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震
2021-08-31宁春强
宁春强
漆匠是在暮春的一个傍晚,挑着担子,一悠一悠地晃进石门的。
“漆箱漆柜咧——”漆匠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吆喝着。望望西山顶上的日头,漆匠的步伐就有些凌乱,似不知道该迈向哪里去。
没人应和,甚至连多事的狗也懒得搭理他。英子闻声走出院门,盯住漆匠看,半天才丢出一句:“咋个漆法?”
如遇见了救星般,漆匠急急地迎上去问:“翻新。刨去旧漆涂上新的,图案随便选,价钱好商量。”
“那就明个儿再说吧。”英子又瞄了眼漆匠手中的拨浪鼓,转身回家去。
漆匠有些怅然。英子眉宇间那颗醒目的美人痣,不时地在他的眼前闪现。兀自叹了口气,漆匠便将挑子落在了小卖店的屋后。片刻,一顶帐篷已依墙而立。
“何苦费这个力气?去英子家住不就得了?”从小卖店的后窗探出的秃脑壳,满脸坏笑地说,“就刚才跟你搭话的那个,男人经常不在家,晚上饿得很呢。”
漆匠下意识地望一眼英子的家说:“出门在外做点小生意,可不敢胡来呢。”
“算你精明!记住了,在石门碰谁的女人都不能碰英子。英子的男人可凶呢,会跟你玩命。”秃脑壳咧嘴牙一龇问,“进店里整俩盅?我请客。”
“不了。”漆匠谢绝,一眨眼,漫天的黑就落了下来。
漆匠在石门揽下的第一宗活儿,是翻新小卖店的柜台。漆匠的规矩是每到一个新地方,首漆都不收钱。漆匠先是用砂纸将柜台面上的旧漆除掉,然后再上新漆。
“要个什么图案?”漆匠问。
秃脑壳呆愣了一下,挠挠头皮说:“随你。”
漆匠手中的刷子在柜台面上蛇般游来游去,渐渐地就显现出一个胖娃娃,怀中抱着个大金鱼。漆匠说:“这是招财进宝。”围观者啧啧称奇,随后就有人开始约请漆匠了。
“我的还没漆呢!”英子不知何时立在了后门口,身边带个五六岁的娃娃,“先去我家。”
英子家是五间砖瓦房,蛮气派的。英子问:“把家里的箱柜全都重漆一遍,多少钱?”
漆匠扫了眼英子的美人痣说:“需管饭,钱嘛——看着给就行。”
漆匠在英子家,一干就是好几天。打磨、上油、涂漆、绘图,每道工序,漆匠都极为用心。英子也用心,餐餐都给漆匠做白花花的大米饭。
“箱柜全都重漆,也不跟你男人商量一下?” 漆匠没忍住,还是把心中的疑惑抖露了出来。
英子在看立柜上刚刚绘就的那对鸳鸯,应道:“家里俺说了算,村里俺男人说了算。俺男人跑运输,半月二十天才回来一次。”
说了算的女人,一定很幸福吧?漆匠这样想着,就信手在堂箱的正面,绘出了一片金黄的麦子。那是家乡的麦子,饱满的麦穗,真切得让人有了触摸一下的冲动。漆匠停下手问:“喜欢吗?”英子的眼睛仍痴迷在麦子上,没有应声。漆匠从身边的工具箱里举出拨浪鼓,兀自摇晃起来。
“你——还玩这个?”英子一怔,脸上竟有了些许的惶惶然。
“师傅留下的。”漆匠说,“师傅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一心想找到他的女儿麦穗。师傅说,这是麦穗小时候的宝贝,哪怕隔上几十年,她也会认得这个拨浪鼓的。”
“那……你师傅呢?”英子下意识地搂紧了身边的孩子。
“去年走的。”漆匠说,“师傅唯一的遗憾是没能找到被拐走的女兒,他曾坚信一定能找到麦穗。时光要是能倒转就好了,我好跟师傅回去看看麦穗。”
“回得去吗?”英子的目光变得有些空洞,“回不去了。”
“这个,留给你儿子吧。”漆匠长嘘了一口气,“我恐怕也无法找到麦穗,愧对师傅的嘱托了。世界这么阔,变化又这么大。”
英子拦住了儿子伸向拨浪鼓的手:“还是你留着吧,有它在念想就在,路上也不孤单。”
英子家的箱柜漆完后,漆匠就离开了石门。天还没亮,漆匠便收起帐篷,挑起担子一悠一悠地晃去。出了村上了西沙岗,漆匠举起拨浪鼓用力摇。嘭嘭……嘭嘭……漆匠的眼前,便浮现出英子眉宇间的美人痣。师傅曾说过,麦穗额上有颗痣。师傅还许诺过,等找回麦穗,就让麦穗给漆匠当媳妇。
“麦子熟了黄灿灿——”漆匠亮开嗓子,陡然吼唱了起来。
和漆匠一样早起的还有英子。英子立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西沙岗。鼓声如锤撞击着英子的心。往事如风。侧耳再听,那鼓声和歌声已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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