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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山羊

2016-02-15费克

雨花 2016年1期
关键词:山子刺槐老宅

费克

当老栓发现,那只头晌还在刺槐下反刍熙熙吃着干瘪草艾,黑白相间毛色的山羊,转眼间不见了的时候,是在他刚睡醒的午后时分。往常,日影西斜,老栓揉了惺忪睡眼,蹀躞着来到阳台上,左手遮了半边脸,朝刺槐方向举目远眺,瞅见山羊低着头啃噬蒿草,他才放下心回到客厅,轻飘飘身子趔趄沙发上。山羊好像知道他在这光景看它,也止住噬草反刍抬头和他对望。

说来也决,晃眼的时间,老栓迁居楼上一年多了。住在四层楼上的老栓,直到现在,仍不习惯这狭仄的空间,他觉得自己每天就像关在笼子里一样,没有邻居聊天说话,碰不到街坊寒暄嬉闹。如不是乡上和村主任撵着上楼,想到这里,老栓忿忿地说,自己情愿住宽敞明净的四合院。想起庄严门楼白墙赭红颜色砖瓦院落,老栓胸口疼痛不已。还有那春天开了米黄色小花,引来蝶飞蜂舞院落中的枣树,秋末灿然红透挂满枝头,引了左邻右舍纷至沓来吃食,把一旁老栓笑的两眼眯着。老栓清楚记得,院落被乡上来人推平,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在这院落生长,而今走过天命之年的老栓,望着房子轰然坍塌的瞬间,老泪纵横长跪不起,他伤心哭着嘟囔说,家,再也没有家了!

老栓生有一个儿子,儿子常年在外做工。前年春节,老栓给儿子娶上媳妇,年后,小两口一起外出做工去了。这些年,距离老栓家不远的地方,相继冒出高高烟筒的化工厂老栓家里土地也被征去盖了工厂。几年前,老栓婆娘患上肺癌,在床上挣扎了不到半年就去世了。联想起村里人们得的怪病,街坊都撺掇老栓找乡上,去问个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老栓看着门楼旁反刍的山羊,他燃起纸烟吧嗒抽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上楼之前,老栓犯愁那些秸秆没地方摆放,还有跟随了他多年犁地用的铧,耩播开沟下种的耧车,没地儿存放。站在农具屋门前,老栓一会儿抚摸了耧车左端详,一会儿搬起犁铧右瞅瞅。老栓就像顾念自己孩子似的,他搂着耧车抱在怀里,抱起后又放下,刚放下又重新再抱起来。回收废弃物件的人站在一旁,见老栓好半天不吱声,不耐烦了催促说,你是卖,还是不卖呢?老栓见状,拭拭淌出眼角的泪水,冲了那人说,都送你吧!老栓说完甩起手扭头离去了。

上楼前,老栓只留了那黑白相间毛色的山羊。他把山羊拴在靠楼房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刺槐树林。白日里,老栓抓把草看着山羊吃食。有时候,山羊对老栓并不领情。它看着老栓手里举的草艾,并没有多大兴趣,只顾低了头啃噬一些落叶。

山子,快点吃,老栓管山羊叫山子,赶明儿带你去堤坝吃虎尾草!

山羊好像没听见,却不时抬起头,它打着喷嚏看看老栓,然后又低了头去寻食落叶。

老栓急了骂道,不识抬举,你个坏家伙。

自从婆娘去世后,儿子不在身边,老栓一门心思饲养山羊。每天,他把割来的青草放在井台边,然后,他从深井里提出洌洌清水,将青草反复浆洗,直到浆洗洁净,再把成束青草悬至刺槐树上,晾去晶莹剔透的水珠,老栓这才重新把青草整齐放进簸箕。回到家里,老栓仔细把簸箕放在厢房里,拿出几簇浆洗过的青草,从棚屋户牖喂食山羊。一段时间后,山羊吃下老栓浆洗过的青草,毛发绒松光滑透亮,神情也抖擞起来,不时在棚屋里蹦跳跑闹。老栓见了自然很是欢喜。山羊在狭小棚屋里跳闹的声音,吵得老栓晚上难以入睡。天刚亮,老栓干脆把山羊放了出来。老栓让山羊在宽大院落里,尽隋咩叫。可是,山羊在院落里迅急跑了几圈后,碎步子慢下来,跟在老栓屁股后面,一副乖巧的样子。老栓去井台边担水,山羊跟了去,老栓到柴房里拿了柴禾生火做饭,山羊也抖擞着精神跑在前面。晚上,老栓睡下呼噜直响,天空飘下雨来,淋湿了晾晒在丝绳上的衣服,他全然不知。躺在门口的山羊,不停地用头角撞击屋门。惊醒了的老栓披上袄,揉着睡眼,才知道外面下起了雨。

老栓收完衣服,借了灯光看到,由于山羊碰撞厅门,它头角渗出血来,整个头部毛发浸染成了红色。老栓心疼,他蹲下身子,半张脸贴在羊身上,抚摸着山羊,眼睛湿润了说:

山子,你知道疼我了!

你身边没有亲人,山羊居然说话了'需要人疼啊!

老栓流着泪抱紧了山羊说,打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呢。山羊歪了头,两眼看着老栓。

那你到屋里来歇着吧!

老栓抱起山羊,把它放在灶台边隔着土坯的地方。可是山羊还是回到了檐下,怎么也不肯进到屋里来。这时,老栓也全然没了睡意,他燃了纸烟一支一支抽着,陪着山羊—直到天亮。

平日里,老栓喜欢听戏。他手里总是拿着戏匣子,戏匣子里在唱,老栓背起手也哼了唱。这天,有戏班子要来演出。老栓听说后,早早往戏班子演出的地方赶路,他在前面走,山羊跟在后面。也有时山羊跑他前面,山羊在前面,老栓走在后面。戏班子演出的地方,是在村东的打谷场上。老栓来到的时候,戏班子还在搭台。戏台上有穿着演出服搬弄音响的,也有描好了脸谱走台的,还有乐师不停调试乐器的,他们来来往往忙碌着。老栓也在台下忙碌着,走来走去,他走到哪里,山羊跟到哪里,寸步不离的样子。老栓急于想知道演出的剧目,他不断朝戏台上张望,老栓几次想走上戏台去问,他想问今天演什么戏,是京剧《穆桂英挂帅》,还是豫剧《朝阳沟》。当看到戏台上板了面孔的演员,老栓又退缩了。就这样恓惶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戏台子搭建起来了。

这时,老栓揉搓双手,终于,他鼓足勇气,不知所措地走上了戏台,山羊紧跟老栓身后也走上戏台。看着走过来的演员,老栓嗫嚅了问道:

今天演什么戏?

《穆桂英大战洪州》。演员笑着告诉老栓说。

话刚说完,演员就皱起了眉头,他盯着老栓,上下不停打量着老栓,最后,演员指着老栓说,你后边这山羊是怎么回事?是想成心让我们出洋相吗?还让不让我们唱戏?你不想看戏了是不是?告诉你,不是你村三番五次软缠硬磨,我们还不来唱戏呢!怪事了,竟然想让我们出洋相!演员气咻咻说个没完,随即戏台上围满了人。老栓这才意识到自己粗心,没想那么仔细,把演员最忌讳的争情,山羊带到戏台上来了。老栓自知理亏,忙不迭给演员赔礼道歉。老栓躬了腰赔着笑脸,他给演员解释说,平时,家里就我们俩,看戏,把它舍在院落里放心不下呢!演员听老栓说到这里,忍不住扑哧了。只山羊放家里还放心不下,那你每天搂着他睡觉喽!演员狡黠的一番话,引了唱戏的人哄堂大笑。老栓刚想说,山羊住在房檐下,不肯住进屋里的时候,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老栓张了张嘴,他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赶紧走下戏台,山羊也跟在老栓身后边走下戏台。这时,看戏的人都涌了过来,围住老栓左瞅瞅,右看看。老栓臊红了脸,悻悻走出人群。山羊感到莫名其妙,它不解地跟在老栓后面。天渐渐黑下来,戏台上雪白的灯也亮了'紧接着还传出了旦生唱腔的声音。看戏的人络绎不绝,有手里搬着条凳,抬着座椅的青年男女,还有坐了轮车上了年岁的老人,他们纷纷从附近村庄赶来,把个打谷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戏台上零星响起敲打着的鼓点,过了一会儿,鼓点越发密集响亮起来。戏台下的人们开始攒动,他们吹起口哨,呜呜呀呀呼喊,嬉笑声,打闹声,和着京腔声,给寂静的村庄带来无尽欢乐。

老栓在戏迷最外层踅来踅去,山羊也跟在老栓后面碎了步子溜达。老栓本想挤进前台看戏,那样不仅戏里台词听得清楚,演员俊丑模样也能瞧个仔细,可是,老栓担心戏迷们踩坏了山羊,也就打消了这一念头。隔着很远的戏台,老栓几乎看不清演员的身影,就连唱戏的声音,也听不清楚。老栓有些懊恼,他后悔自己看唱戏,不应该带着山羊来。末了,老栓又想,悔个啥呢,是山羊给他带来了快乐,生命中不能没有山羊,自己和山羊命里连着呢!

打这以后,老栓一天也离不开山羊了。平时,老栓头痛脑热,喜欢到村医春来诊室走动,而山羊呢,老栓走到哪,它都执拗地跟着老栓。所以,山羊也经常跟了老栓,来到春来诊室。

这天,老栓去邻村走亲戚。老栓背着手走在乡路上,路两边葱郁的玉米棵子,挺拔葳蕤,山羊跟在老栓后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老栓背起手只管走自己的路,山羊的心思,他丝毫没有察觉。山羊经不住清脆玉米叶子诱惑,几次欲进到田畦里啃噬,但见老栓低了头,步子走得飞快,每当这一闪念出现时,它都快速止住念头。就这样走着,在快要穿过玉米地时,山羊终于坚持不住,它蹦跳进田畦,大口啃食玉米叶子。老栓发现时,他已经距离山羊很远了。老栓又踅回头来,冲着山羊骂道,馋嘴的家伙,青青庄稼也吃的吗?你以为你是谁?想吃就吃,那是随便能吃的吗?快走,去亲戚家里吃虎尾草!老栓说着,就又背了手,继续赶他的路。山羊嘴里不停反刍着,跟在老栓后面,悻悻走着。老栓亲戚家,是在村东头成排的院落里。四周耸起的高高柏杨树,把白墙院落罩在一片阴凉里。老栓走到村街上,山羊乖巧随了身后,成为村街一道风景,引得邻人从门缝探出头瞧稀奇。来到亲戚家里时,酒菜已经摆上桌子。一旁的保贵迎了老栓说,叔,咋个才到,酒早温上了呢!保贵说着,手拿了酒盅端给老栓。山羊立在门口房檐下,两眼耷拉望着老栓。老栓接过小巧酒盅,问道,虎尾草备下没?保贵拍着脑门回应道,乖乖,只记挂着给老叔集市上买酒菜,倒死死忘记了虎尾草的事儿。那快去堤坝上割吧!见保贵站在那里犹豫着,老栓又说,我喝酒吃菜,山子得吃虎尾草呢!这时,保贵媳妇凑上前说,你陪老叔吃菜喝着酒,我去忻河堤坝上割吧!老栓看着房檐下的山羊说,山子,耐着性子,虎尾草就来了!说完,有保贵陪了,端着酒盅一口饮下。不大功夫,保贵媳妇抱着虎尾草,放在檐下山羊面前。山羊嚼着青草,不时抬起头反刍,望着屋里吃酒的老栓和保贵。山羊不动声色反刍的样子,好像在细心静听大人说话的孩子,乖巧,天真,稚趣,使老栓添了许多喝酒的兴致。

夜里,老栓受了风寒,突然发起高烧。躺在床上的老栓,不停传出痛苦的呻吟,这声音传到院落里听得很清晰。房檐下眯了眼的山羊,被屋里传出的声音惊醒。它用头角抵开虚掩的屋门,看到老栓在床上滚来滚去。山羊在老栓面前走过去走过来,一会儿停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老栓,一会儿,干脆跳上床来,站在老栓身旁,最后,山羊两腿搭在老栓床头,两腿落在地上,它用舌尖舔着老栓的脸,你很难受吗?山羊说话了。老栓许是发烧身子冷的缘故,山羊冒着热气的舌尖,在老栓脸上舔来舔去,老栓感到了温暖,睁开眼,无助地看着山羊,眼里淌出几行热泪,又昏迷过去。这时,山羊两腿从床头下来,它蹦跳着来到院落门前。山羊开始用头角撞击院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夜里传得很远。山羊头角渗出血来,头部毛须染成了红色。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院门给撞开了,山羊跑出老栓家,直奔前街村卫生室来。卫生室灯亮着,村医春来正在给醉酒的青年喂药。红头山羊头角流着血滴,闯进卫生室的刹那间,春来愣怔了片刻,接着,春来媳妇说,这不是老栓家的山羊吗!春来镇静了以后说道,山羊半夜来这里,没准儿老栓出事了,走,快去瞧瞧!春来和媳妇提起药箱,来到老栓家里。老栓还在狂乱呓语着。山羊着急似的,在屋里来回焦躁不安走着。春来摸了摸老栓额头,他从药箱里配好药,先是给老栓扎了针,又挂起吊瓶给他输上液。过了不长时间,老栓醒过来,看着眼前的春来,轻声问道,你们咋来了?守在枕边的春来指着山羊,对老栓说,栓叔,亏了山羊救了你的命呢!老栓侧了脸,瞅了流着血滴红头山羊,脸上滚满簌簌眼泪。

很长时间过去了,老栓至今清楚记得,那天,回收破旧物件的人,拉走耩播下沟用的耧车,老宅院落被夷为平地。老栓带着锅碗瓢盆来到楼上,他站在阳台上,依依不舍望着老宅方向,眼睛呆滞无光。白天,老栓在不远的刺槐林里,看着山羊吃草饮水。到了晚上,老栓让山羊住进楼道里。楼道里摆满了住户不舍得丢弃的耙、镐、镂钩、烧炕用的风箱、簸箩和簸箕。老栓把这些物件,搬动挪移好半天,才给山羊腾挪出地方。老栓走在楼梯上,当他回望山羊时,山羊被箍在逼仄的空间,无助地抬头望着老栓,它那近乎乞求的眼神,老栓看了像针扎一样。夜里,老栓睡不好觉。他经常做梦,他梦见又回到红色砖瓦白色围墙院落。他用清水给山羊浆洗蒿草,山羊在院落撒欢蹦跳,围了院落嘚嘚跑个不停。可是,老栓醒来大脑一片空白。到了第三天,邻居找上门来。邻居说,楼道里山羊膻味弥漫,膻味从楼道钻进屋子里,邻居容不下山羊住在楼道里。老栓只好晚上也让山羊呆在刺槐林里。夜里,老栓常常听见刺槐林里,山羊发出凄凉的嘶叫。一连几个晚上,老栓听了,在楼上坐卧不安。山羊的叫声,让老栓六神不宁,在楼上走来走去,他一会儿来到阳台上,一会儿走下楼来,当听不到山羊的叫声时,老栓疲惫了身子,爬到楼上来。老栓想,只要夜里山羊安全,白天就不会出问题。这样下来,老栓晚上几乎难以入睡,白天就有些恍惚。有时,老栓蹲在山羊旁边,看着山羊吃着草棵,迷迷糊糊就睡着了。那天,山羊就是这样不见了。老栓不知睡下多长时间,他是被马路上行驶三轮车的马达声响吵醒的。老栓打了哈欠,揉着睁开的睡眼,发现山羊不见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山羊去哪里了呢?老栓自语着说。他站起身,扶着挂满山羊绒毛的刺槐,向远处望去,除了公路上来往的汽车、三轮车、拖拉机,一个人影也没有。老栓有些焦急,它会去哪里呢?老栓离开刺槐林,他要去寻找失踪的山羊。它从没离开过自己,老栓想,不会是去堤坝上吃虎尾草了吧?老栓穿过楼房前的超市,拐弯向着东南方向的堤坝走去,正急匆匆走着,迎面碰上出诊回来的村医春来。春来开着电动汽车,在老栓前面停下车来。春来摇下车窗玻璃,给老栓打着手势说,栓叔,看你忙匆匆的,这是要做什么去呢?老栓停下步子,见是春来,照直问道,春来,看到我家山羊没有?刚才山羊在吃着草,我靠上树身打盹功夫,山羊不见了。我寻么着,这家伙没准嘴馋,去了堤坝吃虎尾草吧!我到坝子上看看。春来嘻嘻笑了。老栓僵着脸,盯了春来说,都这样子了,你还笑哈哈的,把老叔急出个病,你才高兴不是?春来忙赔上笑脸说,栓叔,我还以为什么大事情呢,不就是你家山羊不见了吗,别急火,先前我出诊时,看见山羊顺着线杆子,往正北老宅方向去了。听春来一说,老栓这才掉头急着往回赶。老栓来到村街,先前白色围墙的整洁院落,到处遍布着碎砖破瓦,残垣断壁,远远看上去,一片荒凉破败景象。还未走到老宅近前,老栓已经看仔细了,不远的地方,山羊站在老宅房檐下,两嘴不停反刍,两耳机警竖立,像在全神贯注倾听什么,就连老栓来到近前,山羊也全然不知。山子,你个坏家伙,老栓指着山羊说,你急煞我也,快走,跟我回家!山羊两眼无神,它看着老栓,好似没有听到老栓喊话的声音。你倒是走还是不走?老栓见山羊无动于衷,催促说,这已经不是咱的家了,还是回吧!回去后,我在刺槐林给你盖棚屋。山羊仍然不动声色,它看着老栓,干脆趴下了,趴在老宅房檐下,趴在那里停下反刍,趴在那里干脆一动不动了。老栓见山羊流泪了,忍不住又说,要不,你也和我上楼。见山羊还是原地不动,老栓也被感动流泪了。老栓坐了碎砖上,抚摸着山羊头角,就像和山羊拉家常一样,他接着说,知道你的魂在这里,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上楼了,你从此没有家了,知道你难过呢!其实,你也是知道的,原本我也不想上楼,可是,乡上非让搬到楼上去,咱又有什么法子呢!为这,把用了几辈子耩播用的耧车,还有犁铧,一应物件,忍痛全送了收旧物件的。老栓看着山羊说,这些,你是知道的。老栓擤了鼻子,顺势用手揩摸,和着泪又说,你知道吗?上楼以后,我夜里睡不着呢,我和你一样,魂全在这里了。做梦都梦见在老宅院落,虽说是没法子的事,老栓不停地继续说道,山子,我跟你打赌,我会好好照料你。白天,我哪里也不去,全天陪着你。老栓看着山羊,近乎恳求地说,山子,今儿个,咱回吧!山羊看着泪汪汪的老栓,站了起来,用温热的舌尖不住地舔老栓手指。老宅院落的背影里,山羊在前面走着,老栓紧随其后。

自这以后,老栓对山羊爱护更紧密了。白天,一大清早,老栓吃过饭,提上热水壶,来到刺槐林里,陪伴着山羊。山羊知道老栓来了,咩咩叫着,不停摇摆尾巴,围着老栓转圈子。过了一会儿,山羊停下来,它站在老栓面前,短毛尾巴节奏般摇摆,随后,山羊用温热的舌尖,舔舐老栓两手。老栓给山羊舔舐得麻酥酥,心里有股难耐的躁动。老栓抻起手,对着山羊说,好了,好了,不要无休止胡闹了。山羊也就停下来,半躺着看了老栓,静静啃噬蒿草。晚上,老栓搬了凳子,坐在阳台上,看着不远处的刺槐林,有影影绰绰的东西晃动,老栓便确认山羊平平安安。这天,也是合该有事。整个上午,老栓头昏沉沉,身子轻飘飘的。山羊舔舐他的手指,都没有感觉。山羊围着老栓兜圈子跑闹,也提不起他兴趣,老栓只是觉得莫名烦躁。到了正晌时分,老栓上了楼。老栓没有吃饭,他一头趔趄在床上。后来,老栓记得,山羊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事了。老栓醒来,日头已经挂在西边树梢上了。老栓也记不清,自己睡了多长时间?老栓来到阳台上,朝西边刺槐林望去,这才发觉,山羊不见了。老栓趿着鞋子,迅急跑进刺槐林,树下散乱着山羊没有吃完的草棵。见此情景,老栓一下子懵了。山子去哪里了呢?老栓环顾四周,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山子,这会儿你到底在哪里呀?老栓顾不得上楼去,他首先想到的是,山羊可能又回老宅。老栓披件蓝色对襟袄,趿着鞋子,目标直奔老宅而来。他来到老宅,山羊并没有出现在那里。老栓的心颤抖了,手也开始麻木。老栓六神无主,惊慌失措。眼下,老栓站在老宅不知如何是好。他平静了心绪,径直向亲戚家走来。老栓想,或许山子嘴馋,去亲戚家吃虎尾草了。尽管老栓趿着鞋子,可是走得飞决。往常去亲戚家很远的乡路,现在老栓觉得几步就走到了。老栓来到亲戚家时,保贵扛着锄头从地里薅完草刚好进门。保贵笑脸迎了问道,是什么风,把老叔给吹来了?老栓扯起半边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急切地告诉保贵说,上午还好好的,只歇晌功夫,山子就不见了。我揣摩着,没准儿,它跑来你家吃虎尾草了呢!保贵还是笑着脸说,我从忻河堤坝过来,没发现你的山子,家里它也没来呢!老栓呆在亲戚家院落里,他弄不清楚,山羊究竟去了哪里呢?从保贵家回来,老栓来到刺槐林,瞅着山羊没有吃完的蒿草,禁不住流出眼泪。老栓感到胸口闷得慌,看着天慢慢黑下来,几次想哭,他惦念着山羊说,山子,我的山子,这会儿,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呢?

老栓也不知怎么上楼来的。他呆坐在黑漆漆的房子里,觉得身子像散了架。黑暗中,有几次,老栓扯上凳子,坐在阳台上,朝刺槐林望去,刺槐林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老栓多么盼着山羊回来啊,哪怕能听见山羊轻微的叫声,也感到知足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栓走在乡路上,他要去寻找山羊。老栓依稀记得,过去卜卦人常说,丢失物件向南,走失活物朝西。老栓一路向西寻找。沿途的垂柳、白杨,和即将收割的玉米棵子,很决闪在老栓身后。走进临近的王村,老栓看见上了年岁的人在街区玩纸牌。老栓走上前,说,看到山羊没有?见他们没人搭理,老栓又说,黑白相间毛色的,膘肥体壮。其间,有人拿着手中纸牌在看他,老栓就冲了这人说,上午还好着呢,午晌睡醒后,山羊就不见了。这时,人们都停下手中纸牌,他们不解地问老栓说,你说什么呢?看见山羊没有?见他们在询问自己,老栓赶紧问道,黑白相间毛色呢!老栓话音刚落,玩牌的几个人便嘿嘿笑了说,谁没见过山羊啊,从前,三家五家都喂养山羊啊!这人怕是有病吧!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老栓觉得没趣,扭头刚想离开,就听有人说,膘肥体壮的,怕是未村专门宰羊的给杀了吧!老栓一听,心里陡然紧张起来。去未村寻找山羊,是当务之急,老栓恨不得长了翅膀,忽闪一下子飞到未村。老栓来到未村的时候,到处听到羊声嘶力竭的呼唤声。头角长长的山羊,大尾巴的绵羊,海拉尔纯种山羊,波尔斯山羊,纯黑色毛须山羊,还有纯棕色毛须的山羊,在街道上蹿来蹿去。老栓多么希望这些羊中,出现黑白相间毛色的山子,他的山子能够出现在眼前,该有多好啊!这样寻思着,这样期盼着,老栓来到围满很多人的场院。老栓挤进去一看,这是一个屠宰羊的地方。老栓心里咯噔一下。老栓看到,一只将宰的山羊嘴里插了塑料管子,屠户扯着管子一头,手里提着大桶清水,爬到棚屋顶上,顺势把管子插进水桶,那清水顺着管子,汩汩流进羊的肚子。羊被两人掐住头角,丝毫动弹不得。羊无助地看着瞧热闹的人们,两只眼睛快要蹦出来,发出声嘶力竭的哀鸣。羊身体抖颤着,汗水把毛须浸透。不大功夫,大桶清水灌进羊肚子里。羊的肚子像吹了气的气球,又滚又圆。羊撑持不住,跌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屠户亮着光的刀刃,斜着刺开羊的喉管,冒着热气的鲜血喷涌出来。这时,老栓听到近旁有人说,足足五十斤水,这清水随着羊的血液渗进肉里,不仅增加重量,宰出的肉质也鲜嫩。老栓瞪大眼睛看着,竖直了耳朵听着,想,活了大半辈子,头回看见还有这样宰羊的。老栓回到家里时,屠户杀羊的场院,羊被清水灌胀疼痛难忍,声嘶力竭哀鸣的情景,让他想起他的山子。

晚上,老栓来到了老宅院落。厢房门房檐下,是老栓上楼前,山羊住的地方。

老栓坐在那里,追忆和山羊一起的日子,山羊舔舐他的手指,山羊围了他欢喜蹦跳,想着想着,老栓老泪纵横,边哭边说:

山子,这光景,不知你在哪里?山子,你还在人世吗?

老栓擦了满脸的泪水接着说,山子,你如跑去吃虎尾草,你也该回来了。知道吗?山子,你如果不在这世上了今晚就当我给你叫魂吧!老宅有你住的地方,你我的魂都在这里呢!山子,你就放心走吧,我会经常来给你叫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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