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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来了“浙鬼子”

2013-04-29魏平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女老板鬼子小城

魏平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高阳镇基本上还没有个体户,单位都是国营和集体的。翻过八零年的坎,小城来了许多浙江人,他们在街上租房子做起了各种各样的生意。可能是因为他们说话叽里咕噜听不懂,可能是小城人对外地人有排外心理,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精明能干,所以小城人称呼他们为“浙鬼子”。小城从东到西不过两支烟的功夫就可以走完,用对门的王妈妈粗俗的话说,哪家打个屁,全城的人都可以闻到。现在来了这么多的浙江人,小城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我家住在河街上,这条街的房子清一色的土木结构,上下两层。我家门前是大街,屋后是一条小河。两个年轻的“浙鬼子”前来租房想做皮鞋卖,租金不低,妈妈爽快地答应了。前面一间堂屋给了他们当门面,里屋成了我家的客厅,后面一间是厨房,我们一家人住到了楼上。

这两人一高一矮,矮个子是师傅,不大说话,成天就是埋头做鞋子。高个子是徒弟,圆圆的脸,脸上有一对酒窝,一笑酒窝圆圆的更深了,业务洽谈由他负责。晚上师徒两人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喜欢下象棋,他们常常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我看不懂象棋,可是喜欢看他们两个争,听他们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浙江话,斑鸠一样叽里咕噜的,很有意思。那年我八九岁的样子,徒弟说我像他妹妹一样,也是那么的活泼可爱。他喜欢逗我玩,教我说浙江话,比如“加麦”,就是吃饭的意思。他们“加麦”很简单,就是用肥肉熬了油,然后在汤中下白菜,有时卖出一双鞋子后,会添一两个菜改善一下生活。妈妈说出门在外不容易,常常送给他们自己做的豆腐乳、酸芋头杆、扎广椒等风味小菜,他们会很感激地连声说谢谢。

师徒俩不怕冷,我们穿棉袄的时候,他们里面穿件薄毛衣,外面穿件单西服。我问他们冷不冷,他们说不冷,习惯了。他们的皮鞋是手工制作的,一双鞋子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师徒俩的手一直是红肿的,那是上鞋面子时使劲拽绳子造成的。他们的生意不大好,买鞋子的人并不多。皮鞋,在那个时代还是奢侈品吧。有时连着好多天没有卖出一双,师傅会更加沉默地埋头做鞋子,这时只听到钉鞋掌的咚咚声和拽绳子的噗噗声,听不到他们叽叽咕咕的浙江话了。我在心里暗暗地着急,好想有人快来买他们的鞋子哦。妈妈安慰他们说,做生意是这样的,过段时间生意做开了就好啦。师徒两个听着妈妈的话,眉头舒展了许多。

秋天的时候,矮个子师傅给我做了一双红皮鞋,鞋面上一对红色的蝴蝶结像真的蝴蝶一样落在那儿。第一次穿上皮鞋,别提多高兴了。我在窄小的屋子里转了几圈,挥动手臂做出蝴蝶飞舞的姿势,惹得妈妈和师徒俩笑了。原来早上上学时总要妈妈催上好多遍才不情愿地起床。可现在不一样了,每天早上一酲,首先想到的是床前漂亮的红皮鞋,想到那两只栩栩如生的可爱的红蝴蝶,想起我一走路,蝴蝶的翅膀就上下扇动,跳舞一样。我开心极了,一骨碌爬了起来。

妈妈问他们,怎么不在家呆着呢,年纪轻轻的出来做生意?徒弟说,田少,家里人多,不得不出来,就是有单位的也愿意出来做生意,现在改革开放啦,做生意只要吃得起苦,脑子灵活,好挣钱。妈妈又问师傅结婚没有,他脸红了,说没有,快二十二了,还没有谈朋友呢。不等妈妈问,徒弟就主动说自己谈了一个女朋友,有可能明年回去了结婚,然后把她带出来做事。妈妈笑了,说你才二十岁就结婚呀。他笑笑说他们那地方的人结婚都早,有的十七八岁就结婚了,为了方便一起出来做事。我就想,他结婚了,还会租我家的门面吗?我家门面太小,三个人住不下,他结婚了一定不会再租我家房子了,这样一想,我就很不想他明年回去结婚了,我舍不得他们走咧。

腊月的时候,他们走了,倒不是徒弟为了回去结婚,而是他们遇到了麻烦。

那天晚上我在外面玩了回来,刚跨进门,被一个向门外走的男人撞得差点跌倒。抬头看,那人下巴尖得像钉子,脸上没有一点肉,和骷髅一样,此时这个骷髅眼露凶光,正低下头在看我,我顿时打了个寒颤,头皮一阵发麻吓得大气不敢出。他一把将我推到门外,掉转头吼道,赶快给老子滚蛋!明天看到你们两个浙鬼子还在这儿的话,见你们一次打一次!后面又有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跟着出来了。等他们走后,我连忙进了屋,只见玻璃柜子翻倒在地,上面的玻璃成了碎片,鞋子和鞋模子乱七八糟地躺了一地。师傅站在那儿,手上正淌着血,徒弟坐在角落里,嘴角也淌着血。我吓懵了,呆呆地看着。妈妈从屋里找出云南白药和纱布给他们包扎。王妈妈一会儿也进门了,忙问怎么了,妈妈叹口气说,东头的刘家老大一伙人来砸了店子。王妈妈拍拍大腿对师徒俩说,我的天哪,你们搞不清哈数哦,怎么要惹那伙人撒,他们是街上的一伙地痞混混,平时不做正事,专门结伙打架。徒弟皱着眉头说,一个混混前几个月在这儿买了双皮鞋,穿旧了今天要来换双新的,哪有这个道理呢,我没有答应,他就请了刘老大和几个人来砸店子。妈妈焦急地说,这可怎么办好呢?刘老大才从牢屋里出来,是个不要命的凶暴,招惹了他们,以后怕是没有好日子过。王妈妈听了连连摇头说,完了完了,这店子你们是开不下了。我气愤地说,报派出所去,把他们全抓起来!怕他们干什么!王妈妈撇撇嘴角说,你个小娃子知道什么,他们最多在派出所呆上几天,出来了以后怎么办呢?徒弟神色黯然地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儿呆不下去了,明天就走。妈妈和王妈妈抬起柜子,收拾屋子。我也帮忙捡地上东倒西歪的鞋子,我一边捡一边在心里骂那伙人,不得好报,哪天警察把你们全抓起来,看你们还害人!抬头看看师徒俩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我心中涌上一阵阵难过,想哭。他们在我家里住了将近一年,就像我的大哥哥,哎,可是他们明天就要走了。

晚上他们收好了行李,把一大堆鞋模子用几个蛇皮口袋装好,托妈妈保管,说开春了来取。于是妈妈让他们把蛇皮口袋拎到楼上放着。第二天一早,他们就离开了小城。可是到了第二年春天,他们没有来,第三年春天,他们还是没有来。开始妈妈还念叨几句说,这两个浙鬼子哟,说开春来的,也不来,跑哪儿做生意去了,还好不好撒?妈妈后来就不念叨他们了。有时在楼上做作业,看到桌子旁那堆装鞋模子的蛇皮口袋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于是想起他们住在我家的许多事情来。明亮的光线从亮瓦斜洒下来,许多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起起落落,如我红皮鞋上的蝴蝶结一样在跳舞。他们在哪儿做生意去了呢?那个师傅谈女朋友没有?徒弟应是结婚了吧?他们还会回来吗?我边想着这些,边去用手接那光线中起起落落的纤尘。后来那双红皮鞋小了穿不进去了,我舍不得扔掉,一直放在床下。直到有一天,发现老鼠把鞋啃了,那两只蝴蝶翅膀被啃得破烂不堪,我呆了好久,然后把它扔掉了,同时扔掉的还有他们能回来的念想。

他们走后的第二年春上,又有一个年轻的浙江小伙子租了我们的房子。他是个做西服的裁缝。他做出的西服样式很新潮,生意自然也好。到了秋天的时候,他的老婆也来了。晚上他们就在做西服的案板上铺了厚海绵当床睡。冬天的时候,妈妈的手掌心长了个大疮,看了许多医生都不见好。王妈妈给妈妈说,堂屋睡了两口子,犯了忌讳,坏了家里的风水,所以你才会得这样的怪病。妈妈这人心地善良,可是也是迷信的,经不起王妈妈老是在耳边聒噪,于是找了个理由让做西服的两口子搬走了。他们搬走后,妈妈到了高山上找到一位有名的土医生,他给妈妈手掌心敷上草药,还念了驱邪的咒语,这样过了十几天后妈妈的手居然好了。于是妈妈更加信了王妈妈的话。不过在我看来,王妈妈和妈妈都是迷信,土医生给妈妈念咒语也是骗人的,是假把式,真正治好妈妈手上疮的,应是草药。后来妈妈常常告诫邻居们说,堂屋万万不可租给两口子住,会“克人”,并以手长疮为例,现身说法。

可是就有人偏偏不信邪,把堂屋租给了两口子做窗帘生意,并在堂屋睡觉。不信邪的是和我家仅一墙之隔的马婆婆。马婆婆七十几岁了,脸孔苍白,浮肿,像水泡过的白面馒头。她浮肿的脸上堆满了皱纹,像雨后田野上横七竖八的蚯蚓。我从没有看到她笑过,有时想想,如果她真的笑了,那些蚯蚓蠕动起来,会多么可怕啊!她脑后挽个小小的圆发髻,倒是利落好看。我感到她有种神秘感,她不和街坊邻居们来往,也没见她出门。那她吃的菜是哪儿来的呢?路过的菜贩子卖给她的吗?她上厕所怎么办呢?拉在马桶中,趁天黑或清晨我们没有起床的时候去河里倒掉吗?每次从她门前经过,我就会想起这些傻问题,然后向里看一眼。只见堂屋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木椅子,里屋黑洞洞的,并不见她的身影,不知她躲在哪儿。我感到一阵阵寒气像一条条小蛇一样从她屋里溜出来,吓得我立即从她家门前跑过去了。后来从大人们闲聊中知道她是丈夫家的童养媳,比丈夫大十岁,丈夫不喜欢她,在他们儿子才满岁的时候,他就和别的女人跑了,解放前去了台湾,再也没有回来过。她一个人把儿子带大,没有再找伴。儿子现在住在新加坡,很有钱,可是很少回来。

租马婆婆门面的是一对新婚的“浙鬼子”夫妇。男的中等个子,皮肤白皙,面容清秀,和和气气斯斯文文的样子。女的瓜子脸,一笑眼睛像月牙儿一样弯弯的,很好看。她有一头顺滑的长发,瀑布一样披在身后。小城女人很少有人披发,大多脑后扎一把辫子或是简单地梳个马尾巴。我好喜欢看她的披发,觉得又洋气又好看。不像妈妈,短头发总是向后梳了弄个网夹网着,土气得很,给我也是剪了个运动头,丑死哒。

王妈妈和妈妈聊天时,说到马婆婆一意孤行,很有些愤愤然,她说,老糊涂!古儿怪执地搞,到时犯了忌讳得了病躺那没有人管,看她怎么办。我虽然不信她说的,那两个“浙鬼子”那么和气温和,怎么也不像是“克人”的样子,可心里还是隐隐地为马婆婆担心了,如果万一被说中了的话,那可怎么办呢?她本来就够可怜的啦。看到王妈妈愤愤然口水直喷的样子,我在心中很讨厌她了,觉得她心肠不好,为什么就不能盼马婆婆平安无事呢?我在心中悄悄骂她:是非婆!

王妈妈个子高高的,细条条的像根老丝瓜。她头发侧分,耳朵两边的头发用铁夹子夹住,服服帖帖的没有一丝乱发。她常年腰里围着一条花围裙,带着花袖笼子,坐下前,总是要取下花围裙拍拍椅子才会坐。王妈妈特别不喜欢“浙鬼子”,说起“浙鬼子”来,她总是先撇撇嘴角,一副瞧不起的样子,说的都是他们的坏话。我想可能是因为她的大女儿是个裁缝,“浙鬼子”裁缝手艺好,抢了她女儿的生意,所以她才那么讨厌“浙鬼子”吧。有次听到她和妈妈聊天,吃吃地笑,说,“浙鬼子”就是讲究,睡觉还穿裙子。睡觉穿裙子她怎么会知道呢?肯定又在乱嚼舌头,这个是非婆!

马婆婆另一边的邻居另有住处,他把楼上楼下全租给了一对“浙鬼子”夫妇开馆子。女老板五十几岁的样子,矮矮的个子,白白胖胖的,身材有些臃肿。男老板是个瘸子,黑瘦黑瘦的,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王妈妈给他取了个外号“黑茄子”。他常常拿了钱出去赌博,输多赢少,女老板不给钱的时候,他就打她。我就看到好几次,女老板被打后在哭,哭完了揩揩眼泪又给客人炒菜。

来客人了吃饭时妈妈会去旁边炒两盘荤菜。女老板很客气,炒给我们的菜总是分量足,钱也比别人要的少些。妈妈有时摘了我们在河坝园子里种的白菜送给她,她总是推辞不要,妈妈和她推让一番,装出要生气的样子,她才收下。提起这一对老两口,妈妈总说“黑茄子”不是个东西,赌博又行凶,也不帮忙女人做事,女的为人好,和气大方,这把岁数了还出来开馆子,太辛苦了。

每天清晨就会闻到沥清气味,那是女老板在用沥清拔猪脑壳毛。她把烧开的沥清淋到猪脑壳上,冷却后,用力掰开,沥清上就可见一根根长长的猪毛。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她卤的猪脑壳肉,用青辣椒一炒,香香的,可以吃上几大海碗饭。父亲常常和姐夫宵夜,喝一口酒就咂吧一下,再夹上一口卤猪脑壳肉吃,神仙似的样子。半盘卤猪脑壳肉,他们俩可以喝上一两个小时的酒,总是妈妈催促着去睡才作罢。

有一年夏天女老板的外孙女儿娇娇来了,她四五岁的样子,女老板带她过来找我玩。娇娇头上扎了许多根彩色的橡皮筋,头发紧紧地贴在脑袋上,露出白白的头皮。妈妈提醒女老板说,松筋扎得太多,太紧,长大后头皮会疼。女老板就听了妈妈的话,拆了橡皮筋,只给她在脑后梳个马尾巴。娇娇脑后的马尾巴甩来甩去的,越发显得可爱和俏皮。娇娇常常拿了一本小人书,跑到我家来,指着小人书说着叽里咕噜的浙江话,话我听不懂,那意思我明白,是让我讲故事她听。她的浙江话我听不懂,可是我说的兴山话她能听懂,看着她认真地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听故事的样子,我讲得更起劲了,也更喜欢她了。第二年夏天的时候,娇娇没有来,她妈妈来了,秋天的时候就见她大了肚子。听王妈妈说她可能是来躲着生孩子的,浙江人重男轻女,想要生儿子。王妈妈说浙江人生了男孩子后,婆子妈给儿媳妇送金戒指金耳环,生了女儿,什么也没有。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街道主任上门调查起娇娇妈妈怀孕的事,娇娇妈妈说丈夫家在农村,她自己户口也在农村,第一个孩子是女儿,按政策可以生二胎。可是她说的情况是不是属实,这些都有待落实。没过几天,她就走了。街道主任问起女老板的时候,她说女儿身体不好,回浙江治病去了,街道主任也就没有再追究。两年后娇娇的妈妈又来了,身边多了个胖胖的小男孩,球球一样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她送给妈妈一袋鱼,说是海鱼,营养价值很高,是特意从浙江带过来的,以此感谢妈妈对她妈妈的关照。我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带了黄灿灿的戒指,耳朵上挂着黄灿灿的耳环,不知是不是真如王妈妈所说,生了儿子后,婆子妈奖的。她和妈妈坐着聊了几句家常话,那小男孩一时也不安分,拽他妈妈的手老是要走,她就起身走了。她只在这儿呆了几天就回浙江去了。想必是专门来看望她妈妈的。

娇娇妈妈走后,王妈妈就像自己是活神仙似的,得意地对妈妈说,瞧见了吧,我说得没有错吧,那儿子准是超生的,“浙鬼子”带的戒指和耳环,必定是生儿子后婆子妈奖的。那语气中有羡慕,也有嫉妒。我看着她撇着的嘴角,感到她这人真是讨嫌得很,别人也没有惹她,干嘛总是说别人呢。妈妈也是,老是和她闲聊。当然我不敢当面说妈妈,只能腹绯一下。“浙鬼子”们就是重男轻女,思想落后得很,要不得!说这话时,王妈妈尤其愤愤然,好像是个思想家或是个领导,在批判重男轻女思想似的。她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她生了五个女儿,有四个出嫁了,老三长得极丑,鼻孔朝天,还没有嫁出去。王妈妈这人喜欢争强好胜,和别人吵架时嗓门大,不吵赢是不会罢休的。可是前几天和李妈妈吵架时败下阵来了。李妈妈只有一个儿子,还有点傻,王妈妈刻薄地说李妈妈这辈子做了什么亏心事,才生了个傻儿子。李妈妈气极了,回骂她说,你五个红花女,比不上我一个癞头儿,你这辈子断子绝孙了!这话可捅了马蜂窝了,王妈妈年轻时就因为没生儿子受了婆子妈的许多气,无论在什么方面她都心高气傲的,唯独这一点,是她的软肋,所以听了这话后,那还了得,她撒泼一屁股坐到大街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骂起来,哪个劝她也不起来,街上一会儿就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三女儿嫌丢人,拉她起来,她正好找到了出气的地方,顺势踢了女儿一脚,把女儿踢哭了跑了,她还坐在大街上哭骂,后来街道主任来了才把她拉起来。我知道此时她借着批评“浙鬼子”重男轻女,其实是在批评李妈妈,还在为上次吵架的事耿耿于怀,想挽回面子呢。

有一天,“黑茄子”浑身是血的被人送了回来,据说是他赌博时把身上的钱输个精光,还打了借条欠了别人几千元,后来他发现是别人合谋骗他的钱,和他们争执起来,被他们打成了重伤。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恢复。这一个月,女老板要忙馆子,又要照顾他,头上的白发更多,身体也更显臃肿了。“黑茄子”伤好后像变了个人似的,突然间改邪归正,他不再出门赌博,而是卖力地帮着老伴开馆子。老两口齐心合力地打理馆子,生意越来越红火。妈妈去那儿炒菜时,女老板乐呵呵地说,老头子玩了一辈子,到老了才醒事,阿弥陀佛!妈妈笑了,说,您啊老了有福哦。

马婆婆家的小两口一有好吃的就喊马婆婆一块吃,帮她做这做那,对她可好哪。从马婆婆门上经过时,看到的是两口子忙碌的身影,听到的是女师傅温软的说话声,我再也感觉不到屋里原来那种寒气了,相反的,我很喜欢去旁边玩。女裁缝很和善,我一去她就找糖果或是泡泡糖给我吃,用好听的普通话和我聊天。马婆婆不再坐到黑洞洞的里屋了,她常常在门面上坐着,用疼爱的眼光瞅着那一对年轻的“浙鬼子”忙碌,她脸上依然苍白,可是不再浮肿,偶尔还主动和做窗帘的熟识顾客说上几句话。更难得的脸上有了笑容,笑起来脸上皱纹像波斯菊一样一丝一丝舒展开,并不难看。想起我原来想象她笑的时候,皱纹会像许多蚯蚓动起来,我在心中悄悄笑了。冷起来的时候,马婆婆每天早上起床后在街上发白碳火,先放些刨花和枯树枝在白碳下,点火引着后白碳也就发燃了,然后端进屋放到女师傅的脚边,那样子,像心疼自己的亲孙女儿一样。

我喜欢看女师傅坐在缝纫机前工作,那样子特别好看。她带着一双素花的袖笼子,披着长长的头发,双脚一上一下地踩着缝纫机踏板,随着窗帘布向前滑动的时候,机器发出均匀的呜呜声,仿佛风吹过松林的树梢激起的阵阵松涛声。听着“松涛”声,烤着白碳火,我就想睡了,一些上小学前的时光碎片跳进脑子中来了:在松林中拾松毛,百灵在树上清脆地鸣镝,大黄狗跑来跑去,阳光在树隙间筛动……

我睡在楼上,床铺边是糊着旧报纸的篱笆。夏季的一个晚上,我睡了一觉醒来不经意间发现报纸裂开了个小破洞,破洞边刚好是马婆婆楼上的木板缝隙,从小破洞向下看,我看到了堂屋床上的浙江两口子。女师傅穿着裙子,平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粉色的裙子下摆张开,像我看到的田野上开着的漂亮喇叭花。她咪咪很大很高,让我想起香溪河边的双乳峰。肩膀细带子上有两个红色小结子,像一对红色的蜻蜓想飞到那山峰上去。这样的裙子,如果白天穿了,小城人还不背地里议论个没完。小城女人的裙子都是规规矩矩的,不露胸和背,就连肩膀和上臂也没有露出来。难怪王妈妈说“浙鬼子”睡觉穿的是裙子,这次她倒真没有乱说。妈妈睡觉时只穿短裤,不穿衣服,更不用说穿裙子了。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睡觉时穿的裙子,感觉很漂亮。我想明天我也可以把裙子剪成这个样式,不过妈妈会骂我的,说我不学好,是败家子,还是算了。女师傅长发散开,有几咎落在纤细的手臂上,有几咎落在高高隆起的乳沟里,像水草一样温顺地在沟底匍匐。她的小腿洁白光滑,像两节嫩藕。男师傅光着上身背对着她坐着,那背脊结实,光滑,在灯光下散发着瓷一样的光泽。他的背中心有一颗黑色的大痣,女人伸手去捏那颗痣,他回头笑了。灯光下他的笑容特别的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可以笑得那么好看的。我的心突地怦怦跳了起来。因为我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打皮袢”的故事。那时我家住在农村,有一次妈妈在坡里干活,我和小伙伴在田边玩过家家,听到张驼背说刚刚看到两条蛇扭麻花一样缠在一起,怕倒霉背时,就一挖锄把它们砸死了。另一个人接着说那是蛇在“打皮袢”,说到“皮袢”这词,大人们就轰然大笑起来。队里有个姓黄的男人,队里的人都喊他“懒黄号蛇”,出工尽偷懒耍滑,这时好大声音说他亲眼看到队里某某两个人在“打皮袢”,然后那年他就倒了霉了,摔了一跟头差点没有命。在我小小的头脑中,听不懂“打皮袢”是什么意思,反正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不然看到了不会背时。然后又很不明白的是,蛇“打皮袢”是扭麻花一样缠在一起,人怎么能缠在一起呢?人硬梆梆的。我就问,什么是“打皮袢”呀?大人们全部大笑起来,有一个还笑得在地上揉肚子。妈妈把我骂了一顿,说小孩子不准问这个。

这时看到床上的两个人,我紧张起来,他们是要“打皮袢”吗?想起“懒黄号蛇”说的看到了要背时的,我连忙把眼睛从那个破洞移开,可是过了一会儿,好奇心又让我凑到那儿去偷看。女人捏着黑痣,和男人说了一句什么,男人没有回头,答了一句。然后女人摸男人的背,在背上划圈圈,很慢的一圈一圈地划。男人回头和她说了一句什么,略略抬了一下头。我吓了一跳,连忙从那个破洞前移开。他会不会发现我在偷看?知道我在偷看,会不会认为我是流氓呢?我的心怦怦跳着,后悔不该偷看,真是让人羞惭哟。可是我又真的想看他们在做什么?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心终又让我凑到那儿继续去偷看,可是他们把灯拉熄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紧张的一颗心落了下来。

后来又偷看了几次,只看到很晚了他们还在做窗帘。再后来,妈妈糊了几张硬纸壳子在篱笆上面,彻底遮住了那个破洞,结束了我偷看的历史。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马婆婆提着菜蓝子上街买菜了。有人问她,她就高兴地说,丫头怀娃娃了。她嘴里的丫头就是女师傅。小两口在她家住了两年,马婆婆不仅没有犯忌讳得病,反而身体硬朗了,现在更是添了喜事。有一次她去买菜,遇到了王妈妈,王妈妈嘴里冒出来个“浙鬼子”,马婆婆听了不得了,劈头盖脸地把她训了一顿,说话没个深浅,什么“浙鬼子”,是浙江人,你会不会说话!这要是别人和她这么说,王妈妈那还了得?可是这次她却闭了嘴灰溜溜地走了。可能是马婆婆论辈分是她长辈,也可能是马婆婆愤怒的样子从气势上压住了她,也有可能她确实理亏。后来别人说起这事,都说王妈妈活该,谁让她平时嘴刻薄呢?是要有人教训她一顿才行。

女师傅生了个儿子,婆家妈从浙江过来照顾她坐月子。尽管马婆婆有多年的风湿关节炎,上下爬楼梯很不方便,她还是很主动地把里屋让了出来,自己住到了楼上。马婆婆有失眠的毛病,现在婴儿的啼哭声更是扰得她睡不安稳,可是她无怨无悔,心甘情愿,没有一句怨言。有时夜里婴儿哭起来,她还颤巍巍地起来帮忙照顾。

这孩子取名为:温兴。温是温州的意思,孩子的老家是温州的,兴有两层含义,一是我们这儿是兴山县,二是祝愿孩子长大了兴旺发达。温兴白白胖胖的,可爱极了,我常常放学了就去抱他,逗他玩。女师傅很忙的时候,马婆婆会帮着照看,不过她年数大了抱他吃力,就把他放到摇篮中,逗他玩,照看他。

小温兴两岁多的时候,女师傅他们要到武汉去发展了。他们老乡在武汉汉正街开了个窗帘店子,搞窗帘批发,邀请他们去合伙。走的时候,他们叮嘱马婆婆把房子租给别人,人多热闹些,也可以有个照应。他们知道马婆婆不缺那点租金,她儿子每年会寄给她足够的钱花。他们走后,屋子没有了欢声笑语,变得空空洞洞的,马婆婆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苦者个脸坐在黑洞洞的里屋,不出门,不和邻居们来往。有一次看到她了,觉得她更老了,脸上皱纹更多了,像一个果实,被岁月吸走了所有的水分,只剩下一个干瘪的核儿了。许多人来打听马婆婆的房子,有本地人,也有浙江人,可是马婆婆不租给他们。她也许还在期待温兴一家能回来吧。几年后一个寒冷的冬季,妈妈发现马婆婆家的门几天都关着,觉得异样,去敲门怎么也不开,便喊来街道主任,原来她已躺在床上去世几天了。大家唏嘘不已,她儿子远在新加坡,也无法通知到他,于是街道主任出面安排,街坊邻居帮着安葬了她。后来温兴一家来看她,发现她已去世,女师傅哭成了个泪人,在坟上放了许多鞭炮。

“黑茄子”改邪归正后,老两口过得和和气气的,生意也红火。又过了几年,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吃晚饭,女老板送来一大盘香喷喷的青椒炒卤猪脑壳肉,说是要回浙江去了。妈妈忙问出了什么事了,在这儿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要回去呢?她说,老婆子妈八十几岁了,前几日摔了一跤腿骨折了,本来打算还做上几年,再挣些钱了回去的,现在不得不回去了。回去了几时来呢?妈妈问她。这一回去,就不再来了,岁数大了啊,她说,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感。第二天,她把一些菜呀米呀油呀什么的,送给了我们。王妈妈看上了一把锋利的斩骨刀和一套精美的餐具,她也爽快地送给了她。妈妈把他们两老口送上了公共汽车,直到车开走了才回来。他们回去后的很长时间,妈妈还说起她的好来,王妈妈也常常念她的好,不再说她的坏话。

八十年代后期,街上的“浙鬼子”们陆陆续续地像鸟儿一样飞走了,小城人的生意头脑被“浙鬼子”们激活了,变得灵敏起来,也开始做起各种各样的生意。一个黄粮镇的小伙子租了我家门面划玻璃。马婆婆去世后,她儿子委托亲戚把房子租给了一个本地人修理电器。“黑茄子”走后那房子租给了街上陈医生开起了中医门诊。就连王妈妈家的房子,也给她女媳开起了小卖部。

2000年初,小城移民搬迁,原有的房子全部拆除,在填起的大坝三重建新城。“浙鬼子”的称呼,在时代的发展中渐渐成了过去式,成了留在小城人们记忆中的一个代号。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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