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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期

2013-04-29马云洪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5期

马云洪

1

我在里面待了八年,出来的时候,脑袋就变得有点坏。最明显的例子是我对季节的感知不那么敏感了。我是三月八日那天被释放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日子释放我,我又不是一个女人。照例说,这是一个不坏的日子,大小算个节日,虽然与我这样一个大男人没有什么关系。但这是一年最美好的季节,事实上,我从别人的语言行为和感觉中也知道现在是春天了。但我愣是没有感觉出来。我感觉山坡上的桃花有点假,那花开得太放肆了,有点作秀的味道,和我在里面做得玩具花一模一样。我在里面做了八年的工业绢花,对各种花卉熟悉得很。老实说,我是一个很会感知季节变化的人,比如说,春天,冰雪融化,柳条发芽,杂花生树。从小学到大学,我背诵了很多关于春天的诗歌。但眼前的春天,的确是有点假。好像是人工做出来的,好像是人们脸上堆砌的笑容,有些虚假做作的味道。每一个见到我的熟人都会在脸上制造出这种假模假样的笑容,并说出标准答案一样的话来:出来啦,出来了好,出来了好!然后就没有话了。当然是出来了好,我在心里说。不然的话,我怎么会在里面努力地表现,比如说,超额完成劳动任务。比如说,利用自己的专长,帮管教人员出黑板报,表扬好人好事。比如说,捕风捉影地向政府打别人的小报告。我这样努力的结果是积小胜为大胜,获得了两年的减刑。虽然我对春天的感知不那么敏感,但对外面天空的自由还是感觉出来了。我想我虽然已经四十六岁了,但还是有很多美好的日子在等着我。

我唯一感到不满意的是那天没有人去接我,这让我的自信心受到了打击。我的老婆孩子不会去接我,这是我知道的,因为在我入狱的第三年,我的老婆成了别人的老婆,作为这次离婚的外延部分,我的儿子也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别人的儿子。为了更加方便地叙述今后的生活,我的儿子也随了那个男的姓。对此,我一点意见也没有。你看,我的胸怀是多么博大啊。我不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但也不是原则性很强的人。因此,在很多情况下,我的策略打败了我的原则。这也是进去的重要原因之~。同理,这也是我能够获得减刑的重要原因。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死于原则,但更多的人却是死于策略。我的父母不会去接我的,因为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死于一种名叫悲伤绝望的病症。明眼人懂得,她的病症因何而来。愿上帝保佑她安息。我的父亲呢,一来他年纪大了,出门很不方便,即使我是衣锦还乡,他也不会去接我。二来即使他行动自如,他也不会去接我。他不明白自己立辛辛苦苦教育出来的儿子放着好好的教师工作不做,非要去做一个类似于黑社会的收债公司的老总。这对于一个有着五十年党龄的老父亲来说无疑是一个哥德巴赫猜想。这两个原因互相敌视,无法建立统一战线。但结论却只有一个,父亲不会到监狱门口接我。我有一个妹妹,按说她会去接我,我小时候对她很好,她对我也挺好,但她也没去接我。这就让我有点想不通。我想这并不是她瞧不起我这个唯一的劳改犯哥哥。原因是她嫁了一个正派且资深的知识分子,一个原则性很强且差点死于原则的人。虽然不是党员,却有坚硬的党性。一种纯种的布尔什维克。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能妹妹也随了他的性格。其实这些人,都不在我的算计之内。我希望在我出狱的一瞬间,能看到两个人,一个小竹,一个是老梅。但我失望了。我在里面积累了八年的自信心刹那间崩溃了。

2

我决定走着回到小镇。

我身上有钱,至少坐车回家的钱还是有的。感谢政府,在我出来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二千八百九十元,这是我在里面做了八年工除了消费之后的余额。我无法给这些钱定性,工资?不像。补贴?不靠谱。劳动所得,也只好这样定性了,其实公家人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于是我就变成了一个政府认为是已经改造好的犯人。这是我在里面得到唯一真理。我想这也是我今后在生活中必须遵守的法则。这样说来,我在里面的确是有所收获。我之所以选择走路回家是基于以下的考虑,我不想坐汽车,因为那个一个笼子,比监狱更紧的套子,所不同的是,这是一个活动的笼子。我不想再在笼子里待下去,哪怕是一分钟。第二点呢,我不想坐在车里受人指指点点。因为那是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客观地说,我想一个人清醒清醒,不想与任何人搭讪,这样于人于己都有好处。于是我就走着回家。

走出监狱的大门,我才真正体会春天是美好的这句话。我是沿着监狱的围墙顺着公路向北走的。我发现我曾经生活了八年的监狱高大、巍峨,像一个城堡一样,具有一种冷酷而神秘的内涵和外延。这种经过陌生化原理处理过的发现让我觉得新奇。虽然只是一墙之隔,里面的空气和外面的空气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我突然有了一种想唱歌的冲动。好像是那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曲子在我的喉咙里徘徊许久却始终没有跑出我的口腔,这个时候唱这种歌虽然符合我的心情但是不符合外面时宜。马路上没有什么人,这让我走得很恣意。不久我就走真实所谓的春天里。太阳明晃晃的,路两旁的白杨树像两排站得毕恭毕敬的卫兵在夹道欢迎我。我突然间就喜欢上了这种毫无用处的树木,并且在内心很认同茅盾在《白杨礼赞》所持有的观点:它们规矩守纪,团结向上,是平凡中的不平凡者。这还只是春天的前奏,真正的春天藏匿在成片的麦田和油菜花地里,它们此起彼伏的拔节声给这个寂静的原野带来了无限的生机。那是相当地热闹。还有开在农户屋舍边的三两株桃花,我只好用孤芳自美这样的陈词滥调来形容它们。前面说了,在里面关了八年,我的脑筋变得有点坏。早几十年,为了考大学我曾经背诵过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小辞书,被老师和同学叹为观止。我也曾经在一个早晨背熟了一本《增广贤文》,这只能说明的记忆力是不坏的。现在不行了,我的说话功能和思维功能被里面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给消灭了。我想我得恢复它们。这是出去之后一段时间内的中心工作之一。不久,太阳加大了它的热情,我的身体和精神也随之变得热烘烘的。我开始出汗了。我这才发现我身上穿的还是冬天的老棉袄。灰色的、领子短短的那种。那是我们在里面穿的制服。这穿着太突兀也太显眼,任何人一看,都知道我是一个什么人,但我没有别的衣服,也就只好这样了。通常的情况是,在我出来的时候,应该有人来接我,同时他们会给我带一套外面的衣服,以便在我改变心情的同时改变我的身份。我现在的首要的任务是把身上的行头换一换,泯然为众人,这样才能把我自己恢复到进去前的状态。为了减少目标,我只好把那件棉布制服脱下来提在手里。但里面的灰布衬衣还是暴露了我的身份。那也是一件里面的制服。其实我做这些都是徒劳,有些掩耳盗铃的味道。因为我脑袋上的发型就很能说明问题。我不能把脑袋拎下来提在手里走路,其实。任何人都不能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提在手里走路。想到这里,我内心反而释然了,爱谁谁。

往北,走上六十公里,就是我要到达的瓦当小镇了。以我现在这种速度,至少要走上十多个小时。我愿意。因为在这个行走的过程中,我能够呼吸自由的空气,能够感受博大的天空。最为主要的,我现在没有必须要做的事和必须见的人。这话说得有点假了。没有必须做的事是真的,没有必须见的人就是假的了。事实上,我还没有确定首先要见谁。我想利用这行走的时间好好想一想先见谁。从原则上说,我应该先见我的父亲,他今年七十六岁了。他需要我这个儿子,我也需要他这个父亲。我还需要见一见我母亲,虽然她现在无牵无挂地住在土里,但她未必不记挂她的这个唯一的儿子。问题的关键是,我的父亲并不感冒我这个儿子。他在信中骂我是一个忤逆东西,是个畜生。这让我耿耿于怀,虽然在中国老子骂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据说还是一种爱的表现,但我内心还是不能接受。从策略上说,我首先应该见的是小竹。想到小竹,我突然回忆起她温软湿滑的身子。我这么久没有弄过女人,不知我的那种功能还存不存在。从原则加上策略再除以二来讲,我最应该先看到的人是老梅或者是我的妹妹。我可以从老梅那儿打听到小竹的近况。可以从妹妹那儿打听到老父亲的近况。这样迂回的结果是我就可以掌握主动权。所以说,有时候原则不是第一的,策略也不是第一的,把它们综合起来考量才是第一的。虽然没有最终确定先见谁,但我确定了一个基本的框架性意见,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其实呢,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见机行事。我也是。我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我身上的灰布棉制服换了别人晾挂在竹竿上的一件藏青色的夹克衫,那件夹克衫大小正合适,好像专门等着我来穿一样。这是单方面的生意。根据我的估算,从价值的角度看,这是一桩公平买卖。这样一来,我就从一个从刑满的劳改犯变成了一个正经农民模样的人。一个农民走在田野上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走到中午的时候,我的身上已经冒出了汗水。阳春三月的太阳,已经显示出了它的毒辣。我决定随便找一个小店解决我的肚子问题,顺便凉快凉快。我已经八年没有喝啤酒了。我很想念它的透心凉的滋味。我决定点两个热火锅,一个鸡肉的,一个草鱼的或者是排骨的。除了这些,我已经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了。接待我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老板娘。其实整个店里就我们两个人。我喜欢这种氛围。我不喜欢热闹的场面。我又要了一碟花生米。这样我的桌子上就有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火锅,一碟花生米,外加五瓶啤酒。老板娘把菜整上桌之后,就在旁边看我吃。好像我的老母亲,又好像我的老婆。这让我有些不自在。出于礼貌。我对她说,要不要陪我喝上两杯?开始她还有些忸怩的样子。后来在我再次邀请下,她坐到了我的对面。她喝酒的样子有点像小竹。这让我记忆有点复苏。我盯着她的胸脯看,试图找出小竹的影子。这种行为有点不文明,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因为老板娘并不以为意,显然她接待过太多不文明的客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在喝过三杯啤酒之后,老板娘的脸上出现了红晕,样子很妩媚。我发现有一种久违的东西来到了我的身上。这种潜意识带动了我下身的某个部位。我让我有点高兴,因为我的某种功能并没有因为八年的不作为而荒废。具体地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一个男人。我对老板娘说,这店里还有别的服务吗?老板娘说,什么别的服务?我认为她显然在装。因为地球人都知道,别的服务是什么意思。我又把这话说了一遍,老板娘好像还是没有听明白的样子,看来眼前的这个女人有点不解风情,或者说我不够魅力,这让我有点气馁。于是我加快了吃饭和喝酒的速度。我还有三十多公里的路要赶呢。然后我就一眼都不看老板娘,直到我风卷残云地把桌子上的食物打扫得一干二净。

我到达瓦当小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根据我的观察,这个小镇比我进去之前肥了许多,大概是营养充足原因。但它的别的方面并没有什么长进,除了肥胖之外。比如道路,比如灯光,比如服务,还是先前的老样子。当然肥胖的还有物价,长得老高。我在街角踌躇了很久,思考着是回到父亲家,还是先找一间旅馆住下来。最后我决定先找一间旅馆住下来,让我的思想有一个缓冲。我花了八十八元钱找到以前二十元钱就可以入住的房间。之后,我洗了一个澡,然后我从房间出来到街上找饭吃。吃完饭,我找到一个电话亭打电话。我先打父亲家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正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了。她问法让我很是不爽。我反问了一句:“你是谁?”然后不等她回就把电话重重地扣了。我又拨打妹妹家的电话。电话很快就通了,接电话的是我的妹夫。我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就把电话撂了。我不想和这个人说话。后来我还拨通了小竹的手机号码。电话响了很久之后,终于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我不甘心,又连续拨了几通,依然是这个女人不厌其烦的相同回答。最后我拨打老梅的电话。电话里说:对不起,你拨的是空号,请查对电话簿之后再拨。我放下电话,心里很是沮丧。同时我有个不好的感觉,我这次出来后,可能会诸事不顺。

我回到旅馆的房间,把刚才打电话的情况进行了概念判断和推理,得出如下结论:我的父亲现在又找了老伴,这是我之前不知道的,其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连我妹妹也不告诉我,这显然是一个阴谋。他们要背着我做点什么?我的妹夫还活着,因此我的妹妹幸福着,幸是一个意思,福又是一个意思,有了幸才可能有福,它们互为因果,相辅相成。小竹很忙,忙得没有时间接电话,显然她有了别的男人了,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话虽然这样说,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老梅显然已经改邪归正,与昨天告别了,不然他不会换电话号码。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

3

虽然我现在第一个想见的人是小竹,这是源于动物的本能,但实际上我第一个见到的却是父亲。父亲见到我之后,很淡地问了一句:回来了?好像我先前从学校下班回来一样。然后他又把他新的老伴介绍给我。他说,你以后就叫她阿姨。他的新老伴比我母亲大约年轻了二十岁,样子很周正,是一个典型精干的农村老太模样。他没有向我解释他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为什么结的婚。显然他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我的继母听了父亲的介绍,只是很尴尬很谦虚地笑了笑,就到厨房忙活去了。

在随后的饭桌上,继母显示了继任女主事人的殷勤和谦和。她很崇拜地看着父亲吃饭,然后又像慈母一样不停给我夹菜。这让我很不习惯,但也无法拒绝。整个吃饭期间,父亲一言不发,继母几次想说话,但看到父亲的样子,都是欲言又止。很显然,她在家里也是一个配角。这种沉闷的气氛让我觉得压抑。我试图找出一个由头和父亲对话,但终于没能开口。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监狱里面的事情?还是问问家里的近况。虽然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话题,但似乎并不合时宜。于是我只能闷头吃饭,老实说,继母做的饭很好吃,比起里面的饭是天壤之别,就是比起以前母亲做的饭也毫不逊色。

父亲还是老样子,吃完饭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然后慢悠悠地叼在嘴上。继母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火。我现在才明白继母先前在我家的角色是一个保姆。父亲在吐出一口烟雾后,才开口说话:“你不是从里面跑出来的吧?当时判的不是十年吗?”明显地,他对我的事情还是耿耿于怀。他的第一句话让我气结。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句话,只好公事公办地从口袋里掏出政府发给我的劳改释放证。可是父亲对我双手递过去的纸片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没有接过去,更没有看上一眼。继母看出了我的窘态,侧身望了父亲一眼,鼓足勇气对父亲说:“你怎么这样跟儿子说话呢?”父亲说:“你要我怎样跟他说话呢?难不成他是衣锦还乡?”听了这话,继母马上不吭声了。随后父亲又问我:“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现在还没有确定。我想先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再作决定。”父亲说:“也好,找一个正经事情做一做,我老了,帮不上你忙了。”说完,他转向进了卧室。看到父亲关上房门。继母小心翼翼地说:“你父亲就是这个脾气,你别生他的气,人老了,脾气就怪,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我无所谓对继母笑笑,我感到了这个家庭对我的隔膜。

我决定还是去找小竹。我用一家士多店的公用电话拨通了小竹的电话。小竹的声音还是老样子,不过声音多了沧桑的成分,没有先前那么清越了。小竹在那头问:“谁呀?”我说:“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很快,她就报出我的名字:“我也听说你这一阵子要出来,你真的出来了吗?”我说:“你希望我还待在里面吗?”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方不方便,我想见见你?”小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大约五秒钟,说:“没问题,四点钟吧。”我说:“在哪里呢?你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吧?”小竹说:“我早就搬家了,我们四点钟在邮电大楼下面的‘回头看茶餐厅见面吧。”我说好,就挂了电话。

我觉得我应该给小竹送点什么东西作为见面礼。但我一直没有确定究竟买点什么送给她才好。老实说,我对这个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我想象小竹还是那种小鸟依人的样子。在思索了很久之后,我觉得还是像先前一样送她一束鲜花,这种送法可以让她迅速回到我们以前的生活。小竹是十九岁时跟的我,一直跟到她二十四岁我进去。算起来她现在也有三十二岁了。如果保养得好,她依旧是一个出色的美人,如果保养得不好,我就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情况了。

我在一家名叫春然的花卉店选择好送给小竹的鲜花。我选择了半个小时才选定。里面有百合、满天星,对了,还有两枝黄菊花。这样黄黄白白地看起来很素净。我没有选择红色的花,是因为我的心情问题。我之所以要在花店里待上半个小时,是因为我要打发时间。离约定的四点钟还有两个钟头,我不知道怎样把它们消磨掉。我让店员用报纸把那束花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把它夹在怀里,外人看到之后,要么以为里面是钱,要么以为里面是凶器。这样的效果就比较好一些。因为有钱的人或者凶恶的人在这个世界总是混得好。事实上,我是不想让人看出我怀里夹着花,因为那是一种比较滑稽的场面。三点四十五分,我到达了约定的地点。我要了一杯茶独自喝着,漫无目的透过玻璃窗看马路上的行人。他们匆匆忙忙走进我的视野,最后又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重点是盯着女人看。看她们包裹严密的胸和屁股,有时候也看她们裸露的膊膀和小腿。如果运气好,我也可以看到她们隐隐约约的大腿。才三月,好多女人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裙子。这让我觉得满足。我在里面看惯了千篇一律的男人的身体,觉得还是女人的身体好看。因为呢,至少她可以恢复我业已迟钝的记忆和对这个世界的感动。小竹什么时候走到我面前的我浑然不知。我对这个站在我身边的女人是否是小竹的产生了片刻怀疑。但我很快就确认。她委实变化得太大,以至于我不好意思再叫她为小竹,叫她为老竹基本上是符合逻辑的。从她的身上我对这个世界得出了一种悲观的看法: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差劲。我让她坐下来喝茶,她勉强坐下来,似乎很不情愿。我不知道她是不愿意喝茶,还是不愿意陪我,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她迅速喝完那杯茶,马上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我也只得陪她站起来:“到哪里去呢?”她说:“你说呢?还是到你家比较方便。”我说:“我家怕是不行的。我老爹在家,他又结婚了,是先前的保姆,他们两个都在家,还是到你家去吧。”小竹说:“我现在跟我老妈住在一起,还有侄儿侄女,一大家子人。我说:“你没有别的地方了吗?”她说:“没有了。我说:“我们只好到宾馆开房了。”她说:“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我说:“难道——”我的意思很明白,我今天是一定要和她睡上一回的。因为我已经有八年多没有睡过女人了,换了谁,都会有这个想法的。她看了看我的脸说:“其实呢,我现在老成这个样子呢,你未必感兴趣。其实呢,现在要找女人睡觉,方便得很,只要有钱,什么漂亮的都有。不比先前了,拿着钱买不到东西。其实呢,我对这个事情现在没有很大的兴趣。”我知道她在推脱。我说:“我今天只对你感兴趣。”小竹情知推脱不了,说:“你是在里面把脑袋弄傻了,现在哪个男人不是找年轻漂亮的?这样吧,你跟我走,我有一个地方。”我说:“什么地方,在哪里?”小竹说:“哪来那么多话,你跟我走行了。”

我于是跟在小竹后面出了茶餐厅,走到马路上。我说:“要不要坐出租?”小竹说:“不远的,花那个冤枉钱干啥?”听了她的话,我知道这些年她过得不容易,我只得默不作声。我们通过市一中,里面的孩子正在做课间操。他们的笑容真灿烂,正像某个领袖人物说像早上八九点的太阳。这正是我多年前教书的地方。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我有点经历前尘往事的恍惚。我这才发现我也青春年少过。过了市一中,我们就转入金虾路,这里小商品一条街。我手里的鲜花就是在这条街上买的。我们通过春然花卉店的时候,我想用眼睛搜索刚才帮我选花的长着小小酒窝的女孩,但我没有搜索到。那可是一个漂亮的姑娘。然后,小竹就带着我切入一条小巷。这样我们就来到了一个叫紫阳公园的地方。里面的一些青年男女正在做一些暧昧的事情,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假模假样地锻炼着身体,显示着老当益壮的情怀。小竹在前面目不斜视地带着路,正儿八经的样子。我在后面有些跟不上:“你可以慢点走的?”小竹没有回答,也没有放缓脚步。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小竹把我带到一栋陈旧楼房三楼的一套房子里。我说:“这是什么地方?”小竹说:“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听了她的话,我觉得有点没趣。她说:“现在你去洗一个澡,看你身上的气味。”我把我的衬衣领子拉在鼻子下面,闻到了一股汗臭味,就顺从地进了洗澡间。

我从洗澡间出来,发现小竹满腹心事地坐在床前。我说:“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小竹说:“我也得洗一个澡。”说罢,她也进了洗澡间。

我无聊地检视房间里的陈设。一切均平常得乏善可陈。我在床头的地面发现了一个垃圾筐,里面有很多用过的纸巾,上面还沾着些许鼻涕一样的黏糊状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从男人某个地方挤出来的东西。我又在抽屉里发现了成排的套子,它们严肃地躺在设计精美的盒子里,似乎在等待主人的检阅。我现在明白小竹是做什么行当的了。

小竹从洗澡间出来,整个人焕然一新。我想象着她薄薄睡衣里面的种种设施,潜伏在身体内核的某种意识就蠢蠢欲动起来。我把她扑倒在床上,正当我准备入港的时候。小竹用双手抵开我:“我还没有准备好呢?”她的这一动作,让我的热情大受打击,刚才储备起来的能量倏然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老实说,她先前并不是这个样子。

我以为她会玩什么新的花样,其实并没有。

她指了指我随手放在椅子上的用后防线包裹严密的花束,说:“里面是什么?”

我说:“肯定不是钱。”

她说:“那是什么?”

我说:“肯定也不是刀。”

因为这两样东西是我们先前在一起经常使用的。

小竹并没有穷追下去。她突然转口说:“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是做什么行当的了。”

我说:“我想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她说:“你现在还有兴趣吗?”

她的这句话让我很难回答。

见我默不作声,她说:“你走的第二年,我就干上了这个行当,我要活啊。没有哪个正经男人会娶我的,批发不出去,我就零售。价钱一年比一年低,物价呢,却一年比一年高。说这些干什么呢?我们还是来吧,算是我为你接风。但你得戴上套套,这是为你好。”

我有些索然寡味起来。但偶尔建立起来的所谓自尊很快就被潜伏在体内的本能打败了。我笨拙地戴上套套,爬上了她的身体。

接下来的事情有些尴尬。简单地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脑袋里想象地过无数次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想象肥胖而现实单薄,内心强壮而活儿软弱。那物件畏敌如虎,临阵脱逃。任凭怎样做思想工作就是不肯上前杀敌。强大的内心动力无法传导给那个小小器物,想是中间某个环节出现故障。小竹事不关己地裸体躺在那儿看着天花板,与其说她在等待一个男人的穿透,不如说她在看一个男人的笑话。没有什么别的人事让一个男人更加窘迫的了。

我把原因归罪那个讨人嫌的套套。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使用这个玩意儿。哪次都是进退自如,游刃有余。退掉套儿再来,那物件依然棉花条一样的不争气。我只好颓然地退到一边。

小竹说话了:“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学就落后。你现在处在恢复期,生活正常了那事儿就正常了。今天不行,下次肯定行,下次吧。”

这话说得让我羞愧。心虽不甘但只好屈从现实。

小竹说:“你肯定没吃饭吧,我们整点酒,兴许就行了。”

我谢绝了她的好意,逃之夭夭。但我记住了她的住处。

之后有一个月我没找小竹。

4

我觉得小竹说得有道理。我现在处在一个恢复期,得找一个磨刀的地方,先把刀磨锋利

,才能砍得动柴。这比找一份维持生活的工作还要紧迫。

我觉得紫阳公园是一个好地方。那里的女人多又很便宜,很符合我这种身份的人。于是我就隔三差五往那个地方跑。去了几次,我就没有兴趣了,那里的磨刀石虽然多,但都粗糙得过头,不但不能把刀磨锋利,反而会把刀磨钝。因为在那里,我很少取得成功,那些女人虽然得到钱之后不会当面嘲笑我,我想她们在背后也会瞧不起我的。虽然她们从事这一行当赚钱是主要的,但从中享受乐趣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去了几次之后我就不想去了。虽然不想去了,但内心的雄性意识却总是提醒我是一个男人,应该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点做一些男人该做的事情。我又想到了小竹。但我怕在她身上失败。如果在她身上又失败了,之后我可没有理由没有脸面再找她了。这事就暂时搁一搁吧。兴许把兴趣转移了,我的刀自然就锋利了。我决定去找老梅。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老梅现在是一家酒店的老板,人五人六地活着,比先前当我的头号马仔神气多了。老梅见到我时,很夸张地向我赔礼道歉。说本来想到府上看望老领导的,但事情委实太忙了,就搁下了。我知道他说得是场面上的话,也不当面揭穿他。如今时移事易,不是我当他老板的时候了,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我心里自然有数。他安排了一条龙的服务接待我,搞得我有点不自在,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惶恐,真没出息。后来,我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落难的公子,首先是落难的,其次才是公子,这样一想,心里反而就释然了。在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又去洗了桑拿,这比在里面用碚瓷盆接冷水洗澡要高级多了。这期间始终有一个叫小红的小妹跟着我们。洗完桑拿后,老梅把我安排到一间标有首相套房的地方,说,今晚你就在这里住下。我听说过总统套房,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什么首相套房的。我不好意思向老梅打听。老梅临走的时候说,下面的事情就是小红当全陪了。我知道老梅的意思,就对他报以会心的一笑。小红向我解释,这娱乐城里,最高级的是皇帝套房,其次是总统套房,再次就是首相套房了。所谓首相套房,就是总理套房。其实它们之间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要硬说有区别,也不过是它们的名字不同而已。再往下呢,就是部长套房,局长套房,处长套房,科长套房。除了皇帝套房和科长套房很少启用外,其他的套房用得比较多。小红是一个漂亮乖巧而且饶舌的女孩子,我估计她的年龄应该界于十八至二十三之间,但我不能确定,因为在里面,我连母狗都没见过一次,母老鼠应该是见到过的,但我并不能分别它们究竟是公的还是母的,所以这方面的业务就荒疏了。小红很熟练地帮我戴了套子,然后又把自己剥得像一只粽子,一丝不挂地躺在首相套房雪白的床铺上,用眼睛召唤我勇敢地赴汤蹈火。我有些迟疑,因为面对如此美丽的胴体,我的小弟弟竟然有些置若罔闻。我心里很急。我不想耽误了眼前的大餐。可是越着急越没用。脑袋中枢的命令早已下达,一次又一次,而且每一次都比前一次下达的严厉强硬,但执行者仿佛没有听到一样,根本不理这个茬。我想一定其中的传输线路出了问题。它们可能老化了,也可能出现了断口。小红似乎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她拉着我的手示意我躺在她的身边。一边用手温柔地在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位轻轻地游走,一边小心翼翼地和我说着话。她说听说你是我们梅老板先前的老领导?我说什么老领导啊?先前我们在一起混的。她说听说早二十年大哥你是我们这个城市呼风唤雨的人物,那时候我刚出生呢?我说还是你们碰上了好时代?这句话显然有些言不由衷。小红又问我说我听说你有一个叫小竹的相好?这我就有些奇怪了,怎么这个小妖精什么都知道?我有些错愕。小红又问我,说听说你以前是中学的老师,上面刚准各任命你做教导主任的时候,你却辞了职,办了全市第一家收债公司?这下我有点不知所措了。这肯定是老梅那个王八蛋告诉她的。这种事情他怎么好告诉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呢?我有些恼火,但又不能表现出来。说着说着,

我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起来,仿佛是内心深处吹来了一股清凉怡人的和风,感觉不是睡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身边,而是在和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聊天,和风细雨的,说着小时候一些淘气而愉快的事情,完全没有了戒备、紧张和焦虑。不久,我的身体在那双温柔细嫩的小手不停的抚摸下开始有了反应,虽然这反应来得轻微,似若无物,但那是一种方向既定义无反顾的潜流。当这种久违的东西进驻我身体的时候,我感到一阵窃喜。就好像身体部位中老化的线路已经修复,那些已经断口的地方已经被重新接通。我想我应该有些动作了,我和她的节奏开始做一些配合动作。很快,小红就有了反应,就好像触动了电线的开关,电灯一下就亮了,电视一下就响了。她的反应很刺激我的欲望。我看到了黑暗中的光明,听到了寂静的天籁。我想是我翩翩起舞的时候了。这一夜,我的身体恢复到了入狱前的生产水平。感谢小红,感谢老梅。

天亮时,我摸摸身边,那里空无一人,我努力回忆前一晚上的事情,以为这是一个虚幻的梦境。但不变的场景和疲软的身体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十点钟的时候,老梅敲开了我的门。他问我晚上过得可好。我说感谢上帝,一切如意一切如意。他请我去喝喝茶,然后给我一个选择答案,第一个答案是到他的酒店里做保安部长。第二答案是到他一个朋友的公司做保安部长。我思忖良久,都无法选择。我想我只是一个做保安的料?于是我就很委婉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其实也是选择了他没有给出的但是他希望的答案。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心照不宣了。他其实不愿意他之前的老板做自己的下属,我呢,也不愿意到先前的马仔下面做马仔。他听了我的答案,如释重负地开朗一笑:老板就是老板,志存高远嘛。这样,我让人送上五十万,不成敬意,算是答谢你先前搭救之情。这小子还算没有忘本,没有沾上一阔就变脸的恶习。说起搭救之情,我得交代一句,八年前他也是该进去的,但我像一个坚强革命志士一样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了,他才有了今天。五十万对我来说,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在我穷途末路的时候就显得弥足珍贵。我想我得与老梅这一边说再见了,包括那个帮我恢复男人的小红在内。这似乎也是江湖上的规矩。

5

我拿着老梅给的钱快快活活地逍遥了一个星期,把这个城市里我该吃的东西都吃了,该睡的地方都睡了,该玩的地方都玩了,该洗的地方都洗了,突然间又觉得无聊起来。我不是一个爱赌的人,这与我小时候所受的严格的家教有关,但这也使我少了很多的生活乐趣。如果我是一个爱赌的人,那么我的生活可能就会丰富多彩一些。对于下一步该做点什么,我没有什么规划,我还想干收债这一行,但老爹那里肯定通不过。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我不想再惹他生气。他老人家建议我开一个学生作文补习班,他说这个城里的许多人靠干这个营生都了点小财。老实说这是我的专长,虽然经过八年监狱隔离,我的功底依然在那里。这一点自信我有。但我不想干,以我现在的名声做一行是相当不宜的。在重新选择职业方面,我也处在一个恢复期。好在,老梅及时雨地送了我五十万,让我能够轻轻松松逍遥个三年五载。我说过,我不赌,也不准备买房,所以我的钱消化得十分慢,单靠吃和玩,五十万,在这个小城市,也能算作一笔不小的财富。

我决定再去找一次小竹。我是一个恋旧的人,包括女人。这一次,小竹很痛快地答应了我。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打扮得恰到好处,似乎没有受到她职业的影响。这让我多少有点高兴。我请她吃了一顿饭,又到商场给她买了一些衣服作礼物,然后我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在我意识里,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干这两件事外,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了。可是现在是大白天,主要是我现在的情绪还没有酝酿到做那件事的最佳火候。小竹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就建议说,我们到昙山寺敬敬香吧,听说那里的香火很旺,抽的签很灵验。这是一个不坏的建议,我总不能和她在街上走来走去吧。倘若我们再年轻个二十岁,做一切事情都是合理的,主要的是我们都老大不小了,脸上的皱纹刻着上个世纪印记。倘若我们去进香拜神,就有些善男信女的味道了,这与年龄却是不相干的。

昙山寺在城西郊的山里,离市中心大约有二十里的路程。我进去之前,并不曾听说有这么个寺庙所在。现在突然有了,就像一个人出了趟门回到家里突然间多了一个儿子,有惊喜更多的是错愕。城里有专门的公交线路通往那里,每人四块钱就够了。小竹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就坐公交车去吧。这不想坐公交车。我讨厌那种人挨人的感觉。我说坐出租车去。我出门喜欢坐出租车,因为那样自由,独立,私密。结果我们花了二十五块钱就到了昙山寺。昙山寺并不像小竹说的那样香火很旺,我们到达的时候,那里的香客和游人都很少,可能是不是节假日的原因,这倒正合我的心愿。自从从里面出来之后,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昙山寺建得很气派,听说是城里的一个首富出资捐建的,市里并没有出钱。我们先在寺门边的香火店里买了一把香,老贵的,花了我六十八块钱,跟抢劫差不多。然后我们就跪在一尊硕大的塑像前作了三个揖,就像所有的香客一样,样子十分虔诚。我听见小竹一边作揖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内容不详,我想可能请神保佑她客人多多生意兴隆,罪过。我没有许下心愿,因为我不知道该许什么心愿。我没有什么要求神灵保佑的,也不想发财,更没有要求子女上进的诉求。拜完神,我们从神像前的蒲团上站起来,我们已经完成了香客的义务,变成了一个游人。我拉着小竹参观了整个寺庙。三十六菩萨七十二地藏一百零八罗汉什么的在我看起来都差不多,初看起来,他们一个慈眉慈眼的,但仔细一看,个个都是笑里藏刀,凶神恶煞,心怀叵测。看完这些我就有些兴味索然了。老实说,我对一切都有三秒钟的兴趣,三秒钟后,一切在我眼里都有一样的。这时我就想回去。可小竹似乎意犹未尽。她向我提出一些看来很愚不可及的问题,她说菩萨真能保佑一个人吗?她说那些人为什么叫罗汉而不叫别的?我很难回答她提出的问题,因为对这些我没有什么研究。但我又不想扫她的兴。老实说,先前她跟了我好多年,我从来没有这样平等地对待过她。我只得耐着性子支吾着她那些幼稚的问题。我说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可是她显得很执拗,好像一定要在里面找出人生的真谛一样。事实上,对于寺庙里一切可以看到的东西我们都看过了,再在里面待着也是白费工夫。小竹说,该看的我们看了,现在我们要听一听,这倒不是一个坏主意。我说听什么呢?难道听那些和尚敲木鱼的声音?事实上,现在的寺庙只有在早上和晚上和尚们做功课的时候敲敲木鱼做做样子外,其余的时候他们都盯着香客和游人们的荷包。小竹说,我们何不抽一签让师傅们解解我们的命运?我说,可以吧,我是不抽的,要抽你抽。小竹带我走到一个专门占卜打卦的和尚面前,顺手在竹筒里抽出一根签,打开一看,却是一句诗:花开花落两由之。小竹先给我看,问是什么意思?老实说,我只知道这是一句诗,似乎是鲁迅写得悼人诗,以草木的兴衰喻示人生际遇,意头却是不好的,算作一个中下签。我不肯向小竹解释,我怕她听了伤心。和尚接过竹签看了看,对小竹说,这是一个中签,说这世界上的事情有的一定有,没的莫强求,去了的尽管去,要来的尽管来,大抵是教人安分守己的意思。小竹听了不知所以然,对和尚的答案是不满意的,却又不好深问,人也就快快的。她不服气地让我也抽上一签。我说算了,小竹不依。我没法,就对和尚说,那就测个字吧。和尚说,请问先生要测一个什么字?我想想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人到中年万事休,就测一个“休”字吧,测生平断命运的。那和尚闭着眼睛念念有词,末了,他说,这个“休”字,字意凶吉兼半,乃是一休倚木之象,你中年失怙,家中只有一个严父,却不能相依为命。你少年早慧,中年跌宕,迷失方向。你欲真心改过,而慈母见背。我正听得入迷,那和尚又说,你不要过于悲伤,木乃东方青龙之象,原本有升发之意。跌宕过后,自有转折之处。这个休字,又有停止之意,可依青龙旺相之方,立人还是很稳的,不过你目前正处于一个休息期,等待一个缘分的到来。那和尚说完,就不肯再多说过半个字。我问卦金几何?和尚说,花开花落两由之,一切随缘。他说随缘我却不能随缘,我掏出一张百元钞,恭敬递给他。那和尚双手合一,打个稽首,说无量寿佛,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出昙山寺,我和小竹的心情都不太好,本来是无心事而来的,现在却变成了有心事而回。我不知道下面的事情该如何进行下去。见我颇有心事的样子,小竹说,我们何不到寺里吃一顿斋?听说里面的斋饭很有名的,好多人都慕名到里面吃过。对于斋饭,我虽然没有吃过,但大抵能够想象它是个什么样子,事实上,我在里面吃得饭应该算作是斋饭了。于是我们就返回去,向咨客和尚预定了两份斋饭。咨客和尚说:善哉善哉,每份三十八元,一共七十六元,施主需等上一个时辰,阿弥陀佛。小竹问我一个时辰是多长时间?我说就是两个小时。这期间我和小竹无事可做,小小的寺院已经被我们来回逛了几个来回,可以说是一览无余了。小竹说我们听和尚们做晚课去。我说去吧去吧。于是我们就朝着那间响着声音的禅房走去。却不是和尚们高敲木鱼的声音,是音乐的声音。我从来没听过的,好听煞了。我问小竹这是什么音乐?小竹说,这是《大悲咒》,现在好多人听的,尤其是老年人。于是我和小竹就坐在禅房外的石阶上静静地听那声音。那种反复而至的不嗔不怨不急不躁的曲调像洗涤剂一样慢慢地融化着我心中的块垒,把我心中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转瞬间就冲洗得无影无踪。这时我看小竹的样子,她完全沉浸在音乐营造的境界里面去了。我觉得她虔诚圣洁,周正的脸庞上像镀上了一层金光,像慈航老人一样充满着悲怜的情怀。那音乐的每一个音符都像都有效地击中我心中的不平。说实在话,我有点大彻大悟醍醐灌顶的感觉。我想对于一切邪恶之人,只要对他放上这只曲子,最多七七四十九天,他就应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如果把它用于监狱里来改造犯人,没有几个人可以逃脱它对人心向善的浸淫。可惜了,它只在民间流动,却没有进入政策的层面。《大悲咒》的调子很长,我在里面好像度过了整整一个世纪。正当我有些不能自拔的时候,那个咨客和尚来请我们用斋饭了。我有点不耐烦地对他说,那饭我们不要了。那和尚双手一揖,说,出家人不打逛语,斋饭还是要用的,否则浪费了也是一种罪过。于是我拉起小竹一齐到斋堂用饭。

用过斋饭,已是满天星斗时分。我说回吧。小竹说回吧。我们就相跟着往回走。路上没有什么人,车也很少。一路上我们都没说什么话,仿佛我们是一起走过半个世纪的老夫老妻。

两个小时后,我们很自然地又躺在一张床上。这次我们没有急于做事,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恢复了男人的那种功能,没有必要再去急匆匆地去证明,我们躺在床上说话,很从容的样子。我想这也是恢复良好的表现。我们回忆我进去之前两个人的一些共同的话题。我让我心里很踏实。后来,我的手不知不觉去游走到她的双乳上。在日光灯的映照下,小竹的乳房十分耀眼,洁白挺拔,饱满而富有弹性,玉雕的一样,有着小兔子般的腼腆与羞涩,没有半点猥琐,更不见生活曾经给它们带来过沮丧,就像我最初和它们见面的样子。我边把玩边向她询问其中的原因。小竹笑而不答,露出顽皮的笑脸,仿若情窦初开的女孩,就如十几年我第一次和她交往的模样。这让我很觉开心。我说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奥秘,一定要她回答。小竹说,你放心好了,这一定没有经过加工,那个样子让人恶心,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说完这话,她就感觉到了后悔。因为这句话会让我想起她让它们吸引男人,更确切地说,吸引嫖客。她吸引男人的并不完全靠脐下三寸。我并没有在意。后来,我们说起了将来。小竹并不悲观。她说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老天饿不死瞎麻雀。我很想说我们结婚吧,但终于没有说出口。小竹似乎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并没有抓住这个话题。这让虚惊一场。想想她为了我耽误了青春,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我心里有些愧疚,很想补偿她,却无从下手。我说,给你买一个钻戒吧?小竹说,你真想娶我啊,你可想好了,免得以后出麻烦。我马上噤了口。老实说,虽然我是从里面出来的,但要娶一个名声在外的妓女心里还是有障碍的。她见我默不作声,知道击中了我的命门。为了缓和气氛,她说,我没名没分跟了你那么多年,并不想让你对我一辈子负责,因为那些年我吃过喝过享受过风光过,这些就足够了。你并不欠我什么,也不想让你觉得欠着我什么。如果你一定要帮助我才能安心,那我就请求你一件事,就是出一笔钱让我的鼻子变得挺拔一些,他们说我的鼻子有些塌,影响了整个面部的美观。我知道她说的他们,一定是那些在她身上寻欢作乐的男人,也是她的衣食父母,我当然没有理由推脱,非但如此,我还十分乐意为她创造条件挣更多的钱。我答应了。具体的操作由她执行,到时我付钱就是了。在我们躺在床上长达两个小时的过程中,我的小弟弟居然纹丝不动,对近在眼前的佳肴视而不见,像一个得道的高僧,它的表现让我很满意;如果要打分的话,肯定是满分。

通过这个夜晚的行为,

我知道不仅性功能恢复了,而且控制性欲望的功能也恢复了,我想,在这方面,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正常人。我觉得这是我从里面出来之后过得最有意义的一天。

6

我觉得有必要到妹妹家去一次,父亲和继母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他们已经在饭桌上暗示了几次。虽然我从里面出来有三个多月妹妹都没来看我一次,我想那一定是妹夫的原因,与妹妹无关。但我不能做得太小气。我和妹夫先前是同事,我们在一个中学里教书,教同样的科目。现在他已经是副校长了。因为他的非党员身份,给结合进校领导班子的。权力是没有什么的,但好歹是一个领导。我选择一个星期五的晚上走进妹妹家。我进去时,妹妹一家三口正在吃饭。他们的家境已经大为改善。我想这一定妹夫当了副校长的原因。外甥女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听说她已经在读高三准备考大学了。她见了我喊了一声舅舅就不再作声。妹妹见我来了,就问我吃了没,没吃的话就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我说吃过了。妹夫说,你来了,我们早想去看看你,可是一直不得空,我现在主抓高三的学习,忙得很。我知道他在说假话。我说你们吃吧,我就来看看你们。

妹夫吃完饭,把碗一推,说,哥,我要到学校去了,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我得盯紧点。小梅在家里陪你说话,等高考过后,我再好好陪你。小梅是我妹妹,也是一个中年女人了。我说你去吧。我在心里也不愿意和他多呆一分钟。外甥女也跟着去了学校。这样家里就剩下我和妹妹了。有多年没和妹妹单独呆在一起了,这多少有点让我不习惯。妹妹说,哥,听说你回来已经有快三个月了,没想着找点事情做。我说做点什么好呢?我现在还在恢复期,再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妹说,你得找一个正经的事情做,还得再帮我找一个嫂子,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这样晃荡下去了,一晃,就老了,不要搞得我们吴家没了后人。这话说得有点严重,上升到了一个高度,我以前是从来没想过的。我说,除了认识几个汉字外,哥是什么也不懂的,再说,在里面呆久了,一样也适应不了外面的世界。妹妹说,认识汉字也是不错的,好多人连汉字都认识不了几个现在正当官发财呢!我听说,现在给学生补课讲作文收入挺不错的,办作文补习班一年最少也能收入个五六万,你以前教书的时候,不是经常有学生在省里的作文比赛中获奖吗,这就是招牌。我说,那是天宝当年的事情了,不知现在是个什么行情,再说,现在的学生是那么好招的吗?。妹妹说,只要你愿意,我让老陈帮你招学生,他现在当着学校里的副校长,多少是起点作用的。老陈就是我的妹夫,我本不想承他的情,但妹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想太为已甚,否则就伤了妹妹的心。见我有些松动,妹妹接着帮我规划起来,先招一个小班,十个也行,八个也行,两个月一期,每个人收他八百块,最少也是万儿八干的,现在马上就到暑假了,学生好招,先打出点名气,以后就好招人了,而且这个事可以做一个长久的生意。我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们就看着办呗,招好了学生就通知我一声。妹妹说,你现在得预点热,买几本书找几份试卷看看,

知道现在学生作文是一个什么行情。我说,只好再作冯妇了。

从妹妹家出来,我马上就想到了小竹。我已经有好些天没见到她了。自从那天我们从昙山寺回来,我觉得我变得脱俗一些了,对于解决男女之事的想法也没有先前那么强烈了。我想小竹的时候,更多是一种寄托,说得再高级一点,用亲情也未尝不可。我想给她打电话,但又怕干扰她的生意。我自知我没有把她解放出来的想法,也没有把她解放出来的能力,更没有想和她成一家人的想法。老是去找他怕是不相宜的。可是,除了这个女人,在这个城市里我不知道该找哪一个女人。虽然现在找一个女人比先前容易得多。老婆和我离婚后就带到儿子改嫁到隔壁的城市去了,对于儿子,我偶尔想一想,想他小时候的样子,也在想象中模拟他现在的样子,一定是一个英俊的少年。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想谁了。这样想着,我不知不觉地走到家里。父亲还是那个老样子,见了我爱理不理的,继母也还是那个老样子,对我这个不务正业的少爷表面上殷勤有加,生怕惹我不高兴。在饭桌上,我把妹妹的意思对父亲说了,父亲听了我的话,脸上立马变得温和起来,说,饭后我到书店帮你找几本《学生作文大全》之类的书来。我说,我自己去。父亲说,你买书的钱到我这儿报销。我说我有钱。父亲说-,我知道你身上有钱,但你那几个钱也快晃荡光了,还是用我的钱。我听了没有吱声。我不想找老梅给我钱的事情告诉他,否则他是一定要我退回去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原则性很强,策略性不足。一辈子过得虽然本分但不乏窝囊。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个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闷在家里苦读,记叙文议论文的几要素,的得地的用法,关于修辞的几种用法,阅读题目应该注意的几个问题。父亲看我迷途知返的样子,特意嘱咐继母多买一些好菜增加我的营养。看到年过花甲的继母忙里忙外又是采买又是淘洗又是蒸煮煎炸的辛苦样子我现在才确认这是一个家庭。翻看了几天的学生的写作书籍和近年来的高考中考试卷,发现里面的所谓优秀作文和我进去之前和我先前在中学教书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改进。任何一篇老师得意得高分的作文无非都是主题先行积极向上,全可以用一种模式化的教学方式批量生产。看了之后,我心里有底了。我想这世界日日都在变,只是这写作的套路没变,真是以不变应万变啊,当然这对于老师对于学生都是一种好事,毕竟熟门熟套的东西好糊弄。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妹妹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妹夫给我找了八个学生,都是高一的,暑假一开始就可以开工了,一天上午两小时,每个人收六百块钱。这样一来,我一个月就有近五千块钱的收入了。如果一年四季都是这样,我每年就有差不多六万块的收入了,如果再加上几个学生,年收入十万是轻而易举的。想当初我在中学当老师,每天红汗自流也只能挣个一千多块钱。我相信,这个世界是越变越好了。父亲听说这事,高兴得很,仿佛我获得了新生一样,叨叨絮絮地给我讲应该注意的问题。在当晚的饭桌上,他主动给我倒了一杯酒。这在我生活史上,是史无前例的。我想我的新生活已经拉开了帷幕,精彩的日子还有后头。

我把这个喜讯打电话告诉了小竹,小竹也为我高兴。说我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倒不这样认为,不就是一碗饭嘛,没有必要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她说要为我的新生庆祝庆祝,这正是我要到达的目的。我们在电话中约定了时间和地点,决定到一家名叫金碗的餐馆吃饭。吃完饭,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在饭桌上,我们都喝了点啤酒,脸上红红的。我们离开餐馆的时候,都有点痴醉的感觉。走了一段路,小竹问我今晚到哪里去?我说回家呗,还能到哪里?小竹腆着红脸说,现在当上和尚了?我说和尚倒没当上,只是没有尼姑。小竹突然向我卖一个媚眼,说我这个尼姑不知行不行?那个媚眼很媚人,我很熟悉的,这是我们年轻时间经常使用过的。我心里很醉,仿佛童男子第一次碰到妖媚女人的勾引。于是我给她讲她讲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一上道行高深的和尚,据说一辈子没有碰过女人,到临死的时候,感觉这辈子是白活了。他对守候在他身边的众徒弟说,我这一辈子活得值了,但只有一件事从来没有做到,有点死不瞑目啊?众徒弟马上问老和尚,还有什么心愿,做徒弟的一定帮助师傅完成。老和尚期期艾艾很久,才说出自己的遗憾,说这辈子没有碰过女人,死不瞑目啊!徒弟们听说是这个事,马上说,这还不容易啊。于是他们马上派人到妓院里请了一个妓女。事后,徒弟们问女人是个什么味道?老和尚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和尼姑是一样的味道。小竹听了这个故事,就用手来打我,像少妇一般笑了起来。我不见这样的笑容有很多年了。我决定今晚就住到小竹家里。

这个晚上,我和小竹都很卖力。到现在我才发现小竹在床上是有很多新花样的。这些新花样是她从前所未曾有的。我想这些东西都是她这些年紧跟形势学来的,所谓的与时俱进。我得了其中的真谛,感觉很好,没有出现前两次生涩难受的情况。我说,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她说从实践中学得呗。我说做这一行你可是炉火纯青了。她说,人老了,再不学点过硬的东西,就没有回头客了,我就没有饭碗了。我说那是那是。我们来了一次又来一次,有些不知疲倦的样子,直到第三次我们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休息。我说这叫梅花三弄。小竹说,多难听,这叫阳关三叠。我仔细想这两个词,最后觉得还是小竹说得高雅一些。一个弄字,境界全无。我想我得重新看待眼前这个人。这样想着,我就有点想和她结婚的意思了。我说过,我是一个恋旧的人,所谓做生不如做熟。怎么说,她也比我小十几岁,最为主要的是,她是为了我才走上这条路的。但我这个想法一定会遭到老父亲和妹妹的反对。我想我得等老父亲过世后再办这件事,免得让他老人家伤心。不过我也不会在事先把这个想法告诉给小竹的,免得她三心二意,这样反而坏事。

7

暑假一开始,我的中学生作文实习班就开张了,总共十个学生,为期三十五天,每天四个小时,学费是先前讲好的每人八百块钱。我想这在外面的一个月所挣得钱比在里面八年所挣的钱还要多。还是外面好,难怪人们都不愿意在里面的呢。每天的四个小时,有一个半小时是我讲,两个小时是他们训练,还有半个小时是讨论。教了五天之后,我的自信就恢复了。他们喊我老师,我当之无愧地答应。这十个学生中有一个女孩子是特别爱好写作的,她说她长大后要当作家,时不时地写一首小诗或者散文让我给她斧正。有一天,我把她写得一篇散文邮发到市报我的一个做编辑的同学那儿,不到三天,居然刊登出来。虽然登在学生专版里,那个学生还是非常高兴。第二天晚上,她的父亲说要请我吃饭,我谢绝了他的好意。不久,我的补习班又多了三个学生,据说是那个学生的父亲帮忙介绍的。我想照着这个势头发展,我每年赚个十万块钱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现在也常常到外面走一走,对于外面的车多、人多、新房子多的拥挤也慢慢能够适应了。当然我适应最快的还是不断飞涨的物价。因为这个东西你不适应还真不行,而要真正地适应,只有不停地挣钱,并与物价保持着不弃不离的距离。我不像刚从里面出来时待在家里什么也不愿见了。我想我的恢复期已经快要结束了,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虽然我现在还在仇视这个社会,但程度明显比刚出来时轻多了。我想这正是我恢复到正常人的重要标志。如果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说不到五十岁的时候,我会有一个安稳的家,包括一个老婆,一个孩子,当然还有一个可以装得下我们三个人的小窝。

我现不能确定选择谁做我的老婆。先前决定选择小竹做老婆是在我们做事之后的特殊情况下决定的,现在看来,有点欠妥当,幸亏我没有当面告诉她,不然事情就有点被动。如果从名誉上计,确实不应该选择她,但如果从情感上考虑,除了小竹外,我发现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那天我收了学费,我就觉得该慰劳自己一次,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不自己慰劳自己,可能没有第二个会慰劳我了。如果我老娘还在的话,我想她是一定不会忘记我的。我慰劳自己的办法很土,就是请自己吃一顿大餐。我的大餐除了火锅外,想不出有别的什么好吃的。于是我就到离紫阳广场不远的一家重庆火锅店去。我要了两瓶啤酒,一个鸡火锅,一个排骨火锅,外加一碟凉拌菠菜和一碟油炸花生米。我对这四个菜有着深厚的感情。吃完饭,已经是满城灯火的时分。出来快半年了,我还没有逛过这个城市的夜景。老实说,这个城市现在的确比我进去的时候热闹繁华了许多,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了那么多人,把整个城市填得满满当当。我信步在街道上走着,不久就有点醉的感觉。我想找一个地方坐一坐,醒醒酒,但灯火通明的地方,没有一个地方是可以坐人的。这时我来到了紫阳公园后门处,我想在里面我就可以找到一个地方坐一坐的,说不定运气好还可以找到一个躺的地方。于是我就进去了。

公园里面除了道路外到处黑魅魅的,有些的味道。我知道在这些黑暗的地方有很多石头凳子和石头几案,找一个可坐可躺的地方应该不是难事。但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很多石凳子上都坐上了人,我当然不愿意和他们挤在一起。于是我就继续向公园的深处走去。越往里面人越少,当我走到水榭后面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一个上好的休息处。坐在那里很凉爽,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外面灯光下的一切,而且别人轻易发现不了我。我刚躺在石案上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究竟是什么不对劲,我一时却查不出原因。于是我又躺下去,我发现胃里的酒精一直向喉咙的方向涌动。不管怎么说,我得躺一躺了。当我真正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发现离我不远处的黑暗草地里有一种有规律的悸动。开始我还以为是蛇,因为这个季节蛇经常在晚上出门觅食。想到这里,我有些害怕了。于是屏住呼吸仔细听,那种声音突然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微的喘气声。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两个人的,很压抑的那种。继而我又听到了一种窸窸窣窣的类似于摩擦的声音。地球人都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声音。我想我是误入别人交配的禁地了。但我并没有走,我觉得那种声音有一种把人情绪调节到高处的效果。顷刻间我的酒意全无,我得全神贯注地听那种声音。不知不觉中,我就有些血脉贲张,感到全身燥热不安。于是我轻轻地站起来,然后轻轻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我想我得找小竹解决问题了。

我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爬上小竹所居住的那栋楼的,因为楼道的感应灯亮了,照亮了我的眼睛和手表。我决定给小竹一个惊喜。上次我们完事后,小竹就交了一把她房门的钥匙给我,看来她对我恢复了之前的信任。我轻轻地打开房门,没有看到小竹,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以为小竹出门了。当我走到客厅的沙发处,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我闻到生人的气味,因为这种气味是额外的,在我的鼻腔中处于一种不和谐的状态。小竹的房门虚掩着,只留了一条缝。我用手把门缝轻轻地推了大约十公分,这样我就看到里面的情形。小竹赤裸着身子正在吮吸那个男人的私处。她做得很认真,脑袋一上一下地有节律地摆动,像是用嘴在啃一根香蕉,又像吸食一根圆柱形的冰棍。那个男人双眼闭着十分享受的样子,脸上露出美妙的神情。看到这一幕,我的脑袋突然间像要开裂一样,我想那时我的眼睛也变成血红色了,事实上我在外面喝酒的时候眼睛已经变成红色的了。我努力地稳住自己的情绪,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小竹是只鸡,她在做她份内的事情,就像我现在给学生教作文一样。虽然如此,我还是不希望眼前的一幕是真实的。于是我继续向里面看了一眼,那种情形还在继续着,小竹似乎比刚才更加专注了,仿佛那根香蕉有无穷无尽的滋味。是进去还是退出来,这让我有点费思量。我对自己说,镇定镇定,现在小竹还不是你的老婆。解决了这个理论问题,剩下的实践活动就有了指南。我决定退出这个是非之地。我蹑手蹑足移动到隔壁的厨房。厨房里黑糊糊的,静得可怕。我蹲在地上,用手轻轻地按着太阳穴,我希望我身上的血流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这个动作对我平复情绪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决定马上出去,同时,我也决定取消娶小竹为老婆的决定,因为这个问题已经让我困惑很久,一段时间还产生过类似于哈姆雷特那种是生还是死的那种纠结。虽然她的乳房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细嫩,白亮,富有弹性,浑如凝脂,里面装着我无穷的欲望。我用手向外面摸去,尽量不干扰他们的工作。在不知不觉中,我手里多了一个物件,一把冰冷而坚硬的菜刀。老实说,我不知道这把刀是如何到我手上来的。后来我只好把它当作上天对我的赐予。就在我无声无息地移动到客厅接近大门时,我突然听到小竹的叫床声,那声音夸张、突然,打乱了我的脚步。继而,那要死要活的叫床声持续不断地冲击我的耳膜,使我身体上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变得亢奋起来。它们不约而同地向我的脑袋中枢下达指令,这些指令像号角一样点燃我内心的妒火:我要干掉这对不知羞耻的狗男女。

后来,我就看到了小竹白白的乳房上一条深深的红色的血痕,还看到无数的血珠从那沟壑里冒出来,就像温泉里不断地翻涌的泡泡一样。同时出现在我眼帘中的,还有那外露的脂肪组织,像一团棉花,很血腥,很恐怖,但更多的是恶心。这个样子的乳房真不好看,没有一点美感。我在心里说。想完这样,我又心里说,到目前为止,我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忌妒心也恢复了,我变成了一个从里到外的正常人。

后来的事情我也是从警察的笔录中得到的。

问:你为什么要砍掉方小竹的乳房?

答:因为他们叫床叫得声音太大了,我受不了。我没有想砍掉她的乳房。我本来是要砍死那个男人的。可是那个男人很狡猾,看到我举刀砍来,他就把小竹推翻了,结果我就砍到了她的乳房。

问:是不是你砍掉了方小竹的乳房?

答:是的。

问:你的刀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答:不是,不是从外面带进来的。我也不知道刀是怎么来的,我从厨房出来,手上就多了一把刀,可能是上天递给我的。

问:你是说这刀不是你主动找到的?

答:是的,不知怎么回事,这把刀就到了我的手上。到现在我还有点莫名其妙。本来,我是要退出去的,可是他们的叫声太大了,我又改变了主意。于是我莫名其妙地砍掉了小竹的乳房。

问:你和方小竹什么关系?

答:八年前她是我的马子。马子就是情人,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好多年了。

问:你知道方小竹是一个卖淫女吗?

答:知道的。

问:知道了你为什么还要找她?

答:因为我想和她结婚。

问:她说过要和结婚的吗?

答:她没说过,但我知道她愿意。因为我有钱,五十万。

问:五十万,怎么弄来的?在这之前,你不是在监狱服刑吗?

答:是的,这五十万是朋友给的,但我没有告诉方小竹。

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答:父亲、继母,两个人。

问:你还什么话要说。

答:小竹的乳房很漂亮,又白又软,可是我把它毁了,变得一点也不好看了,我对不起她。在这件事上我得出一个结论:乳房是白的好,旗帜是红的好。还有一点,我要向你们宣布,我现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正常人了。

警察说:如果你认为上面的话属实,你就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接过审讯笔录,看完上面一段文字,然后在这段文字的后面工工整整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李修持。

警察接过记录本,说:你的字写得真漂亮。

我笑笑,我知道我为期半年的恢复期现在正式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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