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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书

2013-04-29周芳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5期

周芳

火车站

公交车吞吐着神色各异的脸,将一群人运往一段熟稔的时空。我呢,坐五路车去上班,坐二路车去影剧院,坐四路车去生态公园。如果,我想从某段生活里抽离出来,或者去迎接一个抽离出来的人,你会在一路车上发现我,发现许多负重累累的行李。至于那搁在胸口或是行李袋里的桌一张地图,你是看不到的。它很小,尺寸不会超过一块路牌。可是,它还是太大了,一群人在上面找啊找,就是找不到自己。于是,你进一步看清楚许多眼神。它们被茫然充斥了。

一路车急慌慌跑,跑过书店,医院,跑过广场和城南一片老旧的厂区,人不断涌上来。一个中年男人一只手抓紧车环,吊住摇晃的身体。他扭头看着窗外,一个漂亮的少女,一辆装满家具的大货车在他眼里停留了一秒,甚至更短的时间,向后跑去,不见了。只有车还在向前跑,一直跑到终点,停在火车站广场边。

中年男人和一些仓促的步伐被抛下。进站口,仿佛蹲着一具无形的兽,会猛扑上来,一口吞噬他们。然而,跨过安检的门,进入候车厅,对照大屏幕核对了车票,男人忽然发现左面墙上那座时钟变得不可信任。它的时针,分针,秒针犯了春困,睡着了。一秒钟如此漫长。他怀疑这漫长的虚伪性,他一次次抬起手腕,盯住手表,沉睡的依然是时间。它悬浮着,飘过来,荡过去,像大片的浮萍。对面椅子上,披着栗色长发的年轻女孩,手指轻巧点击键盘,发了若干条短信。不远处,一个穿红羽绒服的中年妇女靠着椅背,一脸的慵懒。她的红也是慵懒的,像一把火持久地燃烧,却没有一只手放上去烘烤,了无生趣。那团红燃得没了意思,只想快点熄灭。她抬头看了一眼时钟,时钟分明在咔嚓,咔嚓。她能拿这咔嚓怎么办?她又掏出火车票看了看。

窗外,铁轨上,一列火车“哐嘁哐嘁”过来,一些人带回了远方的风,一些人又将这个城市的风带走。他们擦肩而过,什么也没有说。远方的秘密在各自的路上枝桠纵横,永不交汇。汽笛再次鸣响,风押解走中年男人和那栗色女孩。慵懒的一团火和时针分针继续留给咔嚓,咔嚓。

时光,这巨大的打磨机,把火车站变成沉默的蜂巢。远行者的这张脸和那张脸雷同,和红表女人的脸雷同,写满孤独和无所事事。

——小孩子是例外的。

这候车厅是牢狱,一列火车才能带来崭新世界。他们一刻也不肯安静,队列里奔跑,穿梭。他们机警地捕获广播声,随时准备突围。广播又响起,他们忽地一下站起,拨开人群,过检票口,穿通道,上月台,踊跃地挤到队列的最前方。仔细看,会看到火车这条细长的影子,透过他们身体的针孔穿过去,直到远方。

一直记得一个孩子的眼睛。那是一幅摄影作品《铁路上的流浪者》。画面上,一位少年站在铁轨边,一张疲惫的面孔,脸上满是黑色油污。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过来,吹乱了他蓬乱的头发。他的眼睛里燃烧着迷悯的激情——火车巨大的气流正准备将他单薄的身体带走,从未知之地到乌有之乡。

带不走的,在火车站陷入一段光阴一起事件。

列车进站前,他们没有说话,两双手无声地纠缠。他握紧她的手,她抽出来,他覆盖过来,她再抽出来,反着抱住他的手。

“请乘坐K315次的旅客准备检票进站。”女孩猛地抬头。惊惶地望了一眼那张脸。那是一张书生的脸,苍白,清秀。书生的眼睛捉住她。他和她的瞳孔异常黑亮,仿佛吸收了彼此的所有光芒。他们牵着手一直走到12号车厢门口。他上车,在窗户边坐下来,望着她。他的脸他的手贴紧玻璃。玻璃这边,她低下头,咬紧嘴唇,不再看他。看他一眼,她的夜晚就会被梦一次次烙醒。她的余生就会颠沛不安?她的呼吸灌满了水银,心脏沉重地起伏。两分钟后,工作人员挥动手中的红旗,接着,车厢踏板收起来,接着,车铃摇响,再接着,“哐嘁哐嘁”响起来。女孩子像一柄鱼雷,引爆了——她抬起头,泪水满面——她终于没有逃脱眼泪的大规模袭击。她跑起来,追着哐嘁哐嘁跑去。她带动了风声,身后的玉米地里,那些叶子刷刷地响。

书生被风带走,女孩被风带走。

此刻,原有的空气跑光。被一个人紧紧抱住的一个人的体温,被一双眼凝视的一双眼。空荡的站台上,喧嚣的世事从未发生。爱情,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站台,道口,布满人生的茫然,可是,我们走了那么远,仿佛就是为了回来。我的朋友是医院肿瘤科的主刀医生。无影灯下的刀,尖锐,敏捷。二十台或是三十台手术之后,她的情绪会生锈,会一下子暗无天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关掉手机电脑,厌食,失语。唯一的拯救是出门,唯一的工具是火车。她的目的地没有选择,只是需要黄昏上车,凌晨到达。短暂的旅行后,对食物对晴朗天气的热爱又回来了,睡眠也回到她的夜晚。谁也不知道夜晚的火车上,她褪去时空的哪一层皮,她看到了什么。

有一次,我坐上北去的列车,途经一个小站。细雨的天,一位老人撑着一柄黑伞等待火车从道口通过,他的腋下夹着另一柄伞。人群涌出,消散,道口空了,老人的另一柄伞没有成功交出,交到另一双手上。细雨中,只有花白如霜的头发,苹果核一样渐渐收缩的腮和一双空洞的眼。我使劲摇头,想摇落那坠入我目光的眼神,我摇不掉。那枯井似的眼睛,被等待注入了光亮,又被那柄送不出的伞抽空。

凄凉的枯井里,我看清了父亲。回乡下看望父亲的晚上,父亲像个多话的孩子,讲述着久远的故事:1988年,我在武汉卖春联,被城管抓住了。靠一手漂亮的花鸟字才免了罚款。1983年,我到阳新湖打鱼,船翻了,差点送了命。你记得不,你三岁时,得了一种病,我挑着你走了两天两夜,找到一个老郎中。那药啊,真苦。我记得有黄莲。愈走向时光的深处,父亲的回首愈发清晰。父亲开始老去,变得如此多话。陈年往事堆积嘴边,父亲寻找着表达的夜晚和倾听的儿女。快到十二点,他忽然停下来,说火车快来了。屋子里静下来,汽笛响了。父亲说这汽笛至少要响三十秒。十五瓦的灯光把父亲的背影投映在斑驳的墙上。孤零零的,像一座老去的桥。

旷野里,火车孤独地驶过。父亲守着它,守着这个村子。

列车,依旧北去。驶进隧道,出来,还是隧道,那漫长的黑夜——我必须要穿越的。我无法让它停下。车窗外,零散的村庄,一座土地庙,一个在小路上行走的老人,他们一定也有自己名字,有细小的生活和细小的悲欢。而我什么也来不及表达,他们很快就跑到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

某一时刻,有什么突袭我迟钝的神经:那小的村庄,小的庙,那老去的人,他们像远方的恋人,忽然闯过来,抱紧了我——这时,我在五路车上。身后,一路奉远去了。

中药铺

这是一幅稍显沉郁的室内图景。

黄昏,因为一个女人,而在沉郁里打开。她侧坐在檀木桌前,她交叉着十指,牢牢按住桌面。相互依偎的双腿,向一个方向倾去,显出些许的不安。

她已经不安了许多时日。

那一日,她在行走路上,忽然有千万只蜜蜂在耳旁嗡嗡嗡作响,然后,千万朵流火在她眼前飞云乱度。太阳,这个火球猛地砸过来,她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神志低迷,头昏目眩。B超,磁共振,轮番上阵,所有铁的钢的器械使出看家本事,抽血,化验,生理指标的箭头们都很尽责,保持在正常的尺度。吞下许多药片,早晨一粒,中午两粒,晚上三粒。每一粒药片都会祷告:阿门,祝你平安。她的昏眩低迷却是依旧。正值四十岁,所谓人生的中流砥柱,哪里可以被蜜蜂与流火击倒。

隐匿在哪里呢,这作祟者?她的夜,睁着明晃晃的眼。新日子新曙光像一场遥远的期盼。

或者,该绕开一些钢铁一些抗生素一些生化指标?她把目光转向这座城市之外。得穿过二架四肢发达的立交桥,二十座门楣雄壮的会所,得忽略掉股市的开盘时间。一路上,有人疾走,有人谈笑,有人讨价还价,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女人揣着昏眩意志与趔趄步伐,艰难渡过车水马龙。

空气不再灼热,如一泓秋水,安静地泊着。这里的每个时段都被草药浸泡过,遍布远古的苍凉。一袭长褂面容清癯的长者微笑着,在檀木的小方格间,他和千年的草药隐身——一个中药铺其实是个隐者。

首先隐身下来的是花,是叶,是根茎。

麦冬,玉竹,瓜萎,灯心草……它们来自大野幽谷,深山泽畔,历经三月的惊蛰九月的秋霜。它们萌芽、成长、开花。雨水,阳光和日月山河的呼吸灌注它们的生命,铸造它们的魂灵。现在,它们不再招摇,不再姹紫嫣红累累硕果。春与秋,被轻轻放下,隐匿在一个一个檀木的方格里。

丰沛,妖娆早已谢幕,唯有暗香浮动。

棉软的,宏大的,无边的香,万水千山,徐徐弥漫。

一个心动过速的人,一个争状元拔头筹的人。一个肠子九九八十一道弯的人,他们走得太急,不会被这隐匿的香劫持——除非他们身陷八十一道拐弯,泥沙俱下,冰火相交。

此刻,女人的双手更紧地按住了桌面。她回想起,她那天走得太快了,她一直都走得怒发冲冠,急火攻心。“啪,啪,啪”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脊梁。失眠的夜,望着一直不肯天明的窗外,她会忍住一缕疼痛,发生在胸膈间的一缕放射状疼痛。仿佛她别无选择,除了全幅武装,倾尽一生光阴开花结果。

此刻,她缴械投降。三寸处,细细臂腕被倾听被描述:

多思则神殆,多念则志散。水谷精华之气不能转达。寒邪祲袭,阻滞经脉,伤阳耗气,心神失常,脉微欲绝,神志模糊,面色晦暗……

老者望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陈述。她疑惑了,莫非这老者是在描述黛玉在贾府的境遇?

不。

他在描述你和我,描述红尘里许多支离破碎的命运。

红尘,滚滚,需要安静下来的千年隐者加以平衡。山楂阻止惊狂的神志,为一个人驱散悲欢离合,驱散气滞与血瘀;茯神安慰仓促的心跳,为一个人抚平噩梦中的痉挛。

杜仲。扶住一个人坍塌的脊梁,剔除骨头中的寒冷。

半夏。止住一个人拼命的呼号,擦拭声带的浮尘。

莲芯。熄灭一个人心头的烈火,不再神昏谵语。

光阴沉静的日月山川,高山厚土,与这世界满腹的油脂蜜膏相比,如此孤寂与寥落。

室内愈发沉郁,女人身陷其中,十指相扣的双手放松了,一颗心,有了安定之处。

烈火烹油,够烫了,老人让她看到了一块冰。镇在那儿。

老人写下一首意象派诗章:桃仁6克,甘草10克,山楂15克,紫玫瑰10朵。老人说:清水慢慢煎,慢慢熬,煎熬过,便明月清风。老人的言辞依然缓缓,一如他广大的同情,慈悲与了解。这世上,他什么没有看过呢?

头痛症。

乏力症。

厌倦症。

寒火交攻症。

多少年了,那些沉沦的心性,那些隐隐有塌陷之声的躯体,老人熟悉它们的脉搏和走向。三寸处,他按住了,让她看,看虚妄的野心和被强行扩张疆土的命运。

老人,是这世上的摆渡人。他让一个痛苦的人在一碗药汤里寻找自己,用一碗苦汁喂养身体和灵魂。

我喝下那碗苦汁,我就是那个女人,我尝过苦到极致后的安静,就像尝过奔跑过的虚弱。

此刻,有些人尚在投奔中药铺的途中,他们疲倦不堪,血压上蹿下跳,额角的皱纹延伸到脚趾,钙化灶和息肉布满所有的脏器。一副摇摇欲坠的肉体,全拜生活所赐。兵荒马乱,杯盘狼藉,是他们仓皇的行旅——整个世界都在驱赶他们。

他们来接受那些千古植被的问讯,他们把生命掼在中药铺,小时,分和秒不再充满动荡不安,不再踩着刀尖。在胸部上方偏左一点,他们放下暴动与起义,锻造自己的中药铺,锻造这世上最好的一味中药:安详。

六角亭

六角亭,老了。

几十年的时光与风尘,让六根柱子上的红漆狼藉一片。亭子飞起的檐角上绘有莲花与兰花,枝叶斑斑驳驳。模糊可疑。她们的绿波与幽香很像一段渺茫的回忆,唯有凭借一幅对联可以佐证她们的存在:正对着街面的两根柱子上分别刻有“莲出绿波有君子德”、“兰出幽谷为众人香”。斑驳的红漆中,黑色的隶书格外醒目。

时光和风尘还会覆盖下来,六角亭的老还会加深,六角亭的异类身份仍会继续:给全速挺进的城市造成一个缓冲,造成小小的出位。

在这里,许多人将脚步放下,停歇,缓解胸口的风声。

一对年轻情侣靠在柱子上甜言蜜语,他们搂着亲吻;一位老人坐在石凳上,发呆,打瞌睡,阳光的影子一寸一寸从他白发前挪移,并没有惊动他;有个远行者把疲倦的身体和臃肿的行李扔在石凳上。褪色的牛仔行李包,陈旧的外套,像卸了铁蹄的马,无力地趴着。他在抽烟,一支接着一支。行李包里,是流水线,出租屋,还是遥远的故乡?一支烟,吸得愈来愈慢。远行者叫内心的黑暗抓住了火种。

从早到晚,六角亭都不缺少人。当然,他们最终都会回到某条路上,回到某小区某栋某单元某工房,坠入梦乡或是继续奔跑。亭子从他们的某段生活里逃逸。等最后一对情侣带着吻的香味,搂紧夜色走远,亭子把自己交给另一群人。

他或者她。

那个老年乞丐的下肢从膝盖处齐刷刷没了。他瘫坐地上,像是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截阴影。为了前行,他把大地变成一条河流,把双手变成船篙,用力撑着。每撑一下,身体向前推行一步。他那么用力。盯着他看久了,会疑心这地面被他推动。实质上,是他首先被地面打倒——手掌磨破,他不得不拿着两块砖作船篙的支点。

很多时候,他瘫坐在六角亭的正南面。街心公园里最热闹一处。无数的脚步来自四面八方,又去向四面八方。脚印来了,去了,深深浅浅,如蛛丝,如马迹,又如生活的庸常无序。它们被尘埃或是时光抹平之前,被一个瘫坐地上的人仔细辨认:左右彷徨的,瞻前顾后的,义无反顾的,拖泥带水的。

有时,他会看到一个年轻女子,五寸高的鞋跟把她的腰肢和青春高高举起。突然,她被什么磕碰了,崴脚了,鞋跟掉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像一只受伤的天鹅。他看得这样投入,以至于没有听到面前的瓷碗里,偶尔会有一枚硬币光临,发出压抑的“哐当”一声。

沿着六角亭西面前行,十字路口,人群汹涌。深沉宽广的歌声突兀地坚韧地响起。“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一个年轻人深情歌唱,他的双臂上下左右大幅度挥动。交警呵斥着,向他举起愤怒的拳头。他微笑着坚持划完最后一个八拍。车流急迫,人流仓皇,这年轻人专心致志开他的演唱会,一天一天唱《传奇》。

人们说他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爱情曾像一颗流星撞击他的前额,照亮他的眼睛。有个女孩在人群里多看了他一眼,然后离开,只有他没能忘掉她的容颜。那一眼,如同一只贪婪的蚂蟥,吸走他所有的心智。在爱情虚高走势的今天,他把自己过成一个传奇。

我带着朋友们路过他,路过那一眼,让她们判断。她们说怎么可能呢,傻子?他唱想你时你在天边你在眼前,想到人心口发疼。最终,她们沉默,微微叹息:“这么好看啦。”他的眼睛明亮,额头开阔,身高一米八,玉树临风。

这个好看的年轻人,他一个人歌声,一个人世界,一个人带着一段时光倒退。他的固执显得如此纯真,神色有着蝶类昆虫的属性,透亮而纤细。

向着六角亭的正东方走去,有一座公用电话亭,我遇到蓬头垢面的她,拖着肮脏的蛇皮袋。她一次次抱住话筒,自言自语。言辞沿着那些纠结的情绪,游离,扩散,无法捕捉中心话题。她只是不停歇说着。谁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那世界又将抵达哪里,这个母亲!(在这里,我将她命名为母亲,我问自己理由,因为她贴紧话筒絮叨的样子?因为她让我哀痛不安,无能为力?)每一次路过她,我都会应激反应,拔通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我的母亲。

深秋的一个黄昏,她背着蛇皮袋子,长久地立在电话亭侧面的电线杆前。杆上贴满了招工信息、失物招领、寻人启事、悬赏通告……她木雕一样呆着。晚风吹她蓬乱的头发,吹她混浊的眼神。猛然地,她一把抱住话筒,号淘大哭。她只是哭,眼泪打湿了她漆黑的脸。

在生命这袭华美的袍里,我们看见云锦。但是,我们稍加注意,会看到某个织女的指尖遇到针尖,并被狠狠扎了一下。这一次,我目睹了一个母亲的痛。她的袍里,不仅仅是虱子,她溃败如泥。响着盲音的话筒里,那“刺刺”声。谁听清楚了呢?只能这样形容它:一枚扎入指尖的暗藏的针。

白天,老年观望者,马路歌手,母亲,这三个破败的容器,随意抛掷街头,暗暗吞咽尾气风尘和许多异样的目光。现在,夜色重下来,老母亲抱住蛇皮袋紧紧靠着刻有“莲出绿波有君子德”的柱子。歌手侧过身,试着把头靠向袋子。母亲咧着嘴巴,傻呵呵地笑。她用力拍打蛇皮袋,灰尘飞起。观望者将半截身子划过来,紧靠“兰出幽谷为众人香”的柱子。两块砖被放在了一边。

老年观望者,马路歌手,母亲,像三个感叹号,蜷缩着,搂紧自己,搂紧那些已经消逝或尚未到来的痛。

清晨六点,我跑步路过六角亭,晨光镀亮一个感叹号额上残留的夜色,明媚,洁净,他是那个年轻的歌手。六点半,等我返回,环卫工人清扫昨夜的记忆,易拉罐,烟头,塑料袋,被推到亭子的角落。

他和她,正去往莫名的路口。

储藏室

阳台的旮旯里,楼顶的阁楼里,陈旧的木箱里,一个人灵魂的角落里,许多事件已退场。仿佛。时光停歇。

然而,它的一扇门,终归会被一个人“吱呀”一声,打开。

那么多旧的尘埃,旧的风声,沉默着。它们曾经过人间的许多地方,许多阳光。现在,它们的呼吸,那么轻,飘浮空中,比一朵花开在枝头更轻。

一个人抱紧了它们,抱紧了她的往昔。

其实,她抱紧的是染了光阴的旧物。

一叠旧信纸,混在过期报纸里,闪着淤紫的眼。

一个红色的暖水瓶,瓶身上的牡丹花枝叶零乱,模糊不清。

一串旧风铃,支离破碎,掉了漆,丢了链子。岁月崩塌的劈啪声,吮吸了她清脆的嗓音。

旧的……

老的……

褪尽光与色,它们暗了,哑了。失去了类似暴发户,新贵和当红明星的气势。我无需向你一一陈列它们的身份。如果,你明白它们共同的命运,你该知道一个人推开的,是储藏室。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有竹简,线装本与史册,汪洋恣肆为他们鼓吹呐喊,记录文攻武略与倾城爱情。而我,只能坐进一个角落,坐成一位老邮差,寄往那不肯消逝的过往。

那失色的风铃,若是一阵风,再从窗前来,再撩拨它,也许会芳心大乱。多年前,一个女人的心口鼓荡起风。夜夜吹响它。

那面目模糊的暖水瓶,一个女人坐月子时,用它冲服鸡蛋红糖水。婚姻的根系在孩子最初的眼神里深植。

那叠放在角落里的信?有泪水的印记,抑或隐藏过一瓣桃的绯红?文字咬紧了唇舌,咬紧了某段秘密。

一间储藏室招回今生。招回明灭的一茬茬时光。

你看那乡下的老妇人,她和一个木柜度过许多黄昏,任光影从窗前一寸一寸挪移,而儿孙们群鸟一样飞尽。

木柜底层。一柄残损的雨伞触碰她的记忆。“不是这里,是这里”。它们拿起她的手,放在心的位置——那个时候,下雨啦,她走了十几里的山路,给他送伞。她在趴在窗台上听见他的读书声,书声盖过了雨声。她叫他三儿三儿。他回过头,愣住了,他放下书,飞快从教室后门跑出来。他说姆妈,你来了呀。他的眼里满是惊诧,欢喜。

他不知道,她刚才为了一句话憋红了脸。她说:老师,您好,请问高三(六)班在哪里。一个山村妇女第一次用上了“请。您好。谢谢”,她试着用文明匹配她优秀的三儿。三儿是高三的尖子生。三儿是个北京人了。现在,三儿的儿又坐在哪一个教室呢?

一转瞬,三十年过了,一转瞬,三十年又回了。一个人在一段旧光阴活过来。

而那个城市妇人呢?她搂紧一件衣服呆了好半天。

那是一件旧嫁衣,桃红色,丝绸面,旗袍样。

十八年前。它把一个女人裹进绯红的夜,开花,繁衍。繁衍出一个男人的衬衫领子,需要女人小心熨烫。繁衍出一个小女孩乳白的公主裙,需要女人仔细清洗。嫁衣繁衍的日子比它自身的花瓣还要繁密。一个女人的内心,终于拥挤起来。嫁衣寂寞,首先被搁置衣柜的最内层,然后,在落寞的纸盒里,冰封,最后被时间一点点忘记。

一件嫁衣与一个女人走向各自的轨道。她说:亲爱的,请原谅,我不再带着你出席盛宴。虽然我仍然爱着你——仍然,这结局令人伤感而安心。

女人经霜,经风,有了风骨。

十八年后,日子开始凋零,只有穿乳白公主裙的女儿在枝头妖娆。女人的心有点悬空,那么那么多的日子呢?一个阳光晴好的正午,女人找到纸盒,找到那桃红。绯色在阳光里泛着白,像失去一点点血的红颜。女人把脸贴上去,连同她起了皱纹的眼和额头:连同她来不及抚平的疲惫和欢欣。

花样年华顿了下来,如同一个不真实的闪回,充满暗影和宁静。

懂得储藏室的好,需要在光阴里斗转挪移。

需要心上结了繭,又开了花。

年轻时,一个人跌跌撞撞往前跑,跑得杀气腾腾,四面生风,仿佛她要去追索一条欠债的命。

一个人习惯了一路精兵简政,大刀阔斧把旧时光掏空。

一个人不曾学会心疼一双布鞋浸染的风尘,或是秋风凉飕飕的手指。用过的时光,逝去的流水,谁会搁在心口呢?

现在,一个人额前鬓后染上第一根白发,她喜欢上储藏间。

喜欢它身体里逐日收敛的光芒。它的陈旧,孤独与隐忍,它的宠辱不惊,多么像岁月郑重的提醒——一间储藏室允许一个停下奔跑的人把胸前的疤痕,想象成美丽的花朵,把来不及爱的人,重新爱一回。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