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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爷和驴

2013-04-29邵焕芬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老栓卖房子老婆子

邵焕芬

吃过早饭,五爷给驴上套,老婆子踱着碎步跟着前后忙活。只要五爷出门,老婆子就得殷勤伺候着。自古女人吃人家饭,围人家转嘛。

五爷笑眯着眼打量着驴,看它正是壮年,身材匀称,力气不亏。五爷早就喜欢这头驴,如今可到手了,就像他当初第一眼就喜欢上老伴一样。他瞅瞅老伴,心中不禁得意起来,小曲也顺口唱上了。隔壁李老栓的两件爱物先后全被他收入囊中了,感谢老天成全啊!

他拿起鞭子,先在驴的头顶上空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几个油亮的枣树叶子被抽了下来。这枣树与李老栓家的那棵隔墙相望,比着赛着结枣,像两个比着生孩子的女人。

谈到女人,李老栓真是命苦。家里穷,本来娶上媳妇时年龄就大了,到了老年却又早早没了老伴。没了老伴的老栓整天跟着家里的驴驹子话长话短地唠嗑。几年下来,那驴就通了人性,聪明得招人喜欢。五爷总是咂吧着嘴说,这家伙要是我的多好。

刚才一鞭子响过,那驴竟然毫无惧色。五爷有些意外,他左手拉起缰绳,右手舞动鞭子,把驴倒着往车辕里赶。任何牲口都会明白这是要拉车上套了。可是这驴非但不往后退还晃动着脖子,一副不驯服的样子。五爷骂着,你这畜生到我手里就不听话了,难道是替你家旧主子气我的?

他两眼瞪得溜圆,吼叫着使劲抽打,恨不得此刻老栓就在墙头那边,让他听听。就像这些年他打老婆一样,他就是要让李老栓心疼!心疼了还没有办法,她是我老婆,你管得着吗?

老婆子瞅着驴心疼。张张嘴又闭上。情急之下,她斟了一茶缸水递给老头,说:“大热天的,你先喝点水。”说着,把扇子送到他手里。然后她拾起槽边一颗胡萝卜送到驴的嘴里,然后牵着它往后退去,驴乖得像含着糖的孩子,直到退进两个车辕之间。她马上吼老头过来把肚带给紧上,车是套好了。五爷眼见事情一到老婆手里就是小菜一碟,覺得老脸没处搁没处放的。难道这驴也随李老栓的性子,对我的老婆打心眼里喜欢?

五爷没好眼色地瞅一眼老婆子,跳上车临出门甩出一句话:“晌午我要吃白菜蚶子馅的饺子。”五爷的话就是圣旨,向来是不能改动一个字的。蚶子还好办,街口有卖的,可是白菜不好弄!这大伏天的,地里种的白菜刚是个芽芽!老婆子傻眼了,追着车喊:“我上哪给你找白菜去!老冤家!”

五爷一回头,见李老栓呆呆地站在他家院子口,像瞅心尖子似的,瞅着驴的背影。他刚才一定听见驴挨了打,此刻恨不能过来给揉揉呢!五爷这个来气呀,跳下车奔过来,照着老婆子就抡了一烟袋锅子,正打在胳膊上。心说,你李老栓要心疼就心疼去吧!两个爱物一起心疼!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哼了一声。

老婆子擦擦眼泪,挨家去问有没有冬天剩的白菜。问了一圈回来,也没找到。正发愁,忽然看见自家院门前放着两棵白菜,已经干瘪得发白,像两个炊帚把子。她如获至宝地拾起,摩挲着。她心知肚明地抬头瞅瞅邻家的院落。李老栓早没影了。唯有两棵大枣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她刚才故意没去老栓家问。这会儿,他却给送来了。老婆子收起菜愣了半天。

许多年前,这老婆子可是个水灵姑娘。十里八庄的,提亲的踏破门槛。姑娘唯独相中了邻村的李老栓。她还借着找小姐妹的由子经常到李老栓的家里去。老栓那时候叫小栓,模样人品没得说,对这姑娘更是喜爱得不得了。两人偷偷定了情,总私下里在田间地头见上一面。你给我一捧枣,我给你一双鞋垫。最后两人商定各自跟家里挑明婚事。

姑娘那头倒是简单。她爹说,没别的话,就要五担稻米。小栓这头家里人口多,没有余粮,五担稻米不是小数。小栓是跪在父母面前提出的这码子事。妈妈为难地瞅一眼父亲,父亲气呼呼地站了起来说,你自己掂量掂量,五担稻米拉去给你换媳妇,这一大家子吃啥?该不会让你的爷爷奶奶还有伯和叔几家啃我们两个的骨头棒子吧?

老栓哪能让一大家子去喝西北风呢?两人最后见面是一个月圆的夜晚,村边的草垛后,小栓给姑娘擦眼泪,姑娘给小栓擦眼泪。

那时五爷也心甜着这个姑娘,就勒紧裤腰带娶了过来。

虽然嫁过来之后跟李老栓近在咫尺地住着,但是老婆子认命,从没有过非分之想。只是每年打下粮食后,她都要抱着码放成垛的粮食口袋哭上一阵。每当这时,五爷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没轻没重地打媳妇,嘴里骂着,咋的,跟着我委屈你了吗?!老婆一动不动地任他打,仿佛那不是挨打,而是一种必经的仪式似的。直到她浑身淤青,嘴角流血,老栓才罢手。

开始那几年,李老栓隔着墙听着扎耳朵,就跑过来与五爷呛呛。五爷总会说,我打自己老婆你管不着。两个人一来二去就打起来。后来,李老栓也娶了媳妇,老婆子挨的打就少多了。但是五爷和李老栓却生分了。

天近晌午,还剩两条垄没犁完,五爷想紧把手干完了就回家。他冲着驴紧吆喝两声示意加快步子。谁知不吆喝还好,一吆喝那驴干脆不动劲了,就地耍起了驴脾气。五爷又拉又拽,它搓动着蹄子反抗,就是不动。五爷一看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这个畜生,又跟我上劲儿,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说着就抡圆了鞭子杆抽打毛驴。驴被打急了蹿上大路往村里跑。后面的铁犁还没卸下,歪倒着拖起一路的尘土。五爷气急败坏地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老婆子刚蒸熟饺子,熄了灶火,驴就到了院外。那驴身后咣啷咣啷地拖着铁犁,抬腿就要回它的老家——隔壁李老栓家。李老栓迎了出来,在头里牵着,像哄小孩子一样和驴说着话:乖乖,现在你不是咱家的了,以后要认清门口,那才是你的家。老婆子接过缰绳,李老栓也没搭话,转头就走。

老婆子感到事情不妙。她赶快过去卸下犁,把驴牵到槽子边,给它加了一捧草料。然后两个手没有着落地悬在半空里,迟迟疑疑地瞅着院门。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了五爷的喘息声。那声音像一条缰绳,牵出了他这头老怒驴。老婆子看见老头脸上汗水和了泥淌出了几道沟,眼珠子也变得通红,进了门就冲驴踹了一脚。驴一扭身就给他来了一蹶子。五爷躲闪不及小腿破了一块皮,血马上流了出来。五爷没吃过这个亏,一跳三尺高,吼起来,小畜生,今天看我不打死你,炖肉吃!

缩在门洞边的老婆子眼看着驴要大祸临头了,心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紧张地扒住板门。就看见五爷风卷着步子在院子里旋了两个回身,踅摸着一把板锨,搂头盖脑就冲着驴的面门拍了下去。老婆子紧张得差点背过气去。心说,完了,完了,这驴算是死在老头子手了。

驴吃了一铁锨,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院子里一片寂静。五爷先是一愣,直杵杵地又发了一会子呆,最后慢慢向屋里踱去。

老婆子颤颤着小脚,走上前去。她看见驴的面门破了一大块皮,血正涌出来。她连忙颠颠地跑到屋子里拿出毛巾和药粉。她没顾上管老头子的伤,而是直奔了驴。老头子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争长道短的意思。自己坐在屋里包扎起来。

五爷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起买驴的钱是他卖了三年的苇子才攒够的。眼见着这钱就买了一顿驴肉!庄稼人哪有这么烧包!再说了,要是让李老栓知道还饶得了他吗。那驴是李老栓的命根子,要不是他孙子上大学急等钱用,要了他老命他也不卖呀。他又想,其实自己是喜欢这头驴的。也不知咋就跟它较上了劲。根源可能还是从心里搁不下李老栓吧。唉,要说都多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总放不下他和老婆子好过这码子事。扪心自问,自己似乎过于小心眼了。

他抬头瞅一眼院墙两边的枣树,叹了口气。这两棵树还是他和李老栓小的时候一起种下的。那时候两个人交情多好啊。自从他娶了老婆子进门,哥俩个就成了对头。

老栓的孙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北京那地方消费高。老栓借了几千块钱,还不够,最后硬着头皮找老婆子张口借了一千块钱。五爷一进院子正好撞见这码子事。老栓有些不自然。五爷却笑了,说别不好意思,谁还没个难处,你要实在抹不开面,就算我花钱买了你的那头驴吧。我还是挺相中那畜生的。老栓听了这话,手一哆嗦,似乎想把钱还回去。愣了一会儿,他终于咬着牙点了头,说了一个字,中!

好好的一头驴,就这样糟蹋了。他拿起旱烟杆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咚的一声,脑袋生疼,他用手揉了揉。

怕啥来啥,院门一响李老栓阴着脸站在院子里。看见驴死了老栓也急了眼。他的声音像打雷,老五你给我出来。说着,他抄起地上的板锨向窗子拍去。哗啦,一块玻璃落了挂。板锨打在窗台上折成两截。李老栓手里拿着半截锨柄,怒目横眉地站在窗外,活像景阳冈上手拿哨棒的武松。五爷被震慑住了,半天才走出来,没好气地说,你想干啥?两个男人剑拔弩张之际,身后一阵响动。他们回过头去,看见那驴缓过气来了,正站起身来。李老栓扔下锨柄,跑到驴身边。

李老栓和老婆子一起给驴包扎好。回过头来对五爷说:这驴,我不卖了。我李老栓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子,也要把我的驴赎回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跟着你受罪!说完,李老栓梗着脖子走了。临走之前,还没忘摸摸驴的脑门,并且深深地看了老婆子一眼。老婆子虽老了,却老得玉树临风的。

其实驴子没事,五爷也着实松了口气。不一会,蚶子白菜的饺子端上了桌。五爷偷眼看看,老婆子的胳膊上一道紫红的淤斑正肿着。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两声,说:“这白菜你是从哪淘换的?”老婆子翻翻眼睛没理他。五爷哪都不得劲儿,这顿饭吃得也没了滋味。

转天早晨老婆子把桌子放在枣树下端上早饭。院外传来纷乱的人声,原来李老栓领来几个人直奔了院子。老婆子说,不好,李老栓领人买房子来了。她顿了一会,终于憋不住说,你看你把人家逼得都卖房子了。我看你比黄世仁强不了哪去!五爷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追了过去。

你不能卖房子!五爷一跨进院子就来了这么一句。几个人顿时呆住了。五爷闻到了一股墨香,再看看桌上,字据已经写好了。李老栓没好气地说,咋的,管闲事管到我家里来了?我的房子我想賣就卖,你管不着!五爷说,传出去,都说我逼得你卖房子,这不是败坏我的名声吗!说着,他一把抓烂了桌上写好的字据。

李老栓急了,大家给评评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他气急败坏地嚷着,声音响得把两家树上的麻雀都惊飞了。告诉你老五,我知道这些年你跟我憋着劲呢,我懒得理你!要不是孙子上大学用钱,我也不至于犯到你手里。我再窝囊,一头畜生我总该能说了算!说啥也不能让它死在你手里。他咬牙切齿地说,今天这房子我卖定了。卖了房子救我的驴!

五爷看李老栓发这么大的火,并且当着众人,振振有词。他一时语塞,吧嗒着烟袋不言语。过了半晌,五爷变腔变调地说,看你说的,好像我是黄世仁似的。那驴我稀罕着呢,我决不会卖的。

驴在人家手里,人家就是不卖,你有啥咒念?老栓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低头不语。五爷绕着比碗口还粗的枣树抽烟。他说我知道那驴是你的命根子,放我那里你不放心。要不,你先领走,钱呢,你先欠着我的,犯不着卖房子卖地的!

老栓惊愕地抬起头。这是真的吗?要是这样的话,我可要好好谢谢你呀!那驴可是我的老伙计了,给了你,就是把我的心摘去了。老栓的惊喜,使他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五爷幽幽地说,老哥呀,咱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还闹腾啥!老栓听了这话,也连声说,就是嘛,你说咱这些年犯得着生分到这样吗?今天话说开了,就既往不咎了。兄弟,这房子不卖了,你算是帮了我个大忙。这么着吧,待会我买半斤牛肉一瓶酒,咱们喝上如何呀?五爷爽快地笑了,还用费那劲,上我家去,让老婆子给咱亲手做着吃!

这时一阵凉爽的风掠过院子,两棵枣树随风舞动着亮闪闪的叶片,发出细碎的声音。老栓抬头望着巨大的树冠,问五爷,这树少说也有五十年了吧?五爷接茬说五十年可不止啊,咱俩都多大了!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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