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水微澜》世俗化日常叙事对史诗式宏伟构想的偏离
2013-04-29陈静
摘 要: 《死水微澜》作为李劼人长篇“三部曲”的第一部,原本是要反映甲午中日战争后辛亥革命前对于中国社会意义重大,能够称得上历史转捩点的大事,但文本实际却呈现出世俗化的日常叙事对史诗式的宏伟构想的偏离。这种偏离主要表现在三方面:历史事件被世俗情欲叙述所掩盖;故事发生时期的历史真实被模糊化;细致的风俗环境描写对历史叙事的连贯性的偏离。
关键词: 世俗化的叙事 史诗式的构想 偏离
李人的长篇三部曲《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大波》被称为中国的“大河小说”。一直以来, “三部曲”被认为是反映辛亥革命前后中国社会的一面镜子。不仅后人评论如此,作者自己在谈到当年的创作意图时也指出:“从1925年起,一面教书,一面仍旧写一些短篇小说时,便起了一个念头,打算把几十年来所生活过,所切感过,所体验过,在我看来意义非常重大,当得起历史转捩点的这一段社会现象,用几部有联续性的长篇小说,一段落一段落地把它反映出来。”①“一段社会现象”即发生在辛亥革命前后的大事。
一、世俗的情欲描写。根据《死水微澜》改本前记可以推测,作者的创作初衷是想通过当时四川社会上存在的两种势力——袍哥和教民之间的冲突展现19世纪末20世纪初辛亥革命之前中国社会上百姓、官员及洋人之间的冲突,展现清政府灭亡之前帝国主义侵略下的中国社会面貌。然而,从作品本身取得的艺术成就来看,有关这两股势力的斗争在小说中并不鲜活,正如蓝棣之所说:“‘相激相荡未能充分实现,所谓两种恶势力相斗争的有关描写,就像是商品的包装。”②反而有被蔡大嫂与蔡傻子、罗歪嘴、顾天成三个男人的感情纠葛掩盖的趋势,两种势力的斗争史变成了欲望的追求和欲望的实现史,而小说的艺术魅力也主要体现在这条主线上。
蔡大嫂是李人“大河小说”中塑造得最成功的女性形象之一。她作为蔡兴顺的妻子,却与罗歪嘴情投意合。她冲破包办无爱婚姻的围墙,大胆地与罗歪嘴展开了一场“酽到发狂”的爱情。“还要风魔了,好像洪醉以后,全然没有理智地相扑,相打,狂咬,狂笑,狂喊!”③蔡大嫂和罗歪嘴疯狂的爱情方式,无疑是对传统道德的大胆挑战,他们的感情由相互之间的魅力吸引逐步发展为深层次的身体欲望,具有一种近乎原始的强悍和奔放的激情。在他们身上读者感受到的不是偷情的猥琐和下贱,而是一种飞蛾扑火式的壮烈和迷狂。在罗歪嘴出逃之后,为了营救被官府抓走的丈夫蔡傻子,也为了满足自己对物质的需求,蔡大嫂再一次做出惊人的举动,嫁给了教民顾天成。蔡大嫂作为一个平凡的女人,以野性的精神和无所羁绊的行为大胆地追求物质和精神的享受,她以惊世骇俗的举动在社会变化的洪流中主动控制着自己的命运。在她身上看不到三从四德的妇道,也看不到贫贱不能移的忠贞,但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却让她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一个魅力四射的女性。
李人在《死水微澜》中或许正是想通过蔡大嫂这个女人将分别代表当时四川社会两大势力的袍哥和教民联系起来,通过这两股势力的消长,表现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蚀。但在具体的文本呈现中,袍哥和教民的主要矛盾却是为了一个女人展开,这样的故事安排使小说预计要表现的历史叙事大大减弱,但却无意中成就了文本中的爱情叙事,尤其是女主角蔡大嫂。从整部小说来看,作者意图从两种势力的斗争中来展现社会重大历史事件的愿望仿佛不尽如人意,但是从女人的思想行为和价值观念的转变来展现社会变化却取得了成功。无论作者在创作构思和创作过程中是否意识到,这种由记录历史重大事件到描写世俗生活的偏离却恰恰成就了《死水微澜》深层的艺术魅力。
二、模糊化的历史叙述。李人在“三部曲”的构思和创作中带有明显的史诗性追求,郭沫若曾这样评价他的小说:“古人称颂杜甫的诗为‘诗史,我是想称颂人的小说为‘小说的近代史。”④一部作品之所以能被称为是一个时代的“史诗”,最大的特点就是能真实地反映一个时代最突出的历史事件和最本质的历史特征。但李人在《死水微澜》中所描述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似乎存在着某些不合,表现出历史的虚幻性,而这一点似乎也与小说的“史诗性”产生了背离。
首先表现最为明显的是蔡大嫂与罗歪嘴二人近乎传奇的爱情故事和世人看待这件事的态度。二人的爱情被传统所不容,主人公却为了追求爱情与欲望不顾一切。但在小说中二人的爱情却表现得如此顺利、自然,不但主人公没有丝毫愧疚羞耻之心,他们身边的群众也以一种宽容的态度来评价他们的偷情行为:“他们如此一来反而得到了众人的谅解,当面自是没有言语的,俨然公认他们的行为是正当的。即在背后,也只是这样讥讽蔡大嫂:‘正经毕竟是绷不久啦!与其不能正经到底,不如早点下水,还多快活两年!”⑤人们并没有唾弃蔡大嫂的偷情行为,反而有支持的意味在里面,李人笔下这场不伦之恋在这个封闭落后的小镇上并没有掀起轩然大波,也几乎没有受到太多社会舆论的谴责,很明显这是不符合晚清中国或者是四川的社会历史真实的。小说描写的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社会,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在思想上仍处于未开化的阶段,按常理,蔡大嫂这类“伤风败俗”的女人是不能融于这个社会的,但民众对于她和罗歪嘴的偷情行为表现出默许的态度,这无疑是给他们的爱情营造了一个虚幻的历史背景,而真正的历史环境在小说中无意被虚化了。
其次,传统历史书写注重描写王侯将相、朝代更替、英雄传奇,具有神圣性和权威性,李人的历史小说中,历史不再由大人物、大事件构成,历史的主体回归到了普通民众和世俗生活,因而他笔下的历史也不再具有正统的褒贬取向和意识形态决定的固定走向,呈现出历史的偶然性与复杂性。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因为一个人或者一件小事发生巨大变化,历史发展的潮流不再是某个个体可以预先规划和推测的。李人在《死水微澜》中原本打算是记录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历史状况,但是对甲午中日战争、辛亥革命等重大历史事件没有直接叙述,而着重关注了作为历史主体的人民群众在历史进程中的命运沉浮,将视角转向了对人性的关怀。因此,《死水微澜》给人一种不再属于某段具体历史和特定时代的感觉,它将历史还原为世俗的存在,正如小说开头所说的那样:“一段平庸而极普通的故事。”
三、细致的地域风土描写。在《死水微澜》中尽管有历史事件的直接出场,但整部小说最后却呈现出作者的创作思想在历史意识和世俗化的生活场景之间游荡的状况。小说中作者穿插了大量地方风俗、山川风物、人文景观的描写,但又显得太忠实于对四川风情的描述,以致多次为了介绍地方风物暂停故事的进度。过多细致的风俗环境描写无疑和小说预期的历史叙事的连贯性和故事性产生了偏离。
《死水微澜》中,作者花了大量笔墨去描写以成都为代表的四川地区独有的文化景观、地理风貌、民风民俗。如成都的青羊宫、东大街、文殊院、古城门等,其历史、现状、布局等等特点被介绍得相当详细,就以青羊宫来说,作者借成都人赶青羊宫庙会一事,将青羊宫的历史、门面、结构、传说、神像、殿宇、庙会一一详细介绍,比如写青羊宫的羊,作者详细介绍了羊的大小、形态、来历、作用,他仿佛忘了故事情节的推进,大有把故事人物晾在一边的嫌疑。同时,小说对四川盆地的气候、季节天气等特点也进行了细致的描写。“成都平原的冬天,是顶不好的时候,天哩,常常是被一派灰白色的厚云蒙住,从早到晚,从今天至明天,老是一个样;有点冷风,不算很大,万没有将这云幕揭开的力量……”⑥成都平原的自然人文景观在李人的笔下细致而丰富,让小说充满了地方志的意味,但恰恰是这种意味抢去了小说中人物和故事的风头,从小说最初的立意来说,过多过细的环境描写无疑会或多或少地影响到小说历史叙事的连贯性与故事性。
小说中这样的细节描写还有很多,并且这些景物和风俗描写大多是静态的,没有表现出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产生的变化。但实际上19世纪末的中国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四川有其特殊性,地处内陆,但四面的高山依旧无法阻挡外来文化的入侵,因此,此时的四川社会无论是从风俗还是从民众心理上都会或多或少发生变化,而文本中静止的文化景观和风俗描写又难免让人产生死水没有荡起微澜的错觉。对于作者所想要表现的时代特点和众多评论者所称道的历史叙事,这样繁复的细节描写究竟能否统摄出一个动荡变幻、多元复杂的历史社会?这恐怕也是作者在创作时必然会面临的一个难题。
李人的“三部曲”从作者本身的意图来看是要写历史的大事件,但笔者认为作为“三部曲”第一部的《死水微澜》并不是真正意义上记录历史大事件的小说,它更侧重于世俗化日常生活的描述。然而,历史并非只有重大事件,文学反映历史也并非只能抽象地记录历史运动的过程和结论,世间复杂的人类生存状态和世俗生活才是历史本来的形态。虽然李人记录重大历史事件的愿望和《死水微澜》最终达成的实际有一定的偏离,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偏离使《死水微澜》成为反映四川近代社会世俗生活的一幅生动的画卷。
① 李人:《李人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页。
② 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18页。
③⑤⑥ 李人:《死水微澜》,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218页,第75页,第135页。
④ 郭沫若:《中国左拉之待望》,《李人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6页。
作 者:陈静,西南大学文学院201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