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漆
2013-04-29马卫
马卫
老漆,不是排行第七,也不姓漆,因为他是漆匠。久而久之,把他的姓名给忘了。
其实,老漆并不老,那时候,他才四十出头,因为脸上皱纹多,身上常漆点斑斑,肮脏邋遢,人就出老相,于是大家就叫他老漆。
那时的农村,家具极简陋,大半是木质的,比如床、柜、桶、盆、桌、凳等等,这些木质家具,如果上了漆,经久耐用。特别是棺材,必须上漆。漆成黑黑的,阴间才要。
漆匠,是乡村不可或缺的匠人之一。现在的家具用的烤漆,不用漆匠了。骨灰盒更是与漆无关。
如果老漆还活着,他会失业。
老漆没有活到现在,1975年他死了。
我们黑水凼,就老漆一个漆匠,按说应有做不完的活。可是,那年代,集体生产,以阶级斗争为纲,社员吃不饱穿不暖,哪有钱打家具呵。只有给老人打棺木,再穷也要漆。
老漆手艺没得话说,别看他闷声闷气,难得哼一腔,干活从不偷懒。
那时用的漆,不是化学漆,叫生漆,是山林中的一种树的汁液。这东西过敏,一般人只要手一摸了漆树的树干或枝叶,就会长漆疮。严重的流脓淌血,轻的七天后自动痊愈。
老漆这次是给生产队长家漆棺木,生产队长杨麻子的老娘快七十了,一直没有准备好棺木。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如果儿女孝顺,这棺木早准备好了。可是队长杨麻子,偏生是个忤逆子。除了抓生产,抓阶级斗争,就是以调戏妇女为主。
队长的老娘悄悄请来老漆,说你把我的棺材给漆了,等我那个忤逆的儿来操办,来不及了。
那时的农村,缺医少药,一般情况下老人的晚年,全是病死的,没有进过医院。老人也大多能预测到自己的死期。
这事儿本来是做好事,却得罪了麻子队长。原来,麻子队长正在建“人造平原”,带着队上的青年们“人定胜天”,而他的老娘却一心想到如何死。老漆,你也是社员,虽然不是青壮年,可也应该积极参加劳动呵。
这事本来与漆匠无关,他是做好事,利用雨天和休息日去帮忙,顶多混顿饭吃,也没有收工钱,结果里外不是人。好在他是个内向的人,有话也不会说出来。直到有一天,杨麻子派人找到他。
那年月喜欢写标语,在石板,在路坎,在木板壁头上,写“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写“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写“批林批孔”等等。以前队上有个专写标语的,他还兼会计,他的字是仿宋,沉重有力,全队的标语,他包圆了。可是,去年他得病死了。
上级通知,要“批邓、反击左倾翻案风”。这个主题思想传达到基层,大家很茫然,邓大家知道是邓小平,他一上台,农业、工业有了起色,用于生产的时间精力多了。农民看到了吃饱饭的希望,突然来这一下,很多人都不明白。
杨麻子也不明白,可是那年代有句话叫“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虫”!
生产队长,是基层最小的官儿,可也管了一百多号人呢。
杨麻子想来想去,想到了让老漆去写标语,用生漆写,不怕风吹雨淋,管得久些。
老漆万万没有想到,这写标语的事会落在他身上,他是半文盲呵,初小都没有念完哟。
队长,我认不得全那些字呵!
不怕,你照着写就行了。而且用生漆,这样不怕风吹雨涮。
队长,我——
不去,办你的学习班。
那时的办学习班,就是惩罚,集中学习,提高思想。搞得不好,就会成为“新生资产阶级异己分子”,受到批判,管制,甚至判刑。哪个不怕?老漆有两儿一女,还有老人。家里就他一个壮劳力,伤不起哟。
于是,半文盲老漆,提着一桶生漆,一把用高粱杆做的笔(差不多有扫帚那么大),上山写标语去了。
他先在一块石板上大书:“翻案不和人心!”
然后在一块土坎上书写:“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在一块木板棚上,老漆大写:“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可是,第二天人们读的却是:“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本来,颠倒过来,也未尝不可,但这是毛主席的原话呵,当有人给老漆报信,说他把标语写错了时,他跑去一看,还真错了,照着写的呢。
一对底稿,上面就错了。
但是,谁来听他解释?
公社的民兵在武装部长马光的带领下,把老漆抓了起来。
无论如何,老漆也交待不出有啥“反对党,反对毛主席”的动机,只好把他关起来。说是关,也不是监獄,不过是公社一间放杂物的房子,外面武装民兵把守着。
想不到的是,老漆,在一个风雨交加民兵打盹的夜晚,触电而亡。
老漆的死,让黑水凼的社员们不胜欷歔。
老漆,一个优秀的漆匠,烟消云散。据说,他漆的桌子,能照见人影子。他漆的棺木,百年不朽。
从此,漆匠这手艺,在我们黑水凼失传了。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