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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七

2013-04-29程相崧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张叔月琴儿子

程相崧

1

张嬸死后还没过“一七”,张叔就出来摆摊了,这在外人看来,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一七”也就是人死后的头一个第七天。按照我们这里的说法,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一年去一魂,七天去一魄,三年魂尽,七满魄散,所以,我们这里有“守七”的习俗。亲人死后,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死者的亲人不能理发,不能远行,亦不能参加喜宴寿宴,经营生意买卖。每逢“七日”,亲友都要到坟上烧纸祭奠,孝子也要大哭一场。“守七”结束,称为“断七”,“断七”之后,丧礼才宣告正式结束。张叔六十来岁的人了,这些道理,他不会不懂。可是,张嬸葬下还没几天,张叔就推着小车,出来了。

天还没亮透彻,张叔就又早早地把那辆小推车推到了学校大门一旁的那块空地上。二十多年都是这样,他都有些习惯了。校门外很冷清,偶尔有骑着自行车的学生从他身边飞过去。远处呢,也还是一样。清洁工老李仍然跟平常一样慢吞吞地扫着地,公交车亮着昏黄的灯光,车上几乎没有什么乘客。张叔把车子放下,车把下面的那两根木头腿儿便听话地撑在了地上。他熟练地从车子上拿出一根绳子,把车把固定在一旁的电线杆上。小车上放的东西也还是老样子,跟张嬸活着的时候一般。看着那井井有条的东西,让人直怀疑张嬸还活着,让人觉着是张嬸帮着张叔拾掇了这满满一小车,让他及早来占地方,而她一会儿就到。小车上最显眼的就是一个冰柜,冰柜旁边摞着几个纸箱。他把纸箱一个一个摆开,变魔术似地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一样的东西:包子、粽子、油饼、煮玉米、夹心面包、真心豆浆、蒙牛纯奶甚至将军香烟。粽子、包子和煮玉米都还冒着热气,香喷喷的,显得那么诱人。张叔把它们分门别类放在一个个筐子里,摆到冰柜旁边。然后,张叔打开冰柜朝里头看了一眼,重新又盖上。这会儿还早,卖冰柜里的冷饮和冷食,要到中午头儿上,至少也得等到十点来钟学生们做完课间操的时候。检查了一遍,他从小车上取下一个马扎,坐下来,望着校门的方向——似乎又并没望着什么,只是面朝校门那儿坐着。学校里这时候还没有下早操,一会儿下了早操学生们便会涌出来买东西吃。到那时候,他便要开始忙活了。

不一会儿,其他一些卖早点的摊贩们聚拢过来,一家家在校门两侧安营扎寨。他们比张叔来得晚,而且多少有些心虚,害怕学校的保安会出来赶他们走。他们知道自己没法跟张叔比,张叔是学校的退休职工,年轻的时候,在学校食堂烧过锅炉,在办公室做过通讯员,后来又在保卫科看过车子、锁过楼门。所以,虽说学校有规定不让社会人员在校门两侧摆摊,但保卫科里的门卫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呢,也就让其他那些小贩沾了光。当然,如果学校承办啥重要活动,或者举行啥重要考试,门卫们还是会出来撵。把校门外弄得干干净净,拉上警戒线,摆上欢迎光临的牌子,把领导的车迎进来。但是,就算是学校迎接规范化学校验收或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对门口的摊贩查得紧的时候,张叔也总能事先得到消息,不至于会被门卫没收了车子去。这些年来,张叔的摊位在门口不但有固定的地点,而且他冰箱的电源也是从门卫值班室里扯过来的。有了这样的条件,他不独卖早点,还卖零食、冰棍、冷饮,在这儿一呆就是一天。

有一阵子,学校领导心血来潮,学外面大城市的模样,不让学生随意进出校门,门口的许多摊贩便悻悻地撤走了。最后,只剩下张叔还在坚持。一到下课,学生们就站在栅栏院墙里面喊“馅饼一个”“豆包两个”,他就给学生们送去了。那阵子,他的生意反而更红火了。学校领导从那儿经过,看见了,也没法说啥。单位的退休职工,生活得也不好,做点小本生意,又没伸手朝学校要钱,就随他去吧。

细心的人都发现了,这一阵子,张叔的摊位一连空了好几天。有些习惯了来这儿买东西的学生来了好几趟,见没有人,就又回去了。有些不知道内情的小贩一看他没出摊,一开始还以为学校有啥重大活动,又要清理校门两旁的环境哩。后来才有人听说,张叔之所以没有出摊,是因为张嬸得了重病,病得就要死了。大家平时并没有看出张嬸有病,因为在从前,张叔站在小车旁张罗着给学生们拿东西,都是张嬸坐在一边儿的小马扎上帮着收钱。张嬸个头比张叔还要高,虽然头发有些花白,但明显的,她比张叔还年轻几岁。

这时候,学校里传来一阵铃声,学生们散操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一群群学生涌了出来。学校里当然有食堂,但学生们吃得时间长了,总喜欢出来换换口味。这学期学校里管理得比从前严了,再加上内部新开了一个超市,出来买东西的学生们比从前少了许多。从前,张叔张嬸两个人都忙不过来,现在张叔一个人还有闲着的工夫。这是张嬸入土之后第一次出摊,张叔被一群买东西的学生围着,显得有些疲于应付,又显得有些孤单。

今天出来的学生似乎并不太多,只来了一两阵小高潮便散去了。有几个学生来买小菜饼,那是张嬸的手艺。将面发暄了,摊上韭菜、鸡蛋、荠菜等等,擀成小饼在油里炸。张叔直到现在都搞不明白,张嬸咋会做那么好吃的小饼。他看得出,许多学生吃上一回便迷上了,还想吃第二回,第三回。他不知道女人是跟谁学的,问她,她也说不上来。似乎是天生的,她就会做这东西。现在,张嬸走了,小车上便少了这一样吃食。这让张叔有些遗憾,又稍稍有些伤感。当然,没买到的学生们也有些失望,陪着张叔愁眉苦脸了一回。当然,他没跟学生说女人已经走了,他说,以后还会做。其实,他想过些日子自己试试,看能不能做出女人的滋味儿来。忙活了一阵之后,等到上课铃响了,学生们一走,他就又在小马扎上坐下了。坐了一会儿,紧接着又站了起来。扶着冰柜,目光掠过喧闹的大街,呆呆地望,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望的东西,所以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望着什么。

2

学校里上了些年纪的教师都跟张叔相熟,他们都知道,张叔跟张嬸感情很好。

张嬸几年前查出胃癌之后,张叔便不想让她再跟着出来卖东西了。在学校大门口摆摊儿,冬天没有遮挡,风吹得刺骨;夏天雨淋日晒,虽然打着遮阳伞,一阵阵的热浪也能让人脱层皮。遇到闷热天,让人憋得直喘不过气来。张嬸一开始也真的在家歇了几天,可是她总是放心不下张叔一个人出来。东西多,学生们一下课都涌出来,她怕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得了病,如果他再累坏了,这个家就没人支撑了。没过两天,她就又跟着张叔去了。张叔撵她回家,她说,你看看,我现在不好好的?张叔生气地说,你是病人。张嬸就问,病歇能歇好?张叔就拿她没办法了。张嬸没有工作,儿子儿媳也没有固定收入,另外还有一个女儿在外面上学。全家人都靠张叔一点退休金和这摊子小买卖过活呢。

早晨的学生出来得快回去得也快,因为还要赶着进去上晨读课。学生们都散去之后,太阳便升起一大截子了。这会儿上的是自习,学生们读书,半个小时之后才是上午的第一节课。这时候,走读的学生和住在校外的老师们才开始到校。也有些因为送孩子上学没来得及吃饭的老师和因懒床起得晚的走读生会来买吃的,但这些都是散户,集中不起来。这时候,张叔就有空闲坐下来歇一歇了。这天,他刚坐了一会儿,就又站起来了。因为他一坐下就想起了张嬸,张嬸平常就是在这条小马扎上坐着。

他刚刚站起来,便看见一个女人从校门里出来,朝着他走了过来。

这女人五十岁上下,穿着一身运动衣。从她那身打扮和走路的姿势,可以看出来是到学校操场晨练去了。这所学校虽然禁止社会人员随意出入,可学校教职工的家属,却可以去操场晨练,跑跑步,玩玩单杠什么的,只要不影响学生就行。这女人张叔认识,她是后勤张主任的老婆,名叫月琴。张主任从前也在保卫科干过,两家交往较多。月琴朝张叔招了招手说:“曲名生前安排我那事儿,你是咋想的?”

曲名是张嬸的名字,这名字安在一个女人身上,尤其是安在一个农村女人身上,有些怪。刚结婚的时候,张叔还专门问过女人。张嬸笑着说,那啥,这名字没啥深奥的含义。爹肚里墨水少,给我取名字的时候难得抓耳挠腮,最后真的不知道怎么取名了,所以就叫了“取名”。安户口的时候呢,派出所那人又写白了,就成了曲子的曲。张叔听了,就哑然笑了。

月琴说的那事儿,张叔是知道的。一提这事儿,他就有些心酸。他没有想到,在女人死之前,竟然安排给了别人这么件事儿。女人虽然全是好心,可那样做咋行呢?让人戳脊梁骨倒是小事儿,关键是对不起死去的女人

“我想……我想过了周年再说。”

“周年?按曲名生前的意思,百天都不用等。”月琴说:“嫂子安排给我的事儿,完成不了,我心里放不下。”

“反正,现在还太早,”张叔说,“现在还在一七里呢。”

“那怕啥?这种事儿,还要看缘分。”月琴盯了他一会儿,伸手拍了拍他的衣襟,“过了周年,你让我找,我也不一定能找下。现在你不想让我找,我倒是给你看上一个。”

“这事儿还是……拖一拖再……”

“收拾利落点儿,我把女方拉来了,一会儿就出来。”

看来,今天月琴这红娘是非做不可了。张叔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但月琴这么热情,让他觉得呢,又不能拒绝。毕竟月琴是女人生前最好的伙伴儿。他觉得如果拒绝,就好像驳了人家面子。他从摊位边不情愿地走过来,摊开两臂,朝自己身上看了看,问:

“瞅我这一身,行吗?”

张叔今天的穿戴似乎跟平常没啥不同,一条出摊前总要戴在身上的深蓝色围裙,一件泛黄了的短袖T恤,下身一条还算干净的浅蓝裤子,脚上一双咖啡色的皮凉鞋。

月琴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说:“还凑合吧。”然后又转身往学校里面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叮嘱张叔说:“等会儿人出来了精神点儿啊!”

张叔笑了笑,没有回答。

不一会儿,月琴便领着一个女人出来了。女人五十上下,一身素色蓝条纹的运动衣。模样一般,应该比张叔年轻,看上去倒也干净干练。第一次见面,似乎还有些拘谨,跟月琴手拉着手,两个人一起朝张叔的小摊儿走来。

“这就是吴嫂!”月琴说。

张叔“哦哦”地点着头,指指旁边的小马扎说:“坐吧!”

吴嫂上下打量了张叔一眼,笑了笑,摇摇头说:“不啦,你也挺忙的,就不耽误你生意了!”

“不要紧,这会儿学生们都去上课了。”

“那以后再坐吧,”吴嫂似乎很随意地做着扩胸运动,“回去还要给女儿看孩子哩。”

张叔听了,脸上就有些暗淡,望了小摊一眼,说:“捎上点儿吃的吧?”张叔说着用塑料袋儿装了两个粽子递过来。女人执意不收,但拗不过张叔,便接过去了。

月琴跟吴嫂两个人走了,张叔一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中午的时候月琴打来电话,说:“女方没啥意见,就是她有个女儿,已经结婚。她需要帮女儿家看孩子。她也把这话透给你了。我看你听了脸色不大好看,可是有意见吗?”

张叔没有马上回答,拿着手机,发了一阵子呆,竟然连来买东西的几个学生的话他都没听见。

月琴就说你考虑考虑吧,反正人是好人,如果错过,以后怕再遇不到这么合适的了。

3

女人的“一七”到了。“一七”这天,亲友们都到了。张叔领着他们来到女人的新坟上,摆上沙果、馓子、麻花等贡品,晚辈们又哭了一回。哭完之后,在女人坟头上烧了纸钱、金珀、金袋子,又看着那黑色的灰屑大蝴蝶一样飞上天,几个人便回来了。回来的晚上一家人喝了“一七”馄饨,第二天,在外面上学的女儿便回去上课了。

这天,张叔正在出摊,月琴又赶来了。

“咋样?”月琴笑着问。

张叔没有说话。这些天忙坏了,他几乎还没来得及把吴嫂的事儿好好想想。上次见面之后,有两次出摊过程中,吴嫂就来了。来了就帮他招呼生意,手脚也麻利,性格也温顺。他看出来,她想跟他交往下去。如果再过些日子,如果一年之后,不用考虑他也会接受这个女人。可是现在呢,一切似乎太快了,太唐突了,在他还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时候,就来了。

“绝对是个实在人儿,”月琴说:“就是她家里条件也不好!现如今还有给老伴看病时拉下的饥荒!吴嫂是个直性人,悄悄跟我说她找老伴儿没有啥条件,如果结婚的话,就要帮忙把她家里那一万五千块钱的饥荒给还上。”

听了这话,张叔半天没吭一声。钱,又是钱!他心想,钱他手里倒是有几个,可那是女人死的时候亲戚朋友们随份子随的几个礼钱。如果放在从前女人病着的时候,手里多了这几个钱,她或许就不会死。想到这一点,张叔心里就难受,想把着这几个钱儿,谁也不给。当然,张叔随之又想起了儿子。女人刚埋了才十来天,这几个礼钱,儿子就来问过几次了。他知道,儿子惦记着这几个钱哩。每次儿子来问,他都说这钱他计划好了,将来要派正经用场。其实他说那话的时候,也不知道要干啥。只是觉得,这钱是女人用命换来的,不容易,他想抓着它,一分也不花。如果儿子知道他把钱用到一个女人身上,会怎样笑话他哩?一个老头子给自己找媳妇,这算啥正经用场哩?

这样想的时候,张叔就想一口回绝了月琴,让她直接跟人家吴嫂说,自己不想找。为了死去的女人,为了儿子和这个家,他是不能再找了。他都是快当爷爷的人了,咋还能为自己张罗着找女人哩?那不是要让人笑话死吗?可再想想,月琴说得也对,让他再找个女的,这是女人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拉着她最要好的女伴儿,安排下的最后一句话。如果不按曲名说的做,她在那边儿咋能走得安心呢?曲名临死的时候,那话说得急切,紧紧地抓着月琴的手,说妹子,我就一件事儿放不下,就是你哥。我死了,他咋办呢?我跟你说,我前脚一死,你后脚就给你哥重新张罗一个。当时,月琴是哭成了泪人儿,一圈子人也都哭。月琴是狠狠地点了点头,那边的手才缓缓松开了。难怪月琴在这事儿上这么上心。

他知道,曲名托付人给他找对象,是怕自己死了,他没人照顾。其实按理说,咋会哩?他有儿子,有女儿。儿子已经成家,女儿也快大学毕业了。当然,儿子从小就不让他省心。现在结了婚,更会算计了。甚至有时候让人感觉,都奸猾得很。别的不说,就几天前,吴嫂到小摊来帮忙的时候,不知咋就让儿子看到了。那天他收摊回到家,吃了晚饭,刚在躺椅上躺下,门外一阵摩托车响,儿子就哼着小调进了屋,同时也把一股酒气带进了屋里。

“你咋又喝酒了?”他问。

儿子走到屋子中间,从柜子上摸了一支烟点上,坐到电视机前,说:

“爹有喜事啊,倒问我。”

“放屁!”他听了不高兴了,从躺椅上站起来,“啪”一下闭了电视。

“爹,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幼稚的?”儿子说:“那妇女是骗你的钱你不知道?”

张叔听了儿子的话,也来了气。他原本并没打算跟吴嫂交往下去,这会儿听儿子这样说,却偏要气气儿子,就说道:

“你懂个啥?男人没个媳妇,让人家笑话哩!你咋知道你还要找个媳妇?”

儿子没有想到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儿,嗤嗤地吸着气,连着冷笑了两声。然后想说什么,却一下子变得口吃了,憋得说不出,就狠狠地朝自己脸上扇了一个耳刮子,发出一声干燥的脆响,然后蹦出一句:

“亏你还知道人家笑话!”

张叔闷着头不说话,缓缓地抽着烟。儿子在屋里转了两圈,沉静了一会儿,情绪也稳定了,又往沙发上坐下,口气也不那么硬了:

“爹!你急啥?现在老人丧偶,是可以再找一个!我们做晚辈的都理解,不会反对你们的婚姻。尤其是我,更加开明。大家都是男人嘛,有些事儿都理解。找是可以找,你也用不着这么急嘛!”

“不是我急,是你娘急!”张叔的话更加不着调了。

“你又说混话了!娘急啥?”儿子就又生气了,腾一下站起来,鼓鼓着胸口,“老糊涂了!钱不钱的倒在其次,你想过没有?妈还没过二七,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她老人家?让左邻右舍们看着会戳咱的脊梁骨哩!”

儿子一边说一边朝外走,嘟嘟囔囔骑上摩托车走了。

第二天,张叔刚刚摆上摊子,远远便看见儿媳过来了。儿媳嗓门儿很大,冲着张叔道:

“是儿子亲还是外人亲?几个钱你捏在手里不给儿子,倒要给一个外面的野女人?你是什么迷了心窍哩?”

“她是个实在人,不是个野女人!”张叔一边张罗着生意,一边说。

“娘尸骨未寒,你就又要找老婆!你这叫什么长辈?叫什么爹?我们做晚辈的就是打心眼儿里想尊重你,却该怎么尊重呢?”

儿媳妇越说越气,就要蹦着过来抓张叔的老脸,被几个摆小摊的女人冲上来拉住了。

听了儿媳的骂,张叔蹲到地上,也羞臊得不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大家也算从儿媳的叫骂述说中知道了点儿原委。有的劝张叔是该缓缓,有的又劝张叔的儿媳妇好好跟公公说话,不可错嘴,更不该动手。过了一会儿,儿媳妇总算让人帮着劝走了。她一走,看热闹的人也尽数散去,远远地都指点着张叔议论。

“张嬸刚入土,他咋就忙不迭地张罗起自己的婚事儿来?唉,这事儿让人寒心啊!”

“从前老两口儿恩恩爱爱,谁能想到会有这一出儿?”

有的人在背后说得更难听,狠狠地吐着唾沫,道:

“呸呸!老不死的东西,离了女人的奶头活不成吗?”

“是哩!是哩!那种事儿一天不做会死吗?”

4

女人“五七”的时候,张叔在外面上大学的女儿回来了,女儿是请了假专门回来的。女儿回来,一来是因为在“守七”中间,“五七”是最重要的一次祭祀,另外,从表情上就能看出,女儿已经知道了爹找老伴儿的事。

一家人给张嬸烧了纸,不由得又扯起些死者生前的旧话,说着说着,不知怎么便又提起了张叔找对象的事儿来。

“爹,不是不让你找,这事儿还太早。”儿子说:“我也听老人们说过,只要在人走了,四十九天内都算是丧期。你想再找,至少要等断七之后啊。”

张叔闷着头,不说话。

“找让他找,把钱交出来。”儿媳妇说:“花钱找那叫啥本事?”

张叔还是闷着头,不说话。

“爹,你不顾脸面,我们年轻人还顾哩!”女儿一开口,泪便哗哗地落了,“你想想,你这么快就又找老婆,你能对得起俺娘吗?”

张叔听着女儿的话,拿干裂的手背朝眼上擦了擦,干涩的眼窝里也有了泪。

是啊,想想女人这辈子跟着他遭的罪,张叔真的感觉对不起她。

张嬸是个农村女人,面容姣好,在村里也算是个美人儿吧。那年月吃饱肚子都难,自然是从小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后来经过自学,才能勉强写认自己的名字。但不知为什么,她对读书人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慕。刚刚见面的时候,张嬸就是把张叔当成县一中的先生看待的。其实那时候张叔并不是中学里的先生,他在县一中烧锅炉,当时还是个临时工。相亲那天,张叔骗了张嬸,至少说是对张嬸进行了不正当的暗示。这也说明以貌取人是多么错误的。那天张叔骑着一辆大金鹿牌的自行车驮着媒婆赶到张嬸家的时候,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戴着塑胶框框的眼镜,上衣兜里还插着一杆金光闪闪的钢笔。

张嬸一眼便看上了文质彬彬的张叔。

没过多长时间,两个人便正式领了证,结了婚。婚后张嬸才知道其实张叔并不是中学的先生,他也跟自己一样,大字不识几个,不但那辆自行车是借来的,包括身上的中山装、中山装里的衬衫、脚上的鞋子、鞋子里的袜子和兜里的钢笔都是找学校里的老师借来的。

“你是干啥的?”张嬸问。

“锅炉工。”

张嬸沉默了好大一阵儿,然后抬起头来问:“烧锅炉的?是在学校烧锅炉不?”

“是!”张叔理直气壮地回答。

“这一点儿你没骗俺就成!”张嬸搓着衣角说:“在学校里烧锅炉,没那些先生文化高,你也沾了点儿文化气儿!以后,你要跟那些先生好好学习!”

张叔并不是先生,张叔的先生是假,的。一直到有了儿子,张嬸都没把这事儿告诉老家的爹娘。直到张嬸攒下钱真的为张叔做了一套中山装,买了一支钢笔,回老家探亲的时候,张嬸才把这事儿透给了娘。娘望着外间席上坐着吃酒的女婿,惊得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摇着头说:

“锅炉工?咋看咋不像……”

张叔开始是临时工,几次险些被清退掉,但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后来在学校干得时间长了,最终成了正式的后勤职工。虽然转正了,但每月的工资却还是少得可怜。跟那些先生们咋有法儿比哩?为了补贴家用,张嬸什么散活儿都干,在饭店打过零工,去蒜干厂剥过蒜皮儿,后来便跟张叔一起,在学校门口儿卖起了杂货。

张嬸到城里来,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开始的时候实行分房,但张叔是临时工没有资格。后来张叔转正了,事业单位又取消了分房制度。后来有一年学校盖房,卖给本单位职工优惠,张叔张嬸拿出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那时候儿子女儿都大了,四口人住着很挤,尽管这样,张嬸还是很满足。

张嬸是在儿子高中下学的那年查出得了胃癌的。尽管张叔张嬸两个人勒紧了裤腰带供两个孩子上学,但无奈儿子不争气,没能考上大学,下学后整天在家游手好闲。大夫说张嬸的病还处于早期,应该及时治疗。

“治疗啥?不打紧!我住了院,学校门口儿的小摊谁看昵?”

那时候出来吃饭的学生们多,张叔张嬸的生意也要比现在要好许多。再加上张叔那时候又没有完全退休,每天还要在学校里忙活。张嬸几乎是一个人照顾着小摊,就更抽不出身来。

有时候,张叔帮着张嬸把车子推回来,然后扶着她一步步走上楼。她躺在破旧的沙发上,黄色的汗珠子就一滴一滴从额头上掉下来。

“咱住院吧!”有时候张叔看不过,便忍不住劝她。

“咋能住院哩?眼下闺女上学用钱,儿子下学这么长时间,还不眼看就要找对象了?找对象不用钱?”

“跟着我让你受苦了!”张叔哽咽着说:“我对不住你!”

“说啥呢?”张嬸笑笑说:“我一个农村女人,能死在这城市里,死在这房子里,也算满足了……”

5

张嬸并没能死在那所房子里。

张嬸的儿子不久便找到了对象,女方是超市的售货员,对男家没别的要求,只要求有一套住房。

买肯定是拿不出那么多积蓄来,老两口儿思前想后没有办法。正好那时候女儿考上了大学,可以到学校里住校。张嬸就跟张叔商量着把这套一室一厅的老房子拾掇拾掇,给儿子儿媳来住。

“咱往哪儿住哩?”张叔说。

“唉,咱住哪儿不行?”张嬸说,“随便找个窝儿,租个破房子,对付几年不就成了?”

“只是……只是人家女方会同意不?”张叔一方面是担心未来的儿媳妇不同意,另一方面也是不愿意再折腾老伴儿了。

“我担心的也是这一点,人家都能给儿子买套房,咱连个房也买不起,连个窝也不能给儿子!唉!咱这父母当得真失败啊!”张嬸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唉声叹气,“都是我身体不争气,连累了你,连累了孩子们!”

张叔张嬸让儿子把他们的想法跟未来的儿媳商量了一下,儿媳竟然同意了。

儿子结婚之后,张叔跟张嬸从外面租了一处地方,住房比较偏远,几乎到了农村。但价格便宜,一年才两千块。他们还是跟从前一样在中学门口摆摊儿,不同的是每天早上想要按时赶到学校,就得起更早一些。挣了钱,除了每月把生活费打到在外上学的女儿卡上,老两口儿还要资助儿子儿媳们一些。儿子没个正经活儿,在儿媳妇面前直不起腰来。两口子生活有了难处,当然心情就不好,经常莫名其妙地吵嘴。老两口给他们些钱,也是为了让他们和睦一些。

后来,张叔发现,张嬸的身体是渐渐不支了。早晨拉一趟车子出来,就会累得扶着电线杆子出汗。给学生们拿东西的时候,也要用一只手项着肚子。

张叔托人给张嬸治病,是瞒着张嬸进行的。他不知跑了多少地方,找了多少人,跑成了才回来告诉张嬸:

“孩他娘,你的病能治了!你的病能治了!我请张校长托了教育局的李局长,李局长跟医院张专家是连襟。张专家答应,手术可以做,而且可以把治疗费降到最低!”

“治啥?这病就治不好,再治也是个死!”

“刘大夫说了,只要不在医院里住院养着,治疗费用不着几个钱。再加上我们有熟人,手术可以不放在要价高得没边的手术室,而是放在临时急救室!咱少住几天院,又能省下一笔!回家好好养着还不是一样?”

“算了算了!”张嬸说:“这病没救了!”

“咋会没救?”张叔说:“我说好了,托了人!你咋就又不治了呢?你不想想!儿子还没有娃娃,有了娃娃还得咱们老两口给看哩!你身体不好咋行?而且闺女还没有大学毕业,毕业后连个娘都没有,你说闺女心里会咋样难受?”

这样一说,说得张嬸有些泪汪汪的,又拿定了主意积极地治病。遂问道:“那做这个手术要多少钱才行?”

“人家张专家说了,五千块就能拿下来!”

“五千?”张嬸张着嘴,半天没有合上。

给老伴儿做手术的时候,张叔没有给孩子们说。他想了想,给儿子儿媳说吧,他知道他们经济紧张,为了尽孝道,他们能不想着出钱?一出钱,那就自然会让孩子为难。跟女儿说吧,就更不该了。女儿在外面读书,又没有收入,给她说了徒增她的牵挂。就这样,张嬸连正式的手术室都没进,手术竟然在急救室里的临时手术台上就完成了。

手术完成后张嬸就睡,睡到第二天早上,气喘吁吁地抓住张叔的手:

“俺院也住了,手术也做了,就算再死了,也无怨了。”说完就落了泪。

手术后第三天,张嬸就出院了,然后又在家里躺了几天。那几天张叔一边在小摊上忙活,一边还要抽空回家看看张嬸。张嬸看他太辛苦,没过两天就跟着张叔出摊了。

张嬸的刀口还没有长死,坐不了马扎,张叔专门给她搬来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放了软乎乎的面垫儿。忙过一阵之后,张叔说:

“没事儿了,我送你回去睡会儿吧。”

“我不啊,我坐这儿,咱们说说话儿。”

张嬸似乎精神好了许多,望着张叔,微微笑着。

“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张叔说:“张专家说手术很成功。”

“不疼了!做了这个手术,我还要至少活个十年八年的!不然对不起花的那么多钱啊!”

但张嬸只跟着张叔出了两个星期的摊儿,就站不起来了。学校门口儿的小摊上又没了张嬸的影子,张叔也总是行色匆匆,魂不守舍的。

每到吃饭的时候,张叔都从对门饭店里要了点吃喝,带回去喂给张嬸吃,但张嬸已经吃不下多少了。

有一次,张嬸牵着张叔的手说:

“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我有啥放心不下的?你看我身体这么好,每天都可以出摊儿。”

“你的身子骨也不行了!我病了还有你来伺候,日后你若是也生出个啥病,可咋办啊?”

“不是还有咱儿跟咱闺女吗?怕啥?”

张嬸一听这话,把头偏转过去向着床里面,半天没说话,好大会儿叹了口气。

“儿子从前倒还可以,现如今娶了媳妇,当不了家儿啦!再说就是能当家,他有啥本事养你?他照顾自己还照顾不过来哩!”

“也是!”张叔点头笑了笑,说:“咱不还有个有本事的闺女吗?”

“她出门在外,现在也还是上学,日后谁能知道咋样?”

张嬸说着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咬着牙吸了一会儿凉气。

张叔忙过去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我给你说一句话,你依得依,不依也得依!”张嬸说。

“你说吧,啥?”

“我死了之后,你赶紧再找个老婆,要比你年轻的!你找不下,我的心也放不下!”

“你个老东西,准是老糊涂了!你说啥哩!”张叔羞红了脸。

“我是说真的!”张嬸说:“但你要看准了,不要让人家给骗了!找一个真正能过日子的,真正贴心的人儿!找个比你年轻的,身体好的,好照顾你!”

“你别乱想了!”张叔说。

“你必须依我,不依我死了也闭不下眼!”

6

张嬸“守七”结束那天,张叔带着吴嫂上了一次坟。他们故意早去了会儿,没跟孩子们凑在一块儿。他给张嬸带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有三刀、角蜜、傲子,还有吴嫂自己做的炸糕。张叔从丧葬用品店里买了很多冥币,堆在一起,老高。张叔说,你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这回是发财了。说着,就要用打火机点。吴嫂却说,得先把捆扎冥币的绳子解开,不然烧的时候印上黑印子,那边人会怀疑是假币,就花不出去了。

他们就把那一捆捆冥币解开,堆了好大一堆,烧焚了……

在通红的火堆边,张叔朝地上奠了一杯酒,指指一边的吴嫂说:

“老东西啊!你临死最放不下的就是我。要我找个会疼人的,能真正过日子的!我的婚事儿了了,你的心也就放下了!人我给你找着了,就在这儿!你看看怎么样啊……”

责任编辑: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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