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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娘

2013-04-29舟卉

北京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白薇

新郎结婚了,新娘却不是她。电影里早就用滥的桥段,拷贝进现实生活后,绝对没有了戏剧性。一个闹腾的婚礼,结结实实砸下来,彻底砸碎了钟文的幻想。她哭不得,闹不得,反倒是那么安静地坐在化妆台前,朝脸上抹着眼影腮红。人家是有心机的,一步步走到现在,她敌不过。照说敌不过,就算了,可总归还是有点不甘心。

这样的场合,钟文逢着了,不见得肝肠寸断悲恸欲绝,但心头难免会像针一样扎着,忍是忍不住的,都痛得龇牙咧嘴了,偏偏还不能把真实的脸孔转过来给人看。

外头的鞭炮一直没断,噼里啪啦,碎屑都弹到台阶上来了。炮仗也一拨接一拨地炸开,砰——啪,砰——啪,酒店的玻璃门都震了,硫磺味在空中弥漫着,是呛鼻的。钟文站在酒店门口,浑身不自在,两条腿都有点发软了。

有种悲哀她说不出来,但就是在心里头翻江倒海。没有办法宣泄,就蓄着,蓄多了,就是要腐蚀五脏六腑的,并像蛇一样钻动,钻空整个人的躯体和神经,要让她像沙一样散掉。钟文觉得把自己卖给了喜气洋洋,自找的,脸上已经有了火辣辣的伤口,可还偏要往上面涂油彩,末了还要上台向人们打揖作笑。

她朝后挪了挪,背靠在了玻璃门上。笑,依旧要笑的,可怜的是,连笑的力气都差点没有了。她不该来的;来了,也是没地方摆的。她恨不得可以找条地缝钻进去,眼不见为净。有些事索性掐断了,痛苦也只是一时的;可现在,掐是掐了,却藕断丝连。连着的还不是那个男人,而是另一个女人。这种滋味,也只有她受得。

饭店的地面是黑色大理石铺成的,擦得一尘不染,如镜面般透亮。一低头,裙子,衣袂,水晶吊灯,以及那雕饰繁复的天花板,全映在里面。那也是一个完整的婚礼,窸窣闪动,人来人往,也同样川流不息。只不过,一切倒过来了,灯在上,脚在下,脚踩着了脸,脸又压住了水晶的灯,灯光有点破碎和迷离了。钟文有些恍惚。她抬头去看新郎,那个熟悉的男人竟有了几分陌生。他穿了一套阿玛尼西装,笔挺地站在酒店门口。几天来的忙乱,似乎丝毫没让他受着影响,看不出一丝倦容。他头发刚修剪过,看上去油光发亮的,尤其顶上那一撮,打过摩丝后,根根分明地翘着,是那种显摆的翘。看来,他还是很得意的。想想也是,这么一个排场盛大的婚礼,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得意的。

如果是和她结婚呢?钟文冷不防冒出了这个念头。想都不用想,肯定没这么风光了,说不定就在一家普通的餐厅,五六桌酒席,放几挂鞭炮了事了。看来在关键时刻,男人是比女人更为虚荣的。女人虚荣,只是小打小闹,看起来都矫情,入眼的只是表层的东西;而男人,一旦虚荣起来,那是不顾情面、不顾对方死活甚至连自己都可以出卖的。

眼前的这场婚礼,奢华得有点过分。过于奢华,冷眼人眼里,就像是做戏。一半是做给自己看的,一半是做给别人看的。新娘家有钱,烧那么点是无所谓的。可新郎呢?这个辉煌是钱烧出来的,新娘家的钱烧出了旺腾的火光,倒是映红了新郎的这张脸,他看上去是多么的富华阔绰,又是多么的神采奕奕!当那浩浩荡荡的由近二十辆奔驰组成的车队,穿过城市最繁华的街道时,他大概是以为穿行在射灯照耀的T型台上了。那种作秀的感觉,可能让他觉得是人生的一次升华。

可只有她知道他的底子,他不过就是新娘家安排的这场豪华婚礼中的一个摆设。他这样笔挺地站着,把头发搞得像吃了亢奋素似的,其实,是为了掩盖他华丽外表下的底气不足。

钟文有些恨他,看着他就有点像揭伤疤,那种痛,是锋利的。可她又有些同情他,可恨可恶的人总是跟可怜纠缠不清的。人要变了,真是一眨眼的事情,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从来不喜欢打扮,朴素而清清爽爽的。

钟文能回忆起来,林为南以前的头发乌黑柔软,她喜欢用手指去撩它们,撩过去就像撩一匹短短的光亮的丝缎。丝缎下面是青白的头皮,如璞玉一般,干净,散发着温热的气息。钟文喜欢从背后轻轻地抱着他,俯下头去闻他的头皮,那是一种醉人的男人香。直到现在,钟文闭上眼睛,鼻子底下还是能嗅到那股温热的香气。香气袅袅而来,穿越光阴,从爆竹炸开后浓烈的硫磺味中钻出一条缝隙,丝丝缕缕甚至有些不顾廉耻地飘进她的鼻孔。

这股香气她是熟悉的,揪心的,却再也和她无关了。钟文惊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一张陌生宾客的脸正从她面前飘过,厅堂里花与灯依旧。恍惚只是一瞬的,于她而言,却是感到了某种刺心。他就站在那儿,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他满脸红光,一双墨黑的眼睛炯炯有神,嘴角上扬,露出一排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牙齿,笑着。黑西装,白衬衫,蓝领带,领带打了个温莎结。左胸上一小束玫瑰,玫瑰拖出一截缎带,两个金色的字赫然在目:新郎。

新郎是他,但新娘不是她。

新郎在和来宾招呼,微笑,握手,寒暄,然后腰微微一鞠,一只手朝里摆,请,请进,恰到好处的热情。洞房花烛,乘龙快婿,男人最强的兴奋剂,他全沾上了,难免得意扬扬。可在钟文眼里,他的笑有点讪讪的,有点趋奉的,在女方这些来历不凡的亲朋面前,他还是有些欠了底气的,不够镇定和沉稳。

外面的阳光太烈了。爆竹还在继续“砰——啪,砰——啪”炸着,酒店门口腾起了一片橙黄色的烟雾,硫磺化粉散落开来,扑进了钟文的鼻子。

钟文的鼻子受了点刺激,那种呛的味道直往毛囊里钻,她想流眼泪,她想打喷嚏,但使劲用手捂住了,不让喷嚏打出来。又一个爆竹炸开,跟得那样紧,钟文实在忍不住了。“阿嚏”,一个响亮的喷嚏终于打了出来。

钟文反应算敏捷的,打喷嚏时她赶紧侧身。但从口鼻里出来的飞沫,还是喷到了新娘的婚纱上。新娘有点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就是那一眼,让钟文心里起了毛。她分明看到了新娘在不经意间瞟出来的那缕轻蔑。但旋即,新娘又迎出个笑脸来给她,笑脸的那层意思像是饶恕又像是可怜,还有点假模假样的安慰。

一对狗男女,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钟文突然被自己的想法给吓着了。在婚礼之前,她从来没有用这么恶毒的词语形容过白薇和林为南。但现在,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被挟持了。被挟持的她,不得不从委屈过渡到了愤怒。男的是恬不知耻的,女的也是不择手段的。这就是一个喷嚏给她的启示。

从软弱和恍惚中激醒后,钟文突然有了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

钟文和白薇并排躺在床上。

那是一个潮热的夏日的午后。知了在屋外的苦楝树上“吱啦——吱啦——”不要命地叫着。一架长城牌电风扇,在木板凳上“哗啦哗啦”摇动。南方的梅雨季节,空气黏搭搭的,似乎捏一把就能捏出水来,呼进去,吐出来,湿闷得都让人的肺叶长水泡。

房间只有一个窗子,窗子开在东面。这时候,太阳已经偏南,正当空,这里照不到了。一幅薄薄的纱帘,挂在窗口,纯白色,蕾丝料,钩边的地方有细小的孔隙。整整一个下午,纱帘一直在随着风摇曳微抖。只要风大一点,那帘子的一处便饱满起来,像孕妇的肚皮,朝房间里耸过来,几道弧纹过后,肚皮就没有了,饱满的又归于平静。纱帘落回去,还在微微地抖着。有一枝喇叭花的藤,攀到了窗口,顺着铁栅栏爬上去,四处伸展着绿油油的叶子。纤细的嫩须,半透明的,一圈圈缠绕着铁杆,其中一根还匍匐到窗角,挑起纱帘,伸到房间里来了。

钟文从床上望过去,窗口是绿汪汪的一片。柔软的白纱帘稀释了光线,植物的绿色映进来,打在地板上,呈现出一片绿幽幽的朦胧效果。地板打了蜡,本身有棕红的光泽,但那一片绿吞没了那一片棕红。那片绿在蜡的表面游离,窗帘一晃,绿便也跟着晃。

钟文的眼睛有些迷离,身体飘起来,就像浮在那片幽凉的绿上了。

这是白薇的房间。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叶清香。钟文不知道这种好闻的气味是从哪里来的。白家的干净和整洁,让她打心眼里羡慕。梅雨季节,别人家的墙壁上都长出了霉花,打开壁橱全是陈腐发霉的味道。可白家的空气仿佛能和周边环境隔离,虽也湿搭搭的,却要透亮许多。就着窗口的光仔细看,能看见一粒一粒透明的水珠子飘浮在空气中,没有尘埃。在白薇的房间,这股薄荷叶的清香,仿佛会自我生长,好像是从墙壁里散出来,从地板上渗上来的,从门从床从衣柜,从一切有形的物件中自然挥发出来的,源源不断。这种清凉的气味,能浸入心脾,流淌进肺部血管,静静地奔跑到她全身的细胞里。

竹篾席子已磨得很光滑,透着褐色幽亮的光泽,植物体陈年累月积下的冰凉,从毛孔里渗进去,是种熨帖的凉。钟文枕在一个小枕头上,盯着那片光影,睡意朦胧。她随意地伸展着四肢,一个舒服的姿势。刚才还燥热的身体,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这天中饭是在白家吃的。白薇的妈妈还从冰箱里拿出两根奶油雪糕分给她们。吃完雪糕,两个小姑娘又做了一会儿作业,才到房间里来睡午觉。雪糕的奶油稠软香甜,那种冰凉滑过的感觉,这会儿还在钟文的舌苔上停留。她呼口气,还能闻到满嘴巴的奶香。

白薇没睡着,她“咯咯”笑着,用手去挠钟文的胳肢窝。钟文痒了,一边笑,一边躲。白薇却变本加厉。两个人就这样嘻嘻哈哈扭成了一团。这么一闹,睡意自然被驱走了,一下子倒睡不着了,就这么睁着眼睛躺着。知了的叫声透过窗子,搅缠在电风扇“哗啦哗啦”的声里,倒不那么刺耳了,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好像那棵苦楝树是长在两三条弄堂以外的。后来,知了声听不见了。钟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爬上了邮电局院子里的那棵桑树,伸着手去够桑葚。那桑葚紫红紫红,饱满得都能流出汁液来。突然一条毛毛虫掉到了她脖子上。她感到害怕,用手去打。毛毛虫打飞了。可她怎么伸手使劲都够不着桑葚。正着急的时候,毛毛虫又冒出来了,毛茸茸地痒。被爬过的皮肤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又像被融化了一样。毛毛虫朝她的胸脯那儿软绵绵地爬过去。一阵强烈的、几乎令皮肤震颤的酥痒后,她有点恐惧了,怕紧接着就是深深的蜇痛,便赶紧去捉虫子。桑葚从手里滑出去了,一颗颗红果子在半空飘落。

她突然睁开眼来,虫子其实没有,她看到自己抓着了一只手。白薇睡着了。白薇的小手搭在钟文的胸脯上,纤细的手指在无规则地轻轻划动。

钟文微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睡觉。她任白薇的手继续在梦里游荡。

钟文有些别扭地站在新娘的身边。她得笑着,时刻微笑。嘴角上提,双唇轻启,露出八颗牙齿,OK。闪光灯“咔嚓”,又一声“咔嚓”,又一片闹腾的“咔嚓”,她的面孔定格在亲切的、仿佛由衷而发的笑容中。她的笑容,是这个婚礼一个要紧的陪衬。新娘不会轻易漏下她,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只有她在,无论镜头还是场面,才会呈现出层次,才会有了重点中的重点。

婚礼花团锦簇,新娘才是锦簇中的那点花芯,面额上的那粒朱砂痣,瓷胎上的那滴釉里红。所有的红包喜字、彩绸灯笼、玫瑰纸炮、伴郎伴娘,以及门外的爆竹,所有的沸腾喧闹,都不过是陪衬,是一万种红;用这一万种的红,来陪衬这芬芳日子中唯一的一点白——新娘的白,婚纱的白,手套的白,娇嫩脸蛋的白。新娘才是镜头的焦点,才是祝贺声的所指,才是噼里啪啦炸响的鞭炮的衷心。

新娘颔首,钟文就要跟着颔首。新娘微笑,钟文也要跟着微笑。但又不能笑过头,不能盖过了新娘的风头。她要显得殷勤,但又不能过于殷勤,新娘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她不能喧宾夺主。她不过是陪衬,要恰到好处,不露声色但又无处不在的陪衬。

钟文穿着一条蓬松的藕粉红超短裙,那奇怪的设计,让她看上去像极了一只毛茸茸的雏鸭。临出门时,白薇还往她头上插了一朵硕大的同色系假花。于是,她整个人看上去就显得夸张了,粉嫩是粉嫩,却假模假样,一副繁花似锦的模样,却有装嫩的嫌疑。钟文很不习惯,她想尽量躲到新娘的后面去,想借新娘的蓬开的婚纱来遮一下自己的腿。但白薇戴着白纱网格手套的手猛地一拽,一把把她拉了出来。

白薇叫钟文来参加婚礼,白薇还央求她提前一天去白家,所谓出阁前的陪夜。这让钟文有点意外。这活只有闺蜜干得,是有点故意要把她拖进来的意思。看来,白薇倒还有点向她示好的意思了,但一想到俩人之前闹成的僵局,这种央求就有点别扭。钟文倒是佩服起白薇来,一点都不避嫌,结婚了还让她来当伴娘,如此泰然处之,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婚礼上,钟文本想穿自己那条宝蓝色底白玉兰枝凸纹刺绣旗袍的,那是她衣橱里最华丽的一件,之前统共才穿过两回,还簇新着。昨晚她把旗袍带到白家,想找个衣架挂起来,免了生皱褶。白薇看到了,放下手里正在摆弄的婚纱,跑过来,拉开衣橱取了一条藕粉色的超短裙丢给她。裙子的袖子和裙摆上绣有蕾丝花边。

“文文,你这条旗袍太中式了,和我的婚纱有些不配的。穿这条吧,可爱些!”白薇说。

裙子是抢眼,但这样的风格显然已不适合钟文。蕾丝,超短,一看就是幼稚。

钟文也没有直接拒绝,提起裙子在镜子前比试了一下,才说不穿。白薇搂住她的肩膀,有些撒娇地说:“文文,这是我特地挑的,让婚纱店按你的身材定做的。要不,你先试试看?”说着,便连拖带拉把她推进了卫生间。

钟文也只好换。“你看,裙子那么短……”换上后她怎么都觉得别扭。

“还好嘛,你看看!”白薇把她拉到了镜子前。

钟文就知道这条裙子她是推托不得了。既然白薇早就安排好了,她也只有跟着她的意思走。就明天一天,总能熬过去的。反正她这次来,也是作好打算把自己当傀儡的,就明天借给新娘白薇用一用,也算还她一个人情。

“既然你早选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呀?我也省得自己挑衣服了。”钟文有些埋怨。

“哎呀不好意思,你看我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的……”白薇解释,装出无辜的表情。

钟文的本意,是想用旗袍压下白薇的婚纱的。她知道,那条宝蓝色旗袍穿上身,即使抢不了新娘的风头,也绝对会是婚礼上的一道亮色。她已经输得太厉害了,不仅输掉了爱情,还输掉了自尊。本来这吊诡的婚礼跟她有什么关系?可偏偏不久前母亲患病住院,情势又被微妙地扳过来了。白薇不仅主动来看望,还动用家里关系把病人转到省城医院,请了最好的主刀医生。母亲拉着白薇的手,说了一通感谢的话,这让坐在旁边的钟文意识到,自己和白薇还是没完,而且倒又一次欠了她的人情。白薇那边还是一口一声“文文”地叫着她,人家已经表现出修好的意思来,人家已经把友谊像烫手山芋扔过来了,她接不得丢不掉,可最后还是不能不接。当着母亲的面,她不能撕破了脸皮掉转头就走人。

钟文有口气出不了,婚礼上穿了旗袍也不一定真能出得了。她就是想给白薇点颜色看看。可很显然,白薇已经识破了她的这点阴谋,于是才会不动声色拿一条超短裙来挡住她的风头。

钟文凭什么和白薇争?从小钟文身边就有个白薇了,只要有白薇在,她就只能当“千年老二”,她占不了上风。上学的时候,白薇是班长,她是学习委员;入少先队时,是白薇给她戴的红领巾;白薇胳膊上别三道杠,她只别两道;白薇去参加全学区的演讲比赛,她只能作为候补一起前往。唯一一次扬眉吐气,是她高考终于考了全年段第一名,可阴差阳错,第一志愿没录取,最后还是被调剂到了白薇报考的那所大学。这么多年她一直活在白薇的阴影下,白薇走到哪儿,阴影就把她遮到哪儿,她想逃脱都逃脱不了。

友谊就像一张吊诡的绳网,把两个女孩紧紧地绑在了一起。这绑法实在有点诡异,从童年一直绑到了现在。曾经的少不更事已经变成了满肚子的猜忌,曾经的天真无邪也早就异化成心机。在这个异化过程中,钟文或多或少有些被动。她想不明白,人长大了怎么就会变,那些带刺的隐秘的情绪怎么就会像荆棘样生长?起初只是芽,嫩得不起眼,可一旦长成刺了,就直往对方的皮肤里肉里心头里扎了。她扎过白薇的,白薇也扎过她。这种相互的作用,因为俩人挨得太近,反而让外人看不出来。

情如姐妹,这是别人看到的事实。在小学毕业留言本上,所有同学祝福她俩友谊天长地久;到了大学毕业,吃散伙饭时,班上女生都表达了对她俩这种亲密关系的羡慕。她俩曾用一个饭盒打饭,头碰头用一把勺子吃饭,钻一个被窝睡觉,互相借运动服穿,有时甚至连吊带背心都换。更令人吃惊的是,连她们的男朋友也都是同一个人。一般情况下,一旦出现这种微妙的三角关系,新恋情产生,往往意味着旧友谊的夭折——这友谊必定还是经年累月攒下的,一旦反目了便是老死不相见的。可奇怪的是,发生了这种事,钟文和白薇仍旧是朋友。友谊能撑到这份上,真的不容易,所谓韧如苇蒲、坚如磐石,也不过如此。

可没有人知道,在表面的亲热下,实际是暗流涌动、礁石密布。过去的十几年,钟文可以说是为了友谊的面子,而输掉了尊严的里子,并且是输得一败涂地。白薇以莫名的气焰前后两次抢了她的男朋友。是可忍,孰不可忍,可钟文就是忍了,而且还没怎么吭声。末了,还精心打扮,来参加婚礼,当了白薇的伴娘。

音乐换成了婚礼进行曲,仪式开始了,全体宾朋起立。新郎挽着新娘,穿过两道拱形的玫瑰花门,款款朝台上走去。穿着黑色小西装、打着领结的傧童们,把玫瑰花瓣用力地撒向半空。那花瓣就像一张张娇嫩的嘴唇,欢乐地涌向新人。玫瑰的花香弥漫在空中,深红、粉嫩、米黄、纯白,一片片沾在了新娘长长的头纱上,也落在了她削瘦的肩膀和锁骨上。

钟文亦步亦趋地跟在新娘后头。超短裙腰收得很紧,勒得她都有些透不过气来。她看到无数的花瓣扬起,花瓣如雨,在空中摇摆出迷人的弧线,欲坠未坠,像被风托着,然后悠悠然地飘落。花瓣迷乱了眼睛,其中有一片像巨大的风帆压迫着她的眼睑而来。她眼前一阵深红。

花瓣落下后,钟文看到白薇突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新娘已经站在了台阶上,她居高临下的样子,让钟文觉到某种压迫。全场的宾客,都随着新娘的目光齐刷刷地来看钟文。几百双眼睛就这样被引诱了。钟文无处可藏,突然间像赤裸现身一样的尴尬。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错。她低下头,突然看到了自己两条裸露的大腿。在饭店水晶吊灯的映射下,大腿白得耀眼,它们因为无处可藏,跟她一样都有些战栗了。

这该死的裙子!钟文心里咒了一句。在这样的场合,觥筹交错,乐曲端庄,人们都穿得一本正经,她因为无知突然把大腿秀出来,就有了几分春光乍泄的意味。尽管她的一双腿还算漂亮,细皮嫩肉,纤长笔挺,甚至还有些诱人,可秀错了地方,就是犯了大忌。所谓露,也要露得恰到好处,不是把衣服剥下来就是了。剥衣服其实人人都会,但剥得不好,连廉耻都一并剥下来了,剩下的就只有皮肉。而皮肉恰恰是一个本分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最该忌讳的,很容易就被人看轻。

白薇还在冲她笑着。这笑,就不再是不动声色的了,而是带了点明显的挑衅,还有几分嘲弄和得意。钟文头皮一阵发麻。她突然明白,白薇是故意让她穿这条裙子的。白薇是故意设下这个局的,她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下羞辱她,让她难堪。白薇在变相地警告她,无论何时无论什么场合,她都只有垫底的份,最好别有想法,否则会让她难堪。白薇还是恨着她的,即便把她的男人都抢了,也还是恨着她的。但钟文真的不知道这恨从何而来。

这个时候,林为南也回头看了钟文一眼。他的眼神是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解的。难道他都在不满她的出现?难道连他都在嘲笑她的这一身装束?在林为南的眼神里,钟文看不出歉意,也看不出内疚。这个男人显然已被眼前这个奢华的婚礼撑膨胀了,说不定就在偷偷得意着,她不过就是他的一块跳板,借了她,他才和白薇勾搭上了。妖柔曼妙的太太,财大气粗的岳父,男人们终其一生所奋斗的,美色、财富、地位,他一个婚礼就全部搞定了。在这么富丽堂皇的排场面前,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还有什么可内疚的?

钟文心里生起了一点恨,恨得一碰火星都能着起来了。她眼睛里都噙着泪花了,是逼出来的。她真想上去搧眼前的这对男女,一人一巴掌,再把手中的花狠狠地掷到他们脸上,转身扬长而去。

可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像泼妇一样发作。

她忍住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很快挺直了腰背。嘴角上提,露出八颗牙,她冲新娘继续微笑。

钟文站在镜子前面,拉开了背后裙子的拉链。

绸质的裙子像水一样,从她肩膀上泻了下来。只剩下了胸罩和内裤。她的身体,白嫩得像一条剥了皮的蛇。一双手,从她的腋下伸了出来,一双宽厚的略微粗糙的手。手上的关节是粗壮的。钟文从镜子里看到,这双手十指张开,微曲,像悄悄逼近猎物的猎具一般,覆向了她饱满的乳房。隔着胸罩厚厚的绵质层,她也能感觉到这双手的热量。它们迫不及待地想操控她的乳房。她脚有些发软,胸部像陷进岩浆流的石头一样融化了。

那双手把她拦腰抱起。她就像一片被点燃的叶子,轻飘飘地浮在空气中,吐着微弱的火花。大概她燃烧的样子是很美的。不然,这双手不会如此有力而依恋地托着她,看着她燃烧,欣赏着她燃烧,等她快把自己烧晕的时候,才轻轻地把她放到了床上。

这双手,老到,诚恳,但有时又不失狡猾。它的老到,看看粗糙的皮肤就知道了,早已没有了光润的色泽,浅褐色的表皮下面,隐现着一条条粗壮的青筋。这些青筋激动的时候,会隆起来,强有力的样子,却又是最后的强壮,釜底抽薪一搏的决心,背后却是即将排山倒海而来的衰老和无可避免的荒凉。这双手,是在人世的各种纠缠中鏖战过的,摸过荣誉和风光,也摸过沮丧和晦气,不小心落入过陷阱,也一手撑起过责任,点过无数的钱钞,也差点被追债人剁掉了其中两节手指。关键是,还有很多个女人滑溜溜的身体在这掌心流连过,它上面的每一个脶纹,都留下了不同女人的触觉烙印。现在,就剩下了钟文一个了。说它诚恳,那是此时此刻,这双手对钟文身体的迷恋是超乎寻常的,是鱼离不开水的,婴儿离不来奶的,是本能的,也是剖心剖胆的,是老而弥坚的,更是豁出去的,是只要今朝不要明天的。它的激动也是狂躁不安的,它的老到也是在钟文身体的火里有些乱了阵脚的。钟文若是狂风起后的海面,它就是那只被掀在浪头上的船只,船底离不了海面,一旦离开了依附着的海面,便要覆没了。钟文若是那暴风雨里的山峰,它便是归巢的雄鹰,没有山峰的衬托,它和平地上的麻雀也没什么区别。他已经风华丧失了,可他愣是能在钟文年轻而皎洁的肉体上,找到昔日昂首挺胸不可一世的气度。它对钟文是忠诚的,是没有什么心眼的,是热爱就热爱着的,是没有年轻人的矫情的。但说到狡猾,那是骨子里的,它历经了那么多的女人,都是一个个不留痕迹的,是想要哪个就要哪个的,是热爱着却不是爱着。对钟文,它是直截了当的行动,干脆得连犹豫和闪烁其词都没有。

它解开了钟文的胸罩。黑色的胸罩被扔到了一旁,只剩下她丰满的乳房骄傲地挺在她柔软的肢体上。一碰,又像乳酪融化一样,软绵绵地四处流淌,从骄傲瞬间变成了温顺和害羞。她闭着眼睛。她任他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任他把急躁粗重的呼吸肆无忌惮地喷到她身上。

她觉得他不是她的俘虏。她费了那么大的劲,那么大的折腾,扯下最后一块遮羞布,把他掳到了床上。她原本有自己的算盘,她原本是赌了气憋了气的,以为使出了最厉害的武器的,就是要置某个人于耻辱与尴尬的,要把对方逼进死胡同的。可结果,她稀里糊涂倒成了他的俘虏,越走越窄,越走越暗,被逼进死胡同的是她,连所有的狠劲、决心,最后都成了破罐子破摔。

钟文不可能爱这个男人,她心里清楚。论年纪他足可以做她的父亲。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即便活到今天也不会有这样的艳福,即使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最大的乐趣也不过是埋着头默默无闻地拉二胡。不过,幸亏父亲已经不在了。不在了,就看不到了。看不到,就不会尴尬了。否则,她肯定会让他痛心疾首,脸面丢尽,气背过去的。

钟文怀着一颗报复的心。钟文是明明知道,装着不知道的。钟文是稀里糊涂的。她稀里糊涂,明明却是为了复仇。她知道她受委屈了,他也知道她受委屈了,所以,他才加倍地爱抚她,体恤她。现在反而是她,因为委屈,便故意跟自己的肉体过不去似的,兴风作浪,歇斯底里,要把对现实生活的失控一股脑儿全发泄到床上的折腾中。她咬着他的肩膀,她以为她在折磨他,她就是要折磨他。折磨他是为了达到折磨另一个人的目的。她就是不甘心,她要把耻辱和剥脸皮的那种痛,全部推还回去。他只是一个介体,是两个女人间仇恨和嫉妒的介体。

他以为她疯了,他以为她疯了终归是自己魅力的缘故,所以便也少了点歉疚,更加地像个成熟的情人,拿了最大的凶猛和温存来疼爱于她。

男人说,要在其他地段给她租一套公寓,甚至可以给她买下来,让她换个地方。现在的房子是她自己买的二手房,地段偏僻,破旧,楼上楼下经过的人较杂,房子也太拥挤。她拒绝了。她就是要他每次来她这儿。她跟他好,但她不想被他金屋藏娇。若是被金屋藏娇了,她就是那个被吞掉的诱饵了。她是以身作了诱饵,可这诱饵里头是有钩子的,把他钩住,才是她想要的效果。不是他包养了她,而是他离不开她,被她钓住了,自己一次次主动找上门来的。

钟文缩在男人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脯,还泪眼迷离着,因这点点泪,平添了几分娇羞的韵味。男人用手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脸,把她鬓角的眼泪一点点擦掉,又把她一绺乱发撩到耳朵后面去。钟文嚅了一下嘴唇,又一次问他,什么时候让她做真的新娘。问的时候,是有些嗔怨,又有些撒娇的。男人的手停住了,手掌翻下来,覆在了她的整张脸上。他没有作声,只是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气里,便包含了一种回答。钟文也没再吱声,撒出的娇是收住了一些。从她第一次问他,从他第一次叹气起,她就知道这事是没有可能的。她的想法有点恶毒,恶毒到连她自己都有点心慌。她耍出的伎俩其实并不高明,甚至还有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可这点小聪明处处露着破绽,结果并不如她意,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

第一次提出这层意思的时候,她就已经碰了软壁。当然他不会很直接地扫她兴,驳她面子,总还是要哄一阵,可心里却在想着她的不知高低。于他这样的老猎人,显然,她还太嫩了一些,他一口叼住就算了,总不至于真的搬回家里去,那折腾就太大了。

她也明明知道,可能性不大的,可既然都已经做了,仓促地撤回来已经来不及,索性顶下去,给自己一点虚幻的希望。她实在是太需要一点胜利了,太需要一点能把自尊扳回来些的机会了。她的对手其实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这个回合里头,她们在不论代价不论牺牲地相互较着劲。这较劲是比面对面地厮打还凶狠的。她实际上,根本没有想过真的嫁给他会怎样,但至少那样一个结果会让她痛快,能让她成为赢家,把所有的怨恨、屈辱都一脚踩下去。

男人悄悄起身,趁着夜色走了。钟文听到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万籁俱静。床是空的。她一翻身,还是空的。她陷在枕头里头,闭上眼睛。后来做梦了。她梦见自己走在大学校园里,白衣飘飘的年代,扎着一条马尾,活泼的样子。白薇走在她的旁边,有一个英俊的高年级男生从对面走过来,推着自行车,他眼睛明亮,充满了爱慕的光泽。他看了钟文一眼,又看了白薇一眼,眼神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看着钟文了,并冲她笑了一下。

她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她和他的最后一夜。

是白薇让钟文明白了羞耻的感觉。

有一次,白薇主动提出去钟文家写作业。钟文当时就慌了。她背着个书包,站在校门口,踯躅,脚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迈了。傍晚的太阳照在她脸上,她的脸像烧着了一样。从教室走到校门口的这段路上,她几次想开口告诉白薇自己的现状,但终究没有勇气。那一点自尊,在可怜地折磨着她。她不好意思把白薇带回去。钟文涨红了脸说,下次吧,下次去我家写作业。白薇也没问为什么,倒是大方地说,那还是去我家吧。

钟文的父母是镇上一个草台班子的演员,经常要走乡串村演出,一年到头,在家里呆不了几天。钟文被寄养在姑姑家里,那段被寄养的日子,对钟文而言,几乎是灾难性的。

姑姑家在农贸市场摆咸鱼摊。家里就是个咸鱼腌制作坊。折断的秤杆、沾满污渍的蛇皮袋、腌鱼用的泡沫箱、腥湿的纸板堆、鱼鳞、鱼肚肠……到处摊得乱哄哄的,一年四季都萦绕着某股腥臭的腐烂味道。堂屋的水泥地永远是咸腥潮湿的。有时,墙边那只塑料桶里的咸鱼会莫名其妙地臭掉,或者,某只泡沫箱上的薄膜被戳了个洞,只消一个晚上,咸鱼身上就会生出无数条白蛆。白蛆挤成一堆攒动着,发出“弥嗡弥嗡”的声音。鱼肉早啃光了,只剩着副骨架,白蛆那狂欢式的密密麻麻的蠕动,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很多绿头苍蝇在姑姑家门口和堂屋里“嗡嗡”飞舞,只要哪里有点腥气就叮过去,人经过时,苍蝇“轰”的一下散开,黑压压绿莹莹的一片突然扑散开来,声音像战斗机,那场面蔚为壮观。

几乎每天,钟文都要穿过一群肆无忌惮的苍蝇,从屋里出来,踩过那些鱼鳞鱼肚肠,到学校去上学。气味是会传染的。很不幸,钟文身上从此就有了气味标签。她的头发、衣服,甚至书包、红领巾,都有了股腥臭味。洗完的衣服举到鼻子下嗅一嗅,根本闻不到织物的清香,甚至连洗衣粉的化学味道都没有,铺头盖脑的就是那股子咸鱼味。

气味能让人变得邋遢,甚至比衣服本身的寒碜来得更为恶劣。只要一离开姑姑家,钟文身上的毛孔就会自动打开,像一个传染源,随时随地散发出苍蝇和咸鱼交织的邋遢气味。只要一抬手,连指缝里都能闻到咸湿湿的腥味。钟文浑身不自在。她每天都披着一身腥味来到学校,班上同学经常对她做出捂着鼻子的动作。这让她的自尊心大为受伤。她被孤立了,甚至没有人愿意和她同桌。她原来的同桌宁可以坐到最后一排为代价,也要远离她。

钟文在学校里很少说话,也没有什么朋友。因为身上的异味,她自卑,甚至有些自闭。就在她几乎被所有人嫌弃的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友谊却悄然降临。一天,钟文在桌肚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字:放学后,在操场边的香樟树下等你,去我家写作业。白薇。

白薇,是一个穿得干干净净、长得白白嫩嫩的女孩子。本来比钟文高一届,因为生了一场病,休学降级到钟文班上来了。和钟文同岁,生日甚至比钟文还小三个月。

在女孩子的童年里,友谊是一件顶顶重要却又非常微妙的东西。来得很快,去得也可以很快。好的时候好得要死,一起上下学,手牵手,耳朵咬耳朵,恨不得时时粘在一起,可以藏一个共同的秘密;坏的时候一句话都能得罪人,然后怄气、哭鼻子、不理人,甚至作对,底下中伤,说坏话,造对方的谣。有些友谊是好了能一直好下去的,有些却是脆弱得一下子就夭折的,还有些是死去活来了好几回,最后还是磕磕碰碰做着朋友的。那时候,钟文不会把友谊想得那么复杂。也许是孤独太久了,当有同学突然向她示好时,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下课后,钟文背着书包慢吞吞地朝操场走去。再过一个拐角,就能看到那棵香樟树了。她有些紧张,也有些犹豫。白薇向她示出友谊,是因为对她还不熟,如果走近了,也闻到她身上的鱼腥味了,会不会跟其他人一样也捂着鼻子逃开?现在白薇对她还保留着一点好印象,到时就全都碎了。碎了,就是连友谊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她该是离得远远的,保持一个良好的假想呢?还是走近,眼睁睁看着友谊的破碎?

钟文停住脚步,靠在墙角后,心“怦怦”地跳着。她忍了好久,那最后一脚迈出去,有了点听天由命的意思。

香樟树下,白薇正朝她招手。

白家的整洁、温馨,让钟文感到意外。那是她所完全没有见过的家庭,完全陌生的气场。她闻到了一股清新的薄荷叶香味,凉凉的,怡爽的,从鼻尖缭绕进鼻孔,痒痒地拂过毛囊,一直送到肺里去。很奇怪,从跨进门槛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觉被淹没了,她抬起手和胳膊,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那股腥味了。

屋里的家具,安静地靠在墙边或摆于屋子中央,那些雕花的木头、暗红的油漆,无不透出低调的富丽。衣橱、餐桌、梳妆台,都有些年岁了,可算是古董,却日日新的样子,被擦得锃亮,散着浓浓的生活气。客厅沙发上蒙着白色的蕾丝纱布,一尘不染,茶几上放着水果盘,旁边还有一罐西瓜子。冰箱上插着花,墙上挂着全家福的照片,门上的挂历是当年最流行的。电视机是彩色的,卡式录音机是双门的。白薇有自己的写字台,写字台的旁边还有一架雅马哈电子琴。

在钟文有限的小镇生活经验中,白薇的家完全称得上是富裕了。听白薇说,她有个小爷爷在台湾,大概白家的发达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小爷爷有关。白薇的妈妈是医生,爸爸是镇上无线电厂的副厂长。从镜框里的照片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白薇妈妈留钟文吃饭。第一次到白家,钟文很拘谨,也有些不安。吃饭是不好意思的,她急急收了书包要走。白薇拽住她,硬把她拖到了餐桌前。饭已经盛好了。白薇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对钟文而言,这顿饭吃得战战兢兢,但也温暖。白薇妈妈把一只荷包蛋夹到她碗里,白薇主动给她舀汤。几样简单的菜,家常的,可口的,筷勺触碰着碗沿,香气缭绕开来。钟文嚼着饭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已好久没有跟家人一起吃饭了。这样的家常,于她却是一种奢侈,心里不免有些怅然。

去过白家几次以后,钟文渐渐熟稔了,也迷上了那股薄荷叶的香气。两个小女孩一起温习功课,一起在门口跳橡皮筋,人不够,就用两把椅子的椅背撑着皮筋,还一起做米包,一起找来碎布给洋娃娃缝衣服。但钟文从来没有带白薇去过自己家里。白薇没提,钟文也没有主动邀请。钟文还住在姑姑家,那一群苍蝇会把白薇吓死的。

终于有一天,白薇提了。白薇提出来了,钟文就不能再回避了。不然,钟文先前的去白家和今后的再去,就有点揩油的意味了。小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本来就讲究个一来一往,是相互的探底,也是相互的信任。人家把自个儿的家作为友谊的一部分亮出来了,自己这边却推三阻四,藏着掖着,不肯拉起帷幕,也的确是有些不诚恳的。

钟文不等和父母商量,就坚决搬出了姑姑家。寄养的身份,让她在学校里变得异常敏感,也让她在白薇的友谊面前有点心虚。她没有说起过姑姑家的咸鱼和苍蝇,也没有说起过自己寄人篱下的难堪和伤感,她觉得自己和白薇是两个阶层的人。在骨子里,她还是自卑的。家境的差异,让她面对友谊时总是惶惶不安。她只有先告别邋遢所带给她的羞耻,才能迎接白薇的到来。

钟文卷起铺盖,穿过肆意飞舞的苍蝇群,背回了自己的家。她把大门打开,让太阳光白剌剌地照进来。她站在水龙头底下“哗啦哗啦”地冲洗身子,用肥皂一遍遍地擦,甚至用板刷狠狠地刷脚板指缝和皮肤。她要把那咸鱼苍蝇那令人作呕的味道连同记忆一并冲洗掉。

她把所有的衣服泡进了一只大桶。

太阳真好。她搬了把竹椅子,坐在太阳底下,暖烘烘地晒了一个下午,完成了她臆想中的消毒过程。她家门前的铅丝上,飘荡着一件又一件彩色的衣服。洗衣粉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从此她一个人洗衣做饭,过起了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新娘的婚纱还拖在台阶下。

司仪在催促新郎新娘站到台中央。新娘转过了头,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朝司仪走去,脸上露出了当天最迷人的笑。

怪只能怪新娘的婚纱太华丽又太长,钟文其实走得温文尔雅,她低头在理自己的裙子,一脚跟上去,不小心就踩住了婚纱的尾摆。前面的新娘正迈步,没提防,突然间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嘭咚”,绊倒在了台上。全场哗然……

那天婚礼结束以后,白薇上洗手间,叫钟文陪过去。一进门,白薇就转身把洗手间的门给关上了。白薇抬起手,“啪”一个巴掌,甩在了钟文的脸上。

白薇的眼睛里都有了血丝,就那么怒气冲冲地瞪着钟文。钟文没有还手,伸手摸了一下火辣辣的脸颊,一言不发地盯着白薇。

“你不该打我。”钟文说。

“你该打。”白薇冷冷地说。

“为什么?”钟文问。

“你心里清楚!”白薇顶出一句。

钟文就不理她了,打开门,径直就出去了。这个疯女人!再纠缠下去,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钟文到司仪台边取了自己的包,疾步朝酒店门口走去。新郎林为南看见她了。可她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本能地朝后退了退,并没有打招呼。倒是白薇的父亲追了上来。

“钟文,你怎么走了?”白薇父亲关切地问她。

“我身体不大舒服,先回去了。”钟文说。

“那我让司机送你吧。”白薇父亲赶紧掏电话。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好了。”钟文说,已经走到酒店门口。

“没关系的,你稍微等一下。”白薇父亲一边拨打电话,一边拉住了钟文,“薇薇的事,这两天也累着你了。”

电话通了。司机正在送别的客人,一时赶不回来。白薇父亲就朝林为南招了一下手,林为南跑过来。“你把车钥匙给我,钟文有点不舒服,我先送她一下。”白薇父亲跟女婿说,“我马上就回来,你和薇薇等一会儿。”

本来,钟文真的不想白薇父亲送她的。她满肚子气,又刚刚挨了他女儿的一巴掌,心里怎么都是别扭的,脸色不好,一路上难免尴尬。但林为南跑过来了,殷勤地交出了钥匙。钟文知道那是白薇父亲送给女儿女婿的新车,就有点赌气了,还偏坐不成了。等白薇父亲把车子开到面前,她理也没有理林为南,就顾自钻进了车子。

“钟文,要紧吗?要不要先送你去医院?”白薇父亲问她。

“不用了,回家吧。”钟文靠到椅背上,疲惫地说。她的手一直捂着脸,没有放下来。

“你的脸怎么了?”白薇父亲转过头来。

“没什么。”钟文低头,敷衍道。

白薇父亲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看,继续开车,但想想不对劲,便伸过手来。钟文一开始不让他看的,死死捂着,终究敌不过被掰开了。一个通红的巴掌印赫然印在她左脸上。她的眼睛里噙了泪。

“怎么回事?”白薇父亲惊问。

钟文没吭声。白薇父亲好像猜到了几分,叹了口气:“我这个女儿啊……”他把手放在钟文的脑袋上,轻轻摩挲,“钟文,对不起啊。”

下车的时候,钟文道了声谢,转身要走。白薇父亲犹豫了一下,把她叫住了。他递过来一只厚鼓鼓的信封。“我听薇薇说你妈住院了……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容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着。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好了!”

“不,不……您拿回去吧,我不能要!”钟文没想到,也没敢收,一个劲摆手,竭力推着。白薇父亲从驾驶座斜过身来,拽住了她的包,硬塞了进去。没等钟文反应过来,他已经把车门一关,迅速开走了。

钟文的母亲在医院里已经住了两个月,人迅速地衰老下去。肿瘤是摘掉了,连着器官一起摘掉的。脸上皮肤蜡黄的,松弛下来,皱纹在眼角叠起来,额头和脸颊两侧起了铜板一样的黄斑。

钟文宽慰着母亲,心里却有些凄凉。母亲唱了半辈子的戏,如果不是身体坏掉,可能到现在还留在戏台子上。小时候,钟文在台下看过母亲演戏,那水袖一挥、莲步轻迈,或是落眼泪或是讪笑,总觉得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活在母亲的躯体里的,或者说是母亲借那个人的气魂才存在的,总之是交织在一起,让她辨不清的。

草台班子一共才十几个人,连固定的演出场地都没有。一年四季,除了农忙,都在乡下“巡演”,挨村挨乡搭台演戏。钟文的母亲演旦角,父亲拉二胡,有时也串演兵甲或兵乙之类。那时候,母亲还是有着几分姿色的。在乡下小地方,女人有姿色容易招人惦念,一来二去,流言就如青烟冒起来了。钟文也听到过一些,但因为是自己母亲,总归有些忌讳。流言中的母亲,可谓风月无边。戏演久了,便不自觉地把生活当戏来演。台上抛媚眼,扭蛇腰,演狐狸精得心应手;台下也娇笑嗔骂,招蜂惹蝶,出尽了风头。小的时候钟文独自在家,父母在外,流言也在外的,她受的影响不大。后来父亲去世了,母亲继续唱戏,又嫁给戏班子的班主,如果真有风流韵事,那也是戏班子里的风流韵事。

唱戏是个苦行当,台上看着风光,其实底下全是谋生的艰辛。母亲的脸后来是彻底毁掉了,因为一场接一场演,劣质的脂粉油彩损害了皮肤。天一热就过敏,脸上痒痛难忍,又挠不得,怕花了妆,只能拿针往脸上戳。天长日久,洞就一个一个了。年轻时还好些,一上了年纪,等卸了妆,一张脸就有些惨不忍睹了。脸上坑坑洼洼的,额头还一直蜕皮,老发着炎。也因为这个原因,戏班子的班主嫌弃她了,跟一个更年轻的唱花旦的女的好上了。母亲在戏台子后面捉到奸,大闹了一场。那女的比她还凶,抓着她的头发揿在锣鼓上“嘭彭”地撞磕……母亲出去那么多年,很多事钟文都不知道,这一幕也都是听别人说的。总之,母亲是离婚了。离婚后,母亲到另一个戏班子唱戏,仍旧抹了厚厚的脂粉油彩唱花旦,好像她这辈子不唱戏就活不得似的。直到有一天,在台上唱着唱着就突然咯血,嗓子坏掉再也唱不了为止。

因为这些年的隔阂,钟文不愿意去问母亲的事情,像伤疤一样,揭一层总会痛的。因为聚少离多,她跟母亲并不怎么亲。钟文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个悲剧性的人物。到老了,才回家了,才卸了妆,褪下了戏服,才开始像个母亲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钟文对父亲的去世一直有些怀疑。父亲是死在乡下的,抬回来的时候,已经脸色乌黑,浑身僵硬了。母亲和戏班子的人都说父亲是喝酒喝死的,可也有人背地里说,父亲是被母亲给逼死的,吞了老鼠药自杀的。办丧事的时候,姑姑扑上去和母亲打起来了,那一幕是钟文亲眼见到的。

钟文从来没有问过母亲。如今,母亲病成了这样,她更不可能开口再去问。她的母亲,对她而言,是一个陌生的人生,也是一个失而复得的过程。

钟文家在镇子西面护城河外,再过去两幢房子就是农田了。钟文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转过头还对白薇说,你不要介意啊,我家里很破的。白薇笑着说,怎么会呢。

钟家真的是空空荡荡。两层楼房建起来了,但里面没有装修过。墙还是粗糙的石灰涂料,地面是混凝土的原貌。堂屋只有一张八仙桌,四条长板凳;旁边的客堂间堆着一些农具,窗被一只竹匾遮了,光线暗憧憧的。

白薇跟着钟文上楼。楼上两个房间,一间钟文的,一间是钟文父母的。钟文的房间连张写字台都没有。窗下一条方凳,摊着钟文的作业本,旁边有一条小板凳,大概就是她写作业的地方了。

钟文父母的房门掩着,不知道底下哪里卡住了,要用力推才开得了。一张双人床,被褥床单都卷起来了,大概许久没人住,怕落了灰尘。床边拉了一条铅丝。铅丝上搭着几件破旧的戏服,都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有一只染了紫色油彩的水袖,耷拉下来,快拖到地上了,风一吹,在轻飘飘地晃动。一只五斗橱上,放了好些五颜六色的袋子,那是钟文母亲用过的脂粉。这些脂粉,都搁了好几年了,也不知道变质没有。白薇有些好奇,用手指沾了一些,凑到鼻子下闻。那粉末不小心吸进了鼻孔,呛得她鼻孔直痒。

白薇没有料到钟家会是这个样子。她原以为,钟家也应该跟戏台子上的布景一样,潋滟夺目,流光溢彩。她以为她会走进一个小姐的闺房,里面布着纱罗帐幔。她曾经羡慕过钟文的,因为钟文生在一个唱戏的人家里。白薇喜欢看戏,喜欢戏里头那些个悲欢离合,也喜欢那些个光怪陆离的场景。花旦的百裥裙、如意云肩,正旦的金簪玉钗、彩冠霞帔,屏风上的凤鸟牡丹、云锦夔龙,在她眼里,都是鲜亮迷人的,教人想入非非的。她以为唱戏的人在台上穿着这些,下了台家里总还挂着,那些描金或绣凤的屏风帷幕,家里总还摆着的。她是把戏里的光景当成台下的光景来看的。

很多女孩都曾有过粉墨向往,尤其小时候,看过戏了,心里便会生出点眷恋和幻想,希望自己就是戏里头那个裙袂飘飘的佳人,钗簪珠坠,玉环佩带,莲步生花,衣袖善舞。台上的戏是离着现实的,因为离着,所以才平白多了许多想象的空间。因为想象,许多苍白的平凡的东西也有了离奇和缤纷的可能。钟文见过唱戏的苦,可白薇没见过。钟文是生在唱戏的人家里的,从小见的就是胭脂戏装锣鼓磬钹,而白薇却是含着银钥匙出生的,把戏和人生搅混了的。一个看透,一个却是不看透,于是,便成了一段友谊最初的结缘。

白薇有些好奇,去摘铅丝上那些积满灰尘的戏服。她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抖开来,虽然旧了,可毕竟是戏服,曾经有人穿了它们在戏里头嫣然娉婷过。钟文见白薇喜欢,便提议说,要不你穿上试试?白薇是想试的,可又怕穿上了被钟文笑话,便要拖着钟文一起穿,哪怕出丑,也是两人一起出丑。

戏服大是大了点,袖子都可以甩起来当水袖了,裙摆都拖到地了。不消一会儿,两个古装小女子就出现了,相互对视着,咯咯咯笑起来。她们煞有介事地想演一出戏,一个演小姐,一个演丫鬟,结伴去后花园游春。小姐也是破落户的小姐,丫鬟也是破落户的丫鬟,但赏春不要紧,绕绿堤拂柳丝,能看到虚拟的牡丹芍药海棠花。灰尘抖了开来,灰尘在衣袖间漫舞。窗子里射进黄昏的光线,弱弱的橙黄,只见那橙黄中,一粒一粒无数粒的灰尘在翩翩然舞动。灰尘落下,无声,袅袅;灰尘漫起,又无声,还是袅袅。两个破落户的丫鬟小姐,在灰尘中甩着水袖,跷着兰花指,踩起碎步,提着嗓子,嗲声嗲气地说话,装模作样,怡然自乐,沉醉在一幕虚拟的大戏里头。

白薇央求,等钟文母亲回来了,可不可以跟着学戏?钟文说,当然可以了。只要白薇提出的请求,她都巴不得为她去做。

果然,下次母亲回来的时候,钟文把白薇带到家里,郑重地作了介绍。白薇是钟文母亲收下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子,一共学了四年。那四年里,钟文很多时间都在白家,做作业,跳皮筋,睡午觉,吃雪糕,俩人情同姐妹。等钟文父母回镇上的时候,白薇就去钟家,由钟文母亲手把手教姿势、步态,一句一句教唱词。钟文对学戏不感兴趣,她时常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瞅着那对入戏的师徒。

有一天晚上,学校组织看电影,片名叫《鲁冰花》。影片中荒寒贫瘠的童年岁月,触动了钟文,她哭得稀里哗啦。白薇把手帕递给她。从电影院出来,白薇不放心,就说要不去我家吧?钟文摇摇头,说父母今天回来了,还是回家里睡。俩人就在电影院门口分了手,一个朝镇子东面走,一个朝镇子西面护城河外走。那天天很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街上的路灯,昏黄的,把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出了护城河就没有路灯了,钟文带着手电,胆子倒是蛮大,在一团昏吞吞的光里,走回了家。

父亲一个人坐在二楼的阳台上拉二胡。阳台上的灯没开,房间里的光从门框透出去,父亲的背是亮的,脸却是在阴影当中。父亲低着头,身子随着拉弦轻微在颤动。二胡的咿呀声凄凉悲怆。钟文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没有吭声。她不知道父亲是心里有所郁积,还是在练一个新的曲子,或许戏里的人生有着更为坎坷的命运。因为聚少离多的缘故,她和父亲也并不亲。相对于母亲,父亲的表情更为单一,难得笑,眼皮垂着,有些寡漠。父亲是个老实的人,碰到什么事都不会和人争。所以在别人眼里,总有点窝囊。但不和人争,并不意味着他心里就没有火气。他是把火气和不平,在自己的胸腔里生生地压了下去。压久了,就难免抑郁,渐渐就成了一种病症。

那两年父亲更瘦了,下巴都是削进去的。他看见钟文,脸上也并没有那种亲切温暖的神情。吃饭就是吃饭,他顾自盛一碗饭,坐在八仙桌旁就先吃了,从来不给女儿盛一碗饭或招呼一声。吃完了,收了自己的碗筷,在水龙头底下,哗哗地洗完了,放回壁橱去。然后,就拿了二胡,开始找个地方坐下,咿咿呀呀地拉起来。母亲显然已经厌倦了父亲这种毫无生气的作态,只要二胡的声音一起,她的眉头就会皱起来,然后连收拾碗筷的时候,都是跟碗筷怄了气的。“哐哐”两三只碗叠在一起,母亲下手的动作有点狠,汤匙扔进去,都能在碗里就磕碎的。要说吵,俩人倒也没吵,但就是这么皮肉里头相互刺着,较着劲。每次他们回来了,钟文总免不了战战兢兢。

钟文没有问父亲,那么晚了母亲去哪儿了。她想起了电影里那个没有娘的孩子,虽然自己有爹有娘,可实际的处境也不见得好多少。长年累月就一个人留守在家里,有时天黑得不见五指或者打雷下雨,她躲在屋子里会瑟瑟发抖。胆子是被逼出来的,但内心也被孤独划伤了。所以她才会那么留恋白薇给她的友谊,以及白薇那个充满了香气的家。她和白薇的好,相互体恤中已经有了一种依赖,她是借了童年的友谊来对抗漫长而揪心的孤独的。

站在父亲的背后,钟文的孤独感依然浮上来,甚至比一个人在家时更甚。她突然有点后悔晚上没跟白薇一起回去,这时候俩人正有说有笑,在白薇那充满香气的房间里打闹开了。

钟文没有打扰父亲,任他一个人沉浸在黑暗中,拉着他那无休无止的忧伤。她下楼去刷牙洗脸,完了就上楼钻进被窝拉灯睡觉了。

那天晚上,白薇家里出了一件大事。

钟文收到一个快件,寄送人一栏是空白的。拆开来,眼前是她自己的那一件宝蓝色底白玉兰枝凸纹刺绣旗袍。

钟文那天直接从饭店走掉的,旗袍还留在白薇房里。她后来想拿回来,但一想到白薇的脸色,心就有点发虚。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她不想再纠缠下去,她想抽身出来。他们过他们的日子,她走她自己的路,她不想因为一条旗袍再和白薇联系。她若觍着脸跟她去说,白薇阴阳怪气地来几句,或者再耍点什么滑头,她有些招架不住的,而且也不值得。索性还是不要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算了。

但现在,旗袍被叠在一个衬衣盒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缎面发出蓝盈盈的光,一点皱纹都没有。人家总归把旗袍送回来了,虽然那两巴掌还历历在目,钟文的心还是有点软了下来。

钟文拎起旗袍的两个肩,把它抖开来。就在那一刹那,她的心像被什么叼住了,浑身的血都凝固住。

旗袍被剪碎了。钟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手里的旗袍,只剩了半条。上半条完整,胯部以下却被剪得支离破碎。盒子里,是一堆大小不一的碎片。

盒子滑到地上,旗袍的碎片就撒了一地,半朵玉兰,半根枝,那纷碎的程度足见当时那把剪刀的锋利和凶狠。

钟文的脑子嗡嗡作响。她怎么也没想到,白薇会用如此恶劣的手段对她!她的手剧烈地抖着。她都已经息事宁人了,她都已经过往不咎了,她都已经一忍再忍由着她胡来了,为什么临到头了,她还要拿一把剪刀直往她的心窝里戳?

这么多年来白薇是怎么对她的,怎么对她皮笑肉不笑的,怎么笑着的皮肉下面还暗地里使劲跟她作对的?她一直活在白薇的阴影下,一直在迁就,一直在退让,哪怕受伤了都没有发作,已经把自己逼到了没有尊严的地步,为什么对方还要骑到头上来作威作福?

钟文真的有些恨啊,恨不得把这把刀抽出来,反插回去,让对方也痛彻心扉地痛一痛,知道什么是被糟践的滋味!曾经那么好的姐妹,一旦撕下脸来,就那么地不顾旧情不顾体面了。看来白薇对她的怨恨,是有些歇斯底里了,是有些神经质了。钟文没办法冷静下来。白薇对她的怨恨,就像一个漩涡,把她拖了进去。如果自己再不反击,对方还是会得寸进尺的,总有一天要把她逼到发疯的地步。

小学六年级那年,白薇曾经把钟文推下过池塘。当然,看上去并不是故意的,而且过去很多年里钟文也从没想过白薇会企图置她于死地,那看上去完全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春天到了,蝌蚪孵化了。俩人蹲在池塘边捞蝌蚪。在去池塘的路上,白薇还买了两支雪糕,一支自己吃,一支给了钟文。那会儿,雪糕还没有吃完。蝌蚪在水草间游来游去,圆圆的身体乌黑发亮。有些蝌蚪已经长出了后面两条腿,在水里滑稽地游动着。白薇兜到了三四尾蝌蚪,她走到钟文后面,蹲着装进塑料袋里。起身的时候,她的屁股猛地撅到了钟文的后背。钟文没提防,朝前一冲,“咕隆咚”就被撞进了池塘。池塘边缘长满了水草,池塘的水很深,钟文拼命在水里挣扎。她那时候是如此恐惧,以至于忽略了白薇当时的表情。白薇站在岸上看着她,足足有五六秒钟,脸上没有一丝的惊慌,就那么镇定木然地看着最好的朋友在水里扑腾,直到最后一刻才决定伸手去拉钟文。

钟文一直以为是白薇救了她。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产生过怀疑,但怀疑也只是一闪而过,她不敢把人心想得那么恶毒。可要是白薇那次真的不伸手拉她呢?钟文感到了后怕。

大学二年级那年,白薇把钟文的男朋友曲鹏给抢了。当然,此事并未对钟文造成多大伤害。反而,最后伤着的,是白薇自己。曲鹏是体育系男生,比钟文她们高着一届。曲鹏是先认识了钟文,然后才认识白薇的。白薇跟曲鹏好上的时候,钟文已经快和他分手了。钟文觉得曲鹏并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人。起初,钟文还劝过白薇的,不要跟曲鹏好。可白薇哪里听得进去,认为钟文是出于妒火才中伤曲鹏的。可结局果真被钟文言中,曲鹏连哄带骗把白薇搞上了床,没过多久,又跟外语系一个女生好上了。白薇本来也不爱曲鹏,是出于妒嫉,出于好胜,出于不平,才去接近他的,所以,对曲鹏的移花别恋倒也没有太过伤心。但她被破了身,又觉得不值。她觉得不值却并不去找曲鹏算账,而是把气归到了钟文身上。她的逻辑是,要不是因为钟文,她就不会和曲鹏认识;要不是钟文,她也不会和曲鹏好上。恰恰因为钟文和曲鹏先前的关系,反倒给了她憎恨的理由,她认为自己受伤,钟文是有很大责任的。白薇恨了钟文一阵子,钟文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自然也委屈。可一想到白薇所失去的,心里也不免同情,又有点怜惜,倒是处处迁就了她。

毕业以后,钟文认识了林为南。他是一家IT公司的研发人员。有一次钟文任职的公司买进一套设备,林为南被派过来作项目调试。一来二去,俩人就认识了。因为不是一个公司的,倒也没有那些办公室恋情的约束和忌讳。等项目完成,已经三四个月过去。下班的时候,林为南就在公司门口等她了。他们的恋爱平平淡淡,波澜不惊,但踏实,是打算细水长流地过日子的,是打算把眼前的默契和体贴拉长了能至白头的,是现在替着将来考虑的。逛街、吃饭、看电影,偶尔赌气,恋人们从相识到熟知,再到成为习惯的整个过程,他们基本完成了。然后,一天见不到就会思念了。思念也不是那种烈火燎心的思念,也不是那种只要今朝不要明朝的思念,而是淡淡的,如微澜,一波波推进着的,静下心来想着,是甜蜜的。这种臆想中的甜蜜,已经足够融化一天的日子。所以,第二天见了,是更暖心的,哪怕片刻的沉默,也是无声胜有声的。

日子静悄悄地就在俩人的恋爱中流淌过去。俩人把婚房都买了,付了首付,每个月按揭着。没有父母可以靠着的年轻人,只能靠自己的一双手,一点点地积累。偏偏林为南的父亲在老家病了,一病就是三个月,医疗费成了问题。还是钟文提出来的,要不,先把房子卖了?林为南犹豫来犹豫去,两边都是不忍心,但终究还是卖掉了。俩人白白付了几个月的按揭。房子没了,可林为南的父亲还是没有治好,在花光了儿子和准媳妇的一套房子首付后,不甘心地入了土。然后,又是攒钱的过程。这一次要比上次来得更为不易,上次是认识之前俩人手上都有些结余的,攒起来快,这次则是全部掏出来后清空的。攒一分是一分,希望不能说没有,但就连他们自己心里也晃荡,要熬到什么时候,房子才会从虚拟的图纸上再次变成现实。甚至为了省房租,俩人各自又住回了集体宿舍。

这种日子是相濡以沫的,是攒着蓄着的,现在的局促是为了将来的透亮宽敞,是要在细碎的时日中把小幸福熬成大幸福的。钟文没什么抱怨,反而觉得那是她生命中真正和风细雨的日子,是贴心的,也是安宁的。外在的经济拮据只是一个表象,温暖是由心而发的,熬得住,赢来的便是以后的太平和踏实,这是过日子的基准,一时的拮据倒成了俩人共同奋斗的动力。

那三年白薇在新西兰留学。自曲鹏以后,白薇交过很多男朋友。说实在的,连钟文也不知道,那些男孩中究竟有哪几个是白薇真的看上的,哪几个是白薇仅仅为了应付其献来的殷勤。等到毕业,白薇反倒是一个正牌男友都没有,孑然一人去了新西兰。后来三年,钟文知道的就不多了,俩人只是偶尔通通邮件,保持着联系。白薇问起,钟文也只是淡淡地回复自己有了男友。至于男孩子是谁,钟文也没有多说。也许是因为前车之鉴,总归心里有点避讳。

等白薇拿了硕士学位回来,直接就进了她父亲的公司。她父亲早年从无线电厂出来,自己创业,摸爬滚打十几年,已经把公司做得挺大。一次吃饭,白薇见到了钟文和她男友。也是那次碰面,引出了祸端。林为南长得算一表人才,学计算机出身的,身上有着IT行业的特有气质,干练、素净,话不多,看着好像有点木讷,但木讷里又藏着睿智,眼睛充满着灵气。

白薇盯着林为南看了好久。钟文站在林为南的边上,隐约感觉到有点不妙,想拉着他走开的,但又抹不下这个面子,只好笑着相互介绍。

白薇毫不犹豫地打起了林为南的主意,但这次她采取了迂回曲折的战线。她也知道,如果她单刀直入,钟文必然会拖着林为南避而远之,让她连接触的机会都没有。在情爱面前,友谊从来就是用来垫底的,甚至就是用来打前站的。她也看出来了钟文对林为南的依赖和托付,已经是此生非君不嫁的,那种爱不是狂烈如焰,却是韧如蒲苇的。但她对林为南印象很好,甚至在公司开会的时候,她坐在下面都走了神,脑子里映出林为南的一张脸来。她没有办法去顾及钟文的脸面和感受,她觉得只要她想要的,她一定会想办法得到。

白薇打着友谊的幌子经常去找钟文。找到钟文的时候,也经常碰到林为南。她当着电灯泡,尽管妒火中烧,表面上却是豁达地发亮发光。白薇主动提出来,借钱给钟文,先把房子买了,好把婚事办了。钟文原先并不想要,但当时房价开始呈现飙升的势头,一想到攒钱的过程还茫茫然,钟文有点动摇了。她想有个家,想尽早和林为南结婚。房子总是要的,迟要不如早要,看在她和白薇那么多年的友谊,这笔钱还是借得下的。白薇把20万块钱打到了钟文的银行卡上,连装修的费用都包括在里头了。想到自己不易时白薇这样帮了一把,钟文心里头有了感激。而就是这感激,让她彻底放松了警惕。

房子在看过几次之后终于买下了,但交房还有一段时间。钟文依旧住在单位的宿舍里。不久,她去北京参加培训,有两个月的时间,等回来,林为南已经和白薇搞到了一起。

钟文怎么也不相信林为南会背叛她。但事实就是那么残忍而且支离破碎地摆在她面前。林为南躲了她几天,没有脸来见她,倒是白薇自己跑来摊牌的。白薇说,房子可以留给钟文,但人她要走了。

林为南的手机关了,人也已经从公司辞职了。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钟文断定那两个人是早就串通好了,只是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这种被蒙蔽的感觉,比情感叛变来得更具打击性。她打电话到林为南老家,她原来的准婆婆还亲热地称呼她“文文”,看来老人家并不知情,她叹了口气,便也没说什么。她恨的不是林为南移情别恋,而是恨他变心了连个交代都不给她。都要结婚的人了,说断了就断了,说消失了就消失了,也不顾她这边的肝肠寸断和死活了。这不应该是林为南做得出来的事情。难道,自己对他其实一直都不了解,还是他一直就没有拿真心对她?钟文想想都有点绝望,想想都是肝啊肺啊全部要被掏空了似的。

那天,钟文终于逮着了林为南。林为南已经在白薇父亲的公司出任副总经理了。钟文把他叫到一家咖啡馆里,话语平静,强抑着情绪,问林为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林为南没有敢看她。他脸色暗沉,低头盯着咖啡杯。钟文,对不起。钟文,这辈子欠的情我下辈子还你吧……

肉体,金钱,前程,男人无法抵御的诱惑,林为南也同样没有抵御住。他是偏僻地方出来的,从小穷惯了,骨子里是穷怕了,一套房子就能把他压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翻身。他的木讷底下是有野心的。可在这个社会,野心是需要平台的。所以,当一个来自他不熟悉的富豪阶层的女孩,把身体和财富作为筹码当面摆出来的时候,他开始乱了阵脚。白薇借着过生日把他叫去,然后灌醉了他,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天亮,白薇躺在了他的怀里。白薇不像钟文,白薇不可能放过他。当然,这种不放过,是温柔和要挟相互掺杂的,是以财富和前程作铺垫的。林为南被拖进了白薇的阴谋,如果说一开始是被动的,但到了后来,就是自己放不开手了。尤其是白家出钱,让他在老家造了一幢三层的小洋楼,他衣锦还乡的虚荣感得到了满足,就彻底屈服了。

林为南向钟文认错,向钟文道歉。可钟文没有办法听下去。她思绪翻涌,只沉浸在自己的伤怨中。她哭着,她求着他:“为南,我只要你回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回来就好,我不会计较的,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还过我们的日子,我们马上结婚,我们马上就结婚……”钟文一把捏住了林为南的手。但林为南没有回答。她感觉到他的手在阴冷地颤抖。

林为南还是走了。大概为了避嫌,连送都没送她。当时,钟文的脸色已经纸一样白。她陷在沙发里,像一条被抽出了脊椎的鱼。他看见了她的柔弱,他也知道此时她需要保护,但他犹豫了一下。手机响了,白薇在那头催他。他接了电话,就朝外走去。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钟文觉得天都是在晃的。街上的车在乱窜,她脸色憔悴,浑身虚脱,就那么一声不响地走进了车道。如果这个时候有辆车子撞着了她,她会心存感激的。四周的喇叭声刺耳地响起,有个司机从车里蹿出来,一把挟住她的胳膊,怒气冲冲地把她拖到马路边,一扔,她跌在了绿化带上。

钟文买了两次婚房,然而两次都没有以新娘的身份入住。那房子成了她无法面对的疮疤。她再次把房子卖掉了。她把白薇和林为南都叫过来,当着面,她揿着计算器,一笔一笔算这三年多来为林家所付出的,她要把自己的那部分要回来。其余的,她一分也不要。她把余钱推到白薇和林为南的面前,郑重地说,钱上没有任何瓜葛了。

钟文的第一次是给了林为南。即便没有后来的谈婚论嫁、相濡以沫,钟文对林为南的记忆也是刻骨铭心的。女人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时的战栗和心慌。如果没有白薇,她和林为南有可能是无数平凡夫妻中的一对,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如果没有白薇的颐指气使,她也可能就默认了白薇和林为南的婚姻,由着他们去白头偕老或者中途夭折。钟文忍了很多年,钟文一忍再忍白薇对她的掠夺和压制,付出的依然是友谊,依然是善待。可白薇太恣睢得意了,竟然在掠夺了她的全部幸福之后,还那么恶毒地欺凌了她。

破碎的旗袍,让两个女人暗底下的较劲变成了一场战争。

钟文没有办法咽下这口气。她原本不想这样,她是被拖进去的。白薇不想让她好过,她便也不想让白薇好过。白薇能不顾脸面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只有采取比其更狠毒的手段来。

和白薇去抢林为南好像没有必要了。以白薇一贯的任性和跋扈,钟文可以预料到,林为南倒插到白家后并不会有好日子过。他会自食其果的,会为他的虚荣和薄情付出代价的,只是时间问题。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可怜,他的飞黄腾达其实是不牢靠的,是劳蛛缀网的,是虚张声势的。当他本人还看不清自己命运的时候,钟文早就一眼洞穿了。他性格中有软弱的地方,面对白薇这个可能共同的对手,他的软弱和钟文的妥协是不一样的。林为南的软弱是一味软弱到底的,能采取的办法是逃避;但钟文的妥协是有底线的,一旦触到底线了,她就会奋起反抗。

但钟文的奋起反抗,也实在凌厉,是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她把目标盯向了白薇的父亲。一个事业有成并且爱女心切的中年男人。在小的时候,钟文见过这个男人几次。他经常出差不在家,所以留在她记忆中的印象并不深刻。等再次碰面,他额上已经有了显见的皱纹,岁月毕竟不饶人。

钟文有老白的电话。钟文借口有事请他帮忙。老白帮了她,她就请老白吃饭。钟文殷勤地给老白倒酒,夹菜,说着一些钦佩和夸赞的话。这话在老白听来,是舒服异常的。凡是有点成绩又颇为自得的中年男人,都爱听这些话,尤其还是从女孩子的口里说出来的。

钟文说话的口吻是亲昵的,可动作又是疏离的。给他夹菜时,她的胳膊有意无意蹭着了他的胳膊,可随即腼腆一笑,又坐回到远远的。他刚感觉到毛孔舒张一阵温柔撩过,心里有点痒痒起来,她倒偃旗收帜,一副无辜单纯的样子了。这样若即若离,让人琢磨不透,却也最容易勾起旁枝逸节的幻想。太直接了,反而突兀,容易被看轻;太拘谨了,又达不到效果,人家即便有想法也不敢有了。一顿饭下来,钟文就这么偶尔隔靴搔痒地搞些小动作,搞得老白心情放松、心旌荡漾。等饭快吃完时,钟文说了一个笑话,逗得老白咯咯大笑了。要老白这样的人笑,可不容易,平时总是板着个脸孔的,难得放松。这样的饭局总是令人愉快的,这样的饭局又总是令人期待的。于是,约了下一次。吃过几次饭后,便渐渐地有了些心照不宣的味道。

钟文觉得下不了手。同辈之间的恩怨扯到长辈身上,总是有点不厚道的。钟文感到自己缺德。可她已经走在半道上了,已经有点骑虎难下了。况且离着目标不远了,再放弃就有点可惜了。是白薇先对她不仁的,先把她逼到这一步的,她不过就是把这些不仁不义还给她。她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不远处,露着胜利的微笑向她招手,她索性一闭眼睛豁出去了。她就是要和老白搭上,她就是要让白家过不得太平日子,闹得鸡犬不宁。甚至,她还想过下一步计划,逼走白薇的母亲,把自己扶正。她就是要成为一枚尖锐的钉子,深深地钉进白家。如果哪天她做了白薇的继母,那该是多么恶毒,又是多么痛快的事!

但老白显然和林为南不是一个级别的。所向披靡不是凭了年轻,年龄并不是一个男人最要紧的东西。在半推半就、在半诱惑半抗拒地脱光衣服以后,钟文才感觉自己落入了另一场骗局。姜总是老的辣。说起来,是钟文勾引了老白;可实际上,自从婚礼上春光乍泄后,老白就盯上了钟文。那是一个老猎人对年轻猎物的盯法,不动声色,又步步逼近,到最后是胜券在握。这是钟文所没有想到的。哪怕想到,在当时那种一心报复的狂热念头下,也是被忽略的。而这也恰恰注定了钟文要输掉这场战争。

钟文年轻的肉体有着致命的诱惑,肌肤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写着情义和欲望,这是最能勾起中年男人雄心壮志和征服野心的。一无所有的钟文企图以肉体去征服男人,一边征服一边铺就她的复仇之路。可实际上,等实战一开始,她却彻底地交枪投械,被挟裹着成了俘虏。林为南曾经给过她的是羞涩的体验,是一种细水长流的珍惜,是温柔的交错,却也是浅波慢起的抚慰。可这个男人,却以一种凶猛的姿态侵入她,是要把她攫取光的,是要把她最后的一口气都攫出来的,是宁可现在辉煌转瞬之后就熄灭的,是洪水汹涌要把她冲走的。她没有了意识,她甚至忘却了自己最初的使命,她感到绝望。她在唯一仅有的绝望当中,发现自己急剧地堕落。

可钟文一时还不想承认失败。一旦承认,她就一败涂地了。她只有撑下去。她在心里嘲笑着自己的荒唐,可又在行动上鼓励着自己的这种荒谬。她盼着白薇来找她。找来了,哪怕是大闹一场,效果也算达到了。白薇会破口骂她,可她既然已经做得出来就不怕骂了。她不会还嘴的,她会拿自己的镇定和沉默来气白薇,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白薇再嚣张,有什么用,她把她的父亲给睡了,这件事本身很恶毒的。只要白薇来闹,她就像手里舀着一瓢粪水,随时都可以泼到白薇脸上的。她豁出去了,她就是要把自己的屈辱放大到无数倍还给白薇的。

可白薇偏偏没有来找她。装着不知道,或者是真的不知道?白薇不来找她,钟文倒是感到心慌意慌了。她总不可能自个儿上门去认,那太作践了,是自己抬起手打自己耳光了。她把自己整个儿押出去了,已经算是背水一战,失败了就没有任何退路了。

十一

其实,白薇妈妈并不知道和白薇爸爸偷情的女人是谁。

白薇妈妈虽然早已怀疑丈夫有外遇,但一直没有抓到把柄。那天她去亲戚家办事,本来说好不回来的,可晚上她提早回来了。一进家门,她便觉得气氛不对劲。卧室的门反锁了,她拧了一下,没开。可能里面两个人正干柴烈火地纠缠着,没听到外头的响动。白薇妈妈一下警觉了,贴着门去听,就听到了里面那种不堪的呻吟声。

白薇妈妈一口气上来堵在了胸口,话都不会说了,就“嘭嘭嘭”地砸门。门没有砸开,倒给了里面的人时间。女的穿好衣服慌张地从窗口跳出去了,后面是条小弄堂,黑灯瞎火的没人看见。男的等整理好床单才把门打开。打开门时,白薇妈妈已经浑身软绵,瘫倒在地上了。

白薇爸爸把白薇妈妈搀到沙发上。白薇妈妈的眼神绝望而哀伤,她一把推开了男人,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句,你给我滚出去!白薇爸爸站着没动。后来,大概因为愧疚或懊恼,他卷了条被子到厂里办公室去睡了。白薇妈妈虚弱地靠在沙发上流泪。别人眼里如此和谐幸福的一个家,就这么被撕裂了,这种痛如同一道闪电样当头劈下来。小镇上的女人,把幸福看得如此之重,尤其是白薇妈妈。她们对幸福的理解不见得浓墨重彩,不见得富丽堂皇,就是小富即安,夫妻和睦,孩子乖巧。她们会由衷地信赖丈夫,把全部的重心都倚在男人身上。男人是日子的地基,她们是日子的精巧构架。有一天,地基一旦塌了,她们的日子也就哗啦倒了。

那天看完电影,白薇和钟文分手,回到家后吓了一大跳。妈妈吊在客厅的梁上了,地上是一把踢翻的椅子。白薇赶紧找来剪刀,把绳子剪断了。妈妈没死。妈妈摔在地上,像一摊烂泥一样。

白薇在父母房间里找到了一只鞋子。那女人逃走的时候,太仓皇了,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丢在了床头下面。白薇捡起来,一看是熟悉的,那是一只绣花鞋。镇上的女人几乎都不穿绣花鞋,那时候流行襻扣的人造革女鞋,只有一个女人例外。一模一样的绣花鞋,白薇曾经在钟文家的阳台上看到过,右边那只鞋的内侧鞋帮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紫色迹渍。而白薇手上的这只,正有这样一块迹渍。

白薇无意间偷窥到了一个秘密,但她并没有把秘密告诉妈妈,她不想妈妈再受刺激。事发后妈妈坚决要离婚,白薇苦苦哀求,妈妈最后才放弃了。可这件事,在白薇日后的生活中留了一道锋利而狭长的阴影,也成了她十几年来一直恨钟文的理由。白薇妈妈身体后来一直不好,精神也有点恍惚。在外人看来,好像还是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和睦的家,可实质上已有了深深的裂痕,幸福也完全变了样。

那场电影,成了钟文和白薇友谊时光的分水岭。白薇一个星期都没到学校上课。钟文去白家找她,门紧闭着。这期间钟文听说白薇的妈妈去了精神病医院,当然她是怎么都不肯相信的。后来白薇来上课了,但神情萎靡,人一下瘦了许多。课间操时,钟文追上去跟她说话,白薇没理她,顾自走开了。放学后钟文在校门口等她。钟文问白薇:“你还去我家学戏吗?我妈回来了。”白薇怪异而冷漠地瞟了她一眼,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不学了,我讨厌戏子!”这句话在钟文听来,多少有些刺耳的。钟文当时就站在电线杆下不走了,有些赌气。她原本希望白薇道歉,收回那句话的,可白薇理也没理她,顾自走了。后来好一阵,俩人都互不理睬。但随着夏天的到来,钟文的孤独感越来越强烈。赌气也只是一时的赌气,不可能天长地久地一直赌下去。知了在树梢又“吱啦——吱啦——”地叫开了,记忆中萦绕的芬芳又在鼻尖缭绕开了。钟文想起了白薇和白薇妈妈曾经对她的好。白薇的友谊对钟文而言,就是童年的全部,她很珍惜,她不想失去。

钟文给白薇写了一封信,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希望白薇快乐。信是用粉红色信纸写的,折成了心形,悄悄塞在白薇的书包里。那一夜的等待,对钟文而言,是漫长而煎熬的。

孤独该是女孩子成长中最不可剥离的东西。当初因为两颗单纯的心,两个女孩走到了一起,即便有心眼,心眼里也是相互透着对对方的好的。可现实的龌龊和残忍最后却归结到了友谊的刃边上。她们要替大人们背起惩罚和罪责的。钟文是木知木觉的,她甚至对母亲的流言都木知木觉。这不是她的错,可这偏偏也是她的错。白薇已经从你好我好的友谊中破茧而出了,可钟文还蒙蔽在里头。不过,钟文的这种木知木觉,对白薇而言刚好是安全的,不具备威胁性的。这便有了和好的可能。

白薇决定跟钟文和好,因为她对那个女人的恨,刚好可以追究到钟文头上。钟文的那封信是自找的。假使钟文不理她了,她也就死心了,可以一刀两断了。可钟文的那封信给了她灵感,她有理由想着法子折磨钟文了。

十二

老白出了车祸。在高速公路上,他驾驶的奥迪A8追尾一辆运煤的大货车。车头直直地撞进去,卡死,都撞烂了。

钟文一场不可告人的情欲史就这样戛然而止。白家的追悼会,钟文没有去。如果不要脸皮,如果想要羞辱白薇,钟文应该去的。可事实上,钟文感到的是心痛。钟文不知道这心痛是缘自老白的逝去,还是因为怜悯自己,一场轰轰烈烈的报复,竟然会以如此突然的方式结束,连最后的一点情欲抚慰都不剩了。

这场心痛一直绵延到老白出了头七。上午,钟文还昏头昏脑地躺在床上。最近一阵,她的睡眠尤为差,整个人神情恍惚要熬到后半夜才能入睡。

“砰砰砰”,有人在砸门。钟文披头散发地起来,人都没清醒,拖鞋也没穿,光着脚就去开门了。

锁刚扭开,门就被撞进来了。两女一男,女的是白薇和她母亲,男的不认识,

没等钟文反应过来,白薇就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啪啪”两个巴掌下去。钟文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白薇赶上来,照着她的胸口就是一脚。“你这个贱女人!”白薇骂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这么龌龊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你以为勾引了我爸你就得逞了,就胜利啦?也不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戏子生了婊子,怎么都一个德性?”白薇的手指戳到了钟文脸上,“今天我是替我妈来讨公道的,你们钟家两代婊子都欠我妈的!”

“要不是你妈当年在打谷场上勾引了我爸,我们家能闹成那样吗?但是我跟你说,钟文,我不会跟你妈去寻仇的,因为不值得。她老了,瘪了,丑了。得了乳腺癌,那是活该啊,报应啊!我告诉你,那天我就站在手术台边,看着那两个东西割下来的。你知道你爸当年怎么死的?都是被你妈这只破鞋给逼死的!你妈跟多少男人睡过觉你知道吗?数数都恶心!她和别人睡,跟我没关系,但她和我爸睡,就臭婊子一个!当然,你也一样!”

“你妈怎么那么没脸皮,教我唱戏,原来打的是我爸的主意!亏我那时候还天真,把你当朋友,引狼入室啊!钟文,你知不知道你妈把我家害得有多惨!你还记得《鲁冰花》那场电影吗?就是那天晚上!如果我回去晚点,我妈就吊死在客厅的梁上了!”

“钟文,我这辈子和你没完!你以为盘住了我爸,你就可以到我头上来拉屎撒尿?我告诉你,你和你那做婊子的妈就是被人操的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盘?你以为你得逞了,你以为这样就能伤害到我和我妈?你错了。你知不知道我爸这辈子睡过多少女人啊?你和你妈不过就是被我爸操过的两个女人。你以为得逞了?可惜啊,你被人操了、被人玩了还偷着乐呢!”白薇扬起手又是一个巴掌。不等钟文爬起来,白薇扑上去撕扯,把钟文的脸都挖花了。

钟文没有还手。钟文不想还手,也没有力气还手,她已经被打蒙了。她任白薇歇斯底里地发作着。她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那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她朝操场边的那棵香樟树走去了。如果当时不迈出那一步,人生就不该是这番模样。

钟文的嘴角和鼻孔流血了。透过凌乱的头发,她看到白薇妈妈站在门边,半个头都白了。钟文想起白薇妈妈从冰箱里拿出奶油雪糕给她吃的情景,白薇妈妈笑着,眼睛弯弯的,像月亮,又温暖又亲切。那时候,白薇的妈妈多好啊!

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往往有些歇斯底里,手段要多狠就有多狠。白薇大概累了,不骂了,也不打了,就靠在门边上,眼睛血红地盯着钟文。那男的操起随身带来的一根自来水管,乒铃乓啷在屋子里砸了起来。

白薇拉着她的母亲走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卧室的那张床被戳烂了,席梦思的弹簧蹦出来,海绵被扯得稀巴烂。

十三

钟文的母亲出院后,就回到镇上去了。在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她会重新穿上那些戏服,仿佛成了瘾似的,在房间和阳台之间穿来穿去,仿佛回到了戏中的闺房和后花园。她的嗓子坏掉了,唱不出来了,可她的兰花指还跷在头顶,水袖还垂着。她的动作僵硬了,可越僵硬,她却越演得起劲,似乎只有在这假面的戏里头,她才真实着。渐渐地,戏服也褪了色,水袖也破出了洞,可她还是沉浸在戏里没出来。她的胸部已经平了,再怎么锦罗绸缎的衣裳都撑不起来了,再怎么漂亮的缀珠云肩都塌下来了。一个曾经以卖相为生的女人,突然坏了嗓子,老了容颜,最后连身子都枯萎了,那该是判了死缓一样的残酷。

有时人们从护城河边经过,一抬头就会看到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在阳台上挥舞着水袖,兀自演着一场无声的独角戏。那天下午,钟文去镇上看母亲,带去了一点安神补血的药。刚好放学了,一大帮孩子围拢来,他们像看西洋景一样兴奋地看着。他们把手中的雪糕棒、饮料瓶朝阳台上扔过去,起着哄。可母亲并没有停下来,依旧张口唱着,只是唱出来的,全是喑哑破掉的嗓音。钟文也有点怀疑,母亲是不是真的在精神上出了点问题。

钟文换了工作。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按部就班。时间似乎凝滞了,她的心开始封闭起来。当过往的喧嚣冷却后,她便跌落到了一成不变的寂静中。就像用力屏过一口气,气泄了,人就松垮了。她习惯了寂寞,开始在自己的心里过起了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有一天,林为南来找她。她正要出门去长途汽车站。站在门口,四目相对,突然有了刹那的静默,两人都不说话。不说话里,却有了相互的理解和体恤。林为南胡子拉碴,一副落魄的神情。不用问,钟文也知道,他在那边过得不好。

她不是垫背的。她老早料到他会有这一天。她曾经发过誓,这个男人那样绝情地走了,她不可能再要他了。也许白薇仅仅是为了玩弄他,就像很久前抢曲鹏一样,仅仅是为了让她不爽,才横刀夺爱。夺过去了,获得一时的胜利和快感,但很快就消逝了,一旦没有了和钟文的较劲,白薇必然会感到厌倦的。林为南也不过就是个码子,当新鲜感过去以后,当日子被琐碎包围以后,白薇迟早会对林为南下手的。林为南和她一样有着软弱的一面,他不可能是白薇的对手。

但从来不需要记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老情人的故事就这样翻了一版又一版。有过那些揪心的岁月,如今再看,彼此的眼神里有的倒是默契,以及默契背后那份惺惺相惜。

看着他的可怜,钟文突然一点也恨不起来了。

钟文退回到屋里,把门推开,林为南跟了进来。直到在沙发上坐下,俩人还是一句话也没说。钟文起身去倒水,她背对着他,站在饮水机边上。水桶里的水“汩汩汩”地流进杯子。

“钟文,我错了,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林为南憋了好久,终于开腔,几乎是哀求的口吻。

“那你和她呢?”钟文背对着他,问道。

“没办法过下去了,已经分居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知道,我本来想祝你幸福的。”钟文挖苦道。

“钟文,你别挖苦我了!你老早就知道我和她会闹到这一步的。”

“我这样的人,你还敢要吗?你还想要吗?”钟文冷笑了一下。

“钟文,都是我的错!我知道我伤你太深……”他沮丧地说,“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我们还年轻,我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

“你还是走吧,等会儿她又要打上门来了。我真的受够了,经不起折腾了。”钟文没看他,有些冷淡地说。

林为南没有走,他坐在沙发上没有动。钟文有点生气了,心里很乱。在这种时刻,她应该很镇定才对,她应该为看到如此的下场很高兴才对。可她高兴不起来,她心里乱透了。她要急着去赶长途汽车,可他却还赖着不走。

我要出去了。钟文只好赶他了。对于林为南的这种懦弱,她心里其实有些气的。他不过是来试探她的底线的,他不过是来给自己找退路的。她若不同意,他仍然会回到那边去的,继续忍受着。她恨他这种骑墙的态度。

林为南站起来了。站起来的时候,他从袋里掏出一张纸:“我已经搬出去住了,这是我的地址。”他把那张纸放在了茶几上。

钟文盯着林为南,又盯了一眼那张纸。她心里有些冷笑。他什么意思?让她去找他,还是为了证明他真的搬出去了?他搬不搬出去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以为天底下男人都死光了,他以为离了他,她就不能活下去了?他以为只要他伸伸手作出施舍状,她就会扑回到他怀里去?

钟文都有点恼怒了。她顾自走到门边上,静默地等着。林为南一出来,她就“嘭”的把门带上了。

林为南第二次来找她,是在一个多星期后。夜都有点深了,林为南喝得醉醺醺的,跑到钟文住的小区,瘫坐在二楼的楼道上,吐得一塌糊涂。他一边难受地哼唧着,一边嚷着钟文的名字。同幢楼的邻居发现了,来敲钟文的门,并帮着把林为南搬进了屋里。

林为南的衬衫、裤子上全都是呕吐物。脸色苍白,整个人跟烂泥一样。看着林为南这副样子,钟文心里一阵难受。也不知道他跟白薇究竟闹到什么地步了,要把自个儿整成这样。她端来一盆热水,蹲在地上帮他擦洗。这个曾经熟悉过的男人,如今已经有了一点陌生。可就是这点陌生,让她分外心疼。他像个游子,去外面晃荡了一圈,那晃荡的世界她是陌生的,也是忌讳的。可现在,却又回到了她面前。林为南歪在沙发上,抱住了钟文,怎么也不肯撒手。这种抱却又不是男女情色的那种抱,而是孩子抱着母亲的那种抱,是那种虚弱的人抱着一棵支撑树的抱,是夜里恐惧的人死死抱着被子的抱。这抱里头是一种依赖,是一种躲避,是一种坚决地不放手,这种坚决里头还有着一点孩子气的无赖。女人的心,总是经不住男人脆弱的,他越脆弱,就越揪着她的心。男人风光的时候,女人可以不屑一顾,任他风光去;可一旦男人落魄了,却是怎么都要放下架子去怜悯了。他过去的势利,过去的薄情,过去的种种可恶,在他如今落魄可怜的状态下,全都一笔勾销了。钟文心里五味杂陈,伸出了胳膊搂着他,拍着他,安慰着他。

钟文说,如果他心里还有她,就把婚离了再来找她。她不想再和白薇有纠缠不清的关系,她内心有恐惧。一个破碎的贝壳要重新粘合起来,都会有纹痕,何况是人的心。林为南沉默着。钟文知道他心里算计着所得和所失,离开白家,他要失去的东西不会少,而这些恰恰是他当初抛弃钟文的理由。钟文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这样的一个男人,她有点瞧不起的。但偏偏这么个男人,她又是丢不下的。有时明明看到他身上有诸多的毛病甚至劣性,可苦苦纠缠了这些年,曾经也一心一意相守过,要撒手是难的。感情的事,后来就已经不是你侬我侬尽看着好的一面了,而是痛苦酸涩刺心纠葛全部包揽并收了。你看清了他,事实上,在看清的同时,你这一面已经在妥协了,不可能真的很清醒地立马一刀两断。爱与不爱都没有那么纯粹,何况,钟文和林为南说白了早已不是单纯的爱了,早就相互过了道德洁癖阶段,是冲着柴米油盐的日子去的。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和道德是没有关系的,只是和相互需要有关系。

钟文不想和白薇再斗了,过日子不是斗日子。即便赢了她,即便心理上获得了空前的胜利,可又有什么呢?还不照样是挨日子,还不是该寂寞的寂寞,该空洞的空洞?耍心眼较劲争斗只是一时的快意,想着把烦恼和痛苦加给别人,可最后却是全都一丝不漏地落回到自己身上。既然白薇已经厌倦林为南了,而她这边又需要林为南,那就物归原主吧。

过了段日子,林为南说已经把手续办了。白薇打来电话,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通话,照旧还是挖苦和讽刺,说她不要的东西,钟文又当宝一样地捡回去了,戏子的女儿就是这么个命。钟文气归气,却没有回嘴,任她说去,一直听到底,最后才挂掉电话。

林为南净身出户,搬了过来,连行李都没有,就几件换洗的衣物。钟文讥诮道,也幸亏没孩子,要是有孩子,看到你这么个窝囊的爹也难受的!林为南当时的脸色就有点难看。钟文见他不悦,就住了嘴,也觉得这话说得刻薄了些。人都回来了,再说那些还有什么意思?说一层是揭一层,最后底都揭起来了,温暖也存不住了,那还怎么过日子?以后的日子要一天一天织起来了,织一天是一天,就像断了的线头要重新接上,肯定不会有原先那么平整了。可既然要过下去,千头万绪地去扯那些线头,实在无趣了。

林为南找了份销售工作,经常要往外跑,有时半个月都不在。俩人也一直没提结婚的事,大概前面已经有过两次触霉头,心里都有所避讳了。对林为南而言,婚姻就那样,已经毫无新奇感;而钟文,心里剜过那样的疮疤,总是有点异样的,对结婚也提不起兴致。

钟文感到身体不舒服,犯恶心。到医院一查,是怀孕了。她打电话给林为南,那头倒是高兴得一塌糊涂,简直都有点激动了。他赶紧回来,随后的日子里,差也少出了,就前脚后脚地伺候着她。本来,钟文想提结婚的事的,也算是奉子成婚。可看到林为南忙前忙后,没流露这方面意思,也就懒得说了。自从怀孕以后,她对什么事都懒了。身体渐渐臃肿起来,她的心思也臃肿起来。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胎儿身上,对林为南也渐渐地有点疏离了。她自私地想,什么都可以不是她的,只有孩子永远是她的。

这期间,白薇上门来过一次,提了满满一篮子水果,还有一些营养品。先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要来看她。钟文自然是想推掉,可次日白薇就自己找上门来了。冤家见面,总有点尴尬的。钟文挺着个肚子,站在门里头,也没把白薇让进去。黄鼠狼给鸡拜年,她想。她心有余悸,还是提防着的。白薇倒打破冷场,笑着说:“不请我坐坐啊?”钟文犹豫了一下,白薇就径直拎着东西进去了。

进了屋,白薇也不坐,放下东西,这边看看,那边瞅瞅,客厅厨房转了一圈。她一会儿说这窗户开着不行,冷风一窜容易着凉;一会又说这拖鞋不能穿,容易滑倒。钟文听着,只讪讪地笑,心想她倒是比自己还在乎啊。钟文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在沙发上坐下了。白薇也跟着坐下,说了很多关心的话。但这些关心的话,反而让钟文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白薇大概看出了钟文的冷淡,也觉得无趣,等钟文站起来要给她倒第二杯水的时候,她连忙阻止,说也该回去了。钟文把她送到门口,看着她下了第一段台阶,转身就把门关上了。

白薇带来的东西,钟文碰也没碰。本来想扔掉的,但又觉得糟蹋,就任它们堆在茶几旁边。等林为南回来了,水果都有点蔫了。林为南问她为什么不吃掉,都是些进口水果。钟文冷冷地说,她拿来的东西谁敢吃啊?林为南没再敢作声,挑了些,削皮吃了。吃了两三天,水果就开始烂了,最后连着塑料袋一起扔掉了。

分娩的时候,因为胎位不正,钟文很受了些罪。疼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剖腹产了。生下来的是个儿子,七斤三两重。她一连三天下不来奶水,孩子都是拿奶粉喂的。她越着急,奶水就越不下来。同病房的另外两张床,一天到晚有人来探望,鲜花、果篮,摆得跟个花铺似的。孕妇本来最需要安静,可那头人声鼎沸,唧喳唧喳,钟文也没怎么休息好,心里愈加地烦了。

一周以后,林为南把钟文接回了家。但奶水还是不下来,加上腹部伤口发炎,发着低烧,她整个人又焦虑又虚弱,有点急火攻心的。家里没人帮忙,林为南又要烧饭又要泡奶粉,要洗衣服还要换尿布,明显忙不过来。有一天他打听到,前面小区有个女的也刚生了孩子,奶水很足,有人建议他把孩子抱过去寄养。钟文人一直蔫蔫的,因为不能母乳喂养,心里有些愧疚,看着儿子整天喝奶粉,心里也很疼。这样喝下去不是个办法,可送出去让人喂,实在是不放心也不舍得。钟文一夜都没睡着,但看着林为南疲惫的样子,第二天便也只好答应了。

林为南一早把孩子抱出去,到了晚上再抱回来。钟文还在坐月子,见不得风的。她的伤口也没好透,还有点化脓,就只能躺在床上静养。有时她白天很想念儿子,很想出去看一看,可勉强站起来,两眼就有点发黑,腿也软绵绵的,没办法走远。

有一天,直到天黑了,林为南也没有回来。孩子没抱回来,打电话也没人接。钟文心里急了,穿好衣服,下楼去前面那个小区找了。她记得几幢几楼几户。但敲开门,出来的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钟文说自己来抱孩子的。那女的很怪异地看着她,然后声音尖锐地说:“你找错了吧,我们家哪里有什么孩子?”钟文一惊,说话也就急了:“没错的,就是这里!我们都把孩子抱来十多天了,我儿子叫童童!”

“你脑子搭错啊!”那女的显然不耐烦了,嚷道,“你要是不相信,你进来瞧瞧!我女儿都上初中了,我怎么喂小孩啊!”有个女孩子从屋里跑出来了,看到钟文,附在女人耳边问了一句:“妈,这谁啊?”女人不悦地说:“谁知道谁呢?”说完,就“砰”地把门关上了。

钟文以为自己记错了楼层。她又对了一遍,是这里,没错。但为保险起见,她每层楼都爬了,挨家挨户敲过去。可这幢楼里根本没有哺乳期的孩子,年龄最小的都上幼儿园了。

钟文头大了。会不会是记错了小区?但不可能,前面只有这么一个小区。钟文又想,林为南或许已经回去了。她就赶紧往回走。那天晚上风特别大,呜呜地吹着,都能把人给刮倒,割到脸上是一刀一刀的疼。钟文站在楼下,抬头看到自家窗口还是黑着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刚才光急着找孩子了,根本没往别处想,现在她感到后怕了。

林为南显然对她撒谎了。那孩子去哪儿了呢?她再拨打林为南的手机,听筒里传来了她最为害怕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钟文蒙了,整个人落入了冰窖一样。她拼命拨,可依然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不管怎么样,林为南是童童的亲生父亲,不会对孩子怎么样的。也许是手机没电了,也许父子俩正在回家的路上,也许是孩子病了送医院去了怕她着急才没告诉她……钟文如坐针毡,一刻也静不下来。她的眼睛都熬红了,在屋里呆不下去,她打开门到楼下等。可等也白等,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几次,天就熬亮了。林为南还是没有回来。

钟文没有林为南公司的电话。她打到他的几个朋友那里,都说好几个月没有联系了。老家也没有他消息。林为南和儿子就这么失踪了。钟文头皮都麻了。她想到了不好的事,车祸啊歹徒啊……可她又不敢真往坏里想。如果到晚上林为南还不回来,那只有报警了。

下午,家里的电话响了,钟文冲过去接,是白薇。她的声音哪怕化成灰,钟文也听得出来。

“钟文,你都好吗?”白薇热情洋溢地问。

“你有什么事吗?”钟文有些抵触地说。

“没什么,就是关心你一下。”白薇阴阳怪气地说。

“好吧,我现在焦头烂额。孩子不见了,林为南也不见了。”钟文没撑住,有些哭丧着说。

“哦,这样啊!那是怪可怜的……”白薇话锋一转,更加阴阳怪气了,“不过,钟文,我倒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个儿子了!”

儿子!钟文一下子警觉了起来。她突然脑子里像两路线头搭上,冒出了电光。

“来,宝宝,乖,对着话筒叫一声阿姨,向钟阿姨问好!”白薇在跟一个孩子说话,嗓音装腔作势。

孩子没有叫阿姨。孩子在那头“咯咯咯”地笑起来。孩子一笑,钟文全身的血都凝住了,这声音她太熟悉了。她听得出,那是她儿子童童的声音。“童童!”钟文慌乱地叫了起来,脸都刷白了。

“这里没有童童,这里只有我儿子乐乐!”白薇冷笑着说。

“白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林为南呢?林为南在哪里?”钟文冲着话筒叫起来。

“钟文,你找林为南干什么呀?林为南是我老公啊,你要搞清楚点。他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们一家三口都在一起。不过,就是孤单了你!钟文,不是我故意想整你,可我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我只有选了你。对不起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借你的肚子用用,算我欠了你,但这点面子你还给的吧!”白薇讥诮地说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薇,我儿子怎么会在你那里?”钟文一阵揪心。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林为南把你儿子带过来了,当然,也是他的骨肉。你不要太伤心啊,钟文,你没有关系的,以后可以再生一个。而我,就没那么幸运了,谁让我怀不上呢!”白薇冷冷地说。

“你们在哪里,到底想干什么?”钟文惊恐地问道。

“钟文,你不要找了,你找不到的。我们全家办好移民,已经都到国外了,你还怎么找呀?钟文啊,我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为什么连离婚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调查清楚?你怎么就知道林为南离婚了呢?你已经输过一次了,为什么还看不透他?你怎么还敢相信男人呀?钟文啊,你妈光懂得台上演戏,可惜没把本事教给你!你看看,现实生活中不到处都是会演戏的人吗?”白薇顾自笑了起来,“但不管怎样,我和我家乐乐会永远感激你这个阿姨的……”

“白薇,你把儿子还给我!”钟文歇斯底里地叫道。

电话那头已经传来“嘟嘟”的忙音,白薇把电话挂断了。

钟文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慌乱地按键,把来电显示调出来。那是一串零零零开头的国际长途号码。

她只好抓起电话拨110。

作者简介:
舟卉,女,本名周美丽,中国作协会员。1980年11月生于浙江上虞,2003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钟山》等刊物上发表小说七十多万字,多次被《小说选刊》转载。小说《好好活着》曾入选“2003中国年度最佳中篇小说”,为其中最年轻的作者。2005年,中篇小说集《好好活着》选入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2006年获第二届“青年文学新人奖”。现居杭州。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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