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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圣公山

2013-04-29徐鲁海

北京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公山老魏

徐鲁海

圣公山,是我父亲徐炜将军参军打第一仗的地方。从小我就很向往那里,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能成行。直到2010年4月,一个偶然的巧合,使我有机会领略它的独特风采,圆了我的梦。

圣公山坐落在山东省日照市岚山区碑廓镇①的正北方,海拔296米,东西约8华里长,北有绵亘起伏的群山,南有辽阔的沃野。此山地处苏鲁交界,距石臼所(日照港)和安东卫(岚山港)均为30多华里,青(岛)海(州)公路和日(照)临(沂)公路分别从山的东南和西南穿过,战略地位重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那天我从日照出发,前往圣公山。一路上远眺,只见山峰巍巍壮观,山坡上丰厚的林草植被葱绿秀美。周围到处是成片的果园、茶园。山风掠过,林涛涌动,绿波漫卷,阵阵松香、茶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接待我的魏绪珊,年纪60多岁,身体还挺健壮。他是圣公山旅游开发有限公司的老总,又是圣公文化研究会的成员。他告诉我,近几年随着旅游业的发展,这里已建成旅游风景区。为了创造品牌,提高知名度,吸引国内外游客,他们正在大力宣传圣公文化。他见我感兴趣,便热情地向我介绍起圣公山名字的来历。

圣公山又名小儿山。2500年前,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公元前504年,山下的项家夼(现袁家庄),诞生了一个男孩,取名项橐。项橐从小聪明过人,无师自通,七岁那年,遇到出游的孔子。孔子博学多才,项橐曾出题考孔子,孔子被他出的题考住,于是拜项橐为师。《三字经》上留有“昔仲尼,师项橐,古圣贤,尚勤学”的字句。孔子是圣人,后世尊项橐为圣公。此山因而得名。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此山不像花果山的美猴王,蓬莱阁的八仙那样闻名全国乃至世界,但千百年来流传着一个被孔子尊称为师的圣公,也足以说明这山厚重的文化底蕴。

听他的介绍,我才搞明白为什么此山叫圣公山。以往人们误称它“圣宫山”,《谷牧回忆录》和《万毅将军回忆录》是这么写的。我父亲的自传也把“公”写成“宫”,原来他们是不知道这个典故,虽然都曾在这里打过仗。

老魏告诉我,为了纪念项橐,山下有个圣公庙,据说建于春秋战国时期,以后几经战火毁坏。现在的庙是2001年在遗址上重建的。他还给我讲了“小圣人三难孔子”的故事,如“车让城”“落锄与落蹄之辩”“沉浮之辩”等。

我听了觉得挺有意思,就问:“老魏,你对圣公山的历史这么熟悉,2500年前的事都讲得有声有色,其他方面的事情也都能讲出来吧?”

“我就是圣公山下辛庄子村人,从小喝着圣公山水长大的,圣公山这一带的事,大都能讲个差不离吧。”老魏信心十足地说。

“有个事我想问问你。”我看老魏兴致很高,就把话题转入我关心的事,“72年前,国民党东北军的一支部队,在这里与日寇进行的一场战斗,你知道吗?”

“我听镇上的领导说,你就是为这事来的。”老魏说,“这很有意义呀。可我真没听说过。”我又向几个过路的老乡询问,他们都停下脚步,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是一样的:“没听说过。”

2500年前,一个孩童的传说,人们能讲得头头是道;可72年前,数百名抗日将士在这里抛头颅,洒热血,永远地留在了这座大山的悲壮史实,当地却无人知晓。

一种忧伤袭上我的心头,酸酸的!

我想到在碑廓镇下车时,就有人对我说,你向北望去,可以看见,西面是鸡冠山,东面是韩家山,圣公山在中间,像一把官椅,人们说到了这里有官运。抗战以来,从这里走出了近百名将军和省部级干部。现在听了老魏的介绍,我又想到,在山东,如果打“孔子”牌,谁也比不过曲阜;而打“圣公”牌,宣传项橐,则能迎合人们“望子成龙”想要孩子成为“神童”的心理,来吸引游人。为了炒作这块牌子,费尽心思,以致对抗日先烈的事迹都无暇过问。

一位外国思想家有句名言,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怜的,而一个有了英雄却不知爱惜与尊敬的民族,则不仅可怜更是可悲的。

圣公山的烈士们都是英雄,可他们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与爱惜。

我是军人,见到这种情况心情很沉重。

老魏见我在沉思,忙说:“你如果知道这方面的情况,给我们讲讲,也让我们受受教育,再搞旅游开发时也加个内容,搞个红色旅游项目。”

听到老魏的话,我心境稍好些。我感到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将这段历史告诉后人。把我所知道的情况讲给他们听:

“72年前,也就是1938年3月,中日双方在徐州台儿庄一带激战,爆发了举世闻名的台儿庄大战。日寇出动海军(包括陆战队),并指使伪军刘桂堂部,沿海青公路进犯,占领圣公山,以策应徐州台儿庄的日军。为支援台儿庄战役,4月12日,国民党五十七军一一二师六六七团在团长万毅(开国中将)的率领下,奉命夺取圣公山。该团二营负责攻打主峰日寇阵地,战斗异常激烈。二营营长樊鸿盛负重伤,五连连长孟昭胜在血战中英勇牺牲,全营光荣殉国300多人,仅五连就牺牲82人。经激战,终于拿下了主峰,这就是著名的圣公山战斗。

“六六七团的前身是六七二团,曾参加过南京保卫战,当时被打得溃不成军,士气低落,一直撤退到徐州才重新组建起来,改称六六七团。圣公山战斗是该团组建后,在苏鲁边地区打的第一仗。此役缴获迫击炮11门,步枪、机枪和弹药、辎重甚多。战后在赣榆县东西巩头村举行了战利品展览,周围十多里的民众都来参观,欢呼圣公山战斗的胜利。

“这一仗的胜利,充分显示了中华民族视死如归,不屈不挠,不可战胜的意志,振奋了民族精神,大长了中华民族的志气。不仅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有力地策应支援了台儿庄会战,而且使人们看到了中国必胜的曙光,坚定了中国军民抗战必胜的信心,促进了团结和进步。

“六六七团官兵也从此士气大振,在以后的连云港抗登陆、支援武汉会战、夜袭合肥机场、攻克宿迁城、坚守罗圩子、转战鲁南等战斗中,越战越勇,屡建战功,威震苏鲁边,以致这一带的日伪军惊呼,不怕‘一万,就怕万毅!”

“这一仗的意义真是太大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老魏听后问。看得出,他的内心受到震撼,受到感动,此时,他眼中也闪着激动的泪花。

“我父亲徐炜参加了这场战斗,他1937年参加革命后,奉党的指示到东北军做地下工作,在六六七团五连当传令兵,是五连的民先(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党的外围组织)队长和二营党的负责人。他在这场战斗中还负了伤,战斗结束后受到党组织的口头表扬。皖南事变后,为了团结抗日,五十七军中的共产党员主动撤出,回到党的怀抱。我父亲到了八路军老四团(现三三七团)。”

“你爸爸是老四团的,我父亲是老六团(现三三四团)的,他常给我讲和老四团一起打仗的故事。”老魏听了眼睛一亮,“我是济南军区的转业干部,咱们可是两代战友呀!”

老魏的爸爸名叫魏延祥,原是老六团的军械修理所长。1943年秋季的一天,老六团来到圣公山下的几个村子里住下,日军得到消息后,出动了几千个鬼子,悄悄地埋伏在圣公山周围,准备半夜袭击老六团。鬼子一路封锁消息,见人就杀,谁也不知道情况。那天晚上,魏延祥到山下去验枪,他抱着修好的歪把子机枪对着山坡扫射,鬼子以为老六团发现了他们的行动,已有准备,慌忙撤走,从而使我军免于一场重大伤亡。受到团长毛猴子(开国少将贺东生的外号)表扬。在六团有“老魏验机枪,救了老六团”的美传。

听老魏一说,我明白了他眼中闪闪的泪花,我们的父辈都在这里浴血奋战过,我们的血管里都流着老一代军人的血。因为这层关系,也可以说是缘分,我们无形中,心中拉近了距离。

这时又听老魏讲:“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听我奶奶说,北山的阴气重,不要到那里去玩,这是不是与那场战斗有关?”

“据徐信(曾任外经贸部人事局长)等老同志讲,仗打完后,五连集合点名,全连只剩下28人。当时上级命令他们立即出发,因战事紧急,没有打扫战场,战友的遗体也没来得及掩埋,只烧了点纸,就匆匆转移了。他们走后,当地村民将这些牺牲的官兵掩埋在山坡上。”

“这么多年了,英雄为国为民牺牲,连个墓碑都没有,想悼念都没个地方。”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据报道,日本多次派出代表团,到亚洲各国挖掘二战日军士兵的遗骸,带回国内公墓安葬,立碑祭拜,并计划将全部战争阵亡者的遗骸搜集起来。美国至今依然不惜成本地寻找当年在朝鲜战场和越南战场阵亡官兵的遗骸,并千方百计将他们带回国安葬,成立国家公墓,以给他们应有的荣誉。侵略者尚能如此做,而我们这里长眠的烈士是为抵御外侮,保卫国家而牺牲的,他们更不应被遗忘。

“我这次来,就是代表当年东北军将士的后代,来祭奠先烈的。要按照中国人的习俗,给烈士们放鞭炮、烧纸,以表达我们的悼念之情。”我把在碑廓镇买的鞭炮和黄纸拿出来,放在地上。

“你大概是当年东北军后代中,第一个到这里来悼念的。”老魏边说边把黄纸摊开,用一根树枝挑起鞭炮,“以后,我们会年年来悼念他们的。”

鞭炮点燃了,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回荡在山谷,好像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又打响了一样;纸也点着了,不用树棍来拨,火苗呼地蹿了上来,烈焰腾腾,浓烟滚滚,就像当年战场弹药爆炸的红光和硝烟。

我对着山坡大声说:“国民革命军五十七军六六七团二营的抗日先烈们,今天是4月12日,是圣公山战斗72周年纪念日。民国27年4月,也就是1938年的今天,你们在圣公山,与日本侵略军浴血拼杀,为国光荣捐躯,在这里长眠了72年。今天,我们来看你们来了!”

夹杂着黑色纸末的浓烟在山地上面回旋,松涛中仿佛唱起悲壮的用马赛曲改写的《国民革命军六六七团团歌》:

神圣的自卫战争是民族最后的生路,大家向前!

倭奴逞强权夺我东北,又无厌踏进长城关。

寇已深,国将亡,家已破,我们要誓死收复旧山河。

遵守团体铁纪律,组成救亡铁阵线,统一意志,集中力量,为生存而战。

勇敢前进,到东北去,青年的六六七团。

天色突变,下雨了,雨点幽咽地落下来,砸在火堆上,溅起一片片流萤似的火星,如枪弹画出的银色弧线、刺刀拼撞迸出的金星,手榴弹炸开的碎片,迅速向四周散开,瞬间消失在茫茫雨雾中,空气里弥漫着呛鼻的烟尘和土腥味。

“那天他们发起进攻时天也下起了大雨。我们就一起上山,实地体会老前辈英勇奋战的情景。”

“好!”老魏索性连雨伞也不要了,和我一起向山脚下奔去。

山脚下,泥泞的山坡上有几道壕沟,里面积满了泥水,大概就是当年的战壕,也是五连的进攻出发阵地。

父亲曾对我说过,他进入战壕时,开始有点紧张和害怕,毕竟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但想到自己是中国军人,是共产党员(虽然连队官兵并不知道),想起自己举手宣誓的抗日誓言时,就决心为报国杀敌豁出去了!著名军事家拿破仑说过:“勇气是一种基于自尊的心理而产生的。”战斗开始后,我们的山炮一响,他就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枪,高呼口号,和战友们一起跃出战壕,向前冲去。

圣公山东高西低,东面是悬崖绝壁,西面是山坡,突破口选在西面。

小时候,听老前辈讲这个战斗故事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那里的地形一定和电影上一样,山坡缓缓地向上延伸,有几棵树但不多,从下面可望到山顶。冲锋号一响,战士就高举着军旗,顺着光秃秃山坡直冲向敌阵地。

可我和老魏顺着西坡向东攀登时,才明白这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山坡。从山脚到主峰有近4里长的距离,地上是碎石块,山坡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灌木和蒿草。我们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爬了半个多小时,气喘吁吁,浑身湿透了,还未攀上一半。山坡上还有不少的深沟、巨石或石坎,遇到这些拦路障碍,就只能跳过去,爬过去,攀过去或绕过去。

抗日将士们就在这么复杂和艰难的地形中,冒着大雨和炮火冲锋的。

老魏跃过一道石坎,擦了一把汗说:“在敌人火力下运动时,可以利用这些地形地物作掩护。”到底是当过兵的人。我意识到,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这场战斗。实际上,第一次参加战斗的徐炜可没这个经验,他后来回忆说,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就知道打枪、冲杀,跌倒了就爬起来,拼命地往主峰上冲。

“前面就是仙人洞,正开发成旅游景点。”老魏指着山峰东侧的山洞说,“我们到那里去避避雨。”

我们一起进了山洞。这里还没装电灯,但透过洞口亮光可以看出,里面挺大,能容纳百八十个人。我们进去后,云雾从半山腰升腾起来,封住了洞口,乌云也从四面围拢过来,雨点啪啪地打了下来,在黑暗中吞噬着一切。

我对老魏说:“你知道吧,这山洞可不是一般的山洞,当天晚上的血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父亲和当年参战的王直(曾任南京军事学院哲学教研室主任)等老同志,给我讲过那天晚上的战斗故事。

那天白天守卫主峰的是伪军刘桂堂部,他们原是一帮土匪,五连冲上去后,他们就一哄而散。官兵们打退敌人,就抓紧修工事。由于很疲劳,天又下着雨,孟昭胜连长就在山上放了警戒哨,让其余官兵到这个山洞休息。

半夜,突然的枪炮声惊醒了官兵。原来是日军最精锐的机械化部队,号称“陆军之花”的板垣师团步兵第二十一旅团的一个联队,在炮火的掩护下,趁暗夜从西坡攻占了主峰。

孟昭胜连长参加过南京保卫战,有与鬼子作战的经验,从枪炮声中,他听得出眼前的敌人不是土匪。他高喊:“小鬼子从山的西头攻上来了,向前冲啊!”手持大刀冒着枪林弹雨第一个冲了上去。

徐炜这时没有畏惧感,因为这是到了你不杀他他就杀你的时候了。他高喊着“杀呀!”一个跃起,就跟着连长冲了上去。

主峰上,喊杀声连成一片,枪声爆炸声响成一团。已冲上山的四连班长王直正挥刀砍杀敌人。他是河南确山人,四连民先队长。排长倒在血泊中后,他振臂高呼,挺身而出,抡起大刀,率全排战士与鬼子展开了肉搏。

孟连长冲上山去连着砍倒了几个敌人,他从火光中,看到王直被三个敌兵包围,就挥起大刀冲去,一连砍死两个,剩下的一个被紧跟在后的徐炜一枪打倒。一个鬼子从侧面扑了过来,徐炜已来不及拉枪栓,就憋足了劲用枪托猛击过去,这致命的一击,是复仇烈焰的集中爆发。

鬼子“啊”的一声被击倒在地,徐炜端着刺刀猛冲上去。天漆黑一团,雨大石滑,他一脚踩空,从悬崖上跌落下去……

老魏听了连说几声:“壮烈,壮烈!”他指着洞外说“有条小路通往悬崖,咱再到那儿看看。”

这条小路紧贴着悬崖边,如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我俩扶着山岩,沿着陡峭的小路走到悬崖下,仰面往上看,悬崖有40多米高,上下齐刷刷如刀削似的,十分险峻,真有壁立千仞之感。峭壁有几棵“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的老树,当年我父亲一脚踩空摔了下去,是它们伸开粗壮的臂膀拦了一下,才捡了一条命。

据父亲讲,那时,他重重地砸在树枝上,又弹落在地上,摔得浑身都是伤,衣服被剐烂,左肋骨骨折,当场昏过去。醒来后,第一个想法就是“我还活着”。他伸手摸了摸身子下面,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卵石,上面有黏黏糊糊的鲜血。侧过头看,身边躺的大都是牺牲的战友。全连摔下四十多人,其中有很多是共产党员和民先队员。他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又投入到战斗中。

站在这里,我觉得时空倒转,那悲壮的战斗场面仿佛浮现在眼前:

主峰上的激战已进入白热化状态,山崩地裂的爆炸声震耳欲聋,飞舞的刺刀和大刀闪着白光。勇士们与鬼子浴血拼杀,子弹打光了,就抡起石头往鬼子头上砸;枪刺打断了,就与鬼子扭打在一起,用拳击,用脚踹,用手掐,用牙咬,用头撞……冲天的火光中,可以看到许多牺牲的烈士还手持大刀或枪刺,保持着与敌人搏斗的姿势,巍然屹立在那里,如同一座座巨石雕成的英雄群像。

雨停了,天空出现了霓裳彩虹和淡淡的红云,映照在悬崖峭壁上。

这时看清了,绝壁上垂立着一块块巨石,有的形似倒立三角锥,像一把把棱角锋利的刺刀;有的形似不规则长方形,整齐的排列,像一排排向前冲杀的方阵;有的形似椭圆形,像勇士圆睁的怒目,直视远方。青灰色的石面上,一片片的红褐色十分显眼。有的呈星点状,像溅上去的血花;有的呈线状,延伸到山岩底部,好像是一股股凝固的血浆。

这不正是当年烈士的鲜血吗!

我仰望着险峻壮观的悬崖,油然而生敬意,当场赋诗一首:

圣公杀敌敢争锋,大刀横劈板垣兵。

仰视绝壁壮士血,谁言国军无英雄。

“你说的‘国军就是国民党军队吧?”老魏笑笑说,“十多年前你可不敢说这个话。”

“对呀,那时叫他们蒋匪军。”我突然想到,这大概是当地无人知晓这场战斗的主要原因吧。

国民党五十七军在抗战初期曾参加过南京保卫战、台儿庄会战、武汉会战等,打鬼子是立了功的。武汉沦陷后,抗战进入相持阶段。1939年11月,国民党召开五届六中全会,蒋介石确定实行“防共”“限共”“溶共”政策,掀起了反共高潮。五十七军军长缪澄流,外号缪大混蛋,秉承蒋介石的反共旨意,不断制造与八路军、新四军的摩擦,肆意破坏抗日统一战线,还密谋投敌,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当时在圣公山一带的苏鲁边地区,就流传着这样的民谣:

八路军是抗战的,

五十七军是逃难的,

张里元②是捣乱的,

三十六师③是要饭的。

抗日战争是一场民族御侮之战,一场卫国战争。在抗战的正面战场上,国民党军是主力,国民政府组织的一系列大规模会战,牵制了侵华日军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兵力,给日寇以沉重的打击,支援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敌后战场的开辟。这是不可否认的历史事实。一切与日本侵略者浴血奋战的爱国官兵,都为中国抗日战争的胜利贡献了力量,都是值得全民族尊重和纪念的。

1944年春节,在离圣公山不远的临沭县朱村,八路军老四团钢八连与鬼子的一个联队血战,全连牺牲24人,当地群众专门建了纪念塔,朱村战斗的英雄事迹传诵至今。可六六七团二营参加的圣公山战斗,现在当地群众却无人知晓。

国民党顽固派的倒行逆施,给国民党军队抗日英烈的脸上抹了灰。

“文革”中,当年在五十七军做过兵运工作的同志,大多受到诬陷和迫害。当年六六七团党的负责人谷牧(曾任国务院副总理)、李欣(曾任国防大学系政委)等被打成叛徒,下放劳动改造;老团长万毅将军被打成国民党特务,关进监狱;我父亲也被打成“假党员”,受到审查。那时就更没人宣传这场战斗了。

雨停了,迷雾逐渐散去,圣公山又还原了本来的面貌,经过大雨的冲刷,它更加高大,更加秀丽,更加雄伟壮观。

看着这壮美的圣公山,我想到,历史也应该还原它本来的面目。国民党顽固派的破坏,极“左”思潮的影响和物欲横流的冲击,都不过是暂时的尘埃和迷雾,都将被历史的风雨洗刷掉。历史就是历史,迷雾不能遮挡;英雄就是英雄,尘埃难以埋没。经过时间的沉淀和历史的碰撞,它会放出更加绚烂的光彩,来昭示后人。

我们一起登上主峰。

圣公山主峰峰顶宽畅平坦,有几十亩地大的面积,在鲁南那边叫“崮”。老魏指着一片残垣断壁说,“这就是圣公庙的遗址。圣公庙原来就建在山顶上,后经战火毁坏,才搬到山下。抗战时,庙被砸了好几次,土匪和鬼子都到这里捣过乱。”

“难怪老同志不知道圣公山的传说,把圣公山的名字写错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鬼子汉奸土匪横行,人们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谁还有心思去宣传圣公文化,讲项橐的故事。”

国家遭遇灾难,民族文化也会蒙难。古巴比伦文明是世界著名的文化,与中华文明、印度文明、埃及文明比肩齐辉,但它的国家被灭亡后,这个文化也走到了头。现在,圣公庙的遗址也用它的残垣断壁来警示我们:“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中华民族的伟大文化要传承,要发展,要发出灿烂的光芒,我们的民族就必须要振兴,我们的军队就必须要强大,我们的国家就必须要强盛!

主峰周围还有一圈用岩石垒起来的石墙,半米高,一米宽,虽然已残缺不全,但看得出这是当年的工事。它周围茅草的叶片,一边红,一边绿。据说不论风吹雨打,年年岁岁,总是这样,到秋冬之际则完全是红色。老魏告诉我,这是草神为悼念项橐,命茅草把血迹留在叶上的,但这只是传说;抗日英烈的鲜血染红了这片茅草,却是真实的。

项橐的故事,代表了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因此不会因为他早夭和年代久远而失传;东北军六六七团的英烈们体现的是中华民族不可战胜的精神和意志,这是我们民族的灵魂,是我们国家的脊梁,是我们前进的力量,它更不会为暂时的历史迷雾所淹没。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得天空一片晴朗。

站在圣公山主峰上,可见白帆点点、千帆竞渡,群山、孤岛、船舶、海浪、矗立的吊车、停泊着巨轮的码头、飞奔的火车、三木厂区的大烟囱、林立的高楼、科技示范区的蔬菜大棚……

我对老魏说:我们今天的太平盛世,是无数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在2005年,曾读过著名作家王树增的一篇文章《我写〈远东朝鲜战争〉》,其中有一段话我至今还记着,那就是,“今天当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民族一旦面临危机的时候,年轻人能否像当年的志愿军战士一样,为了国家和民族奋不顾身挺身而出,是否能像当年的志愿军烈士一样,面对最惨烈的战斗英勇无畏不怕牺牲?”发展是硬道理,我国是发展中国家,经济建设是中心,这是毫无疑义的。但发展经济,发展文化,不能忘记我们的民族魂,不能忘记英雄。他们的精神对今天的中国人,依然如令万物蓬勃茂盛的阳光一样重要。

我又向他讲起到俄罗斯参观访问的见闻,俄罗斯是一个很注重文化艺术的国度,但更注重宣传英雄。我们到俄罗斯各个城市,看到在城市最显要的位置和最重要的广场,都竖立着民族英雄人物的雕像;最著名的建筑最显赫的地方都画着重要的历史事件;城市和乡村的许多战役战斗发生地,都有纪念馆、纪念碑或战场实物。年轻人结婚,先要到这里献花,在这里合影留念……

老魏听了很受启发,他指着山下像彩带似的绣针河和明镜般的圣公湖说,准备在那里建一个圣公山抗战纪念馆。这场战斗的幸存者不多了,他们的后代有的在大陆,有的在台湾和世界各地。纪念馆建成后,他们要来参观。要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让人们知道现在的幸福生活是怎么来的,我们应向英雄学什么,来捍卫我们的国家。要宣扬先烈的事迹,要让人们永远记住他们!

是啊,我们活着的人们,哪怕有一千个理由,也不应该忘记他们。

孟昭胜等英雄虽然没有墓碑,但中华民族的史册上永远会有他们的风采。他们早已化作了雄伟的山脉,与祖国锦绣河山融为一体。

英雄渐行远,怀念愈深沉。

圣公山,我久久地深思……

①碑廓镇,圣公山下的鲁南军事重镇,抗战时期八路军、新四军和国民党军都在这一带活动过。
②张里元时任国民党山东省第三区专员兼保安司令,专与八路军搞摩擦。
③三十六师是国民党给大土匪刘黑七队伍的番号。刘黑七后来又投降日军,当了伪“和平建国军”第十军三师师长,成了亦官亦匪,亦伪亦顽的恶霸。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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