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碧苇”一世纫
2021-01-01王澄霞
王澄霞
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新文坛,在凤毛麟角的女性作家中,张爱玲、冰心自是最为大家熟知,而鲁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1917—1927)中的短短数言,也使凌叔华和冯沅君在文学史上的一席之地不可移易。相较之下,在1922年就发表了三幕话剧《苏斐》的白薇,至今知者寥寥。命运对白薇实在不公,她简直是舍命相拼才有了后来的人生;但白薇确实又曾拥有他人难以企及的机遇,不过她的境遇似乎并未因此有所改变,究其原因,白薇的性格恐怕是一個主因。老友阳翰笙对白薇曾有如下评价:“她的顽强、正直、坦率、倔强、豪爽的性格很可爱。她一生以不屈的女子汉要求自己和男儿并驾齐驱。她疾恶如仇,容不得半点虚假,对看不惯的事,不管对方是谁,常直言不讳地批评,甚至责骂。几十年来坎坷的道路,冷酷的人情,把她压得一肚子都是火,随时随地难以自控地喷发。不是深深了解并理解她的人,都很难同她相处,因而反过来也养成她孤高自赏的怪癖,造成一生的悲剧,这是值得同情的。”她的同乡、著名女作家谢冰莹女士在怀人散文《黄白薇》中也写道:“因为受了环境的影响,后来她的个性也越来越变得孤僻了,她不愿意和人家来往,也不愿意接受朋友的帮助。常常写诗,写剧本,也许因为牢骚发得太过火,所以谁也不替她出版。”
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其实人生也造就性格,白薇命运之艰难坎坷,在二十世纪女性作家恐怕有独无偶,她从封建囹圄中冲杀出来,就终身在跟穷困和病魔搏斗,这样的人生铸就了白薇的这一性格,其短长优劣,实在难以一语评断。
白薇(1893—1987),原名黄彰,别号黄素如,出生于湖南省郴州市资兴市南乡渡头秀流村,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白薇二十年代开始写作,曾出版诗剧《琳丽》,话剧《革命神受难》《苏斐》《访雯》《打出幽灵塔》《乐土》《假洋人》《姨娘》等,散文集《昨夜》,长篇小说《炸弹与征鸟》《悲剧生涯》等著作。她因病于1975年搁笔,创作生涯六十年,有中国新文学史上“女性戏剧文学之母”的称誉。
“白薇”是黄彰留学日本时自己起的名字。她给男友杨骚的信里曾这样解释:“白薇的白字,我不是取它在颜色形容的意义。白=‘枉然’,又白=‘空’,我是取‘枉然’与‘空’的意义。有时候把它当作白解,也有趣一样。随时随地随人去解它,我是深深的悲哀的命名。白薇含尽女性无穷尽的悲味。”白薇后来跟《白薇评传》的作者又这样解释:“原来叫‘白微’,朋友们认为太凄苦了,不好听,于是改为‘白薇’。‘薇’不是蔷薇的‘薇’,而是山窝里或树荫深处的一种蕨芽,极不为人重视的小草。‘白薇,即空寂又奇穷的薇草’。”
白薇前半生艰苦卓绝。白薇见证了二十世纪中国女性地位的改变不仅血泪交流还要生死相拼。父母的封建和专横,将她生存的权利几乎都剥夺殆尽。白薇之父黄晦早年曾留学日本,参加过中国同盟会和辛亥革命,办过小学开过矿,算得上当时的新派人物。然而黄家视女儿如草芥。只因对方“一碗丰盛的鸡蛋汤”,九岁的白薇就被母亲许配人家,1910年十六岁时便被强行迎娶去“冲喜”,成为李家的童养媳。面对女儿的苦苦哀求,书香门第的黄家却如此劝导:“你要知道,别人的独子病得那么惨,非娶亲是没有救的。我们礼教名家,你要听父母的话……”白薇的劫难从此开始。丈夫颟顸冷酷,婆母中年守寡“悍恶如虎”,白薇“被拳击,口咬”,被“打破眼睛,咬断脚筋,血流满面”,母子俩“再撕碎她全身的衣服,打青她的胸背,又拿了斧头来斫她”,甚至把刀与绳摆在面前逼她选择一条死路。白薇“只得赤裸上身,带血带泪地逃到河里,躲在水中避难”。直到1914年在舅父帮助之下制造投河假象,白薇才得以逃出折磨了她整整四年的人间地狱。即便如此,面对白薇母亲要求解除婚约的请求,受过西式教育的父亲居然振振有词:“急什么?!你给她打死了一个女儿,难道还会再送一个女儿给他们打死么?让女儿和他们脱离!我们礼教名家,亏你说得出口!”白薇父亲可以对素昧平生者施予爱心和责任,却对亲生女儿的死活不管不顾。为了维护家声顶着礼教名目,其实不啻在杀人!进入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的白薇,仍未摆脱地狱魔影,她若不回夫家,婆家扬言就将对她唯一的弟弟进行报复。“这一威胁迫使父亲不得不将自己生了六个女儿后才得来的儿子放在首位,为了避免‘无后’,他坚持要求黄彰毕业后重回婆家”。1918年为阻止师范毕业的白薇出逃,父亲甚至要求校方封锁学校,白薇最后靠着同学帮助,从废弃厕所的排污通道匆忙出逃。亲生父亲自私冷酷一竟至此!当年中国女性地位之卑下,封建家长制对于健全人格的无情摧残,白薇早就有了彻骨之感。
仅有一件夏布衣衫和六元大洋,白薇只身逃到日本。她先在东亚日语学校补习日语,后考取东京御茶水女子高等师范理科。白薇在日留学九年,主修了生物学,续学历史、教育及心理学,自学过美学、佛学、哲学,最后改攻文学。其间她一直贫病交加,受尽屈辱。她当过佣人、保姆、招待,卖过茶水,挑过码头,其经历“悲惨”二字庶几乎可以概括。
1926年,白薇毅然放弃学业和就要到手的“博士帽”归国,“赶着革命的浪潮,对革命的母胎广州跑……”从广州到武汉到上海,从北平到桂林到重庆,辗转追随,但目之所及更多的是失望,这在她的长篇小说《炸弹与征鸟》中有着较为详尽的刻画。小说一方面波澜壮阔展现了国民革命军的北伐、西征和国民党内部左右两派的分裂,革命青年在中共领导下的英勇斗争;同时较深刻地揭示了大革命失败的某些重要因素:前线将士浴血拼杀,后方机关鱼龙混杂,投机人物形形色色。白薇对大革命由憧憬到失望的心理历程,与另一位亲历北伐的男性作家茅盾《蚀》三部曲所描绘的不谋而合,“幻灭的悲哀,向善的焦灼,颓废的冲动”和“不甘寂寞尚思作最后之追求”一直充塞白薇心间。白薇曾任国民政府总政治部国际编辑局日语翻译和武昌中山大学讲师,教授日语、动物、植物等课程。
更为严重的精神打击和身体摧残来自她与杨骚的婚恋。1924年春天,白薇与杨骚在日本相识相恋,两人分分合合,情感纠葛了二十多年。朝三暮四浪漫风流的杨骚还带给白薇一身脏病,本来体弱多病的白薇因此雪上加霜,一如她在《琴声泪影》中说的那样:“一身器官,官官害着病,入夏以来三天两天病,入秋以来十天九天病,入冬以来天天夜夜病,确是博物馆里百病齐全的好标本。”身体,再不能与病魔斗争了;心灵,全给毒箭射破了。疾病损折了精神,限制了行动,白薇觉得希望、工作、前途,统统都已弃她而去。
白薇曾拥有过他人难以企及的机遇,鲁迅先生对她的奖掖提携可谓多矣。
鲁迅先生在《两地书》中曾提到白薇。1933年11月24日《致萧三》一信中则明确宣称白薇跟他是一路人:“今天寄出杂志及书籍共二包,《现代》和《文学》,其中的森堡,端先,沙汀,金丁,天翼,起应,伯奇,何谷天,白薇,东方未明=茅盾,彭家煌(已病故),是我们这边的。”鲁迅主编的刊物上发表了白薇多部作品。1928年经由郁达夫和李小峰推荐,白薇影射现实的独幕剧《革命神的受难》又在《语丝》第四卷十二期发表,《语丝》还因刊载该剧受到国民政府一次警告。1928年6月,鲁迅和郁达夫主编的《奔流》(月刊)创刊,白薇的《打出幽灵塔》就分期发表于第一卷的一期至四期。1929年,长篇小说《炸弹与征鸟》连载于《奔流》第二卷的一期至四期,鲁迅在编后记中评价该小说“这是在重要的时代,涉及广大的地域,描写多种状况的长篇”。根据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提供的材料,在编排白薇和杨骚这对青年作者的稿件时,鲁迅很费了一番脑筋:“不是杨骚在前,白薇在后,就是白薇在前,杨骚在后。”鲁迅认为像《打出幽灵塔》“这样长的诗(剧),是要编排得好,穿插得合适,才会有人看,所以每期的编排就很费斟酌”。
白薇和鲁迅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28年12月30日北新书店老板的宴会上。鲁迅同她开玩笑说:“有人说你像仙女,我看也是凡人。”此后两人在文学上的交往日渐增多。从1929年1月29日到1936年2月8日,鲁迅日记中提到跟白薇的往来及信件共有十三次,以下细节也可见出两人师生关系的亲近程度。得了重病的白薇向学医出身的鲁迅咨询,是否必须如医生所言非开刀不可。先生劝她说:“我想你还是开刀好,反正病到那样,不开刀也是痛苦,人终不会长命的,不如一刀两断割了它。”白薇担心开刀后没有情感,写不出文章,先生又开导她:“你以为没有情感就不好么?我倒以为很好,没有感情就作没有感情的事,你别以为写文章才是你的事。”“身体和感情到底什么要紧些,你去比较看!在不能两全其美的时候,你还是牺牲感情救身体吧!救着身体总有用……”“开刀以后如果真是不能写文章了,你就坐在工厂里去摇纱,今年摇纱,明年摇纱,一辈子也摇纱,做个彻底的普罗列答里亚。”在鲁迅先生不断提携下,白薇进入了个人创作的“黄金时代”。
1926年白薇取道香港到广州,受到创造社的热烈欢迎。据阳翰笙回忆,白薇“早在日本时期,她就与创造社的同志有联系。到了上海,与创造社往来密切,创造社的重要成员郭沫若、成仿吾、郑伯奇、冯乃超、穆木天等,都与她很熟悉,她的思想和当时的作品,显然都很受创造社的影响”。白薇与鲁迅的相识,据说就源于创造社成员郁达夫的介绍。《王映霞自传》中也有一节《多病的白薇》,近千字的篇幅,介绍了郁达夫和白薇的一些交往。
白薇在政治上积极追求进步。她1930年参加左翼作家联盟,创作了《打出幽灵塔》《炸弹与征鸟》等有分量的革命文学作品,所以,老友阳翰笙说:“在三十年代寥寥无几的女作家中,她和丁玲的成绩比较突出。她始终是左翼作家,是我们自己人。”邓颖超同志也说:“白薇总算是一个不肯倒下去,而在长期挣扎中奋斗的一个女性,多年来也是在我们影响底下的一个朋友。”
拥有这么多常人难以企及的政治资本,白薇却从未沾沾自喜借此炫耀。她性格倔强,好胜心强,她正直真诚,只服膺于真理。女作家赵清阁就忆及抗战时期重庆的一次“文协”会上,“记不清为了一个什么问题,涉及到男女不平等,她立即提出反对意见,丝毫不顾忌对方的声望、地位。事后我劝她不要这样,她摇摇头说‘谁轻视妇女,我就也不尊重谁’”。谢冰莹女士曾和白薇在重庆天官府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办事处楼上地板上睡了一宿,为其处境深鸣不平:“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和她同时出名的那些人,像郭沫若、冯乃超就住在隔壁。他们都有温暖的家,房间里摆着舒适的沙发、衣柜、梳妆台。而可怜的白薇呢?冬天却穿着十几层单衣,连一件旧棉袍都没有。用脑力换来的几个钱,都送进了医院,送进了药房,世间还有比白薇更苦更惨的人吗?”解放初期刚刚进京的白薇,为创作和工作上的迟滞痛苦不已,邓颖超曾写信劝慰道:“不熟悉的慢慢会熟悉,不了解的慢慢会了解,这不是羞耻,用不着苦恼,更用不着悲伤!你在黑暗里蛰伏了那样久,你用最大的忍耐争取人们的了解,……希望你不要用‘自卑’或‘过高的自尊’伤害了你的身体。平复你的感情,让你的热情更好地发挥到你的工作里,这是我对你的希望。”1950年,被安排在北京青年剧院工作,她却欣然报名参加建设北大荒,一干就是七年,随后又自费去新疆两年体验生活。时届古稀的白薇一心考虑的只是她还能写,她还要写,她要努力拼搏去创作。
白薇的创作,深受创造社的影响,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充满抒情意味和感伤情调。曾有评论认为白薇的自传小说《悲剧生涯》九百页的豪气抒写,只是一味宣泄自我苦闷,结构粗糙,描写爱情的背叛,很多片段雷同,这是事实。作者怀着巨大激情,真实书写个人生活经验,对自己的爱欲情仇毫无隐瞒,任由其汩汩滔滔自笔端流泻而出,为二十一世纪中国知识女性的婚恋情感变迁提供了一份鲜活样本。1928年的《打出幽灵塔》,人物形象塑造苍白空洞,情节设计也过于巧合,但作为最早反映第一次大革命的诗剧,其文学史地位又不可低估,有学者认为该剧对曹禺1934年的《雷雨》有一定的借鉴作用。女作家赵清阁称白薇是“心目中我所钦佩的革命女作家之一”,因为反映“五四”精神的《打出幽灵塔》对她思想影响很大。只有同样高傲的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一文中说:“如果必须把女人作者特别分作一档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个中原因,应该与个体经历、性格、价值观以及写作风格的不同有关。
1934年白薇在《我投到文学圈里的初衷》一文中奮笔呼告:
我憎恶,越炽烈地憎恶人们普遍的虚伪;我痛恨,越深刻地痛恨人们集中刻毒的箭火,对最忠实、美好、天真、可爱却无依无靠的人儿去毁坏;我悲叹,更悲叹那坠落的人们,只会跟着黑暗的势力跑,我越怀疑,茫然地怀疑生物中最高等灵慧的人类,何以甘心把人类社会建筑在那样残酷、刻薄、昏暗、虚伪的基础上?
……
我需要一样武器,像解剖刀和显微镜一样,而是解剖验明人类社会的武器!我要那武器刻出我一切的痛苦,刻出人类的痛苦,尤其是要刻出被压迫者的痛苦!同时要那武器暴露压迫者的罪恶,给权势高贵的人层一点讨伐!
白薇的正直真诚、直言不讳曾刺痛过时人的神经。当初谢冰莹就曾发现白薇的箱子里装满了稿件,虽然没有发表,她却笔耕不辍,从不灰心。《悲剧生涯》这部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就是白薇坐在病床上,稿纸摆在膝上,墨水瓶挂颈脖间,唯恐“书不成而身先死”,咬紧牙关忍住痛,用时四个半月写成的,这种毅力和精神无法不令人钦佩。
关于白薇,现在知道她的人实在很少,知道而又了解她的人更是少而又少。《悲剧生涯》中纯洁孤傲的女主人公“碧苇”,其实就是生活中白薇的自题画像。湖湘文化中“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的地域性格深深地影响白薇这位湖南现代女性作家,白薇和碧苇外表看都似无比柔弱,但骨子里却无比坚韧。《孔雀东南飞中》有诗云“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现反其道而化用之,“白薇碧苇一世纫”应该并非溢美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