人杰儿子从车上跳下来,跟他打了个招呼。

“爸爸这辈子都在教别人的孩子,回去教教自己的孙子也不错啊!”陆人杰的儿子笑着说。

陆人杰点点头。他们站在面包车旁边抽了一根烟,在呼啸的北风中,老教师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

陆人杰父子上车后,隔着玻璃窗,他看见陆人杰要去拉开车窗的玻璃。玻璃不知道在哪儿被卡住了。面包车开动了,在粘满尘土的后车窗上,他模模糊糊看到陆人杰转过身来向他挥动手臂的影子。

那辆白色的小面包车辗过路面的一处积水,溅起一片水渍,一眨眼功夫就驶过远处树木的拐角,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十七

学校举行了放假前的最后一次会议。会前,一些消息灵通的老师就到处散布关于年终奖的消息。今年的年终奖是一千块钱,天迪集团还要给每个老师发两瓶葡萄酒和一双皮鞋。也许因为马上要放假了,也许还因为今年的年终福利比去年多了些,会议开始前会场上的气氛很热烈,老师们都在叽叽喳喳地咬耳朵。

闭学式后,学校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学生们放假走了,大部分老师也都离校了。他回到村部,和他住在同一层楼的那几个老师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晚饭时,他给自己煮了一份面条。面里头打了个鸡蛋,加了点芥蓝。吃过这顿凄凉的晚餐,在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下面洗好碗筷后,他坐到桌子前面打开电脑。

电子邮箱里有一封信,是马恩发来的。马恩还给他发了两张照片。第一张照片上,马恩和一个脸蛋圆圆的女孩子站在一起。“这是我的女朋友陈煜,硕士研究生,你看她比起何莲来怎么样?”在电子邮件里,马恩无遮无挡地说,“前几天,我们开始同居了。”另外一张照片是在长城拍的,北京早已经下雪了,长城内外落满了皑皑白雪。

“昨天和陈煜一起去了趟长城。不是都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吗?我站在长城上面,觉得这次辞职太正确了。北京城如此之大,相比之下,恭城就像是一个鸡窝。北京如此之大,中国如此之大,赚钱的机会又是如此之多,这不正是我们施展抱负的大好机会吗?”

马恩告诉他,春节以后,他可能会去上海,他的那个亲戚让他到上海一家新创的医院当副总。“等我掘到第一桶金,我马上就着手做三件事。第一,让我父亲把他那个可怜的养猪场关掉;第二,帮我弟弟活动一下;第三,我觉得你也可以辞职,出来跟我一块干。你待在恭城太浪费了。”

马恩接着写道,“有一天,在医院办公室里,我突然想到了诗歌。这是大学时代当文学社社长留下的遗毒。作为一个前诗人,我颇为严肃地思考了诗歌与我们这个时代的关系,悲哀地发现,在日趋现实的社会里,诗歌根本就没有存活的空间。

“我表叔手下一个负责广告的湖北佬跟我开玩笑,他说诗歌最好的出路就是印在安全套上,让人们在干那件事前读一读。他说的肯定不是我以前写的那种诗歌,而是情诗,绵软香艳,类似于红酒对于催情的作用。可即使这样,我仍然怀疑会有人去读那些玩艺。

“说到底,现在人们要的是轻松、愉快、刺激,要的是安全的性,而真正的诗歌并不提供这些,它提供的恰恰是一些相反的东西。”

读完这封信,他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然后给马恩回了个电邮。电邮写得很短,他告诉马恩自己暂时不会考虑辞职,另外还告诉他,学校已经搬到了新校区,陆人杰也离开这个学校了。

讲过这些具体的事情,他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需要再说了。

十八

这天晚上,他伏在桌前写那篇关于剧作家的小说。在塔山放羊时,为了逃避灾祸,家人把老剧作家原来带在挎包里的纸笔全藏了起来。望着荒寂的山野,老人痛苦地对一只小羊诉说他的烦恼与悲哀。

“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呢?”老人问小羊。

小羊盯着他的眼睛,好像明白他说的话。

“他们懂什么呀!不写戏我早死了!写才不会死呢!”老人对小羊说。

小羊咩咩地叫着,轻轻摇了摇尾巴。

他写得挺顺利,文字汩汩地从他的笔下流出。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这天晚上的工作快要结束时,他的手机出乎意料地响了。

“你在干吗呢?”是夏雨白的声音。

他告诉夏雨白,他待在学校,正在写一个小说。窗户外面,学校那边通常是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这时候黑乎乎的。在更远的南面,星星点点,笼罩在绛紫色大气里的那一片灯火,是恭城的市区。也许是因为稿纸上那个孤独老人的故事,他觉得自己与那些灯火距离异常遥远。

“瞧你说的,好像你是一个和尚,一个生活在火星上面的人。”

火星上面的人。他愣了一下。很久以前,他看过一张火星的图片,那是一颗亮红色的行星,绝对的荒凉、安静、孤独。在那颗巨大星球的外表,有一条又深又长的峡谷,书上说那叫水手谷。在他看来,水手谷就像是一道刮痕,像是有谁用钝器,在火星外表上重重地刮了那么一下。

也许,他真是生活在那个象征孤寂的星球上。他的房间就是一个飞行器的驾驶舱,恭城的那一片灯火,则象征着遥远的地球。

“火星上没有液态的水,大气也很稀薄,在那里,你会死掉的。”夏雨白说。

她说得也许对。他心里是有那么一簇跳动的火,但他还不清楚这火到底能燃烧得多大。可是,要是他放弃这一簇火花,那也就等于是让他放弃生命。现在他明白了,他想要去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她的那个城市。他只能是他,他不可能降落到她的地球上去,尽管那里要温暖得多。

与他置身其中的现实世界相比,他觉得另一个世界要更为真实。那个世界的电波在浩莽宇宙中一点一点地传递,而他在一点一点地集聚。他的天命似乎就是收集那些美好的信号,然后再传递出去。现在,他尝试着发出的信号还有些微弱,甚至于偶尔会有一点乱码,但是他明白,他会孕育出一些结果的,不是在他的这次生命,就是在下一次生命中。

“胡可说他要借一辆小车给我开,你说我该不该要?”最后,她问了他这么个问题。

她学会开车了吗?借一辆车给她开意味着什么?她是在向他求教,还是通过这问题向他做一个暗示?

他只那么想了一下,马上就意识到这是多余的想法。

除夕的前一天,大年廿九下午,在写完一个新的章节后,他一个人到城里去了趟。

在公共汽车上,他看到一个女人上了车。女人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手上戴着丝质的黑手套。虽然还有座位,但女人没有坐下来,她一直优雅地站在车厢中部的车窗旁,脸朝着窗外,像是个歌剧里的女演员。过了五六站,女人下车了,在走下车门的那一瞬间,她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

街上到处都是拎着大包小包的人,行人们步履匆匆。在路上,吴美纯给他发了个短信,告诉他她已经回乡下老家了,想要在那里过年,并住上一段时间。他站在一棵洋紫荆树下,给她回了短信。

这个下午,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在文献路尽头的广场上,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广场上花团锦簇,却没有什么人。他身边是十来个没回家过年的农民工模样的男女,几个小孩在他们面前的草坪上奔跑嬉戏。和他相比,这些农民工要开心得多,也更像是要过年的样子。他坐在一边,听着这些人用他听不懂的家乡话攀谈,觉得有种莫名的温暖。他闭上眼睛,瑶台岛墨绿色的大海,在风中摆动的木麻黄和一团团迅疾飞过的白云一下子涌上了他的心头,这些景象带着清新的大海的气息,让他的眼角有一点湿润。

冬日下午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风也显得暖和起来。金黄色的阳光使他有点儿恍惚。在他脚跟前,几只蚂蚁正在草地上爬着,其中一只嘴边还衔着一小块食物的碎屑。他看着那只蚂蚁。蚂蚁爬得很快,只一会儿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在他观察小蚂蚁的时候,是不是有另一个更高的生命,有一个神静默地看着地面上的人群?

傍晚时,暮色弥漫开来,那些外乡人大声地招呼孩子准备离开了。天边的云彩,远处的山脉也都融入暗蓝的天幕。天渐渐黑了下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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